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那钱……我恐怕还得再等等才能还您。您回去跟阿姨说一声……”陈月红着眼圈,声音压得低低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像是要把所有难言的委屈都拧进那点布料里。
陈淮安的目光从女儿憔悴的脸上移开,落在病床上正打着点滴的外孙女身上。
他缓缓坐到床边,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才二十四岁的月儿,正是桃李年华的好时候,可此刻站在自己面前,那份憔悴竟让她看起来和他这个当爹的年纪相仿。
岁月何时在她脸上刻下了这般痕迹?他竟未曾好生留意过。
而他,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
思绪不由得飘回从前。他出生在五十年代末,一个距离市区一百多公里的穷山沟。
命运的转折点,是他救下了遭遇车祸的老丈人。
这一救,让他这个山沟里的少年郎,一跃成了人人羡慕的城里人,端上了“八大员”之一货车司机——的铁饭碗。
那时只觉得前程似锦,是何等的风光。
他们那代人,结婚都早。
像许多同龄人一样,他也是先办了喜酒成了家,后来等到结婚的年龄,才去补领的结婚证。
听着大女儿艰难开口的话,陈淮安眼中只剩下深深的无奈,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
斥责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儿女都是父母的债!
当年……如果他和月儿,彼此都能退一步……
或许,就不会是那样惨痛的结局。
虽说他骨子里确实“重男轻女”,但月儿,不管怎么说,也是他第一个孩子啊。
那份初为人父的狂喜和珍视,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到了垂暮之年,回想起来依然清晰滚烫。
他怎么就忍心让这朵自己曾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花,凋零在生活的风雨里?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外孙女烧得通红的小脸蛋,指尖传来的温热让他心头发紧。
陈淮安嘴角露出丝丝笑意来,既然她不愿意后退半步,他这个当爹的,也只能够后退半步了。为人父母,终究是先低头的那一个。
这一世,大闺女和外孙女的命运也改写了。
二闺女也不会因为她大姐的死,带着小闺女离家出走。
就算是到死,他也没有能够见到两个闺女最后一面。
“我这个当爹的……”陈淮安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看着女儿低垂的侧脸,“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爹;自从你妈去世过后,尤其是对你们姐妹仨,亏欠太多……疏忽太多。” 这些话在他心里翻滚了多少个日夜,如今终于说出了口。
说到这里顿了顿,“娶你柳姨呢,也完全是因为你们都还小,你妹妹刚刚出生,爸呢,也常年出车不在家。”
陈淮安低声叹了一口气,说来说去,当初他续弦,将他的小青梅柳如眉娶回来。
无非就是媳妇死了,没有儿子。
他这个时代,没有儿子,那不管是在村子里面,还是单位也都抬不起头来。
背后,那都会被人绝户头。
年幼时候的那一份悸动,刚好她‘死’了男人,无非就是看上了她能生儿子。
没有想到,到了他这边竟然成了不下蛋的‘老母鸡’。
陈淮安眼中露出丝丝苦笑来,他就搞不懂以前怎么就那么糊涂呢?
这么多年下来,柳如眉这边也并不是没有流言蜚语传过来。
可是,每一次都被他三言两语给欺骗了。
“爸不是推卸什么责任,你说这年代谁家当父母的会在意子女的感受?不都是给一口吃的,能给养活就行了。” 他的话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事实在这年代,家里面孩子多,不管是城里面,还是农村,谁家的子女不是放着养。
“你说爸对于姐妹三不管不顾,但是丫头,爸就问你,真就不管不顾了吗?”
“你说你的婚事?我反对,你非要嫁,不是把戳你的心窝子,最后呢?就算是到现在,你和爸认错了没有?”
陈淮安看着低垂着脑袋的陈月,再次低声叹了一口气,“丫头,我是你爹,你跟我认错,不丢人,知道了吗?”
陈月哽咽着点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
“等到青青病好了,你就搬回去住吧。”
“爸,不用了。”陈月低声回道,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那是你家,房子也就是你外公外婆留下来,你们姐妹三都有权利去住。你就算是不为了你自己考虑,你也得为了青青考虑。先回家里面住一段时间,到时候实在不愿意的话,等到爸那边的房子租客到期了,到时候你就搬过去。”
陈月抬眼看了一眼陈淮安,低声说道,“爸不用了,你借我一点钱也就可以了,搬回去的话,我上班,青青也没有人照顾。”
陈淮安无奈地看着陈月,她这大闺女看着柔柔弱弱的,其实和他一样,脾气倔得很,认死理!认定的事情,那就是九头牛也没有办法拉得回来。这性子,也完全就随了他。
“你能上什么班?现在有什么班让你上的?去饭馆给人刷盘子,都没有人要。”
九十年代初期,本身就是国内最大的下岗浪潮。
这国营单位,在一个接着一个倒闭。
大城市情况还稍微好一些,大量的外资企业进入到国内,工作的话,还稍微好找一些。
可是他们这种小城市,那有什么工作机会呢?厂子里面一旦倒闭,工人下岗,一家子就连嘴都糊不住。
“爸,真不用的。”
陈淮安瞥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行了!你怕什么?你是老子的闺女,还轮不到一个外人说你!” 话语里带着久违的维护,让陈月愣了愣。
听着丫头肚子发出来‘咕咕’的声音。
陈淮安摇了摇头,站了起来,“爸去给你买点吃的。” 他转身时瞥见女儿偷偷擦眼泪的动作,心里又是一酸。
拉开病房的门,陈淮安走了出去,从口袋里面摸索了两下,掏出一包阿诗玛香烟来,抽出一根叼在嘴里面,拿出火柴点燃了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尼古丁的味道涌入肺腑,暂时平复了他翻涌的心绪。
陈淮安微微眯着眼睛,沉甸甸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该算的帐,也时候开始了。
不过也得好好谋划一下才行,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柳如眉母子四人。这些年吞下去的,都得连本带利吐出来。
他虽说是厂子里面的大货车司机,但是要知道在建国初期一直到九十年代初。
大货车司机,那绝对是让所有人羡慕都不能再羡慕的工作。
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
司机这个职业,在这年代是真实的写照。
尤其是他这种,经常出差跑长途的大货车司机,工资待遇方面,县长那是根本就没有办法比的。
出差补助,而且还能够倒腾物资。
毫不夸张去说,只要胆子大,一个月挣个一两千块钱,简直就是小意思。
七十年代的时候,别人一个月拿着三四十块钱的工资。
他这边平均下来,每个月的收入都不会低于五百块钱。
想到这里,陈淮安抬起手就给了他自己脸上一个巴掌,半路夫妻都不算,他怎么就昏了头,将这些年挣的钱,全部都交到柳如眉的手里面呢?
“师父,您老这是干什么呢?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想了起来,陈淮安抬起头来,看着气喘吁吁迎面走过来的人,微微楞了一下。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再次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