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外。
火把的光在朱元璋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暗影,将他眉宇间那道深深的沟壑衬得愈发冷硬。
他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块冰,又像是烧着一团火。
冰火交煎,让他喉头都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方才里头那叶凡小子的话,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无比地扎进了他从未示人,甚至自己也未曾深思的隐忧之上!
他猛地攥紧了拳,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是了!
咱这些年,一次次打压那些骄横的淮西老兄弟。
把兵权,把那最能打的力量,一点点收回来,塞到咱自己的儿子们手里!
咱想着,标儿仁厚,镇不住那些杀才!
可咱…咱怎么就从没想过……
朱元璋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若是将来,咱不在了…
咱这些分封在外的儿子们,秦王、晋王、燕王…老四!
尤其是老四!
那是在军中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威望!
他们若是生了异心,若是觉得标儿仁弱可欺…
咱那标儿,他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忠孝道,他对着他那帮一起长大的弟弟们,他下得去手吗?!
他下得去那个狠手吗?!
“嗬……”
一声极轻又极沉的气音从朱元璋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颤意。
……
诏狱内。
跳动的火光将朱标脸上挣扎的阴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声音干涩得像是磨砂。
“老师…您说的‘与生俱来的罪’,学生…学生明白其中道理。”
“可那毕竟是四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骨肉至亲!”
“他性情刚毅,却绝非寡恩薄情之人……”
“或许…或许等我出去之后,极力劝谏父皇,收回诸位弟弟的兵权,取消分封之制。”
“没了兵力,自然也就无碍了?”
“何至于…非要走到造、反那一步啊!”
叶凡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尽鄙弃的弧度,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殿下!您…您真是…天真得让臣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猛地踏前一步,逼近朱标!
“收回兵权?取消分封?”
“陛下为何要分封?为何要赋予兵权?”
“不正是因为他信不过那些骄兵悍将,要把最硬的刀子攥在自家人手里吗?!”
“您觉得,您几句话,就能动摇陛下盘算已久的打算?”
“就能让他觉得自己的儿子们比外人更不可信?!”
“好!就算!就算陛下真听了您的,收了兵权,撤了藩国!”
“可您以为,没了明面上的大军,他们就成不了事了吗?!”
“殿下可曾读过史书?!”
“可知那张文远八百虎贲踏江去,十万吴兵丧胆还!”
“可知那唐太宗李世民,身为天策上将,节制天下兵马,可他玄武门之时,身边又有多少兵马?!”
“他需要把天下兵马都带在身边吗?!”
“不需要!”
“八百!就八百!”
“八百人,有八百人的打法!”
“只要时机精准,下手狠辣,直捣黄龙!”
“这点人足以改天换日!”
“难道八百人就不能成事吗?!在真正的野心和决断面前,人数,从来都不是最要紧的!”
朱标被这一连串凌厉如刀锋的诘问砸得踉跄后退。
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石墙,震下些许灰尘。
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不住地颤抖,想要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叶凡描绘的那幅画面,不需要千军万马,只需几百死士,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发动致命一击!
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彻底捅破了他最后那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黯淡下去,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冰冷的恐惧。
牢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朱标粗重却无力的喘息。
叶凡盯着他看了良久,眼中的厉色渐渐收敛。
化作一种深沉的,几乎带着怜悯的无奈。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更致命的诱惑和逼迫,他试探着,向前微微倾身。
“怎么样?殿下……干不干?”
“难道您就真忍心,眼睁睁看着将来天下大乱,烽烟四起?”
“忍心看着您未来的儿子和您的弟弟们兵戎相见,让这大明江山,洒遍朱家人的鲜血?!”
“您此刻的一点犹豫,换来的是日后无穷无尽的血债!”
“这笔账,您算得清吗?!”
朱标猛地闭上眼,身体沿着粗糙的石壁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草席上。
他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漫长的沉默在潮湿的空气中蔓延,压抑得令人窒息。
许久,许久。
他才从指缝间透出一句极其微弱,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的话,飘忽得如同叹息。
“老师,您…您让学生再想一想,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叶凡静静地注视着蜷缩在地上的太子,目光深邃。
他知道,火候已到。
再逼下去,这根已经绷紧到极致的弦,恐怕就要断了。
他缓缓直起身。
脸上所有激烈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
他最后留下的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如同判决,轻轻落下,砸在死寂的牢房里!
“殿下当然可以想,自然要好好考虑。”
“但请您务必想清楚,您若是什么都不做,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等着……”
“那我今日所说的一切,将来必定会发生。”
“一字一句,绝无虚言!”
……
诏狱外的阴影仿佛活了过来。
粘稠冰冷地缠绕在朱元璋的四肢百骸。
他僵立在那里,叶凡那句“八百人,有八百人的打法!”像一根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他的颅脑,反复锤凿。
迸溅出令人心惊肉跳的火星。
“老四…朱棣……”
他喉咙里滚过一声模糊不清的嘶鸣,像是受伤的猛兽在低嗥。
眼前猛地闪过几年前的一幕——
北征凯旋,校场之上,他拍着那时还略显青涩的燕王肩膀,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
“好小子!没丢咱老朱家的人!”
“给咱狠狠地学!把徐达那身打仗的本事,一丝不剩全给咱学过来!”
当时只觉欣慰,认为虎父无犬子。
可现在……
现在这话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嘲讽,扎得他心窝子剧痛!
学过来?
何止是学过来了!
那小子在军中的威望,那是实打实打出来的!
是跟着徐达、李文忠这些名将,一刀一枪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徐达甚至不止一次,当着他的面夸赞老四有勇有谋,乃国之柱石!
柱石?
若这柱石生了异心呢?
若他日,标儿那仁弱的性子压不住这场面。
这最像咱,最有能耐,也最让人不放心的老四,他会不会……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窜入脑海!
冰凉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理智。
若老四真有那份心,他背后的徐达,那个在军中一言九鼎的魏国公,会怎么做?
是忠君?
还是……辅佐他那战功赫赫的女婿?!
“呃!”
朱元璋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
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向一旁踉跄半步。
“陛下!”
身旁的毛骧魂飞魄散,急忙上前伸手欲搀。
“滚开!”
朱元璋低喝,猛地一甩胳膊!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怒意,硬生生将毛骧推得倒退两步,差点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他站稳身形,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孤傲的苍松。
他绝不允许有人能看出他内心中的脆弱!!
不能再等了!
绝不能凭猜度就定了儿子的罪。
但也绝不能……留下丝毫隐患!
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坚硬!
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
必须试!
必须清清楚楚地看一看,他这个最像他的儿子,皮下藏的究竟是忠肝义胆,还是……
豺狼之心!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幽深的诏狱通道,大步向外走去。
脚步沉重坚定,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
几乎就在踏出诏狱门槛的那一刻,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瞬间照亮了他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布满寒霜的脸。
那双眼睛在月光下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帝王的森然和杀伐决断。
“二虎!”
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令。
“臣在!”
毛骧立刻上前拱手一拜,头深深低下。
“即刻起,增派锦衣卫,将这诏狱给咱围成铁桶!”
“尤其是标儿和那叶凡所在的牢房左右,给咱安插最得力的人手,暗中保护!”
“没有咱的圣旨,任何人——”
“听清楚了,是任何人!”
“胆敢靠近半步,格杀勿论!”
“他们两人,若有半分闪失,你提头来见!”
“遵旨!”
毛骧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
朱元璋略一停顿,目光投向紫禁城深处,继续下令,语速快而冷冽。
“动用一切力量,给咱查!”
“把那叶凡的底细,祖上三代,师承何人,与朝中谁人有旧,一字不落,天亮之前,全部查清,呈报于咱!”
“还有,传咱的口谕,令太医署所有当值太医,即刻入宫候着!”
最后,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那个名字!
“再传,诏燕王朱棣,即刻入宫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