上回我们说到,小小与阮郁在一起度过了第一个夜晚,他们都希望永远能够在一起。
到了第二天晌午二人方才恋恋不舍地起来梳洗。贾姨娘早早地跑进房里来贺喜,阮郁又再三向贾姨娘谢媒。
破瓜之后的小小将自己的头发束了起来,作为歌妓,这是表明自己不再是姑娘了,不再是卖艺不卖身的人了。在青楼里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
青楼里的歌妓分两类,一类是未束发的,这些便是卖艺不卖身的;还一类便是束发了的,这一类是卖艺也卖身的。那些卖艺不卖身的歌妓当然更值钱,很多有钱人会出大价钱来破瓜。
也有个别人会将被破瓜的歌妓娶到家中,当然也做不得正妻,只是做个妾或者私妓。歌妓也十分看重破瓜之人,一是出的价钱多少;二是对方相貌才华,这关系到以后自己的身价,以及在他人眼里的地位。
小小面对铜镜束发时,心中五味杂陈。她暗自思忖,若得阮郁不弃,虽是开馆,她此身也只接待阮郁一人了。小小并无更多的奢求,虽阮郁信誓旦旦,言这破瓜之礼便是他的婚礼,将来一定会将小小迎回家中,以夫妻之礼待之。
其实小小哪里会想得那样长远,她知道自己虽有闭花羞月之貌,虽琴棋书画俱佳,可毕竞是一个青楼女子,阮郁那样的大家族哪里会允许自己成为正妻。
她之所以愿意被阮郁破瓜,只因自己喜欢他,只想在自己美丽的时刻,有俊俏更兼才华横溢的阮郁相陪,红花配绿叶,绿水配青山,如此痛快淋漓活一场。
她忐忑的便是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能持续多久。小小没想过十年二十年,她只想在她青春年少时有阮郁便足够了。
在铜镜前,小小将自己的长发轻轻地绾到头顶上,她在头顶上扎了个时尚的下马醫,又在那下马醫上斜插了一支碧玉龙凤钗。
束完发,小小又挑了套自己精心设计的装束:粉红玫瑰香紧身袍袍袖上衣,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
阮郁一直守在小小旁边,看着小小收拾完毕,大为吃惊地赞叹道:“小小姑娘真乃为天人。”
小小一笑,嗔怪道:“夫君失言了。”
“如何便失言了?”
“今日往后,你当喊娘子的,如何还小小姑娘?该罚的。”
“哈哈哈,当罚当……但不知娘子如何罚我?”
小小指着地面,调皮地说道:“当为我胯下青骢马!”
.二人又是嬉闹一番,眼看窗外下起了小雨。小小连忙问:“夫君,你可晓得细雨中的西湖有多秀?”
阮郁往窗外看去,西湖的山光水色正在一片烟雨中,迷迷蒙蒙的。于是,便不由得赞叹道:“真个美不胜收!”
“不如我们去看看雨中西湖。”
“正合我意。”
于是,二人便急急忙忙地下了楼。这时,有人牵来阮郁的青骢马,阮郁亲自将小小送进油壁香车里,然后二人一路直奔西湖而去。
小小与阮郁来到西泠桥畔,举目望去,先入眼帘的倒不是湖水,而是远山。雨中的南屏山,黑黝黝一片,像浓重的水墨一般,只见蜿蜒起伏的轮廓,雨雾弥漫了整个世界。
小小感觉自己也融在这雨雾中了,她与阮郁,一边是油壁香车,一边是高大的青骢马,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说说笑笑,好不开心。
阮郁头戴着蒲叶编的大斗笠,别有一番情致,他突然问道:“娘子还记得此处吗?”
小小哪里会忘掉此处,这里便是她与阮郁邂逅之地。但是,她却故意做出茫然状,摇了摇头。
阮郁见了,轻声责怪道:“娘子如何便忘了此地。我与你便是在此地相逢的。”
小小笑了,道:“是吗?哦,我仿佛记起了,或真的我们便在此处相逢。”
“娘子此时方想起,只让为夫的情何以堪啊!”
“郎君休要自作多情才好,小小哪里便是想起了你啊,我想起的便是这骏马。那日若不是小小无意间惊了这青骢马,如果不是将你摔将下来,我断不会下车,更不会与你相识。”
“如此说来,要谢的是这青骢马呢!”
“此言甚是,它为大媒。”
“只是,我们当如何谢它呢?”
小小望着青骢马:“夫君看好了,小小这便谢它来。”小小凑近那青骢马道:“青骢马呀青骢马,那日你一摔便成全了我与郎君的终生。想你也是有情有义、有始有终的生灵。若你真的有情有义、有始有终,便再惊一次吧,若得再把这夫君摔下马来,让他啃了一嘴的黄泥,我俩必会白头偕……青驄马啊青驄马,小小谢你了。”
说完这番话,小小便调皮地伸手去逗青骢马,谁知青驄马居然稳稳的,纹丝不动。小小见状,从怀里摸一红色香巾在青骢马的眼前晃了晃,青骢马只打了个响鼻,居然连眼都未眨。小小一时兴起,一连对着青骢马喝了几声,那马依然不动,阮郁依然稳稳地坐在马上呵呵地傻笑。
小小不解地说:“怪了,那天我只一声长叹,便惊起了它,一时便将郎君摔于马下,今番如何便这般波澜不惊,理也不理我似的。”
阮郁得意地大笑道:“如今你还蒙在鼓里,以后便休要言你精灵古怪了。此青骢马当惊时便惊,不当惊时便不惊,它自有主人指使,岂是娘子说了作数的,哈哈……”
小小细想片刻,终于明白了过来,那天必是被阮郁赚了,一定是假摔,便笑道:“大胆,敢赚我!看拳!”于是,便伸出玉拳欲擂阮郁。
谁知阮郁一声呼哨,青骢马便奔出十余丈。
阮郁在马上骄傲地说:“此马通人性,晓姻缘,趋吉避凶,别说娘子打不到我,便是在那千军万马中,刀枪如林,箭矢如雨,这青骢马亦是避得开的。娘子若想再看它受惊的样子,我便让它再演一次又何妨。”
阮郁话音刚落,只见青骢马突然鬃毛抖动,昂起身子,四蹄朝上,发出一阵惊叫,只是未见阮郁落地。如此演示一番后阮郁便在马上愈加放肆地笑了起来。
青骢马抖动鬃毛,威风凛凛,似乎也在笑。
小小知道是打不到阮郁了,想那天被阮郁使坏,赚得她好苦,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暗忖:好个泼皮小子,恁地恼人,待夜里再与他计较,少不得要与他三拳两脚,或是一脚让他跌到榻下。
“只是你人未回去,那父母当如何放得下,须知儿行千里母担忧。”
“此也无须娘子挂记,我已言与差人,叫他告诉家中高堂了。道是这西湖风景秀丽,亦是读书修身的好地方,令我流连忘返,欲在此处盘桓些日子,正好读书修身。”
“终不是长久之计。”
“哪里管得了那许多,搪塞一日便一日,待到他们着急时,我便再编出许多的道理来。终是不与娘子分离。”
“此不是搪塞之事,大丈夫岂可这般没有计较。”
“那依得娘子当如何?”
“夫君宜修封家书,示以令尊令堂大人,道出我俩心曲,告以苦情,或能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他们如果不答应又应该怎么办呢?不管怎样,我都不愿意与你分离。”
“先探探他们的口气,再做计较也好。”
阮郁想了想,道:“也是,娘子言之有理。我这写信叫人捎回家去,把我们的事情告诉父母。”
于是,二人凑在那案几之前,商量着怎样修书。那词语斟酌了再行斟酌,掂量了再行掂量,言之凿凿,情之切切,捧出两颗心,道出一片情。
几次封了家书又觉不妥,再拆开,将那页薄薄的纸取出,摊开在案几之上,一字一句再行斟酌。笔墨一再修改,遣词造句,反复润色。
二人只恨自己才疏学浅,犹恐不能动人恻隐之心。如此这般,二人从白天一直斟酌到掌灯,又从掌灯一直斟酌到夜色阑珊。眼看窗外月朗星稀,这时方觉圆满。可怜了一对才子佳人,竟然为一纸家书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其实全为那一个“情”字。
阮郁很快便托人将家书捎了回去。二人忐忑地等着消息,一月,两月,眼看夏季将过,就是等不到家书。门外稍有风吹草动两个人的心便要跳将出来一般,然后快步迎到门外问个究竞。可是,遗憾的是每次都落空了,并不见信使,亦无半点儿的回音。
小小问阮郁:“难道是那封信没有送到?”
阮郁安慰道:“千万不要这样想,那钱县令做事岂会这般儿戏,那天说好是派一得力差人做的信使,又怎么会没有送到呢?”
“那,那,为什么没有回音呢?”
阮郁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
小小总觉得像是一把刀子悬在自己头上似的,不知那刀子会何时落下。她唉声叹气地对阮郁说道:“好生地难挨,若是如此,还不如一声痛快,来便来,要么夫君顺了爹娘,回你的相府里去做你的公子,也好将来有个出息,出将入相什么的。要么夫君丢了那锦绣前程,随了我小小,二人一走了之,到一个谁也寻不到的僻野之处,过两个人的快活日子。”
阮郁赶紧说:“娘子不要胡思乱想,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富贵功名不过是过眼云烟,只娘子才是俺的天长地久。”
“如此这般最难挨,生也生不得,死也死不得,夫君叫我如何不胡思乱想。”
“也罢也罢,我这便去钱县令那里问个究竟,讨个消息。”
“夫君若能如此最好。”
阮郁赶紧下楼牵了青骢马,去寻钱县令了。
小小眼看着阮郁出门,一人坐在镜阁里,坐也不是卧也不是,更无半点儿心思抚琴弄箫。
小小心慌意乱地等了几个时辰,这时阮郁终于回来了。小小听到那脚步声不似往常那般活跃,心中一沉,知道事情不好。
果然阮郁脸沮丧地进了门来,一屁股坐在小小身旁,一言不发。
小小并不询问,任阮郁在身旁坐了一会儿,独自起身默默地给阮郁沏了壶茶,便要下楼去。
此时此刻,阮郁终是耐不住了,于是便问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家书的结局吗?”
“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呢?再说结果已经写在郎君的脸上了,不要说我了,怕是路人皆知了吧!”
阮郁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还是听我细细给你说吧!”
小小这才转过身,然后又坐了下来。
阮郁这才将钱县令的话告诉了小小。钱县令说父亲收到阮郁的信,气得差点儿昏倒,大声吼道:堂堂宰相之子娶了歌妓,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他告诉信使,如果阮郁不迷途知返,自行归家,他便要把阮郁扫地出门,不认这个不孝之子,从此断绝父子关系。钱县令想从中做好人,把老相国的话暂且压下,回复老相国道是阮公子正在兴头上,此时用狠,反而会把关系弄僵,只怕九头牛也拉不回阮公子,说是等阮公子的热情消退了后再行说事方好。钱县令也告诉阮公子,胳膊拗不过大腿,这般躲着不回家终究不是办法,叫阮公子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最好。”
小小听了阮郁的这番话,认真地说:“钱县令说得倒也是有道理,夫君的兴头怕是已经过了吧?且做回家打算。”
阮郁一下子急了:“娘子不要这么说,他们哪里晓得我阮郁,我心中早有了主意,我阮郁对娘子的深情是永生永世不变的,哪里便是一时兴起?便是即刻将我逐出相府,让我阮郁流落街头,我也不会与娘子分开的。”
小小黯然道:“君此言差矣,人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小小贏得夫君的心,凭的是青春年少,凭的是爹娘给的花一样的容貌。时光断不会让小小永远年轻下去,花有开时便必有落时。君不见街头巷尾皆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夫君还是从长计议吧!”
阮郁哪里听得进去,紧紧地抱住小小,动情地说:“我曾指门前松树为誓,娘子尽可观门前的松柏,若那松柏老时,便是我离开娘子之时。我阮郁生为娘子的人,死为娘子的鬼。”
小小见阮郁如此坚定,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眼泪便也如雨般落下,落得满腮皆是,打湿了自己的胸襟,打湿了阮郁的宽袖,也打湿了两个人的心,更打湿了西湖的夏夜。
有雨在飘,淅淅沥沥,斜织着,打在骑马墙上,打在芭蕉叶上,涨了西湖,瘦了苏堤,湿了窗纱,润了镜阁。
经此一事,小小看出阮郁当真是拿定了主意,从此不再言及家事,每天只陪着小小快活,仿佛心中没有什么事似的。眼看夏季又过去了,小小似乎也不再那么忐忑不安了。倒是贾姨娘愈来愈不安了,一天到晚总是要匆匆地来小小这里看看,进得院子便左顾右盼,仿佛要发现什么,或者远远站在一块高地上朝慕才楼张望发呆。
小小看出了贾姨娘的不安,关切地问道:“姨娘,你这是怎么呢?这般地惶惶不可终日。”
贾姨娘道:“最近阮公子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小小摇摇头。
贾姨娘似乎不相信,于是便说道:“小女子,跟姨娘不可打诳语。”
小小还是摇摇头。
“难道我这是为自己不成?小女子休要有半点儿的隐瞒,只管老老实实地给我说来。”
“姨娘,我也有些奇怪了,阮公子家里终是再也没了一丁点儿的消息,怕是从此断绝了来往,将那阮公子扫地出门了。”
“到底是没经事的人,那血脉牵连便如何会断呢?愈是这般姨娘愈是放不下心。本以为阮郁老子那边必会来此问罪,或者是责罚于你们,或者是将那阮公子绑了回去,或者是打打砸砸大闹一通,将你二人置于非命。”
“姨娘这边样样都候着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拼了俺的性命也要成全你们两个。哪想到至今竟无事一般,不见他亲娘老子一点儿动静。”
“没动静也对,姨娘,你仔细想想,此非国事,只区区家事,他宰相何至于大动干戈?再说是他儿子硬生生赖在俺们这里,又不是我等绑架于他,他便是兴师问罪,该问谁的罪,难不成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砍了、杀了不成?俗话说虎毒尚不食子呢。更何况,堂堂宰相之子娶了歌妓,未必好看,此事若闹大,闹得天下皆知,岂不被天下人笑话。”
贾姨娘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姑娘说得便也是有几分道理,只是那宰相人家,权倾朝野,岂是这般没有主意的?任由你二人胡闹?姨娘总是担心,怕是背后另有玄机,我们只有万般小心才是。”
小小觉得姨娘想得实在太多了。无论如何,阮郁是宰相的亲生儿子,只要阮郁这里铁了心,宰相又当如何呢?未必硬要把儿子逼到死路上吧,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阮家渐渐地便会认可了他们。
钱县令倒是来过几次,每次都带了很多礼品。话也不多,无非是询问老宰相有没有书信,或者是询问阮郁与小小的起居衣食。
钱县令来时,小小一般是回避,因钱万财的关系,小小对这个钱县令没有什么好感。每每见到钱县令,小小只是道个万福,便移步他处,那钱县令也不和小小多说一句话。
那次钱县令来时,小小与阮郁正在追逐一只红蜻蜓,二人奔走嬉戏,好不快乐。钱县令眼看到了跟前,那阮郁兴致正高,哪里顾得上理会,又寻着那红蜻蜓一路追去。钱县令断断是追不上阮郁的,便与小小搭讪道:“呵呵,了不起,了不起,阮公子捕蜻蜓让老夫想到了庄周梦蝶,栩栩然蜻蜓也,这阮公子真乃世外高人。”
小小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但是却不晓得这与阮郁捕蜻蜓何干,实在不知如何应对,便朝钱县令笑了笑。
钱县令接着又说道:“阮公子乃风流人物,浪漫于此山野湖畔,颇有竹林七贤之风哉。”
小小亦不知钱县令指阮郁何处风流似竹林七贤,或许是指她与阮郁子日日耽于诗酒吧。小小根本不懂官场衙门里的那些阿谀奉承,只好不置可否地再朝钱县令笑笑。
钱县令低声对小小说道:“似阮公子这般的才华,若真如竹林七贤一般,只待在那林子也枉自可惜了。本应是出将入相,为国家建功立业才是,若阮公子博得个封妻荫子,小小姑娘岂不也是耀祖光宗,不枉一世?”
小小亦是无语,很随意地钱朝县令点了点头。
“小小姑娘可思忖,老夫说的可有理吗?”
这回小小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其实那钱县令所言,她半句也听不进去,小小一生别无所求,只一“美”字,美是她的追求,美是她的生命。她心中哪存那功名利禄,只是一时不好扫了钱县令的颜面,勉强应酬而已。
钱县令又继续说道:“若欲求得那功名,小小姑娘务必规劝阮公子,万万不可太率性,凡事当行则行,当止则止。阮公子那样的家庭,哪里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求的,有如此背景,求那功名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如何便与老相爷断了来往?岂不是自毁前程?更何况那养育之恩岂是敢忘的?”
“小小亦知养育之恩山高水长,只是事已至此,更不知当如何才能求得老相爷的谅解。”
钱县令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故作沉吟,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若也有这般心思,甚好甚好。听老夫再说几句。你须多多安抚阮公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时时规劝于他。老夫也是那心慈之人,自当成全你二人,过几天我便给相爷写封信,替你二人说说情,也将小小姑娘的才华与贤能一一说给相爷听,想他堂堂一国之相,岂是那不明事理之人。更兼父子血脉,流在骨子里,老相爷哪有不认你二人之理。这个差事交给老夫便是了。”
小小虽不求功名,但与阮家和解到底是心事,她晓得如果要求得她与阮郁二人的美满与安稳,阮家是绕不开的。想到这里,小小当下便也点了头,认真地说道:“那便拜托大人了,若得成全,小小与夫君定当上门谢恩。”
钱县令大笑。
当天小小与阮郁便置酒设宴,在慕才楼里宴请了钱县令。
很快秋天便来了,整个西湖被秋色覆盖,冷风袭来,蝴蝶般的黄叶在空中飞舞,铺满了湖边的小路。
小小与阮郁行走在西湖边上。小小的心境似乎也起了变化,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一半被这西湖特有的秋色所动,一半是女人骨子里的多愁善感。她自己并不晓得这种伤感从何而来,不由得望向空中。半空中的树叶有绿的、黄的、红的,深浅不一,红黄绿相间。那高大的银杏树尤为突出,黑色树枝兀自伸向天空,叶子黄得耀眼。
小小叹了口气,转头对阮郁说:“夫君,你可知道西湖秋色也是一景吗?”
阮郁看了看四周,惊醒地说道:“这季节的景致也是一派肃杀,倒是叫人伤感不已,看来这世间万物,美好皆有定数,天使之然,难怪古人多悲秋。”
小小看见阮郁脸上的伤感,心中便闪过一丝不祥之兆。这些日子阮郁也是不同往常那般开心,眼中常有某种伤感,常有郁郁不乐的神色,时而还唉声叹气。
小小当然会猜想他的伤感从何而来,是思乡吗,是想爹娘了吗,是小小慢待了他吗,是吃不惯这里的饭菜了吗,抑或是看厌了这西湖的景致,还是被这秋色中的西湖所感染?小小有些猜不透。她最不想猜的,又最害怕的便是阮郁对他们之间男女之情的麻木与厌倦。
小小想逗阮郁开心,指着西湖的水面说道:“夫君看那水中的残荷,此处残荷可为诗、可入画。夫君想啊,夏日柳飞莺啼的热闹渐渐远去,唯留得残荷在此默默听秋雨,可见这残荷是最懂得美的,最懂得坚守的。”
西湖水面上的残荷也确确实实是一景,那一片片的荷叶微黄卷曲,叶面上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孔。干枯的荷秆有些是撑不住庞大的叶片了,被折断,残叶歪入水中,简直就是一幅泼出来的水墨画。
阮郁亦被这番景致深深地打动,他眼直直地望着水中的残荷,低声地说道:“娘子所言极是,便是如此残败,也要留在这里,此乃是真真的爱西湖。”
小小本想接下去发些议论,让阮郁知道她的良苦用心,哪承想小小还没有开口便有声音传来:“阮公子!阮公子!好事,好事,老相爷的家……”
听到此话,阮郁眼睛一亮,立时便喜形于色。
只见钱县令手里拿着一封信,在半空中摇晃着。他边晃着手中的信,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阮郁立马迎上去接了那家书,无比欢快地说道:“朝也盼晚也盼,日思夜想,倒是盼到了。”
小小也赶紧问钱县令道:“家中可好?”
钱县令回答道:“实不相瞒,老相爷因受风寒已是卧床不起,此番我是在榻旁拜见老相爷的。我告诉他老人家,小小姑娘是个品貌双全的才女,阮公子眼力了得,挑得天下一等一的好女子。那相爷自然是万事皆释然了。他老人家亲口道,小小姑娘既是品貌双全的才女,他便不反对这门婚事。只是阮公子且不可贪欢于夫妻之情而荒了学业,让阮公子小住些日子,便回去准备婚娶之事。相府娶媳妇岂是随随便便的事,待他康复,便要亲自出面大宴宾客,让小小堂堂正正地进门。这信中都写着呢,到底是宰相大人,那眼界见识岂是一般人可比。老相爷还备了礼物呢,方才我已放在慕才楼了。”
听了这番话小小忐忑的心终于是放下了,连声向钱县令道谢。
阮郁看完信也长长地出了口气,低声地说:“倒是我阮郁不孝了,哪里晓得父母的菩萨心肠。”
钱县令赶紧附和道:“也是也是,天下只有儿女负了父母的,哪有父母负了儿女的。既是老相爷卧床不起,阮公子这边也休要耽搁,一是相爷卧床,儿子岂可不在身边;二是免得日久生变。这大婚之事须早点儿定下方好,老夫可是要讨阮公子几杯喜酒喝的。”
阮郁赶紧说道:“必是不会耽搁。”
钱县令见阮郁这般说,便打算离开,于是又说道:“老夫先行离去,阮公子什么时候回家,再行告知老夫,老夫自给公子备上好马快车便是,让阮公子一路扬鞭催马早日还家成亲。”
阮郁与小小对视了片刻功夫,然后缓缓地说道:“且慢,既然家父身子欠安,为儿的岂敢有所耽搁,此刻便回镜阁收拾一下,明日便前去府上寻大人如何?”
钱县令大笑道:“哈哈哈哈,如此甚好,阮公子真不愧是相府之子,真是天下间少有的大孝子啊!”
阮郁倒被钱县令笑得不好意思起来,他问小小:“娘子,我欲明天便一路快马加鞭归家去,不知娘子是否应允?阮郁这里也是苦着了。一是想早日把我们的事办了,也好堂堂正正地日日与娘子长相厮守;二是阮郁离家已经很久了,高堂卧床,儿子岂有不在身边之理。”
小小知道阮郁思乡情切,虽心中尚有所顾虑,还是点头道:“小小知道夫君的心思,去便去。夫君此番离家已是许多日子了,不觉已是从春到夏,从夏至秋了,便是老相爷无恙,思念家乡也是人之常情。小小哪里不明白这番情理,小小眼下身份未正,无法伴君返乡,若得一日家中认可,休说伴你还乡,便是天涯海角小小也与你一起去。”
“有娘子这句话,阮郁必不负娘子,待家中高堂康复,必央求老人家明媒正娶,早日把你堂堂正正地迎进家中,也好有个名分。”
“小小也不想什么名分,只盼你早日归来,也好日日与你相守。夫君休要让小小望眼欲穿才是。”
阮郁与钱县令当下商定,阮郁即刻回镜阁收拾行李,钱县令也回去备下鞍马与随从,一路护送阮郁。
小小当天夜晚便将阮郁准备回家的事告知了贾姨娘。
贾姨娘听说此事,顿时脸色大变,跺脚道:“如何便走了阮公子?此议万万不可!不妥不妥。”
小小不解地说道:“不知如何不妥。于今已得老相爷认可,阮公子回家便是筹办与小小的婚姻大事。”
贾姨娘连忙说道:“怕是其中有诈。”
“家书是钱县令送达,他可是得了老相爷的话呢!”
“是钱县令亲口说的?”
“当然。”
“我思忖亦是不可,官府衙门的话更不可信。”
“我原也是有些顾虑的,只是近日观阮公子神情沮丧,寝食难安,日渐戚戚然。想是离家日久,思念父母所致,如此亦不是长久之计,故应允他归乡。想他会理解小小一片苦心,必不会负于我。”
“我家姑娘恁地心善,岂不知日久生厌,他若是心中生厌,回到家中再经父母斥责,家法惩处,岂有不变之理。天下男人哪个不是喜新厌旧的货色,这世上谁不道但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他阮公子未必便如此念旧,真似那门前的松柏一般?”
小小笑了笑:“也未必不是,且不说别人,姨娘为何是一生不嫁人?可还不是一个情字,误了姨娘终生。”
贾姨娘听小小这般说,面颊立时便红了,在小小的肩上打了一掌,又说道:“咄,小女子如何便拿老身说话,羞煞老身。”
“小小哪敢羞姨娘,只是好有一比。再说留人在留心,若那心留不住,人早晚便会去的。他堂堂一当朝相爷之子,岂是我硬留留得住的,还是便由了他吧。他若有情,哪里便会舍下小小,早晚必是回来;他若是无意时,强留人,倒坏了小小的好心情,此事勉强不得的。姨娘常住这湖边,秋日至时,若那孤雁不得南飞,必是哀声于野,凄惨了西湖,凄惨了慕才楼,又是何苦。”
贾姨娘思忖片刻,点头道:“我家姑娘所言极是,罢罢罢,你们既已拿定主意,姨娘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我家姑娘一定要多个心眼,休要往痴情深处钻,这秋去冬来便是天道,该去的留不住,该留的撵不走。”
小小点了点头,满脸愁云,长长地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小小心里亦是透亮,只恁地无奈,归或是不归,小小是做不得一丝儿主,只任凭天意主宰罢了。”
第二日天高云淡,秋风轻抚,小小送阮郁出行。小小徒步,阮郁牵着青骢马,二人一路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似有说不完的体贴话、道不完的别离情。眼看来到一条大道上,路边垂柳依依,天空有雁阵飞过。
在一棵柳树下阮郁停下了脚步,深情地说道:“娘子,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就送到这里吧,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等到我归来的时候,休要消瘦了我的小小,我的小小已是娇弱如黄花了,哪里还再敢消瘦下去。”
小小依依不舍地说:“我无他恙,只消瘦而已,郎君休要牵挂,只盼老相爷早日康复,你能早早归来与我二人团聚。”
“家父身子一向硬朗,想是并无大碍,一旦家父病愈,我即刻赶回。娘子也休要挂念才是。”
“到了家,早早捎信与小小,免得让我牵肠挂肚。”
“不用娘子说,阮郁心中又如何放得下小小。定是鸿雁早到,一来报我平安,二来诉我一片相思。”
小小拼命压抑着内心的不安与痛惜,望着身边的柳树,轻轻一跃折下一柳枝,又强笑着将那柳枝编成圆环,调皮地挂在阮郁的脖子上,轻声说道:“夫君还记得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道的可是离别,那杨柳随风飘拂,好似依依不舍,古人说得可真是太真切了。”
阮郁亦是肃然道:“我更记得‘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阮郁定会早早归来,岂能辜负了娘子这一片真情。娘子就请留步吧,前面路途遥远,阮郁也好策马扬鞭,早日回去拜见爹娘,了却我俩之事。”
小小只好停下脚步,直巴巴地望着阮郁翻身上马,轻轻一扬鞭,渐渐远去,萧萧马鸣不已。不知怎的,小小的眼睛便突然湿润起来。小小想起她曾经学过的《青骢白马》,那歌词与旋律她记得清清楚楚,真是契合了眼前的景致,于是遥望着阮郁渐渐远去的身影,她放声唱了起来。《青骢白马》原是十六人的歌舞,小小也顾不得那许多讲究,边唱边独自一人在路边舞将起来:
青骢白马紫丝缰,可怜石桥根柏梁。
汝忽千里去无常,愿得到头还故乡。
系马可怜著长松,游戏徘徊五湖中。
借问湖中采菱妇,莲子青荷可得否?
可怜白马高缠骏,著地踯躅多徘徊。
问君可怜六萌车,迎娶窈窕西曲娘。
问君可怜下都去,何得见君复西归。
小小那清脆悠扬的歌喉一旦放开,便在那辽阔的原野上传开,仿佛要穿透整个天空似的。
青骢马也好像通人性晓人情似的,居然立马停下了脚步,抖动四蹄,踯躅难行。马上的阮郁亦是回首翘望,不一会儿那边便传来了阮郁的吟唱:
鸿雁搴南去,乳燕指北飞。
征人难为思,愿逐秋风归。
小小知道阮郁唱的秋歌,唱的是离别。这样的曲子她能唱好多好多。阮郁的歌声刚停止,小小又放开了嗓子,那声音更是悠扬,声遏流云,若秋风一般从树梢、从农舍、从田野上拂过:
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
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
阮郁何等风流倜傥,既深通韵律,又博学多记,当仁不让,一时兴起,待小小唱完,更是放声高歌:
金风扇素节,玉露凝成霜。
登高去来雁,惆怅客心伤。
这歌声忧郁、伤感,满是离愁别绪。阮郁那深情厚谊,那流连难行,那依依惜别,都一一倾诉在这歌声中了。一时让小小泪流满面,她不知阮郁这一走什么时候才会归来,她更不知阮郁这一走是不是还会回来。小小已被那生死离别般的感慨所深深地打动,她带着哭腔唱道:
别在三阳初,望还九秋暮。
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这满腔哀怨与眷恋深深地刺痛着小小,歌声中小小已不能再舞,她几乎哭倒,她不知道自己是长歌当哭还是长哭当歌。
自阮郁离开后,小小一连数月都足不出户,当然也不接待任何客人,终日郁郁寡欢。
贾姨娘看到此种情形,于是便劝小小道:“闺女,休要再放不下了,那人去便去,回便回,既是左右不得,何不放下?”
小小道:“他说过定是鸿雁早到。”
“休再言他早到,迟到也便到了,已是数月有余,未见半个字,只怕是有变了。”
“阮公子指松为誓来着,岂可再变。”
“合是我家姑娘还蒙在鼓里一般,只怕如今阮公子也做不得主了,在那堂堂相府里,岂是容得一后生当家的。恐当初便是被人赚了去的。”
“姨娘此话怎讲?”
“如今看来,此事必是有诈。”
“如何便有诈?”
“老身言来,你也思忖一下可有道理。那阮公子当初识得姑娘,自然新鲜,新婚燕尔,更如胶似漆,哪里肯听父母调遣。且吾闻老相爷膝下只此一子,娇惯甚是得了,哪里舍得像寻常人家棍棒底下出孝子一般。”
“更何况相府人家,只怕此事闹将出来,丢了颜面。如此打也打不得,闹也闹不得。故先缓些时日,让阮公子新鲜劲儿过去,懈了心气。再与那钱县令密谋,诈以老相爷身体欠安,赚得阮公子回去。阮公子进了家门,便是由不得他了。”
“既是如此,阮公子何不传信于我?”
“现如今必是防范甚紧,滴水不漏,书信又如何传得出来?再过些日子,阮公子心气全无,自然便不再违拗父母,哪里还会有半个字给你。”
小小沉沉地点了点头,满眼凄楚,鸣咽道:“虽姨娘所言极是,但小小终是不肯信得。常言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终是要见阮公子一面,要他一句话,方死了此心。”
“咄,真是个实心女子。怪不得人言痴情女子负心汉。你怎么能见得到他?放不下又能怎样?不如早早放下,重打锣鼓另行开张,还怕天下无人识得我家姑娘才貌?”
“姨娘休要再言语了,不见分晓,小小便是一头撞在那南墙上,也不回头的。”
贾姨娘长叹一声:“如此,老身便再给你指一条路。”
“请姨娘细细道来。”
“欲知备细,如今只可去寻一人,此人必知就里,只怕你让他开口不得。”
“姨娘说的是谁?”
“钱县令亲自给阮公子送的信,亦是往来老相爷与阮公子之间奔走之人,那信有诈无有,他必知晓,只恐姑娘无法叫他开口。以老身之见,此计诡诈,必是此人与老相爷共谋此计策,以赚得阮公子回家的。此人尖脸猴腮,且鹰钩鼻,必是诡计多端之人,更兼是朝廷官吏,你一个青楼弱女子,休说让他给你说一句老实话,便是一个面你都难得见到。”
小小沉思了一会儿,坚决地说道:“我这就去找他,一把扯住那厮,由不得他不开口。拆人鸳鸯,分人骨肉,毁人家园,行尽天下歹事,做如此勾当之人,仰愧于天,俯愧于地。我闻朝廷重开举贤之路,举孝廉仁义之人。钱县令是一地方父母官,行此忤天逆人之道,难道他就不怕我闹将出去,路人皆知吗?今番我便去问问他,讨个说法,若无一二说法,我便去喊得满世界都晓得。看他说也不说?”
小小说完这番话,便由不得贾姨娘阻拦,径直出了镜阁,一路奔往钱塘县衙。
钱塘县衙坐落在县城的东大街,县衙坐北朝南,面前一条长街。远远走在县衙前街上,抬头便可看见衙前正门上飞檐斗拱的敕书楼。敕书楼两侧白壁绵延,既是县衙围墙,也是公文告示的发布地,左为扬善,右为惩恶。正门为朱红色,青石板的台阶,大门左右站着手执水火棍的衙役,旁边还各有一石狮。那时石狮倒是很少见,小小知道它是护法神兽,她只在墓地和寺院里见过这东西,于是便疑心自己找错了地方。一时不知所措,便怯怯地问那把门的衙役此处是什么地方。
一黑脸衙役大声喝止小小道:“此乃衙门重地,闲人休得在此逗留!速速离去便是!”
小小这才明白自己找对了地方,心中暗忖,原来这钱塘县衙门也跟那贵族的墓地一般,呸呸呸,是个死人的处所。
小小优雅地说道:“我乃是钱塘苏小小,我是特地来找钱县令的。”
那衙役立马大声喝道:“朝廷命官,岂是你一般百姓想见就见的?休要在此聒噪!去去去。”
小小哪里肯离去,倔强地说道:“我有正事,想见见钱县令,你为什么要阻拦我?”
那衙役笑了笑:“这里是公堂重地,不是你要进便进的。我如果放你进去,扰乱了公堂,这可不是好玩的,谁能够承担这个责任呢?”
“如此,你进去通报一下就说钱塘苏小小求见,我是钱县令的故人。”
那衙役仔细打量了苏小小一番,接着说道:“休要聒噪,红口白牙,衙门岂是任由人自说,谁知你是也不是,去去去。”
小小听了这话,知是有转机,便从身上掏出几个碎银递给那衙役,笑着说道:“烦请官爷替下民通报一声。”
那衙役接了银子,欢喜地说道:“如此情急,想必是有要紧事,既是故人,我替你通报一声便是。”说完,便转身进了里面。
不一会儿那衙役又转了回来,对小小道:“大人不在,不知何时出去的,你请回吧。”
小小哪里肯相信:“如果大人出了门,你们又怎么会不知道,还会进去通报吗?定是他不肯见我,你也不肯对我说老实话。”
那衙役听了,不高兴地说:“说不在就不在,公堂之处,我又怎么会骗你了。”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钱县令不愿见我?”
“我倒是进去了,大堂里没有看到人,师爷说出去了便是出去了,谁敢多问半个字?你还是回去吧!”
小小又从怀里掏银子,那衙役立马阻止了:“不要要再摸了,今天就算你掏个大金元宝出来,我也不敢再替你通报了,姑娘,还是先回吧。”
小小只是不想就此罢手,她一定要知道阮郁的下落,为了阮郁,别说这衙门了,便是刀山火海她也敢闯。可是,她知道再求这看门的衙役亦是毫无用处,硬闯也根本闯不进去,思来想去一点办法也没有。小小便站在那衙门口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门前便有人看热闹,有认得苏小小的,更是眼睛直溜溜地盯着看。
那衙役实在看不下去,低声道:“姑娘,你还是回去吧,今日我是万万不会放你进去的。你这树桩一般站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这里是办公场所,进出官差都要经此门,如果惹恼了哪个官差,问你个妨害公堂之罪,一时喊将起来,我也身不由己,搞不好要拿了你的,到时弄得大家脸红又何苦呢?你一弱女子,又哪里吃得消我手中这水火棍,不如早早离去,日后再做计较。”
冤有头债有主,小小也是不愿与那衙役红了脸,讨不着便宜,又伤了和气,再来找钱县令,只怕更不容易了,便讪讪离去,心中暗忖:硬闯肯定是行不通的,弄不好真被人家拿了去,关在那大牢里,别说是见不到钱县令,便是那天日也见不着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不如明天早点过来,在这门前大街上候着钱县令,如果看到他时,拼命拦了他的高头大马,再与他理论,非要与他论出一个子丑寅卯来,非要问出阮郁的下落不可。
第二天,小小早早便起了床,胡乱吃了些饭食,便急匆匆地出了门。那时天还麻黑麻黑,旷野的小路上只有几颗若隐若现的小星星。小小匆匆赶路,走了一会儿才看见一颗很亮的星星,她知道这是启明星。
看见启明星天便快亮了,小小的脚步更加匆匆了。好在县城不远,她很快便进到钱塘县城的西大门,此刻东方才现出一点儿隐隐约约的淡白色,空气清新且凉爽。小小喜欢这种空气,平日在慕才楼她都是晚睡晚起的,起得再早也是日上三竿了,很难呼吸到这般清新的空气。
小小深深地吸了口气,估计卯初一刻便会赶到,这正是衙门点卯的时辰。小小便匆匆赶往县衙大门,接近县衙大门时,小小便看到衙门大门缓缓打开,里面踱出两个手持水火棍的看门衙役。
小小赶到近前一看,还是昨日那两个衙役。那黑脸衙役的面目几乎和黎明前的黑暗融为一体。他也看见了小小,眼睛瞪得大大的,灰暗的黎明中,他的白眼珠和白牙看起来显得格外醒目。
小小赶紧上前说道:“又是这位官爷当值。”
黑脸衙役脸是脸、鼻子是鼻子地“嗯”了一声。
小小没话找话,笑着说道:“官爷真是辛苦啊!”
黑脸衙役又是“嗯”了一声。
小小又问道:“小女子没有来迟吧?”
黑脸衙役顿足道:“你要迟了,就没有早的了。”
“不迟便好,不迟便好。”
“姑娘,你怎么又跑来了?请不要再烦恼我了,我是不会放你进去的。”
“今日绝对不麻烦你了。”
“怎么,你又要死守在这衙门口呢?而且还这么早,这不是在为难我吗?”
“我只在此专候钱县令,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黑脸衙役笑了,白牙闪亮,他低声说:“那你还是迟了,县太爷跟俺们不一样。早早便进了衙门,他老人家哪里会等到卯初一刻。回去吧,回去吧。”
小小怀疑黑脸衙役没有说实话,乜斜他一眼,还是站在门口不走。
旁边那个衙役也附和道:“姑娘有所不知,这钱塘虽算不得什么大县,但是却也地方之事繁多,诸事皆要早议,然后各自署事。县太爷岂能不在鸣鼓声喏前早到。”
小小道:“如此小小便只好等了,待县太爷离朝时再见他,反正我没有事,在此等他就是了!”
旁边那衙役更是笑出来声,道:“姑娘此言差矣。只怕你等不到那个时刻。待放衙鸣晚鼓时,必是竟日了。你如果能在此地站到那个时刻,一定会成了这门前的神兽了。”
听了这话,小小也真有几分沮丧,但她还是稳住神,咬了咬牙,心一横便站在县衙门前静静地等候着。
天色大亮了,日头升起来了,日上三竿了。又是一个烈日当空的日子,初夏的日头格外炽热,把整个世界都烤熟了一般。那县衙门口,既没有树木,又没有长檐,更没有一个阴凉的去处,只有衙前街道上的尘土,不时被路人溅起。
小小一个人站在那日头下,仿佛是一条被人晾晒的鱼干一般。她口干舌燥,头皮也像被火烤了一般,发出一阵阵疼痛。
黑脸衙役有些同情小小,自己回去喝水时,给小小端了碗水,递给小小,道:“也是个可怜的人,喝碗水吧。”
小小接了碗,道了谢,也顾不得讲究了,一仰头便咕咕咚咚一饮而尽。
黑脸衙役见状,赶紧劝道:“姑娘,看你也怪可怜的,就听句劝吧。还是回去吧。不瞒你说,昨日我家县太爷就在大堂上,我禀报时,人家就两个字——‘不见’,还将我臭骂了一顿,我家大人发怒了,哪个还敢再去禀报。我看啊,你是见不着他老人家了。回吧,回吧……听人劝吃饱饭……”
小小倔强地说:“官爷有所不知,小小的冤情大着啦,如果不见县太爷,我便晒死在这里也不回去。”
旁边那个衙役笑了笑:“如果有冤情,你喊冤便是!也好让青天大老爷公堂上给你个公断,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候呢?”
“唉……小小的冤情与别家不一样,是冤,还不是冤,还不好告于公堂,这个终须见到县太爷方可问个明白的。”
“这我便愈是不明白了,恁地咋是冤又是不冤的,如此蹊跷。”黑脸衙役只是摇头。
旁边那个衙役又笑了,挤着眼对黑脸衙役道:“老兄糊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真……这嘛,肯定是不合公断之事,公堂难了。姑娘要的不是对簿公堂,恐怕早就认识我家县太爷,此番要的便是私下里见咱家老爷。”
小小听他这么说,真是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黑脸衙役眉头一皱,发狠道:“不是我多话,看这姑娘也是像娇娘一般养着的人,爹娘的骨肉,何曾受过这等罪。如果你找我家县太爷,那也好办,可以到他府上去。”
小小哪里知道钱县令的府上在哪里,她摇了摇头,依然头顶着烈日,在太阳底下站着。
日上中天,骄阳似火,小小已面红耳赤,额头上满是汗珠,身子也摇摇晃晃了。
黑脸衙役看不下去,又走到小小跟前,低声道:“姑娘一定要见我家县太爷吗?”
小小点点头。
“只怕你中暑倒在此处,也未必能见着。”
“天见可怜,还烦请官爷告诉小女子,怎样才能见到县太爷?”
“你豁出去了?”
“豁出去了。”
“小女子不怕上公堂?”
“不怕。”
黑脸衙役转身指着大门左边挂在墙上的一面大鼓道:“此处有鸣冤鼓,你击鼓鸣冤吧!如此我们也好放你进去。”
“当真?”
“当然当真,自汉朝以来,击鼓鸣冤之制沿袭至今,这钟鼓一响,官必上堂。此制更无官敢违,何愁见不到我家县太爷。”
小小听了这话,不等黑脸衙役再说话,于是便冲到那面鼓前,拔下鼓槌,奋槌击鼓,顿时一片鼓声响彻县衙。
等小小停下鼓槌后,果是一片喏声从衙门里传出,那把门的衙役也闪开身子,黑脸衙役示意小小进去。
小小径直来到大堂,刚从太阳底下进得大堂,小小只觉得这大堂里阴森森一片,令她一时毛骨悚然,后脊梁都凉飕飕的。
再看那钱县令正威风凛凛地坐在大堂上,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分列两旁,小小方进大堂,两旁执杖衙差便将水火棍戳在地面上砰砰乱响。
衙役们齐声喊喏,要小小跪下。
小小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就跪在了堂前,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话,心里惶惶的。她咬紧牙关心中暗忖:我是要横下一条心的,为了见钱县令,为了讨他口中一句话,为了知道阮郎的下落,便是刀山火海她也绝对不会退缩。
钱县令拍响惊堂木,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小小赶紧回答道:“民女钱塘苏小小。”
钱县令这才认出小小,似有些许的惊讶,很快他便皱起眉头道:“那苏小小,为何击鼓鸣冤,有何冤屈,欲状告何人,你老老实实,从实道来,本官与你做主。”
“民女无冤,亦无告,只想见见青天大老爷,有话与青天大老爷说。”
钱县令立刻脸色大变,将惊堂木又在案上一拍,道:“大胆!你既无冤又无告,为何要击鼓鸣冤?分明是戏弄本官,藐视公堂!你可知该当何罪吗?”
“民女只想见青天大老爷。”
“本官乃朝廷一地方官员,岂是你一介民女想见就见的?且击鼓鸣冤,戏弄公堂。念在你是初犯,本官不与你计较,速速离去!”
衙役们便上前拉扯小小。
小小拼命挣脱,又趋前几步,道:“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能够见到青天大老爷?民女虽有不当,甘愿受罚,并无戏弄父母官的意思。民女今日只有几句话要问于青天大老爷,还望青天大老爷如实相告。”
钱县令道:“本官与你素无瓜葛,并不识得你苏小小为何人,有何话好说的,且公堂之上,法度重地,岂是家常之处。速速离去,休要胡闹才是,若惹得本官恼怒时,乱棍打出须是你一个弱女子消受得了的。快走快走!”
“青天大老爷真不认得民女吗?”
“我堂堂一父母官,受朝廷之命,署理一方政事,管理一方百姓,哪里有工夫相与一介民妇,或有所交往,已如过眼云烟一般。看你巧舌如簧,必是无赖之徒,休要再哆嗦,赶紧退下,公堂并无家常。”
小小见钱县令如此蛮横,不承认与她相识过,再想他与那老相爷共谋计策,赚走了她的阮郎,愈加气愤填膺,此时也再无恐惧之心了,便抬手指着钱县令放声道:“老爷当真不认得我苏小小吗?当真不认得老相爷之子阮郁吗?你也是署理一方的朝廷命官,也是读书人出身,如何便这般信口雌黄,混淆真伪,还有何颜面坐在这朝堂之上?”
钱县令被小小问得几分尴尬,结结巴巴地说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汝一青楼女子,下贱至极,不知勾引带坏了多少良家子弟,误了多少人前程,汝不知悔过,还咆哮公堂,无理取闹。真是不知廉耻,不知廉耻了!真是贱妇、刁民!真是太不知廉耻了。快快离去,惹怒了本官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小小如何便成了贱妇?如何便成了刁民?如何便不知廉耻了?你才是一派胡言!休要再言谈廉耻,你丧心昧良,一心讨好权贵,无视良善,真是辱没了朝廷给你的位置。当初是你传假信将我夫君赚走,今日却装作不认得小小。是何道理?你拆散鸳鸯,分割骨肉,毁人婚姻,离间人间天伦之情,尽行天下歹毒之事,你不思百姓安居,不解人间爱怜,不晓民间人情冷暖,何谈孝廉仁义?说什么朝堂威严?我与阮郎心如日月,义薄云天,两情相悦,正是天下少有的恩爱伴侣,堪为世间楷模,不幸遭你歹毒暗算!你枉受国恩千钟粟,做出此等毫无廉耻之事,今日我倒要你道个明白。我家郎君今在何处?你堂堂一县太爷,在公堂之上敢说实话吗?”
小小这一番义正词严,讲得钱县令哑口无言,只是咆哮道:“你这扰乱公堂的刁民、贱妇,给我乱棍打出!乱棍打出!”
衙役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小小拖出公堂,也有那使棍的,不忍对一弱女子下得狠手,胡乱敲了几下。
众衙役将小小拖出县衙的大门,扔在了衙前的大街上,又在身上敲了几棍。
小小哪里肯罢休,等那些衙役们离开时,便又站起身子,在大街上大声喊叫起来,她高声历数钱县令的卑鄙勾当,诉说自己的离恨之苦。片刻功夫,看热闹的人便围了一大圈。众人听了小小的话都为小小叹息,都说钱县令冷酷无情,无有良德,叫骂之声愈演愈烈。
不一会儿黑脸衙役走过来,分开众人,低声对小小道:“走吧走吧,赶紧走吧,我家县太爷已被你气晕过去了,待他醒来时,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要拿了你关进牢房,估计你只会嫌少了条腿,抱头鼠窜不迭。”
小小撇嘴笑道:“官爷,你可别门缝里瞧偏人,小小偏偏不走。”
“你一弱女子,如何受得了牢狱之苦?走吧走吧,休要不识时务,休要不听人劝。”
小小已是浑然不顾了,当然不肯离开,于是便说道:“那牢房别人坐得,小小亦是坐得,何人无有一腔子热血,何人无有一口冲天斗气,事已至此,我小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便拿了我又何妨?又何妨!”
黑脸衙役又继续劝道:“姑娘,凡事都要从长计议才好,方才我也听得明白了几分,那阮公子既是被赚了去,必是会回来的。山高有顶,水长有边,何愁有情人不回头。只是不要烦恼,不要再生是非。官府岂是你能惹得起的?回吧,回吧,留着好好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也好再见那个阮公子,休要再作践了自己。”
恰在此时,贾姨娘也带着几个下人赶了过来,也不待小小多言语,一干人好说歹说,连拉带劝,硬是将小小从衙门口拖走了。
回到家中后,小小整天以泪洗面,她天天盼望阮郁能够早点回到自己的身边。然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仍然看不到阮郁的身影。过了很久很久,小小才慢慢地从失恋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宰相的一纸家书骗走了阮郁。幸亏,老练的贾姨娘提醒了小小。很快,小小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她火急火燎地来到了公堂。然而,虽然她义正词严地谴责钱县令,可是却毫无结果。
而且,小小还被赶出了公堂。那么,阮郁走了,小小又是怎么过日子的呢?她的人生会不会还有另一番风光呢?亲家的听众朋友,请听我慢慢地向你道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