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奶奶绿珠尚未入睡,七夕之夜,设香案祭过亡夫,回思殷雄在日百般恩爱,不由得戚然泪下。遂命丫头们先去休息,自己铺开宣纸,提笔撰诗一首,曰:
兰夜听鹊桥,桥上喜成双,
离久终相聚,聚短情尤长。
也曾执手盟,也曾倚门望,
盟誓犹在耳,望门空断肠。
银河渡有期,天人恨无央,
唯求鹤驾早,容妾见妾郎。
写罢,掷笔于桌上。正瞅着诗句怔怔落泪,猛听得窗下有人大呼小叫,绿珠吃了一惊,起身推开窗户向着后花园中望去。
月光下只见园中花木掩映,暗影交叠,一个身影跌跌爬爬挣命一样向着花园后门处逃去,一边逃一边不住嘶声尖叫。
绿珠仔细一听,隐约像是“有鬼呀!小王爷显灵啦!”这样一句话,绿珠禁不住浑身颤抖,双手合什对着茫茫夜空祷告道:“夫君!夫君!你若真的有灵,为何不来见妻一面?”一边说着,更是泪落如雨!
外边丫头听见声响,推门进来道:“奶奶怎么又伤心起来了?”解劝了几句,扶她上床睡下,转头要吹灭蜡烛,绿珠道:“让它点着吧!”丫头应了一声,也就退了出去。
绿珠了无睡意,斜躺在床上怔怔瞅着烛光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而一阵风穿窗而入,只吹得烛光乱摇乱晃。绿珠复起身走到窗前向外一望,只见花园里树影飘摇,风声急响,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绿珠正要关上窗户,忽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像是有人盯着她看一样。低眼向楼下一望,果然像是立着一个人影。绿珠吃了一惊,急忙将窗户关上,手抚胸口良久方定一定神,顺着窗缝向下望去。此时月亮已经隐没,熙微星光之下,果然有个黑影定定挺立在正对楼下的花园地上,正仰着头向楼上观望。
绿珠一颗心“卟嗵”乱跳,忙将窗户栓牢,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复上床休息。但一时哪里能够睡得着,耳听窗外风声渐响,再过一阵,竟尔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绿珠重新起身,摸黑就到窗前,再顺窗缝向下看去,只见那黑影兀自挺立在风雨中一动不动。绿珠心想或许只是一截树桩什么的,便勉强丢开一边,复又上床安歇。
在床上辗转良久,终于朦胧睡熟。忽而一惊清醒,晨曦映得窗纸发白,天已快亮了,雨声倒像是愈发大起来。绿珠心神不定,又从床上下来,再往窗前就着窗缝向下一望,不由得浑身颤抖。
只见小楼之下,花园之中,实实在在站着一个人影。身姿挺拔,一身青衣早已淋得透湿,却微仰着头定定伫立在风雨中昂然不动,宛如一尊木像石雕!
绿珠回过身来,慢慢靠在窗上,眼中瞬时间溢满泪水。好一会儿,方用袖子将脸上随意一抹,先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又从房中找到一把油纸伞,这才轻轻开门出去。丫头们都在旁边小屋里睡得正香,四周除了淅沥雨声,其他一丝声息也无。
绿珠轻手轻脚下了楼梯,见门廊上靠着一把黑伞,也顺手拿了,将黑伞夹在胳肢下,一手拎着裙子,另一手打着油伞,转过小楼,顺楼道走向后门。
原来殷雄生前在楼侧院墙之上开了一个门洞,以使爱妻进出花园方便。绿珠走到门口,用手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那人所站之地隔门不远,也不过略等了一等,就听见从门后也传来两声敲击声。绿珠颤声道:“我早说了叫你不要在院儿里守着,怎么今儿又来了?这么大的雨,就这么一直在下边站着,冻凉着了可怎么好?”就听门后一个浑厚的男声道:“小人……在前儿送进来的花瓶里放了一张纸条,不知……奶奶看见没有?”绿珠道:“什么纸条?我没看到,花瓶里什么都没有!”那人似乎长长舒了口气,停了一停又道:“没看到就好!小人一时糊涂,写了几句胡言乱语,小人……身份低贱,原不该……有非分之想!”
绿珠禁不住流下泪来,道:“你不要这样说,我从来没有当你下人待过!”那人道:“我知道,所以我才……!小人什么也不求,只要偶尔能够远远地见奶奶一面,知道奶奶身体康泰,也就心满意足!”说得绿珠愈发哭起来。停了一停,方道:“你写了什么字,可要不要紧?”那人道:“也没什么!奶奶放心,不过是抄了一首前人的诗句在上边,就落到其他人手里,也不妨事!小人知道奶奶喜欢诗词文章,可惜小人自己又不会写!”绿珠幽幽一叹,道:“会不会写诗有什么要紧,那些都不过是我们女人家的闲极无聊自找解闷罢了,你们男人在外边多少大事要做,哪能顾得写这个!”
那人轻叹一声,又道:“那……小人走了,奶奶快进去吧,别惊醒了丫头们!”绿珠忙道:“你等等!”那人道:“奶奶还有什么吩咐?”绿珠道:“你把这把伞拿去用吧!淋了一夜,别凉着了!”一边说着,轻轻拨开门闩,将伞从门缝中递出去。那人接在手中,轻声道:“那我走了,奶奶快拴好门进去吧!奶奶身体弱,又没个人在身边照料,一定要自己时时保重!小人……!小王爷……临走唯一放心不下就是奶奶,一再嘱咐小人好生照看,奶奶凡事要放宽心一点儿,倘若奶奶有个闪失,不说我……!就小王爷在天之灵,也难安心!”绿珠忍不住又哭出来,道:“我都知道,你放心好了!你不要只是记挂我,我这……不祥之人,也不值得你记挂!”那人忙道:“奶奶千万不要这样想,什么祥不祥的,都不过是一起子小人妒嫉诬蔑之言罢了!奶奶天仙一样的人物,小人就是跟奶奶说句话,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绿珠愈发哽咽不住,道:“你……以后不要再进院儿里来了,再被人撞见,就不好了,横竖……我慢慢熬着就是了!你自己……年纪也不小了,正经……也该成个家了!”那人不语,良久方道:“……奶奶放心!小人此生绝无娶亲之想,只要远远地……守着奶奶,等到奶奶去跟小王爷相会之日,小人也便追随前往去向小王爷复命!”
绿珠泣道:“你何苦如此,叫我……?”那人道:“奶奶快进去歇着吧,小人走了!”绿珠忙要推开院门,又忍住,靠在门上流了好一阵的泪,方将门闩拴好,用手抹了抹了脸,复轻手轻脚返身上楼。
岂知王奶妈一番大叫大嚷,已惊动得整个王府都轰动起来。又有一个守夜的婆子也说今年开春的时候,也曾在花园里看见过一个人影,深更半夜地守在大奶奶绿珠的楼下,被风一吹就没了。当时大奶奶正病着,那婆子猜想必是撞见了小王爷的鬼魂,所以不敢声张,回到家里,倒一连烧了半个月的高香超度小王爷。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神,仿佛人人都是亲眼所见!都说小王爷对大奶奶一片深情,英灵不散,所以夜夜在楼下守着大奶奶。于是赞叹不绝,更对大奶奶绿珠起了敬畏之意。
这话传到王妃耳里,难免伤心一回,亲自在后花园摆上香案,一连数晚带着绿珠一同焚香祷告,愿小王爷殷雄英灵早入轮回,再享富贵。一边又暗命大管家增加巡夜的奴才数量,多加巡逻,以防其他。
殷烈听说,先去向管家查问此事,得知王妃已有安排,遂命众奴才们加紧巡夜,不得偷懒。之后方去兄长灵前上香,祈祷长兄倘若真有灵验,就来见他一面,以解思兄之苦。
再说那王奶妈,原有一个大女儿,本是自小就在从前的小王爷殷雄身边伺候的,因性情温顺,又生得颇有几分美貌,一直很得殷雄喜爱。王奶妈本来以为他家的女儿日后铁定是小王爷跟前姨奶奶身份,已先有几分耀武扬威的。不想殷雄竟是天下少有最专情的一个男人,因自小对绿珠情根深种,只要能娶绿珠为妻,就已心满意足,竟是从来不生纳妾之念。跟绿珠成亲不久,就将王奶妈的这个大女儿配给了一个姓钱的管家。虽然那钱管家在府里颇有根基,很能配得起他王家的女儿,但一场“皇亲国戚”的美梦转眼成空,王奶妈只说定是绿珠容不下他家女儿,因之心里深恨绿珠。只是毕竟绿珠是主子,加上小王爷殷雄又对绿珠千依百顺,容不得任何人稍有忤逆,王奶妈恨在心里,却一丝不敢表露。直到殷雄战死,剩下绿珠一个孤寡,人人都说她是个“扫把星”,小王爷殷雄生生是被她克死的,在府里的地位因此一落千丈。本来捧着围着她转的一群媳妇丫头,都转过头去奉承王妃和现在的小王爷殷烈去了。如王奶妈一般几个刁恶奴才,更不将大奶奶放在眼里,甚而渐渐欺上身来。上一次为了打破花瓶之事,王奶妈就借机跑进院儿里,当着绿珠的面将她在绿珠身边服侍的一个小女儿打骂一顿。
不想这一日竟在花园里碰上“小王爷”显灵,王奶妈心怀鬼胎,只吓得一回家就病倒在床上,一连数日高烧不退,满口胡言。待到病愈,已是半月以后。此后逢人就说千万不能慢待了大奶奶,小王爷亲口所言,谁敢对大奶奶不住,必遭报应!她自己从此更是在绿珠面前毕恭毕敬,再不敢有丝毫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