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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阳紧张地啃着手指,民政局到威尼斯酒店的车程只有十多分钟,她的脑子却运转得比滚动的车轮还快。路佳回来使得她几个月悬挂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也就这么会儿,她觉得把对路佳一生的想念都聚在这么一刻了。再者,她也隐隐地松了口气,事实上,在婚姻登记处里,她犹豫不决,加之她心下不安,慢吞吞地填着,佳佳回来,使她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拖延,好给自己一个接受的缓冲期。
路佳瘦了许多,脸小了一圈儿,下巴更尖了,那双吊梢眼尾翘到了突出眉骨上,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扑了粉,显得更加的孱弱了。沐阳只看了她一眼,仿佛确定没看错人,便将她抱得紧紧的,嘴里责怪道:“你去哪儿了?这几个月担心死我了,怎么不打个电话?为什么跟我也不联络?”
路佳拍着她的背,斜挑起眉角望着坐在对面的云舫,轻声对沐阳说:“没事儿,我就是任性地想离开一段时间,冷静冷静,当然也不想跟任何人联系。”
她的话说完,云舫的双肩明显地松懈下来。路佳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恶意的笑。而泪眼涟涟的沐阳听了却很生气,她觉得这样的解释根本不合理,碍于佳佳刚回来,她不好追问,只好道:“那你告诉我,这几个月你去哪儿了?”
路佳的眼睛仍是望着云舫,话中有话地说:“不固定的,反正哪儿有诱惑,我就去哪儿。”
沐阳擦了眼泪,才记起云舫来,跟路佳道:“我刚刚在民政局填表,只填到一半,接到你的电话就跑来了。”
“哦?要结婚了?”路佳面色诧异地问。
“是啊,她家里已经在准备婚宴了。”云舫一句话接过来,甩给路佳一个无所谓的眼神后又道:“沐阳昨天还说,要是你在就好了。我看啦,若是你不回来,她这婚也无心结了。”
“是嘛?看来,我还真是个重要的人呐。”
他们你来我往,沐阳听着这些浅显易懂的这些话,心里纳闷儿地觉得他们似乎都怪腔怪调的,但有什么理由,使得两个本就不熟,许久不见面的人怪腔怪调呢?
“我只在滨海待一个月,下个月回武汉上班。”路佳语气倦怠地说。
沐阳瞠目地望着她,不待她开口问,路佳便自动自发地解释了:“我跟他的关系是怎么也逃避不了的,其实想透彻了也没什么,还不是和小时候一样?”
沐阳一迳地沉默,片刻后抬头道:“你住在酒店里吗?”
路佳摊手耸耸肩说:“还能住哪里?原来的公寓已经退掉了。”
“住我们家吧,反正有空房间,我还可以给你做饭吃。”
沐阳说完,云舫手里的水杯轻轻晃了晃,很快脸色又如初般镇定。他也笑着道:“是啊,你一个女孩子,还是别住酒店了。沐阳暂时没有上班,你干脆住过来,相互也有个照应。”
路佳眨了眨眼睛,忽然一笑道:“那好吧,其实我也不愿意住酒店里。”
沐阳追问路佳失踪这段时间究竟去哪儿了,做了些什么事,是不是一个人在各个城市流连的。路佳对此闪烁其辞,每次话已经滚到了嘴边,轻轻一抿唇,又顺着喉咙溜滑回肚里。仿佛一只狡猾的蚌,让沐阳似乎已经看到了珍珠,探手要取的时候,壳又闭紧了,急得她只想抡起拳头砸得路佳不得不吐出来。
成日陪着路佳,她没空思考结婚的事儿,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与云舫去登记。她心里是很矛盾的,云舫若是不愿意娶她,她倒是巴不得立刻领了证,好安心;但云舫这一急切,她反倒是清醒了,想将思绪理清楚,省得往后因自己的糊涂而后悔。这或许是人本能的危机意识,一件事情越是顺利,便越发地不安。
同样忧患的还有云舫。经验告诉他,无论是感情还是工作,老天从不让他顺心,看似已成定局的事儿,往往还有不可解决的麻烦等他。而那天没把证办下来,王路佳又突然出现,不知道会翻起怎样风浪。
路佳片刻不离沐阳,他好几日没有同沐阳好好地相处一会儿,就连晚上睡觉,路佳也非得让沐阳陪着,待她睡着了,沐阳才能回到房间里。这时他也已经入梦,被吵醒后,生理需要在迷迷糊糊中草草解决了,抱着还没开始说上两句话,沐阳又得回客房去。
周末的下午,他午睡醒来,随意披了件睡袍在阳台上看报纸。他的手臂和报纸的一角浸在初夏的阳光里,沐阳种在栅栏里的薰衣草开花了,紫色的花穗子里藏着细碎沁人的香,风吹来那么一阵,扑过他的面庞,整片的香味便往身后的客厅飘了去。
报纸是早上的,精彩的新闻已经看过了,这会儿只剩些八卦消息,他看得并不专心,倒是把大部份的注意力聚在厨房里笑闹的两人那儿。
“还差点儿时间,你别太急了。”是沐阳的声音。“你就相信我吧,论起下厨,我比你有经验。”
“诶——你不上班,就每天在家里做这些事儿,刚开始新鲜,不怕往后厌烦吗?”路佳好似故意要给云舫听到似的,高了一个音键。“现代的女人呐,哪能只伺候男人的?”
“喂喂喂……”沐阳像是怕云舫听到一般,急着打断路佳的话。“你别这样说,其实我——”
云舫竖起了两只耳朵,但沐阳的声音很小,小到最后听不见任何声音。他非常想知道沐阳是怎么回答的,“其实”什么?其实是厌倦了伺候他?还是喜欢为他忙于家务?不能闯进去问,当然是不知道答案了。他回神闻着那阵阵花香,报纸上的字却是一个也没蹦进眼睛里。
不多时,路佳端着一个碟子和一杯饮料走到阳台,施施然地坐下道:“喏,沐阳给你做的点心——榴莲酥跟老婆饼,还有冰镇的酪梨牛奶。”她用手扇着风,望着栅栏里那片紫色穗子,怪声道:“嗬!能娶到这么个老婆真是好福气呀!”
云舫看着盘里炸得金黄的榴莲酥,心里溢满了幸福,暂时忽略了路佳讽刺的语调。他端起杯壁上起了水雾的酪梨牛奶,浅浅地品尝了这杯高营养的饮品,香浓腻滑的口感,使得他漫不经心地道:“娶不娶得到还难说,端看别人是不是存了心要拆散。”
路佳见他吃得高兴,怒极了,反轻笑了声,恶意地道:“自己都亏了心,还怕别人存心?”
云舫的目光停留在报纸的某一角,缓慢地咽下果汁,稍待了会儿,头也未抬地说:“亏了心总是可以补回来,若是有人存了心,过去了的又补不回来,最终不知是会害了谁。”
“要那亏心的补什么?这世上要找个没亏过心的男人还是找得到的。”路佳脚蹬上弯曲的铁桌腿,咬牙道:“最可气的是,亏了心还敢这般坦然,是欺别人找不到更好的了?”
云舫抬起手,示意她平心静气,也索性把话挑开来:“谁也没这样说,亏了的自然会加倍补偿,也不是自恃她爱我。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否则你不会到现在也没跟她吐露过一个字。”
“我——”路佳直起身,正待要回他,眼角余光瞥到从厨房走到客厅的沐阳,便住了嘴,身体仿佛是泄了气般靠回椅背上。
沐阳把托盘里的柠檬茶递给路佳,又将几样小点心移到桌上,这才坐在两人中间,捧着自己的果汁——最简单的西瓜汁,边喝边问云舫:“好吃么?”
“嗯,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往后不去外面喝茶了,专吃你做的。”云舫说着,不顾对面的路佳,以手勾过沐阳的头,亲昵地吻了下她的额角。沐阳发愣时,他的眼光刻意扫过路佳,垂下头捡了个榴莲酥喂到嘴里。
“好吃就好吃,你还——”沐阳尴尬地看了路佳一眼,却发现路佳正火大地把头扭到一旁,怕佳佳以为是自己跟云舫故意刺激她的,忙将桌上的一块抹茶蛋糕喂她嘴边,说:“喏,你吃吃这个,可是我早上费了很大功夫才做出来的呢。”
路佳不情不愿地咬了口,话语中仍隐含了些怒火道:“是费了很大的功夫!但还是区别待遇了,也不知道是谁做好了榴莲酥和老婆饼,刚盛到盘子里就说:‘哎呀,这个得趁热吃,我赶紧给他拿出去。’那急急忙忙的样子,像是慢了一秒就连馅儿也凉透了。”路佳学着沐阳的腔调说得痛快,一时刹不住,又道:“给我做蛋糕时话就变成了:‘我慢慢做,你下午再吃好了啊。’这级别差异可真大,一个是趁热,一个是要做到下午去——”
她越说越气,气柏云舫太阴险,又气沐阳不争气,把个未婚夫当成了宝。因此,全然没注意到沐阳的眼里泛起了泪光。
“蛋糕本来就是准备了下午茶时候喝的。”沐阳打断她的话,睁大噙着泪的眼睛,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又不敢反咬回去的小狗。云舫见了心疼,忙拿了纸巾给她擦眼泪。
云舫这样一番温柔,沐阳心里好过了些,把眼泪给收回去后大声气道:“是你自己说要吃抹茶蛋糕的。若是你说要吃现炸的,我也是炸好了趁热就要给你吃的,你这样一说真不公平,我这一大清早地起来和面,搅蛋清搅得手都酸了,到底是为谁忙活啊?”
她本是还想吐槽的,猛地思及佳佳刚回来,待她好点儿是应该的,她要发点火就任她发吧,自己为什么还要跟她吵呢。她用手拍了拍脸,正想道歉求和,路佳倒是扭怩地开口了:“那啥……我刚跟你老公拌嘴来着,他那嘴不饶人,我处了下风,只好找你撒撒气——嗳,我说,你怎么就看不出来那是我跟你开玩笑呢。”见沐阳茫然地望着她和云舫,又跟云舫道:“你说是吧?跟个女人耍嘴皮子,你一个大男人也好意思,现在你老婆伤心了是你的报应。”
她这句半真半假,似是诅咒的话使云舫蹙紧了眉,但沐阳正睁大眼睛望着他,跟他询问真实性,他只好咧开嘴角跟路佳笑道:“是是,我没风度,惹得沐阳伤了心,但下次别再说我的报应就是老婆伤心,你要咒我,就说我出门被车撞,飞机掉下来——”
“说什么呢?越说越不像话。”沐阳掐着云舫的嘴气道,又跟路佳说:“好好的一个下午茶,你们给弄得乌烟瘴气的,对得起我在厨房里忙碌那么久么?”
路佳吐了吐舌头,用勺子挖了块蛋糕道:“好好,我不说了,吃蛋糕还不行么?”
各人吃着各人爱吃的点心,榴莲的味道盖过了薰衣草,不知道是那味道太过浓郁了,也不如花香那般好闻,他们没再说过话。云舫看着报纸,路佳观赏着阳台上的花,只有沐阳专心地品尝着自己辛苦做出来的点心。
桌上的盘子杯子空了,沐阳收了进厨房清洗。云舫折起报纸要回卧室,路佳突然咳了一声,对着他的背影道:“我没有跟她吐露的原因是——”
她故意停顿了,使云舫转过身来看她,才冷笑着道:“让她自己知道岂不是更好?”
云舫的头仿若给人突然敲了一记,好半晌才回了神,只吐出一个字:“你?”
“我什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路佳撑着扶手站起来,经过他身旁时,压低了声音说:“他也回滨海了。”
这一星期,云舫没命地工作,每天大小会议轮流开,各项工作安排下去,几乎是将往后几个月的工作都提前交待了,需他批示的工作要求一个星期内赶出来,员工叫苦不迭。韩悦打电话给沐阳,说周亮加班到凌晨回到家,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抱怨老板为了结婚蜜月,不顾下属的死活。沐阳听了心里高兴,不论云舫回家多晚,都做好了宵夜等他。
两人过着事实婚姻的生活,却如热恋中的人一般,有那么点儿时间便粘在一起。平时云舫去上班了,沐阳将早餐的碗盘刷洗完,便有人来按门铃,第一天是别人送来的名表,她莫名其妙地接过来看,表上的时间正好是他们刚认识的那天。
她笑着签收了,又笑得合不拢嘴地给云舫打电话,听他在电话里说:“你这会儿一定在想,我怎么会变成玩儿花招的人。”沐阳笑得冲电话点头,云舫咳了一声,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而深情:“现在不是重新认识了?哦,我还想让你知道,有了那表,即使你哪天不爱我了,离开我了,我也只会当成一个跟你重新认识的机会。”
“你怎么不想想,要是你不爱我了呢?”沐阳问。
“你试着拨一下表侧旁边的按扭。”
沐阳照做了,秒针顿时朝逆时针方向走动,60秒后,分针也退了一格。云舫的声音又传了来:“明白我的意思么?你可以认为这是自欺欺人,但这是我的承诺,任何时候,我会自我调节,尽力保持在最爱你的水平线上。”
沐阳心里虽是激动,但嘴上仍是不饶人。“当然是自欺欺人,我现在要是把表拨到你上班前,你就能出现在家里么?”
云舫低笑了一声。“早料到你会刁难我,还好今天想吃你做的菜,所以——”
沐阳听到了钥匙声响,怔了一秒,连鞋也顾不得穿,便跳下沙发去打开了门,跟着便被抱了个满怀。
第二天也是那个时间,她收的是一个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极尊贵的暗红色,轻巧纤薄。她比较了一下自己那个用了两年的旧电脑,便对新的爱不释手,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电脑,立刻发现桌面主题安装了她最喜欢的假日系列,常用软件和游戏也都细心的没落下。沐阳感动之余,忙开了无线网络,而云舫则像是刻意等着她一般,MSN刚登陆便发来了消息:“用的新电脑?还喜欢么?”
当然喜欢,相较于这部昂贵的笔记本电脑,沐阳更喜欢云舫的心思。事实上,云舫给过她一张金卡,想要什么便可以买来。可这又怎么比得上云舫留心了她的所需,又惦记着,买来送她?
她只玩儿了一会儿电脑便去厨房里做午饭了,忙碌到中午,做了云舫最爱吃的几个菜,特意打扮了一番,确认自己不会给他丢脸了,才送到了公司去。
这是她第一次到云舫的公司,位于市中心的世贸大厦,云舫的公司占了三层。她拎着装了饭盒的环保袋刚走到前台。云舫是老板,总不能让他下来接自己,引来员工的好奇。思忖了片刻,她打了云舫的电话,想让他差前台小姐送自己上去,但云舫的手机已经转到留言信箱,无奈之下,她只好问前台小姐:“请问总裁在不在公司里?”
这么礼貌的语气肯定不是总裁熟悉的人,前台小姐的反应很冷淡:“您找总裁什么事?”
“我——找他,找他有点儿私事。”沐阳知道肯定不能说是给总裁送饭的,但这一结结巴巴的更惹人疑了。
“总裁不在,有事找他请先预约。”前台小姐只当她是个冒冒失失的推销人员,没有多少经验,却异想开地想做成一笔大单,便来寻求这条捷径。她说完不再理睬沐阳,眼光转到了电脑屏幕上。
沐阳心知这会儿她若说是总裁的未婚妻,前台小姐没准儿把她当成疯子,叫保安给轰出去。但前台小姐的态度也令她失了脸面,明明就是未婚夫的公司,到今天这规模,家里人还出了一份力,她怎么就连门都进不了,还要看别人的脸色。
要离开她也不甘心,左思右想,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想着云舫可能在开会,等会儿再打或许就通了。
吃饭时间到了,外卖人员进进出出的,却少有员工外出就餐。沐阳想起韩悦说的话,员工应该是忙着工作,没有时间出去用餐。这全是云舫为了能早点回家结婚,又能拨出空去度蜜月。虽然她曾经也是为别人工作,也因加班而恼火,但此时的她却不能感同身受,心里反倒是甜滋滋的,刚受的冷落似乎她已能宽宏大量地不去计较了。
她又试着拨了一次云舫的电话,还是转到信箱的。失望的仰躺在沙发上,一个穿着打扮入时的男人从她旁边经过,起先她没太注意,待那男人快走出门外了,她才似想起了什么般猛地站起身,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她还想看个清楚,那人已经过了转角处,眼前只剩下两扇敞开的玻璃门。
她正纳闷得很,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沐阳——”回身一看,不正是西装笔挺的云舫,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云舫把手上的文件递给旁边的男人,加快步伐朝她走过来。
“你怎么来了?”
沐阳见到他倒不急了,懒懒地站在那里,瞪着他说:“还问我怎么来了?好心做了好吃的给你送来,电话打不通,连门都进不了。”
云舫微笑道:“来之前怎么不说一声?我刚刚在开——”开会这种借口太好用了,险些滑出嘴边,幸好他及时想起身后还有两个秘书,于是改口:“刚接待了一个重要的客人。”
沐阳也不跟他计较了,把环保袋递给他说:“你现在要是有空就赶紧吃了吧,等了你这么久都快凉了。”
云舫接过袋子,看了一眼沐阳便说:“你肯定是做好了就拿来的,一定也没吃吧,上楼一起吃好了。”
沐阳望着他身后正跟前台聊天的两个秘书,他们说着话,眼光却瞄着自己,犹豫地说:“不好吧,我就是打算送来给你便回去的,反正我留了菜,回家热热就行了。”
云舫了解她一向考虑得周全,即便是想着送给他了就离开,也会准备两人份的,她不会疏忽了‘他要留她一起吃’的意外。于是,他一伸手环住她的腰,揽着她往里走,经过前台时,他顿住脚步介绍道:“我的未婚妻,李沐阳。”
前台小姐的目光一下子挪到沐阳和云舫的手上,千真万确地看到了一对婚戒。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位准总裁夫人为什么非要遮遮掩掩的,让人误以为是推销员,但老板是没错的,他的家眷更没有错,所以,她主动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是——”
“没关系。”沐阳跟她摆摆手,没有来过云舫的公司,不知道总裁夫人这种特殊地位能得到怎样的尊重,因此,她的行为更像是在接受韩悦或路佳的道歉。
她跟秘书也打过招呼后,云舫带着她进了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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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裁办位于公司的最项层,出了电梯直走便是,办公室并不是很大,合着他们家一个客厅加一个卧室的面积,室内的装修的摆设都很低调,墙上贴了大幅‘风暴I’的意像宣传画。沐阳喜欢办公桌后面的弧形落地窗,附近没有比世贸更高的楼,因此,窗前视野开阔,一眼望到了天边和绵延的山丘。
云舫把菜摆出来,只剩点儿温温的热度,两人吃得却很开心。兴许是因为沐阳头一回给他送饭,云舫将菜吃得干净,只留了些已经冷掉的米饭,沐阳也不让他吃,说是怕他胃疼。
午休结束,云舫还有一个会议,送她到停车场,嘱咐她小心开车,便直接去了会议室。
接下来的一星期,直到沐阳的生日,每天都有礼物,最贵重的是一辆红色Mini Cooper的车钥匙,最廉价的是一株盆栽。沐阳收到礼物后便做好的午饭给他送去,两人在办公室里说说笑笑的吃完。
沐阳渐渐地也会这样想,世上还有女人比她更幸福么?这样一个爱自己,肯为自己花心思的男人,且即将是成为她丈夫的人。爷爷说得对,不要介怀一个成功男人的过去,那么,也不能疑心一个认真男人的爱。
在浪漫面前,女人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儿。沐阳再不犹疑了,当云舫提出过完生日便回家结婚时,她一口答应下来。
生日的那天早上,沐阳收到的是一大束玫瑰,不同以往的是,这次花里放了张小卡片,上面写着:“中午到维也纳西餐厅。”
她微笑着到卧室里去换了件气质略显高贵的衣服,尔后坐到镜子前往脸上扑粉。路佳抱着两手,站到一旁不肯帮她。沐阳当她是乱吃“醋”,也不求她,自己抓起眉笔细描。说也奇怪,平时化妆,描眉最是得心应手,这会儿那眉却怎么也描不合意,擦净了重描,描了又画,时间过去了大半,那脸像张白纸,眉峰则像两道浸了墨迹印子。
沐阳从不知道为什么要结婚,然而自幼时起,她便知道,人必须要经历一个结婚生子的过程。初中时,她和女同学聊起了结婚,那时婚姻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离她还很遥远,所以,她羞涩地跟同学说:我才不结婚呢。其实心里已经暗暗地勾勒出丈夫的形象,类似于电视剧里某个相貌白净的男明星。
程江林打小便对她好,她一度将程江林归为‘想追路佳而讨好自己’的人。大三某个周末的晚上,程江林来学校找她,两人在湖畔的柳树下乘凉。程江林将手搭到她肩上,语气平静地说:还有一个月我就毕业了,你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
她惊愕而且感动,程江林几年来朋友一般的关怀也被她算作是爱她的表现,她还是故作矜持地说要考虑考虑。半个月后,她答应与程江林交往。自此,她心里的丈夫形象具体化了。
分手是程江林提出来的,为了去上海寻求更好的发展,她和所有突然被抛弃的女人一样,起初并不相信那是真的,以为程江林总有一天后悔了会回来,然而,她也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程江林在她心里只是个名字,而丈夫的形象又一次模糊了。
她的生命中一定还会有一个人,认识新的男人时,她心里或多或少都会估量一番。云舫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够得上标准且与她走到一起的男人,她也疑惑他只是玩弄自己,两次狠下心来以分手来确认他的真诚,到如今见过了父母,他们之间也产生了爱情,不得不说,这是非常幸运的。
去‘维也纳’的路上,26岁生日时,她悠闲缓慢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子拐上了一条可以到达目的地,却仍是充满了未知的道路。
到西餐厅后,她报上自己的名字,服务生领她到预订好的座位。待要坐下,后面的哭声令她好奇地转了头,只见一个女人攥着纸巾一边抹泪,一边又涌出一波泪水来。她的对面坐了个穿米黄色衬衫的男人,连句安慰话也没有,双手抱胸,耷着个脑袋,那般漠然,如同是听别人诉说着悲欢离合,伤痛却进不去自己心里。
女人一迳哭得伤心,像是非要得男人的安慰不可。沐阳有些坏心地想,若是男人此时伸出小手指抠下耳朵,这女人会不会抓起切牛排的刀往脖子上抹?
女人怀着与生俱来的好奇心窥视另一个女人的悲剧,沐阳对此虽无负疚感,却也心虚地不敢再看下去,欲要掉头,那女人终于拿开了纸巾,也使得沐阳因为看到她的面孔而大吃一惊——
虽然只在报刊杂志上见过,且女人此时并不若那般漂亮,她仍是认出了这个使她嫉妒多时的假想情敌——蔚时雨。
她立刻将眼光移到男人身上,再次确认了不是云舫后,那表情犹似一个刚听取了法官判决为无罪释放的嫌疑犯,然而,惊喜还未从脸上褪去,那男人微抬起头,沐阳看到了他的侧脸,她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仿佛是刚看到企鹅又见到了北极熊一般的讶异。
服务生将MENU摊开后放在桌上,沐阳略回了神,蹙眉思索着背靠着那男人坐下。她随意要了份点心,把头往后仰,使得自己能够更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谈话。说她兴灾乐祸好,好奇心过胜也罢,总之,她就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蔚时雨这般精明的一个人,竟为了一个心有所爱的男人而哭。
“行了,都哭这么久了,也该哭够了,说吧,你找我来干什么?”男人终于不耐烦了,坐直了身体,将两手交叠在桌上。
时雨仿佛是习惯了这般的对待,抽了张纸巾把眼泪抹净,抬起那双又快要被泪水浸淫的眸子说:“照你开始的话说,这段时间你都跟云舫那个投资商的女儿在一起?”
沐阳心头一震,头顶仿佛笼罩着一片阴云,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地侵入她的灵魂,但仅是一瞬,她的注意力又被后面的谈话声给吸引了去。
“云舫告诉你的?”男人漫不经心地问。
时雨冷笑一声道:“他会告诉我?一回国我就跟他要了你的联系方式,他没给我。我知道他还是在为从前的事情埋怨我,可是施容,爱情是没法选择的,当初我爱着你,只能对不起他了。”
施容轻浮地笑了笑,多少年过去了,这女人的贪婪也不见收敛,爱着云舫的天才脑袋,又贪恋自己的相貌,但她却把男人的心看得过于简单,如同是一个饥饿的人望着别人碗里的排骨和牛肉,白做了一番比较和抉择,结果哪样都进不到她嘴里?
“云舫不是要结婚了?”
时雨很不服气地点点头,口气不善地道:“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云舫那么理智无情的人,达到目的了,又怎么会执意要娶一个利用完了的女人?”她抬起头,酸酸地问施容:“不会你也爱上那个女人了吧?”
“那还不至于,爱这玩意儿别用到我身上。”施容阴冷地说。
沐阳面无表情地坐在他们背后,身体却摇颤得厉害,那双眼睛空洞洞地,不一会儿又有疑惑,哀伤,忿懑泄露出来——她的感受可想而之,蔚时雨是云舫原来的女朋友,却不爱他。女人嫉妒得强烈时,足以使自己与别人同归于尽。她恨死了云舫没与她说起过,两人还一同办公,谁知道云舫对她是不是还抱有幻想?
她的大脑像被捣烂的豆腐,稀里糊涂的。然而还有更多的疑问,这个男人叫施容,听他们的语气似乎和云舫是熟识,但他明明就是追求佳佳的,况且,既是熟识,佳佳失踪那两个月,她急得快发疯了,云舫为何对此只字不提?
她脑中蓦地闪过佳佳失踪当晚,云舫对她说的那句话:出去玩个几天就叫失踪?这世上——他那时仿佛失口般地住了嘴,难道说,他一直都知道?还有,这个叫施容的并不爱佳佳,那么,他又何必跟踪佳佳,到她所在的公司求职,下足了功夫追求,还表现得跟那般温顺,难道,难道说——
她下意识地阻止自己深想下去,左手颤抖着去拿桌上的水杯,却看到了无名指上的婚戒,眼底深处幽幽地浮出一丝哀怨。
“那不是云舫?”时雨又冒出声儿来。
沐阳闻声抬头,服务生正领着他往这边走来。她的心猛地一沉,看向云舫的目光更加的凄怨,仿佛是怨他不该出现的。
云舫见到沐阳先是一喜,尔后看到她身后的一桌时,脸色也阴沉下来,他的步子明显地减慢,落后了服务生好几步的距离。
沐阳恍恍惚惚地望着他,似乎过了很久云舫才走到她身前,并没有坐下,而是端详她的脸,如是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端倪,也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站着。窗外的阳光倾泻进来,却不能将他揽进光亮里,他站在阴影中,那身形越发的单薄瘦削,沐阳看来,只觉得他像个黑色的鬼影子,飘飘忽忽地停在那里。
“云舫。”施容站起身走过来,时雨跟在后面。他们两人绕到云舫身旁时同时吃了一惊,施容看到沐阳惊诧地脱口:“是你?你一直在?”
沐阳咬紧了唇,眼里浮出的泪水,跟云舫幽幽地说:“今天是我生日。”
云舫僵直了站着,她又说:“可是我听到了什么?”她抬眸。“你想得到的对么?可我想不到,想不到我过两天要嫁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时雨小心地看了眼云舫死沉沉的脸,知道麻烦大了,于是强笑着意图亡羊补牢:“我们刚说的那些话都是知道你在旁边,故意说了逗着你玩儿的,呵呵,没想到你真生气了——”
云舫并不领情地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盯着她,尔后冷冷地道:“你先离开吧。”
“不用叫她离开了。”沐阳霍地站起身,声音颤抖地道:“我走,走了你们好再商量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她说话时浑身哆嗦着,想伸出手推开他,然而,也只是手指头徒劳地动了几下子。她不再勉强自己,连眼皮也不抬地,一步一步,如走在钢丝绳上,与云舫擦身而过。
云舫终究还是抓住了她的肘弯,并不看她,而是低着头道:“我送你回去。”
沐阳唇边浮出一丝嘲讽的笑,轻轻地挣脱开他的手,像一只被拨光了毛,无法飞起来的小雀,只能悲惨地,使人怜悯地往门口歪歪斜斜地走去。
阳台上,路佳拿面镜子,斜躺着,将腿跷到桌上,镜子的折射出的光反到墙壁上,像是挖出了一个明晃晃,圆溜溜的洞。她晃着那镜子,那亮灼灼的洞就随着她的手移到沙发上,茶几上,电视上。门开了,沐阳走进来,便移到了她脸上,惨白的一个圆,那黑亮的眼珠子仿佛不见了一般,使路佳吓了一跳,“啪”地合上镜子。
“你——回来了?”
沐阳不答她,坐到她旁边,问道;“你知道些什么?全说给我听。”
路佳怔了一怔,万分小心地瞅着她,而沐阳只是迎着太阳眯起眼睛,那神态仿佛是要寻到根源便超脱了般,满不在乎。
“有关你这几个月失踪,还有云舫跟施容的事。”沐阳又轻声地补充。
“先从哪里讲起好?”沐阳这般反应,路佳倒是无措起来,她用食指抵着下巴,试着理出头绪。“我也没想到他们是朋友,那时我在武汉——”她先说于庆耀将她带回去成日守着,又说起偷跑出来后,身无分文地遇到施容,再将他们的行程也完整地说了一遍。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是柏云舫——”路佳拖长了音,接着说:“设计好的。”
“设计好的?”沐阳的神情表示不太相信。
路佳冷笑地摇摇头。“为的就是‘荆楚药业’,于庆耀也想收购那家药厂。柏云舫如果仅凭你和他未婚的关系,成功的把握不大;更何况,我们两家向来交好,他担心爷爷会偏向于家。所以,才设计好了让施容带走我,让于庆耀无法分身,他自然是万无一失了。”
路佳说起来就觉得可气,咬牙切齿的。她哪想得到自己乖乖地跳进别人的圈套里,一路被人利用,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戏弄了所有人。
沐阳并不赞同路佳的话,甚至想刺她一句“活该”,施容并未限制她的人生自由,她若是不那么任性,又恃宠而骄,也绝不会被引诱,而使别人达到目的。
但此时的她,又如同被人从脑后突如其来地敲了一记,路佳活该,更可恶的不是主使者云舫么?
思来想去,整件事情里,最傻、最可笑的就她,而唯一被玩弄的也是她。
“我一失踪,于庆耀自然是急着到处找我,无心与他争夺‘荆楚药业’。事实上,他的目的也达到了,用不了两年时间,他也许就是受世人尊重的知名企业家。”路佳余恨未消,又想起于庆耀因她失踪而生病住院,说话的语气也极尽讽刺。“只可惜,他能不能遂愿,还全看我高兴,到现在没公布他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就是想看看他惊慌的德性。”
沐阳耳朵响起一阵嗡鸣。一个是他的未婚夫,为了利益瞒着她拐走她最好的朋友;一个她的好朋友,担心了几个月终于见到,却是只想让她的未婚夫身败名裂。
她努力挥去压迫在心上的悲哀,一言不发地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她非要弄清楚,‘未婚夫’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握在‘好朋友’手里。
路佳听说施容是上海人后,几次提出要去他家看看,施容都随便对付过去。路佳也是这时候生了疑,如果他真的爱她,照理说,他是很高兴她去的,这般掩饰,一定是有什么不能让她,或让外人知道的。
最懒的女人都会因为好奇心而勤快起来。路佳多次试探未果,到那天施容神神秘秘地接了一个电话,挂掉电话后便出门了。她也一路偷偷跟着,到了一栋老式公寓楼里。楼房年代已久,没有电梯,扶手已经落了铁锈,水泥楼梯上洒了一圈儿黄色的锈屑。路佳为了不让他发现,只能躲在一楼,从他的脚步声判断出他大概去了二楼。
旧式公寓都是一长溜的房间,排过去十几套。好在这栋公寓位于郊区,住的人不多,隔音效果也不算好。在一间用绿帘子遮掩了的门前,她听到了施容的说话声音,屋里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较为苍老。她只偷听了十多分钟,便听到了柏云舫的名字,而对话的内容使她更为惊讶。
当下,她偷偷离开了,随即便去了于家在上海的分公司,主动和于庆耀联系,待于庆耀赶到上海,才把所有的前因后果都查了个清楚。
维也纳餐厅里,时雨已经离开了。云舫拿下眼镜,面色阴郁地望着窗外,强烈的太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是半眯着出神。
施容坐在他对面,他的轻佻都收了起来,一脸凝重地说:“我忘了他刑期满了,你二十八岁,已经逍遥了十年,哪记得住?我更没想到那女人会跟踪我。”
“她知道多少?”云舫淡淡的问,然而眼睛里却迸出狠厉的光。
“我们跟那几个人的关系,她应该都知道了。”施容顿了顿,又说:“而且,她也猜到,我当初接近她的目的。”
云舫闭上眼睛,吐出口气,犹似自言自语地说:“那她现在也应该知道了。”
施容怔了怔,随即便明白了他说的是谁,颇无奈地说:“你跟她在一起本来是个意外,因为这事儿,倒是说不清了。”
云舫不语。半晌后才缓缓开口:“那人呢?”
施容轻蔑地笑道:“又进去了,这种人,你只要引诱他一次,他又会上当的,不过这次是再犯,怕是没那么容易出来。”他说着脸色又变得忧虑了。“现在得担心那女人乱去散布消息,你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给她这一闹,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她要闹早闹了。”云舫笃定地说。“碍于李家和沐阳,于庆耀也不会让她闹。收购‘荆楚药业’是李家帮的忙,毁了我等于毁了李家。”
“你倒真是找了个好丈人。”施容玩笑地道。
云舫严厉地向他投去一瞥,语气不善地警告:“往后别再跟我说起这种话。”
施容识趣地收起玩笑的脸孔,倒是有了几分担心地问道:“你跟她怎么办?婚还结不结?”
“现在不是我说了算。”云舫仍是那种淡淡的语气,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没能让沐阳在事发前嫁给她,看来真是天意,也算是报应,被王路佳那张嘴给说中了。如今对他而言,结不结婚已是次要,他只担心沐阳承受不了,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我先走了。”他说完戴上眼镜,站起身往门外走了。
正午太阳光还逼人的亮灼,却突然下起了一阵大雨,没有风,那一长串的雨粒子直直地从天上落下来,阳光照着,像是一颗颗的透明水晶,哗哗地坠到地上。雨快下完时,才起了阵风,雨雾斜斜地飘洒到阳台上,在花瓣上凝聚成水珠,滚到叶尖儿上,悄无声息地,落到泥土里。
沐阳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哭,眼泪也如那雨滴,悬挂在眼角。她木然地看着路佳嘴一动一动,桌上摆着一份几年前的旧报纸,顶不显眼的一个版面,报导了一起团伙诈骗案落网的消息。路佳说:“就是柏云舫,施容和蔚时雨设计将那帮人全弄了进去,由于那起案子的涉及的金额巨大,最轻的也判了十年——”
“当中有两个人是他的养父养母,他父母去世后,被亲戚收养。他、施容和蔚时雨从小便充当这些人的道具,据说柏云舫的智商相当高,那些人有心培养,便将他们送去学校读书。但柏云舫读书并不认真,大学时很少去上课,所以考试都是低空飞过。也有另一种说法,考试他只答一半的题,好像是不愿意出风头。因此,学校的同学只对相貌俊秀的施容印象最深,柏云舫这个人,他们大多记不住——”
“他们三个人当初敛了不少钱,但奇怪的是,柏云舫有段时间是非常困窘的,全靠施容接济才能过活。挺过来后,他成立了那家贸易公司,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去做过坏事,可能也是那时瞅上了我们家。不然哪会有那么巧的事,施容找上我,周亮又被聘进他的公司?——”
路佳说得神采飞扬,她调查出这个大秘密,相当地有成就感,所以她忽略了沐阳的静默,一种异常的静默,仿佛她的身体已经被分解成化学离子,融进了空气里。
良久,沐阳才抬起眼皮,声音薄弱地打断她:“今天也很巧。”她的眼皮又垂下来了,似乎不愿意看路佳。“那么巧的,他们就坐在我后面;那么巧的,我就能听见他们的谈话;那么巧的,云舫正好晚了二十分钟到。”她忽然将报纸撕烂了,抛出窗外。“你真聪明,什么都知道,他们三人的关系你也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也猜得到。你更聪明的是,让他们三个碰面,也会让我起疑心,好回来问你。”
她失望而痛心地看着路佳。“你提醒我的方式真是周到啊,那花是你送的,留言条也是你让花店员工打印的吧?”她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我应该先赞你聪明,然后谢谢你为我费了心机,将我解救出来。”
她无趣地摇摇头,缓缓站起身,慢悠悠地往客厅走。一会儿她又似想起了什么地回头,望着发怔的路佳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包括韩悦在内,但自从小时起,你总是把我和韩悦看得很笨,自作主张地干涉我们的生活。但结果呢,韩悦借了你的钱跟周亮结婚,孩子快出世的时候,周亮出轨了,她除了妥协没有别的办法。而我,也不会感激你。”她空茫的眼睛里又盈满了泪。“如果云舫有那样的过去,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你觉得你做对了事是吗?那我现在也告诉你——”
“你回武汉吧,于叔没有几年时间了,这次你的失踪让他的寿命又折了不少。”
她说完往前走去,身后传来镜子碎裂的声音,她没有回头,那般尖锐的响声,甚至没使她的心震颤一下,麻木,彻底麻木了。
3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有那么个女人,苍白的脸,手抄在裤兜里,双眼仿若失明了一般,空洞地盯着前面,表情麻木得像是没有任何感觉。路人偶尔会多看她一眼,她并不知道,对她而言,城市是空的,没有人,也不,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城市,她微微扬起脸,睥睨着这个荒芜的城市,除了天和地,什么都没有。她也没有记忆,曾经上过学,工作过,交过两个男朋友,她快结婚了,这些全是虚幻的,可能只是她什么时候看过的一场电影。
她莫名其妙地笑,既然天地间一片荒芜,哪来的电影可以看,她再次笑了,怎么没有电影?世上的一切都是虚构的电影。她想到了‘电影’里的云舫,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她想着电影,想着云舫,她以为自己也身在电影里面。就这样走到了另一条街,这条街全是商店。天色开始灰暗了,橱窗亮起了温暖的灯光,陈列的商品自她的余光一晃而过,衣服,首饰,图书,蛋糕——看到蛋糕时,她觉得饿了,便走进店里去,拿了个面包坐在窗边的位置上开始吃。嘴一张开,眼泪就滚出来了,她咬了一口,嚼烂了吞下去——只是人的本能。
旁边也坐了一个女孩儿,她桌上的食物很丰盛,牛角面包,冰淇淋,奶昔,她像是很快乐地品尝着那些食物,吃的也很优雅,时不时地用纸巾擦一下嘴。沐阳吃掉整个面包,又拿了一个吃完才感到饱了。她站起来往外走,嘴角还沾着面包的油渍,亮得发光。
推门时,店员叫住她,说:小姐,你还没有付钱。
这句话让她从‘电影’里走了出来,现实的世界,吃了人家的东西,是一定要付钱的。她给完钱经过玻璃门时,门上映出一个黑沉沉的脸影,外面太黑了,衬得像是老式胶卷里半身照,脸的轮廓淡得看不清,但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脸,虽然不清楚,她也知道那是一张绝望的,茫然的脸。
她一直往前走,哪里都有人,有楼房,也有花瓣已经萎蔫的木棉。她走过时,这些事物总要拿走她的一些东西,感情,记忆,归宿感,走得很远了,她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拿走了,然而,楼房,人,依然无处不在。
她想歇下脚,便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会儿;若她渴了,就在自动贩售机里买瓶纯净水;最后她想睡觉了,去了好几家酒店,都说太晚已经没有空房。
如果她不走到以往租住的小区前,今夜,她或许只能流浪下去。
她没有打扫积了灰的房间,进门便蜷到床垫上,猫头鹰圆鼓鼓的眼睛瞪着她,像是在控诉她这么长时间对它的冷落。她起床在卫生间里找到一块抹布,沾水给它擦了个干净,便让它看着自己睡着。
云舫回到家时,路佳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他问她:沐阳呢?
我不知道。路佳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他。
云舫像淋了场大雨般,浑身冷了个透。好一会儿,他才愤怒地指着她的鼻子,抖了几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指着我干什么?想打我?路佳轻蔑地看着他,讥讽地说:你有打我的功夫,还不如去找到她。我要回武汉了,祝你好运!
云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钉,直直的钉到她的脸上。半晌后,他才收回手,在身侧握紧,转过身出了大门。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问的人也问了。周亮接到消息后就立刻赶回家里,告诉他沐阳没来过。他也打了电话给介桓,介桓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以为只是吵嘴而已,便轻描淡写地说:她很久没跟我联系了。
他的话使云舫生了疑,想到沐阳真可能去他那里,心里又急又恨,但他也怕沐阳真没在那儿,于是说道:如果她去找你了,你帮我留住她,不要让她一个人出去。十一点时,介桓给他打来电话,说沐阳的手机打不通,她人也没来过。云舫这才相信介桓没有骗他,但心里越发地急了。
幸好他一向冷静,不用多久便想到了小公寓。
他仰头望着那扇亮了灯的窗户,眼睛如同四周的夜色一般幽深的黑。那盏灯泡总是坏掉的路灯,如今有气无力地亮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突然一下灭了。他记得很清楚,刚认识不久,也是在这楼下,幽暗的车里,唯一的一盏灯灭了,漆黑中,他没控制住自己而抱了她。所以,当他在周亮家看到她和王介桓亲密交谈的样子,又目送着她上了王介桓的车,他便惦记着这盏路灯是否亮着,一路跟了来。
这一惦记,便是这么长时间的纠缠。
他低头不再看那扇窗户,早知道纠缠不了一生,却在她说出那句“老死或病死在另一人的怀里,再到另一个安全的世界重逢”时,灵魂便与她缠绕上了。
无数次地刻意冷落,也没能让她离开,偏偏在她答应了要与自己走完一生时,因他而死了心。
这次,她是会离开吧?
他心里没底,但还隐隐地希望着。他看向那盏路灯,尽管那希望比那灯光还要微弱。
沐阳半夜醒了,翻身的时候扑了个空,就再也睡不着。台灯和吊灯都还开着,屋里亮堂堂的光照得她浑身发冷。她抱臂坐着,把头枕在胳膊弯里,刚闭上眼睛,云舫便跑来了,明明就黑乎乎的一片,他的身影却很明晰,穿着笔挺的西装,拿下眼镜后一张轮廓深刻,五官细致的一张脸。她的双臂抱得更紧了,像是要抱住他,她的手都攀上自己的肩了,抱住的还是自己颤抖的身体。
她把自己的脸给闷着,闷着发出笑声,笑得流出眼泪,她跟自己说话:好傻啊,这么大点儿地方,哪是云舫能钻得进来的。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给他留丁点儿地方,但是自己抱着自己,抱得再紧仍然空虚。
她下了床,走到阳台上,青藤因为缺水已经枯死了,地上铺满了落叶,踩着方寸之地,她竟然觉得身处在与别人不同的季节——凄凉而冷清的秋天。
她种的花都搬去了那边的家,阳台上除了灰就只剩那道雕花的铁栏杆。她不顾上面的灰,两肘便搁了上去,微凉的夜风迎着她的脸吹来。她望着淡青色的天,几缕淡淡的云,像一块薄薄的云母石盖在屋顶。她仰得脖子酸了,才低下头,楼下的人也正好抬起头来,隔了十七层楼,他们的目光在深暗的夜色中交汇,她想看个清楚,路灯却突然灭了,顿时只余个如黑绡般的影子。
她转身进了屋里,不安稳地坐在床边,那双空茫的眼睛盯着门。电梯早就停了,却许久没有响起叩门声。说不清她怎么还会焦急不安,如是他们初识,等待着他的电话,并不主动地拨个电话给他。此时,她比那时更害怕只是空等一场,若到了这地步,她还那般被动便是无可救药了。
她三两步跑到门边,转动门把手的时候还深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地拉开来——
云舫站在门外,手举得高高地扶着门框,镜片后的眼睛里深藏着被他拼命按捺的激动。
“进来吧。”沐阳平静地说。
云舫随她进了里面,递给她一瓶依云矿泉水。他想得倒是周到,知道这屋里没有水喝,顺手从车上拿了两瓶。
沐阳坐在床边,云舫坐在沙发上,他们都低头看着手上的矿泉水瓶。
这样的静默使得云舫很无措,不该是这样的,应该是沐阳同他歇斯底里地大吵,骂他是骗子,骂他毁了她,他已经做好了任她捶骂的准备,却没想到她这么地冷静,如是医生对病人宣布了药石无罔,因绝望而无畏的冷静。他心里的不安扩大,若说他上楼前,经深思熟虑还有几分留住她的把握,现在的他就如一个陌生人般,那些要向她解释,请求,表明自己内心的话,全因她冷冰冰的面孔而化作乌有。
“沐阳——”他试探地唤了她一声。
“嗯?”沐阳轻声应了,而发出这个声音时她险些哭了出来。
“你想离开我了,对吗?”
沐阳的头往后仰,将眼泪逼了回去,仍是轻轻地回答了一声。“嗯。”
云舫抿紧了唇点点头。“如果要离开了,那也不会介意多知道一个人的过去——”他抬起手,阻止沐阳开口拒绝。“你先听我说完,如果你觉得被我欺骗了,那么,不彻底看清楚这个骗子的真面目,你会甘心么?”
沐阳沉默了一会,轻点了一下头。“你说。”
云舫用手抹了把脸,便低头看着矿泉水瓶道:“我跟施容还有时雨都不是上海人,我们的原籍是内地的一个小城市,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当初彼此都不认识,如果没有那场洪灾——”
云舫那时年纪不大,那场灾难给他带来的伤痛已经被日后所见、所亲历的许多龌龊事给冲淡了。只记得一夕之间,他所拥有的一切,全被淹没,疼他的父母,还有一个刚满两岁的妹妹。水灾过后,除了父母跟妹妹被水泡得浮肿的尸体外,一无所有,甚至找不出他们的一张照片。
灾难过后,没人有能力收养他,只有一个亲戚将他带回了自己住的小棚子里。他和他的老婆无子无女,水灾也公平地夺去了他们的财物。愿意领养云舫,原本就是因为他们要跟同乡去大城市“干一番事业”的,他们并不清楚去那里要做什么,因为无法生育的遗憾,又因“光明的前途”,使他们觉得养个孩子也并不吃力。
一起去的有三十多个人,分三批走,到上海汇合。云舫是第一批离开的,他被自己的养父母带上了火车,同行的十多个大人,还有四五个小孩儿。蔚时雨和施容也在那班火车上。到上海后,他们住进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男人女人孩子全挤在一张大通铺上睡。吃饭也是又硬又干的馒头,那还算得上好的,到后来连馒头也没有了,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儿。
云舫那时候面黄肌瘦的,养父养母也因为到了上海没找到事情做,成天打他出气。他自小就聪明,父母也打过他,但他却从他们沮丧狰狞的表情里看出来,他们打自己,与亲生父母打是不一样的,他们打的时候是真的恨他,打一顿后用一双凶狠的眼睛斜瞪着他;而父母打他却是又恨又爱的,末了还要温言好语地哄他。
他不出声儿地任他们打,等他们撒完了气,还讨好地为他们捶肩按腿。他们在通铺里睡了一个月后,身上的钱不够吃几顿馒头了,养父养母经常出去,回来时,偶尔也能给他带两块核桃酥回来,对于云舫来说,那已经是很高级的零食了。
他那一年没有去上过学,养父养母也带他搬出了地下室,跟另外几个人往在一栋旧的木板楼里,蔚时雨和施容也住在那儿。他们三个常被父母带出去,被他们教着跟过路的叔叔阿姨说这样的话:我是XX学校的学生,乘车的月票丢了——他们也教了他,给钱了拿着,回来交给他们,如果他们说要送他去派出所,就赶紧走开。
他们三个孩子摸出了一个规律,只要大人们买了零食点心回来,第二天便有这样那样的事。云舫最机灵,带他出去,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一个长得那么干净体面的孩子,话说得又流利,如是学校里的优秀生,无人将他与骗子联系起来。
云舫常被大人们夸奖聪明伶俐,那时的他没有是非观,他们一夸,又给了点心,云舫便觉得自己做对了。常常不按他们的台词,自己编些谎,钱就赚得更多了。
后来,大人们不再带他上街,而是给他穿得体面了带去别人的家里,或是饭馆里,大人们说话,他也在旁边听,养父养母每次的身份都不一样,一会儿是这个国企的业务主任,一会儿又是那家公司的采购员。他不明白业务主任和采购员是什么,但从养父母很神气的表情看来,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所以,他也表现得很有教养,别人问他什么,他回答得头头是道。
他们经常搬家。云舫等三人被送进学校读书后,大人们给他们单独了间小房子,让他们当中一个女人照顾。云舫很瞧不起那个阿姨,因为她很笨,大人做什么事儿也不带她。
阿姨给他们做饭,也不许他们跟同学往来。云舫对于现在衣食充足的生活很满足,也听话地跟同学疏远关系,只跟施容和时雨玩。但孩子倒底是好奇心强,同学聊天说的很多东西都与他所看到的相悖,所以,那天有同学邀他去他家玩时,他蹲在厕所里跟施容说肚子疼,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路,要他先回去。
他跟那个同学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小孩儿正跟一个大人说:叔叔,我是XX学校的学生——那孩子样子笨拙得很,云舫觉得他好傻,便忍不住笑了。同学转过头跟他说:你也觉得他可笑是不是?同学很鄙夷地看了眼那孩子,又说:那都是些骗子,妈妈说他们被一些坏人控制了,不读书成天在街上骗人。
他的鄙夷使云舫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伤害。云舫仿佛是为自己,也为了养父母辩解说:他们要这样说才有饭吃啊。同学惊讶地望着这个自己一直崇拜的优秀生半晌,慌忙拉了他的手就跑,边跑边说:你爸妈一定没跟你说过这些,我要带你去见我妈妈,让我妈妈来告诉你该小心的事。
他们到了同学家,同学很骄傲地跟爸妈说带回家的同学是班上的第一名。他的父母热情地款待了云舫,饭桌上还不时给他夹菜。同学将路上的事告诉他的妈妈,他妈妈便放下筷子跟云舫说起了很多的骗子招数,要他小心。那位母亲从饭头说到饭尾,云舫听着那些自己所熟悉的,甚至干过的事儿,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同学的父母一边夸奖着他,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那些骗子。仅那么一顿饭,云舫稚嫩的心灵扭曲了。
那晚他回去后,阿姨倒没有生疑,给他一颗黄连素让他吃下去便不再理他。如果不知道其他同学的生活,他一直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但如今——
他与同学真正地疏远了,却更加留心同学间的谈话内容,上课也更认真了,他渐渐地将自己的世界区分开来,老师的话是对的,大人的话是错的。他不表现出来,也仍然撒谎,跟老师说:父母很忙,没有时间来开家长会,家访也不方便。跟大人说:学校无聊得很,同学和老师都很蠢。
他只对自己忠实并深信不疑。
他的生活也一直这样,平时在学校上课,大人们需要他的时候,他也会去“帮忙”。直到上了大学,大人们的钱也越来越多了,已经形成了一个小集团,他们等着云舫三人学有所成后,进行高智商的诈骗。
而云舫在上学的时候就给他们出谋划策,多起找不出法律漏洞的作案收入,使得他们云舫更加地信任和器重。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表现得很懒惰,对读书兴趣缺缺,直想出来“做事”,同时,他已经将蔚时雨跟施容拉拢了。三人为了摆脱控制,便开始长达两年时间的布局。
大二的时候,云舫还未满十八岁,时机成熟,面对一个数额巨大的案子,反复研究都万无一失后,众人摩拳擦掌,云舫一个也没算漏地分配了任务,除了蔚时雨和施容,而他自己也小心地没沾进去。待到那笔钱落到他们手上,拿了护照要逃出去时,云舫匿名举报了,并将他们从前诈骗的一些证据寄到公安局,整个团伙无一幸免。
要说那帮人为什么没有供出云舫等人来,一则是因为自小就教唆他们犯罪,坦白了,也不见得罪罚会轻多少;二则是云舫三人成年后便不参与任何一个环节,仅是给他们策划,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他参与犯罪;最后则是留了他们三人在外,好歹也有丝希望,盼他们哪天有钱了能疏通路子,把他们弄出去。
他们也怀疑过是云舫的出卖,但后来觉得他没理由这样干,要说这里面最温顺,兴趣最大的就是云舫。几年来,三人也不时地往牢里送些东西进去,只是从不露面。直到那人出来后,第二次被施容给送进去时,所有人才恍然大悟,那三个被他们带大的孩子一早就算计着他们。
施容去探监的时候,对那些人说:你们还是安心地改造吧,要供出我们也行,云舫有个专门的法律部门等着,而且,你们供之前先想想后果,别一不当心地这辈子都出不来。
那些人进去后,由于被端得彻底,云舫三人也没留什么钱,生活费和学费没了来源。其实他们也不若路佳所说的那样,还干着老本行,但手段确实是卑鄙了点儿。原本是计划着读完书,便将赚来的钱投进去开家公司的,却想不到,毕业不久,蔚时雨便将钱全部卷走,随后去了国外。
“你爱她吗?”沐阳打断他,问道。说到这里,她已经顾不得去对之前的那些事情骇然,也许是震惊过了,她现在倒平静起来,介怀着他与时雨的事儿。
“说不上来,但我承认,那时我对她算不错的。”云舫老实地回答。
沐阳的脸变绿了,云舫又赶紧道:“对她好也许不是因为爱,只是老早前我就明白,像我这样的人,跟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施容也是爱上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结果被伤得很深,所以,我除了娶时雨,没有别的选择。但也没想到,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谁又是可以信任的?”
“她伤害你也很深?”沐阳心里刚好受了点儿,又冒出让她更难受的问题。“你认为我也跟她一样,所以防备我,什么都不跟我说,只顾着利用我?另一个女人给你的伤害,你转嫁到我身上,你对我公平吗?”
她平静的面孔终于出现了裂痕,她有把手伸出去,扇云舫一个耳光的冲动,但她忍住了。云舫却在这时候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沙发上,用力抱紧了,使她挣扎不得。
等她平静下来,又流出眼泪了,他才用手指给她揩着泪水,轻言轻语地说:“她给我的伤害,只是拿走了所有的钱,让我有段时间只能靠施容从女人身上赚到的钱来接济我。你不知道那种耻辱,所以,我对女人不再信任了。你先别动,听我说完——”
他把再次想挣扎的沐阳按回怀里。“沐阳,我若是不相信你,第一次跟你来这里的时候,我当时很愧疚,那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心思龌龊,所以,尽管那晚想跟你待的时间久一些,最后还是离开了,回去后我也很矛盾,我想过就这样算了——”
“你舍不得你的计划是吗?如果佳佳是一般的女孩儿,一定会爱上施容,然后你就不用再来找我了,可你关机那么久之后,还是打电话给我了——”
“我承认最初的目标是于庆耀,但跟你在一起后,我就改变计划了,只要他投资而已,况且,他投资的钱很快就能赚回去,以后都是稳赚不赔的——”
“你让人家赚了钱,就可以抹杀你当初想害人的坏心思吗?”沐阳恨恨地说。“你这人真可怕。”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我是可怕,所以,我才一直不想你跟我这么个可怕的人在一起。”云舫在她耳边大声地说,他终于是被刺伤了。“我也以为能瞒你一辈子,让你永远把我当成一个你心里的理想对象,一个温柔斯文的人,但是——”
“但是我知道了,这世上真有能瞒一辈子的事吗?或许有,如果你不是为了‘荆楚药业’,你不要那么贪婪,让施容拐走佳佳,让于叔病重,让我担心,我可能真的被你瞒一辈子。”
沐阳哭着像是在责怪他,责怪他如果不那么做,只安份于目前的事业,那么他还是她心里那个理想的人。她怎么能原谅他将她一直忍受委屈,以为终于苦尽甘来换来个理想爱人的梦给戳破。
“我不该让你爱上那个假的柏云舫。”他喃喃地说:“真实的我就是这样,野心重,不择手段,沐阳,你后悔了是不是?”
“当然后悔了,谁不会后悔?”
云舫终于松开了手,或许是他浑身无力了。“你也不会再相信我了,甚至不想再见到我?”
“是。”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心里却犹疑了许久,甚至有些后悔,应该不回答他的。
“那好。”云舫缓缓地起身。
沐阳只怔怔地望着他,如同许多吵架后的女人心思一般,怕他说出来要走,留自己一个人寂寞地回想吵架的内容。
若是云舫今天不来与她说这么多,她想她是能抵抗寂寞的,但现在,她心境还处于吵架中,云舫却已经理智地抽离出来。
“忘了以前的柏云舫。”云舫说完,还是低头强吻了她,吻得她又快要陷入时,他却离开了她的唇,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沐阳望着那扇紧闭地门坐到天亮,她总以为云舫还会回来,虽然今天他所说的话不能全信,至少他是在意她的,而且犯错的是他,既然在意,那么他就不会忍心让她一个人待着。
然而,天亮了很久,她在沙发上只睡了一会儿便醒了,睁眼又想起了那些事,一个晚上根本消化不了,她只能坐着继续想。云舫仍是没有来,她心里恨死了,却又放不下,一会儿又想着是不是因为她的回答真的伤到他了,像他那么骄傲又自负的人,怎么容忍得了女人对他说出后悔。
她看了眼手上那块时间可以倒退的表,她无聊将时间拨到了过年的那两天,他们去牧场的那个时候。她突然想起来云舫那天跟她说的话:即使你哪天不爱我了,离开我了,我也只会当成一个跟你重新认识的机会。
他走前也说:忘了以前的柏云舫。
她像是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想起来后来几天两人的生活,他那样一个缺乏感情的人,却为自己费了不少心。过去的她或许不能忘记,但重新认识是可以的,确认一个过去那样复杂的人,是不是真的爱上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