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一口一个“小姐”地叫着，沈默浑身不自在，转念想到周明夷生活在一百年前的海城法租界，确实也正常。
不过她还是纠正道：“别小姐小姐的叫了，我们这里不兴这个称呼，我姓沈，单名默，沉默的默字，你以后叫我沈默就好了。”
周明夷心中默念了一遍，重复了出来：“沈默？那......多不礼貌，周某不是不知礼数的人，以后便叫你沈老板！”
“呵~也行吧!”
沈默哭笑不得，不过只要别再叫自己“小姐”，就随他吧。
她笑了，周明夷还以为她不信，赶紧说：“不是周某吹嘘啊，这是真的，沈老板你莫要不信！”
“当然相信了，今日你所说的任何话，我都会相信。”
鉴于她在八卦镜中看到的画面，以及这短短的两晚交涉来看，周明夷的家风很好。
即使当了三年赌场老大，但说话依旧彬彬有礼，欠钱还主动写借条，有了钱又第一时间还钱，一看就是很有原则的人。
沈默完全相信周明夷说的任何话，可这时候周明夷要是再开赌场，那就是死路一条！
先不说他那个时期，海城的赌场均都已被实力最强、影响力最大的流氓头子“三大亨”掌控，任何人都别想在这方面出头。
更重要的是，就在181赌窟也只开了不到一年，海城就全面禁赌，他这个时候要开赌场，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她从货架上拧开一瓶可乐递给他，自己也开了一瓶，沈默家一楼没多余的椅子，便招呼他在麻将桌边坐下。
“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吧！”
周明夷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从昨晚那碗面后，他为了周转钱款跑了一整天，到现在滴水未沾，喉咙早就干得发紧，这时候确实渴的很。
也不管沈默给的是啥，顾不上细看就往嘴里灌。
谁知这瓶子里冲出来一股气，“噗”一声溅了他满脸，呛得他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发丝上都沾了些晶莹的水珠，显得他有些狼狈。
沈默连忙抽了张纸巾递过去，顺便问道：“你说......你是在宝昌会的时候没有对手，是吗？”
男人接过纸巾，动作依旧带着骨子里的优雅，仔细地擦拭溅在下巴和衣襟上的水渍。
闻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俩人面对面坐在麻将桌两边，一人青布长衫、一人吊带长裙，画面竟出奇地和谐。
沈默点点头，又问：“那你在宝昌会之外的场子玩过吗？”
“没有，父亲在世时，管得很严，自家的场子都很少让我玩，后来更是把我送到英国留学。当我回来的时候，家里、场子一大摊子事，玩得就更少了，只是偶尔几个兄弟叫了，才去玩两把。”
说完，周明夷低头又喝了一口可乐，发现还挺好喝，不免低下头细细啄了好几口。
听到这话，沈默双手交叉，身体前倾，盯着他的眼睛：“也就是说，你根本就没有去宝昌会以外的场子玩过？”
周明夷见沈默严肃的样子，一下子怔住了，他咽下口中的可乐，仔细回忆了起来。
沈默没有出声打扰，坐了回去，一口一口地品着可乐，就好像是什么陈年美酒一样。
说实话，要不是经历那个小三的事情，她现在应该是握着高脚杯喝红酒才对！
半晌，周明夷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轻声道：
“对，小时候，家父从不允许我去其他的场子玩，说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我......”
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也在这时候才体会到父亲的用心良苦！
“呵~”
他苦笑出声，父亲甚至为了他的自尊心，让整个赌场的人陪他演戏，他真还以为自己的牌技很好！
“我......在父亲去世之前，我是宝昌会的少爷，那时候，他们为了与父亲结交，都会让着我、捧着我！后来父亲去世，我回来接手宝昌会，他们又为了各自的利益，开始巴结、讨好我，故意输给我......”
“可没想到，短短三年，我就败光了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也是这时候才见识到人心险恶.....”
怪不得！
怪不得长大后，父亲不愿他再往宝昌会跑，更是让他到英国留学，直到父亲死，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父亲就是不想让他接触到这么黑暗的一面啊——
周明夷仰头一口饮尽手中的可乐，想以此压住心中的苦涩，同时眼角滑落了一行泪。
真是奇怪，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平时自己也算是个大男人，怎么在只见过两面的沈老板面前都哭了两回了？
沈默没有介意，将纸巾盒往他那边推了推，问了一句牛马不相及的话：“你在英国学的是什么？”
“国际贸易。”周明夷抽了张纸按压了一下眼睛，嗓音有些沙哑。
沈默不是不同情他，周明夷的处境艰难，自己的处境就不艰难吗？
她和母亲身上还背着五百万的外债呢！
若是能和这个民国来的人做点交易啥的，先把自家的外债给还了，倒也不错。
她没有再说其他的，而是将1933年禁赌的新闻翻出来给他看。
周明夷快速浏览了一遍当年的新闻，手指僵在了屏幕上，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么会？这是真的？！”
沈默沉着冷静地跟他分析：“你看到的是历史上真正发生过的，现在海城的局势已经不适合你再去开赌场，而且1933年以后禁赌、扫黄打非，以前那套行不通了。”
“先不说你能不能把把宝昌会重新开起来，就算真的开起来了，又能坚持几年？”
“连181号那么大的赌窟都没开到一年，你认为你的能力比黄、杜、张三人加起来都要强？”
周明夷将纸巾揉在手心，痛苦地闭了闭眼。
他深知，自己被父亲保护得太好，原本的宝昌会、以及宝昌会的兄弟都已经离他而去，如今要怎样从那三个流氓头子覆盖的势力中杀出一条血路？
沈默直接了当告诉他：“我不建议你再走这一行，相信你的父亲也是不愿见到你再踏上这条路，继续做你的老本行，干贸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