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寒雾浓重。
当世大儒、太子少傅林文正的府邸前,两盏灯笼在凛冽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穿透灰白色的雾气。
府门前的空地上,一个身影的出现,打破了这黎明时分固有的沉寂。
那是一个少年,身形瘦削得惊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仅着一件无法抵御严寒的破旧单衣,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与冻得发紫的嘴唇形成刺眼的对比,显然正忍受着高热的折磨。
然而,最令人震撼的,并非他的狼狈与病态,而是他肩上所负之物——一面巨大的、黑底金字的匾额!
“满门忠烈”!
四个沉甸甸的大字,在朦胧光线下,依旧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悲壮与威严。
匾额显然远超少年体力所能承受,压得他脊背深深弯下,每一步都踉跄蹒跚,在冰冷的地面上留下湿漉的脚印。
但他那双深陷的眼眸,却亮得灼人,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悲愤。
他行至府门正前,并未敲门,也未高呼,而是用尽最后气力,将肩上的匾额缓缓、却坚定地,倚放在府门前的石狮基座旁。
他自己,则朝着那紧闭的朱漆大门,撩起破旧的衣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脊梁,在匾额旁挺得笔直。
这一人一匾构成的奇异景象,很快惊动了门内。
侧门开了一条缝,门房惊疑不定的目光扫过,待看清那匾额上的字和少年倔强的身影,倒吸一口凉气,慌忙向内通传。
并未让少年等待太久,或许是那“满门忠烈”四字太过沉重,中门竟在低沉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
一位身着简朴深色儒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仆从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
他面容清癯,目光却如古井般深邃,正是林文正老夫子。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那面熟悉的匾额上,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随即,才看向跪在匾额旁的少年。
少年的状态极差,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执拗与冤屈,却如实质般冲击着见惯了世事的老人。
林文正并未立刻让少年起身,也未询问来意,他只是沉声开口,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与一种审慎的威严:“楚家小子,你可知,此匾乃陛下亲赐,荣耀所系,非比寻常。你擅动祠匾,负之而来,所为何事?若不能言明,便是亵渎先辈荣光,其罪非小。”
他在给少年开口的机会,也在试探这少年是真有冤屈,还是受人蛊惑,或是病重失心。
楚逸抬起头,寒风掠过他滚烫的额头,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看向林文正,眼中没有怯懦,只有一片近乎荒芜的平静,以及平静下汹涌的暗流。
他没有哭诉,没有哀求,甚至没有立刻陈述冤情。
他只是用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清晰地说道:
“晚辈楚逸,非敢亵渎先辈荣光。正是因先辈荣光蒙尘,楚家忠烈之血未干,而其后人已濒死路,故不得不负此匾而来,非为示威,实为……乞一纸公道,借夫子清名,使天下人知,忠良之后,未绝于沙场,或绝于……萧墙之内!”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虽气弱却字字千斤。
林文正目光微动,但依旧不动声色:“空口无凭,冤从何来?你既负忠烈之名而来,可能承忠烈之志?可能显忠烈之后不当泯然众人之才?”
这是考较,也是给楚逸一个展示的机会。
若只是庸碌之辈,即便真有冤屈,也难以掀起波澜。
楚逸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的血腥味。
他知道,机会只有一次。
他目光扫过匾额,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看那些逝去的英魂,然后,缓缓吟道:
“十年质子困北荒,归来犹带半身创。”
声线凝霜,开篇便将十年寒狱的磋磨与归国未愈的伤痛烙在字间,悲怆直透人心,开口便藏不住的沉郁。
“柴扉透风风穿牖,馊食冷语语似枪。”
不避寒酸,却字字扎心。漏风的柴门挡不住北疆残留的寒气,发霉的饭食配着下人的尖刻嘲讽,比敌国的刀兵更伤人。
“身如浮萍经雨荡,心逐孤鸿向故疆。”
以“萍梗”喻漂泊无依,半生如风中残叶;又以“孤鸿”寄赤诚,纵使身躯被磋磨得无落脚处,一颗心仍像南飞的雁,死死朝着故国的方向,这是他求冤的底色,从不是怨怼,而是执念。
“满门忠烈匾仍在,不见当年国栋梁。”
目光扫过家中蒙尘的“忠烈”匾额,语气陡然发沉。
匾额还是当年的匾额,可支撑家族、守护故国的人,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
强烈的今昔对比,藏着对世事不公的刺骨诘问,也让大儒看清他冤屈的根源。
“唯愿英魂昭此肠,敢倾碧血洗沉殇!”
话至此处,悲怆化作激昂。
他抬眼望向大儒,字字掷地有声:若列祖列宗的英魂能看见这份赤诚,他愿洒尽热血,也要洗去满门的冤屈、半生的伤痛!
这既是诉愿,更是求大儒援手的决绝叩问。
这首诗,或许辞藻不算最华丽,但情感真挚浓烈,字字血泪,尤其是结合他此刻的境况和那面“满门忠烈”的匾额,其冲击力无以复加。
他将个人遭遇与家族荣耀、现实冷酷与历史悲壮紧密结合,产生了强大的感染力。
吟罢,楚逸因激动和虚弱,身体微微摇晃,却仍强撑着跪得笔直,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呼啸。
林府的仆从们面露戚容,显然被诗中的悲愤所动。
林文正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看着那面沉重的匾额,回味着那首饱含血泪的诗。
诗中的冤屈、悲愤、不甘与最后的决绝,不像作伪。
这绝非一个普通少年在病重垂死时能伪装出来的。
尤其是最后那“敢倾碧血洗沉殇”的决绝,让他这个见惯了朝堂风云的老人,也感到心头一震。
良久,林文正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与一丝凝重。
他上前一步,并未先去扶楚逸,而是伸出苍老却稳定的手,轻轻拂过“满门忠烈”匾额上的尘埃,动作带着一种难言的敬意。
然后,他才看向楚逸,目光已然不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沉声道:
“孩子,这诗……太重了。这匾额,也太重了。”
“扶他起来。”林文正对身旁的仆从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将匾额……请入府中,妥善安置。”
“楚逸,”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勉强站定的少年,“你今日负此匾而来,吟此诗于吾门前,你的冤屈,老夫……暂且听下了。但你要知道,路,才刚开始。”
楚逸在林府仆从的搀扶下站起,听到林文正的话,他知道,自己这破釜沉舟的第一步,成了。
他艰难地拱手,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
“晚辈……明白。谢夫子……容禀之门墙。”
寒雾依旧,但林府的大门,却为这个背负着“满门忠烈”匾额的少年,真正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