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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讲关于蜜瓜的故事。
第一次小雨妈妈带我来康复中心找这里的经理办入职手续时,看到一个大男孩儿坐在经理办公室门口,正在如痴如醉地吃着哈密瓜。
他的耳朵特别地灵巧,我和小雨妈妈的脚步声近了之后,他立刻把头抬起来,两手捧着哈密瓜,呆呆地望着我们。他的表情严肃、深沉,像是高级会馆门口的保安,对周围的一切都时刻警惕着。
待我们走近后,他貌似认出小雨妈妈了,立马嘿嘿地笑着,把手里捧着的哈密瓜对着小雨妈妈,往前伸了伸,咧着嘴、含混不清地说:“哈—蜜—瓜。”嘴咧得好大、好歪,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肥肥的舌头,以及附着在牙齿上的果肉。
小雨妈妈用手轻轻摸着男孩儿的头,笑着说:“蜜瓜,真乖,阿姨不吃。”随后便带我进了经理的办公室,没过多久就办完了相关手续,和经理的一番交流也比较顺畅。
经理建议,让小雨妈妈带着我熟悉下康复中心的整体环境。小雨妈妈带我出了门,我问小雨妈妈:“我感觉刚才那个小男孩儿应该不是自闭症儿童吧。”
“嗯,这孩子叫蜜瓜,特别喜欢吃哈密瓜。天生弱智,不过心地特别善良,他和他妈妈命运挺凄苦、挺不容易的。”小雨妈妈对我说完之后,不停地摇头、连声叹气,我没有再问下去,我知道小雨妈妈心里的愁绪,她是推己及人,想到自己的孩子以及自己。
可怜天下父母心呀。更可怜天下这些有智障残疾的孩子们的父母。
2
于这些自闭症儿童而言,蜜瓜是一个特别称职的大哥哥,他非常喜欢这里的每一个孩子。
自闭症儿童是天生的没有情感痛苦的孤独者,所以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跟外界没任何的情感交流。大多数面无表情,不搭理任何人。也有个别的孩子有攻击倾向,喜欢用脑袋撞别人,比如小雨。
蜜瓜总喜欢跟这里每一个孩子傻头傻脑地笑,然后乐呵呵地囫囵“哈—蜜—瓜”。不过除了工作人员以外,是没人搭理他的。
我发现一个很奇妙的事儿,蜜瓜特别喜欢跟在小雨的后面,反反复复囫囵“哈—密—瓜”。不过这俩孩子貌似前世冤家一般,蜜瓜只要一不跟在小雨后面,坐在地板上的玩具堆上玩的时候,小雨就会突然用脑袋去撞击蜜瓜的腹部,不过蜜瓜从来不生气、不计较。
虽然他弱智,但他真的非常懂事。
蜜瓜每次都是疼得嘴一咧,然后不停地揉着肚子。待缓过劲儿以后,蜜瓜轻抚小雨的头部,眼珠子瞪得好大,又囫囵地说道:“哈—密—瓜!”边说还边流着口水,一滴一滴掉在小雨的头上,不过小雨却浑然不觉(当然小雨此生都很难有觉),冷视着周围一切事物。
3
蜜瓜特别喜欢吃哈密瓜,超出了我想象的喜欢。
每天上班,我都能看到蜜瓜抱着一块哈密瓜,坐在康复中心的门口啃着。他只要一见到家长带着孩子来,都会报以微笑,囫囵地说着“哈—密—瓜”。
这又让我想到了某些高级大厦,每天早晨上班到大厦门口,都会看到阳光又严肃的保安帅哥在说着:“您好,请出示出入证件。”
康复中心的工作人员及在这里孩子们的家长,都特别特别地喜欢蜜瓜。他们都被蜜瓜单纯的傻劲儿与内心的纯净深深感动着。
在偶尔的交流中,有好几位孩子的家长都向我表示,如果上天让他们选择,他们宁愿让自己的孩子是弱智儿童。起码孩子还能像蜜瓜那样,有些情感上的共鸣,哪怕是对他们说一些简单的傻话,绽开傻乎乎的笑容。可是这些孩子的父母,连这些最起码的都得不到。
自闭症儿童,仿佛是上帝派到人世间的孤独天使。他们从一出生,就把自己的心门关得死死的。外边的人看不到他们的内心,也猜不出他们是否快乐,而那道心门的里面是五彩缤纷还是幽冷黑暗,没人能知道。只知道的是,家长的内心中的五彩缤纷是越来越少了。
不过康复中心的经理告诉我,很多家长每天早晨送孩子来康复中心,看到蜜瓜在门口吃着哈密瓜,不时还在傻乎乎地不知所以然地笑着,家长们的内心多少有了些阳光,他们或许也看到了希望,他们在幻想假以时日,或许他们的孩子能像蜜瓜一样。
如果蜜瓜不是先天弱智,而是一个恢复不错的自闭症儿童,那该有多好呀!很多家长总喜欢对经理说这句话。
不过我一直觉得,如果这些自闭症孩子真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孤独天使,那蜜瓜一定是上帝派给孤独天使的守护神。
4
在康复中心的工作,平时是蛮累的。空闲的时候,我一般是坐在大厅地板的一个角落,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些孤独的天使们。孩子们都各玩各的,虽然与他们朝夕相处,但是他们似乎永远都不会感觉到我的存在,这多少让我有一些失落。
不过幸好还有一个天使,能让我清晰地感知自己的存在,那就是蜜瓜。蜜瓜在我工作的时候,从来不打扰我,而是像一个小侦察兵一样,在康复中心的门口站着。
待我不忙时,他就不知不觉地晃悠到我身边,然后手捧着哈密瓜,冲我嘿嘿地傻笑。蜜瓜特别喜欢我用食指按着他的鼻尖,叫他“小瓜瓜”。然后蜜瓜对我进行友好的回应,把手里的哈密瓜往前伸了伸,大嘴咧得好大:“哈—密—瓜。”
当我摇了摇头对着他笑,表示自己不吃,让他吃的时候,他就赶忙把手收了回去,然后开始啃上。我哈哈大笑,对他笑道:“你这傻小子根本就不傻,多调皮、多古灵精怪呀!”
一转眼,来康复中心工作有一段时间了。基本上在康复中心的自闭症儿童的家长都有见过面,并且开始熟悉了。不过却唯独没有见到蜜瓜的家人,这使我很是诧异。
为此我专门去经理办公室,找他打听一些情况。在我把疑惑问完后,一位我从未见过的身穿康复中心工作服的老先生走了进来。
经理便向我介绍,这位是蜜瓜的远方亲戚,是康复中心的医疗主任欧阳先生,去香港学习了两个来月,刚回北京。蜜瓜的妈妈在北京打工,单位帮着安排他们母子在康复中心后面的一间小平房里生活。蜜瓜的妈妈在附近一个大商场做保洁,每天都起得很早、归得很晚,所以在上下班期间,很难见着蜜瓜的母亲。
之后我和欧阳先生聊了起来,我告诉他,我特别喜欢密瓜这孩子,虽然他不是自闭症儿童,不过我第一次见着他,感觉他特别像《海洋天堂》里文章饰演的大富。尤其是那干净洁白的脸蛋儿,还有那灿烂纯净的笑容。每每在工作累的时候,他就会手捧着他那个早就啃得精光就快剩皮儿的哈密瓜,走到我身边,口齿不清,嘿嘿笑着说:“哈—密—瓜。”我真的非常感动,心很酸但又很温暖。
好几次,一看到蜜瓜我就心酸得想哭,但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我知道蜜瓜其实什么都懂的。他喜欢我这个姐姐,他肯定不愿意看到我为他伤心难过的样子。
5
欧阳先生向我讲起了蜜瓜的身世。其实他并不是蜜瓜的什么远房亲戚。所谓“远房亲戚”的概念是欧阳先生早已视蜜瓜为己出了。
欧阳先生早年学医,蜜瓜是他下乡时救治过的一个孩子。
蜜瓜的老家在安徽一个偏远的山村,那时候欧阳先生还在合肥工作,被单位安排下乡医疗的活动,因此认识了蜜瓜这个苦命的孩子。
蜜瓜不是先天弱智,本来只是有轻微的智障,之所以后来变成这样,是因为小的时候一次意外的发烧,烧过度而使得大脑受到很严重的内伤,为此还落下了肺炎。
蜜瓜之所以特别喜欢吃哈密瓜,是因为他不爱吃药,同村人告诉他的母亲,吃哈密瓜润肺,对他的肺炎有好处。但其实这是道听途说,并非有真正的医学根据。
蜜瓜小的时候常常被街坊邻居当傻子对待,小伙伴们也是嘲笑欺负他。他的爸爸更是嗜酒成性、嗜赌成狂,家里本来就穷得叮当响,被他父亲这么一折腾,更是一贫如洗。后来蜜瓜的爸爸为躲债扔下蜜瓜母子俩跑了。
那一次下乡,正好蜜瓜发高烧不退,蜜瓜的母亲知道医疗队在村口治疗,就赶忙过去,一下跪在地上,求医疗队赶紧过去治她的孩子。当时欧阳先生及时赶到,测量体温都快40℃,这要是再晚些,孩子身体这么弱,可能华佗再世都未必有回天之术。
蜜瓜醒了之后,张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欧阳先生。蜜瓜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声音沙哑地对着欧阳先生说“哈—密—瓜”。欧阳先生不知为何,突然被感动得哭得歇斯底里。
从那以后欧阳先生就定期来看望蜜瓜,蜜瓜也特别喜欢欧阳先生。蜜瓜爸爸的债主们,到家来讨债,找不到蜜瓜爸爸,要不出来钱,动辄砸门,甚至还进屋殴打蜜瓜来解气。欧阳先生那时候准备到北京来工作,蜜瓜妈妈知道这个事儿想跟着一起来北京。
这个山村里走出来的女人,虽然没读过书,虽然没文化,但她知道北京是首都,那里汇集着能人,一定能有能给他儿子治好病的医生。不论花多少钱,她砸锅卖铁、做牛做马也一定要想办法。
后来我有见过蜜瓜的母亲,我清晰记得她对我说过的一段话,我用书面语简单概括下:“我农村出来的,没念过书。我是个穷女人,但我不能是个穷母亲。我活得挺累的,但我得想办法挣钱,给我儿子看病买药呢!一想到这儿,我活得就可有劲儿了。”
在之后的人生道路上,每每遇到苦难挫折,我都会想到蜜瓜的母亲的这段话。同是女人,我想我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挫折,也难不过蜜瓜的母亲了。
她都能笑着坚持面对,我又有何不可呢?
6
慢不过蜗牛,快不过时光,转眼半年就这么过去了。在与家人的反复协商后,我准备去沈阳的一家医院上班,所以在北京这家康复中心的工作也要随之结束。
说实话,我对北京这座城市是能割舍得了的,因为这座城市给人们的幸福感,尤其给北漂人的幸福感,其实是蛮低的。不然地铁站、天桥底,怎么这么多流浪艺人会唱汪峰的《北京,北京》。但我割舍不掉的是蜜瓜、小雨这些孩子们,他们是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最温暖最可以依靠的港湾。
就像《北京,北京》中的一句歌词:“我们在这寻找,我们在这失去。”其实在这我寻找到了天使与爱,但离开就意味着我要失去这些。
7
临走那天,小雨妈妈带着小雨准备送我到火车站。她们先陪我到康复中心,与同事和孩子们告别。虽然于这些自闭症孩子们而言,可能永远都不会懂得离开和失去到底为何物。
当我提着大大的行李箱,最后与欧阳先生及康复中心的经理在门口告别的时候,坐在门口石阶一直吃着哈密瓜的蜜瓜,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站了起来,走过来把手里的哈密瓜递到我面前,反反复复地说着:“哈—密—瓜……”
不停地重复,语速越来越快,整个脸挤在一起快成囧字形,眸子里泪滴在打转儿。
本来来之前,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哭的,但最终还是没忍住,接过蜜瓜的哈密瓜,我狠劲地啃了两口,然后抱着他号啕大哭。
我从背包里拿出碳素笔,在蜜瓜的手心写了一行字,然后把他的手指扣成拳头,不让别人看到。在小雨妈妈生拉硬扯下,上了出租车,奔向火车站。
在出租车上,小雨妈妈问我:“你在蜜瓜的手心上写得什么?”
我笑了笑,学蜜瓜的声音以及歪歪的嘴形,囫囵道:“哈—密—瓜。”继而哈哈大笑,然后又大哭了起来,小雨妈妈望着我,只是叹气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言语。
其实我在蜜瓜手心写的是:“你是姐姐这辈子最欣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