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
即便跪在象征天下权力核心的金銮殿那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楚逸感受到的,也只有从膝盖直窜天灵盖的寒意。
这寒意,比他过去半个月在镇国公府那漏风的柴房里,裹着发霉的稻草度过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冷上几分。
他身上那件浆洗发白、甚至还带着些许污渍的单衣,与这满殿朱紫公卿的锦绣华服,形成了可笑而又可悲的对比。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射而来的目光——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有毫不掩饰的鄙夷,但更多的,是一种彻骨的冷漠,仿佛在观赏一件与己无关的陈旧摆设。
龙椅上,他那名义上的“父皇”,大晟王朝的皇帝,正用一种温和却透着遥远距离感的语气说话。
“逸儿,你受苦了。在北漠为质十年,为我大晟忍辱负重,朕心甚慰。如今归来,便好生将养身子骨。朕已与你叔父言明,他定会视你如己出,妥善照料。这些许银两,你且拿去,添置些衣物用度,莫要再委屈了自己。”
一个太监端着托盘躬身走来,盘子里是五十两雪花银。
五十两,对于寻常百姓家或许是一笔巨款,可在这金殿之上,赏赐一位“为国效命十年”的皇子,简直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
楚逸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戾气。
视如己出?柴房馊饭,冷水泼面,病重垂死无人问津,这就是楚云山的“视如己出”?
将养身子?他那好叔父怕是巴不得他这“孱弱”的侄子早点“将养”到阎王爷那里去!
他没有去接那盘银子,而是用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咚!”
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让一些闭目养神的老臣都微微睁开了眼。
“父皇!”楚逸再抬头时,脸上已挂满了悲愤与委屈,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挤出。
“儿臣……儿臣不敢言苦!为国效力,是儿臣本分!但……但儿臣归国半月,叔父将儿臣安置于府中废弃柴房,每日与恶鼠争食,以馊臭之饭果腹,饮冰寒之水度日!前日儿臣感染风寒,高热不退,几近昏厥,却连一口汤药都求之不得!若非……若非儿臣命硬,此刻怕是早已不能跪在父皇面前,陈述冤屈了!”
他声泪俱下,将归国后的非人待遇一一控诉,字字血泪。
这番表演,七分真,三分演,他要的就是这份凄惨,这份足以触动任何稍有良知之人的凄惨!
然而,龙椅上的皇帝,只是微微蹙了蹙眉,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他摆了摆手,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调:“逸儿,你年少体弱,久经颠簸,初回京城,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定是下人们伺候不用心,朕会下旨申饬你叔父,严加管束。你且宽心,好生静养便是,莫要再多思多虑,伤了身子。”
又是和稀泥!
轻描淡写,就想把这场涉及皇室颜面、甚至关乎他楚逸生死的欺凌事件,定性为“下人不用心”、“水土不服”!
就在这时,站在武官队列前列的镇国公楚云山出列了。
他身着国公朝服,面色红润,气度雍容,与地上跪着的、形销骨立的楚逸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痛心与无奈,对着皇帝躬身道:“陛下明鉴!臣……臣实在不知竟有此事!定是府中那些刁奴欺逸儿年少,阳奉阴违!臣回去后,定将那些恶奴重重治罪!逸儿,”
他转向楚逸,语气充满了“慈爱”的责备,“你这孩子,受了委屈,为何不直接与叔父言明?叔父难道还会亏待你不成?快起来,莫要再让陛下和诸位大人担忧了。”
好一副忠厚长者、忍辱负重的模样!
若是不明就里的人,恐怕真要被他这精湛的演技骗过去。
楚云山这话,不仅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把楚逸塑造成了一个不懂事、受了点委屈就跑到金殿上哭闹的顽童。
一些原本对楚逸稍有同情的大臣,闻言也微微摇头,觉得这落魄皇子确实有些小题大做,不识大体。
楚逸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又一点点被冰冷的怒火填满。
他原本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幻想,希望这大晟的皇帝,能看在皇家脸面的份上,给他一丝公道。
但现在,他明白了,在这位皇帝眼中,自己这个十年未见的义子,其价值甚至比不上帮他稳定朝局、手握兵权的楚云山的一根汗毛!
感情?在这冰冷的权力场,就是个笑话!
指望别人给予公道,不如自己亲手夺取!
就在皇帝准备顺势结束这场闹剧,楚云山眼底闪过一丝得意,众臣以为风波将平之际——
楚逸猛地再次抬头!
这一次,他眼中所有的委屈、悲愤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锐利,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不再看楚云山,而是直直地望向龙椅上的皇帝,声音陡然拔高,清朗却带着金石之音,瞬间穿透了整个大殿的沉闷:
“父皇!”
这一声,不再是哭诉,而是质问!
“儿臣在敌国北漠为质十年!十年间,时刻不敢忘身为大晟皇子之荣光!纵受折辱,遍体鳞伤,亦未曾堕我天朝威仪半分!因为儿臣知道,儿臣代表的,是大晟的脸面!”
他语速加快,气势节节攀升,根本不给皇帝和群臣反应的时间。
“如今,儿臣幸得父皇洪福,活着回来了!可若让天下人知道,我大晟皇室,连一位为国效命十年、身上每一道伤疤都为朝廷而留的皇子都养不起!任其在归国之后,被恶奴欺凌,住柴房,食馊饭,病重垂死而无人问津!”
楚逸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试问父皇!北漠会如何嘲笑我大晟?他们会说,看啊,大晟皇室薄情寡恩至此,连自己的皇子都如此对待,还有什么国格可言?!”
“四方藩属,天下万民,又会如何看待我大晟皇室?如何看待我大晟国格?!”
“儿臣个人受辱事小!但大晟皇室的尊严、大晟的国格,绝不能因儿臣一人而蒙尘!绝不能因区区恶奴、乃至……纵容恶奴之人而受损!”
轰!
一语既出,满殿哗然!
所有大臣,无论派系,全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个看似孱弱,却语出惊人的少年皇子!
他……他竟然把一桩看似普通的家族内部欺凌,直接提升到了国家尊严、皇室颜面、国格存续的高度!
这顶帽子太大了!大得连皇帝都戴不起!
龙椅上的皇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死死地盯着楚逸,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一丝难以压制的愠怒!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被他视为弃子、准备随意打发了事的义子,竟然如此刁钻狠辣,一句话就把他,把整个皇室都架在了熊熊燃烧的火堆之上!
楚云山脸上的“慈爱”表情彻底僵住,眼底深处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慌乱。
他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这个侄子的狠劲和智慧!
这根本不是哭诉,这是诛心之论!
楚逸匍匐在地,不再言语,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却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委屈和对国家尊严的担忧。
整个金銮殿,落针可闻。
只有那“大晟国格”四个字,如同重锤,反复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风暴,才刚刚开始。
而楚逸,已经成功地引爆了它。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被动承受的可怜虫,而是主动挥刀的复仇者!
这金殿,就是他打响反击的第一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