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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光里—小镇旧事
俞晓春

第1章 青黄不接俱赊谷 左右攀交好赚钱

行人云:

江南径路马骎骎,八十年来夜愈深。

岂是轮回无定数,兴亡得失在民心。

风,一路顽皮地拨弄着芦苇,“呼呼”地奔来,全然没有了焦躁的脾气。天空越来越高,偶尔间路过的云朵,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这片蓝莹莹的湖水,急匆匆地向前赶着,也不知为了什么。

大伙走到河边,十五“扑咚”一声先跳进了水里。

“这个捣蛋鬼!游远点!”三九笑骂,“我这里的水都没干净了!”

“那,你也下来好了!这里的水还蛮干净的,比岸边的水还暖和!”十五调皮地笑着,使劲地向岸边拍打起水花。

“阿哥,你给块布我!”三九向初三伸出手。

初三挑了块双层的扔给三九,问另几人:“你们呢?”

“给我一块!”

“扔一块我,我也要!”

初三剩下一块,其他分给众人,大声喊:“十五,你要不要?”

十五晃了晃手,大声回答:“我覅!用手抹两下就好了!哎哟!”十五没了影,只留下水面一圈波纹。

水中央隐着条坝,这个时节,宋剑湖的水满,人站到坝上,水也就是齐胸深,十五年纪虽小,在坝上踮着脚,脑袋勉强也能伸出水面。水边长大的孩子,哪一个不是水里泡大的?众人自然也不会在意。

河边很快就成了一团墨水,出窑时只剩两只眼睛的怪模样,也渐渐露出了本色。洗得快的,把束腰布也解下来,稍微搓上两把,重新系上,回去让女人再洗。

“嘿!嘿!你们看!”十五笑嘻嘻地晃着手大声地叫喊,是两只大闸蟹!

“好!下酒菜有了!回去锅上一蒸,味道灵光咧!”三九笑了。

“不给你吃!爹爹下酒呢!”十五的双手向后摆着,撇了撇嘴。

三九朝初三嚷嚷:“阿哥,你这个孝顺儿子嘛!我这个爷叔都没有份啊!”

初三笑得咧开嘴:“嘿嘿,叫你平时没大没小的?也是要娶亲的人了,总没个正形!十五,快上来吧,你先回去,叫你娘把汰浴水盛出来,把蟹蒸了,明天味道就不鲜灵了!”

十五举着两只螃蟹踩水过来。上了岸,初三帮他稍微擦了擦。

“十五,转过来给我们看看呢,小鸡鸡有没有被蟹夹掉一段?”廿七调笑。

“肯定夹掉一段了,过两年就不好讨老婆了!”众人也跟着起哄。

“你的才被蟹夹掉呢!我的可是好好的!”十五低头看了看,歪着脑袋,向众人翻了个白眼。

“我不相信,你们相信吗?”

“不相信!呵呵呵!”众人齐声嚷嚷着。

“十五,不要听他们的,他们是骗你,爷叔不会骗你的!夜饭,给一只蟹脚我吃,好吧?”三九说。

十五看着初三,低声问:“爹爹,好不?”

“爷叔吃只蟹脚当然好啦。”

“好的!给你吃一只蟹脚!”十五大声说。

“喔哟,真是个大气侄子,好话说了一箩筐,就骗着一只蟹脚!”

十五套上尖裤,撒开光脚丫子跑回去,整日里在这窑场上转悠,满地的碎瓦破砖早已没有了硌脚的感觉。

廿七拧干了布,擦了下额头:“姨夫,这一窑出完了,下一窑等到嗲辰光啊?”

初三毫无表情地看着远处,四只野鸭扑棱着翅膀在水面上跑出一大截,一道道波纹漾了开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这一窑,还不晓得卖到嗲时光呢,下一窑,就更不晓得了。这世道,天天打仗,你打我,我打你,也不晓得嗲辰光有个安稳。对了,你们谁家没吃的了?谁家要是断顿了,先拿点回去,暂时应付一下,总要熬到刈稻才行。来拿的话,也只能一半米,一半麦,再搭点黑豆了。”

刚才还热闹的气氛,让初三这么一提,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你一言我一语地,都报了。其实,到这个时候,几乎每家都快断顿了。眼前的年景,不管啥兵来了都要粮,能糊到这节气的人家已经算不错了。上窑场来干活,如果不借着几分情面,还真是来不了。这天下一乱,有些家底的,不被弄得妻离子散,已属运气,能顾全一张嘴,就更算不错了,哪里还有人家买得起砖瓦起房造屋。窑场大多时候冷冷清清,难得有主顾来看砖瓦,偶尔来个生意,也不过是弄个一两千,修坍补漏的用料。

姚初三一手烧窑的本事,是祖上传下的,到他这里少说也有两百年了,听老辈人讲,祖上原来是南京人氏,金国人破京城开封府的前两年,迁来江南,见这里形势不错,也就在这里落了脚,生了根。当初来时一家七口,原本就是制砖烧窑的,到了此地,见干这行当的不多,便把家当全拿出来,赁下这裤裆浜的几亩地,弄了一口窑。经过多少代人的经营,到姚初三这辈,一户成了二十来户,各家也都有了自家的田地,窑也成三条了。姚初三是长房长孙,烧窑的本事由他接手,田地也是他家最多,有三十来亩,加上公中的田地一百多亩,也由他管着,旁支的只能看着,眼热也没用。不过,公中的开支,如逢初一、十五上的香火、灯油,冬至的公屋酒,戚家私塾分担的束脩等等,诸如此类的开销全由他支应。

十五是姚初三的幺儿子,大儿子叫十一,去年秋天往平江府运船瓦,非要跟去,结果一船人货都不知去向,至今也没个音讯。漏斗娘三天两头抹眼泪,闹着要去平江府寻,弄得他也没了章程。拗不过女人,有一回还真的背上褡裢,夹了油纸伞欲划船去寻,所幸在窑光里买点心时,碰上私塾先生周老九,周老九一问究竟,是一万个不允他去,拉住褡裢不肯松手,最后被周老九押着回了家。事后想起,初三觉得还是周老九的话在理,自个这么冒失地出门去,要真是碰上个截半路的,失了财还是小事,只怕命也送了,那一大家子就没活路了,老娘尚在,可三九还撑不了家,真到那时候,老娘只怕连口粥也吃不上了。

姚初三四下里扫视着,都默不作声地各自忙着。他把汰浴布归拢在一起,搓了搓,晾到竹竿上,从窑门洞里拿出账本来,蹲着翻了翻,默默地看着一个个白屁股扭着离开。

三九系了束腰布,拉了拉带子,问:“阿哥,你还不走?”

“嗯,你先回吧,我歇会就来。”

“噢,那我先回了!”三九也不等初三答应,咿咿呀呀地唱着往回走,“妹妹你呀像桃花,哥哥笑得心开花……”

太阳早已下山,天色渐渐暗了,湖面上腾起青幽幽的雾气,鹧鸪鸟时远时近地叫唤着,似乎也不甚开心。

初三拍了拍账本,卷起来,塞回墙洞,抓过湿漉漉的束腰布系上,背着双手,往家走去。

胸脯口的水车呆呆地立着,车水的人也都回去吃饭了。这时候,稻田里正要灌水,夜饭后,水车会挂上灯笼,吱吱嘎嘎地响到天亮。

刚走到村口,阿花摇着尾巴迎了上来,见了他,直往身上扑。初三笑着呵斥,阿花便安顿些,在他的小腿上舔了一番才罢休。

村里少了好多人,小伙子们外出躲避大多还没有回来,少了那些爱打闹的,村里冷落了许多。三九没有往远处跑,藏在了芦荡里十来日,这才躲过吴王抓兵。

“大哥,酒帮你烫好了,就是醋没有,我掘了点娘吃的酱,也不晓得对不对口味。”三九提着陶壶往粗瓷碗里倒酒。

初三嗯了一声,看一下门板上:“还有大沼虾。”

“四五婆娘送来的,她两个细末代上半天摸了两碗,就送来了一碗,我赶紧红烧了。娘,你也吃只虾。”女人夹了只虾往婆婆碗里放。

老太太让过了,说:“你们吃吧,我也咬不动了。还是吃点臭苋菜,软净。”

初三看了一眼十五,吩咐:“帮亲娘剥一只,你也吃两只。”十五听父亲开了口,乐得赶紧抓了只剥起来。初三回过头去:“你们,一个也夹一只去吃。”三个丫头端着碗还是远远地站着,不敢过来。女人便走上来,夹了四只在碗里,走回去,分给三个丫头一人一只。

三九抓起蟹来,掰开了,用筷掏些膏,蘸上酱,放在老太太的碗里。老太太道:“不要了,你吃吧,这东西味道太重,吃不惯,让十五吃吧。”初三虎着脸:“小佬家,吃嗲蟹,这东西寒气重,小佬覅吃,多吃只沼虾吧。”十五看了三九手里的蟹,咽了咽口水,三九冲他做了个鬼脸。十五白了三九一眼,低头呼呼地拨了两口稀饭,抓了只虾,吃得咋咋作声。

初三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低声斥责:“吃没吃相!哪有这种穷相的吃法啊?”十五一听,吓得把虾抿在嘴里不敢出声了。老太太含混地说:“小佬嘛,还不懂呢,你覅吓得十五都不敢吃饭了!”初三见老娘帮着,也就不说了,端起碗来,浅浅地咪了口酒。十五偷偷地看了眼父亲,见初三并不盯着他,这才嘴巴又动了起来。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西边各邻家的夜饭摊相继都收了,只剩下初三一个还坐在门板前眯着老酒。

廿七晃着一把翕开的扇子,一手拎了只麻布袋来了,木屐偶尔间踩到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

初三回头一看,吩咐女人:“去,帮廿七称点!”女人接过廿七的口袋,让大丫头举了灯,还往屋里去了。

“今天弄点嗲菜了?”初三问。

“还能有嗲?苋菜,葫芦,今夜的苋菜,老娘烧得太烂了,弄得味道也全没了。”廿七回答。

“苋菜还是烧得烂糊点好吃。”老太太不赞同廿七。

“姨婆,比不得你老人家,烂了没得嚼头。嘿嘿。嗳,今天怎么没见六叔六婶?”廿七笑着说。

“上六婶娘家去了,说是六婶娘家一个本房的长辈走了。”

“噢,难怪!对了,姨夫,我听人说,前村的潘三五请周老九起名字了,原先老辈的辰光,咱们这里,每人都是有名字的,不管是大名还是小名,断命的鞑子来了,才不许取名字的,现如今,鞑子跑了,大家也应该有个正经名字了,像我们这些人,有没有名字,其实倒也不要紧,你家的人还是要取个名的,终究也是体面人家嘛!”

“喔?”初三有点吃惊,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嗯,世道要变过来了!也应该有个名字了!要不然,都是阿猫阿狗,总也不成体统!潘三五起了个嗲名字?”

“潘承宗!字是嗲,我没记住。潘三五这个人,大家都是晓得的,大麦字也认不全一箩,家当确实是有的,平常小气得没办法讲。结果,上了趟城,回来就把周老九请了去,猪头肉,白斩鸡的,请周老九吃酒,取名字,还把藏在房梁屋脊里的一本叫嗲,族谱的书,捧了出来,煞有其事的。周老九就帮他取了名字,潘承宗。临了,付给周老九整整三十个铜钱。乖乖咯地咚,三十个铜钱啊!到底还是要肚里有墨水的,赚铜钱真容易!”廿七发出深深地感慨,眼睛几乎都冒出火来了。

初三点头笑了:“这回潘三五倒真是下了血本了!他就没有给周老九几张囥煞头的鞑纸?”

廿七摇了摇头,也笑了起来:“现辰光,鞑纸还有嗲用?谁也不认了!嗯,潘小气的家里可能真还囥着鞑纸呢?现辰光,他那些鞑纸也只好擦屁眼了!呵呵!哪天,路上碰着了他,要问他一个究竟!呵呵呵!”

堂屋又有灯光了,廿七站起来,赶忙把扇子别在腰间,接过初三女人手里的口袋,扛上肩,回头谢道:“姨夫,我先走了,谢谢你啊!娘姨,麻烦了,谢谢啊!”女人淡淡地笑了下。初三摇了摇手:“慢点走,穿着木屐,你当心点!”

“我走了!娘姨,谢谢了!”说着,廿七迈开大步往东去了。

其他的伙计一个接一个来了,围着初三说笑,大丫头和二丫头也把门板收拾干净,让大家坐着等。女人则一趟接一趟地给大伙称粮去。

天刚有些麻麻亮,廿七就在屋外扯着他那破锣的嗓门喊上了:“姨夫,初三姨夫!”廿七每回来,总是扯着大嗓门叫,似乎生怕别人家不知道他与初三走得近一般。“咿呀”一声,隔壁的老双六探出乱糟糟的花白头来,半是玩笑,半是责怪道:“你个断命的破喇叭,没大没小的,就直接喊初三?嗲辰光,好不好请补锅的修补修补?像牛头马面叫门一样!”

“哎哟,老东西,你赶早得,一夜的尿泡要涨破了吧?哈哈哈……”廿七调笑。

“一夜了,总是要涨的,这有啥稀奇。”双六快步蹲到茅坑边,“还像你这种年纪啊,一夜趴在老婆的肚皮上不肯下来,自然是涨不着了。”

“你这老棺材,还想得?嘿嘿!”廿七笑得前后直晃,柱在地上的船橹磨出了个小坑。

“也只能想想了,没力了,抽藤瓜了,嗯,嗯。”双六使着劲。

“哈哈,哈哈,抽藤瓜!你哪能想得着的!”

这时,初三开了门出来,见廿七拄着船橹,问:“还有东西呢?”

“噢,我已经放到船上去了。现在就走?”廿七问。

初三点了点头。

“你们,你们上城去?带我一道去啊!”老双六大声喊着。

“不去城里,上城,肯定是要叫爷叔的,真不上城去。”初三回答。

每回听到上城去,老双六总要跟了去,其实他也没啥事,就是跟了去解解馋罢了。上了城,你们总要吃饭,他也就能跟着一起吃点,虽说初三他们上城也并不下馆子,但总要吃饭的,一碗荤汤的阳春面,或者两只大肉馒头,也就让双六心满意足了。初三呢,也不计较这些,能带上他,也就带了去,一来多个人照应,二来也是关照一下这个最亲近的堂叔。老双六每回上了城,嘴唇上的油光总也舍不得擦,回来就好吹个牛,说跟着初三上城下馆子了,吃的是大盘鱼、大碗肉,时间一长,大伙也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却也没有人戳破他吹的泡泡,任由他吹嘘。

“不去城里啊?那就算了。”初三和廿七已经走远,老双六有点失望,这话更像是宽慰自己。

船在宋剑湖里踏浪前行,穿过戚墅堰,一路往东北去。廿七摇着船,初三坐在船头看风景。换了两回手,就到了横山桥,系了船,廿七挽了篾篮跟在初三身后。横山桥毕竟市面不同,十几家店面,不是窑光里的三五家门面可比。

一个穿着绸布衫的迎了上来:“哎哟,都等你们好一会儿,来来来,快进来,还不曾吃早饭吧?”

初三点了点头,绸布衫领两人上了楼,请初三和廿七入座。

“茶,已经上来,都是刚烧出来的啊!我是一个老早就要吃茶的,晓得等你们到来,辰光不会早,所以另外又叫烧一壶,来来来,先吃口茶解解乏。”绸布衫一边说着一边给初三和廿七倒茶。

廿七看着这人,身上的绸布衫,皱得不成样子,像是刚从麻袋堆下抽出来一般,颜色也是斑斑驳驳。

“伙计,来两碗大肉面!拌面!肉大点啊!横山桥的面就是拌面好吃。”绸布衫看了看廿七,“姚老板,这个是你窑场上的?”

初三点了点头:“自己人,不要紧,高老板尽快说好了。”

高老板一脸笑:“自己人就不要紧了,想着姚老板带了来的,总是自己人。嘿嘿。姚老板,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这里的谢大先生,你晓得吧?”

初三摇了摇头。

高老板一愣,眼角间闪过一些不屑。

“谢大先生,噢,好像是听谁说起过。”初三一脸的歉意。

“那回,周先生一起吃酒,不是说起过的,你忘了?”廿七似乎是提醒。

“噢,噢,想起来了,听说过,听说过。你看我这记性,真是年纪不是年纪,忘性倒大了!我们那里的周先生说起过。”初三似乎真是想起来了。

高老板一抬头:“想起来了吧?”

初三和廿七连连点头。

高老板很响地吃了口茶:“是这么一个事情,年前,谢大先生捎话回来,你知道的,谢大先生是横山桥人,出去当官好多年了,家里面也已经毋嗲人了,房子也一直关着,关得时间长了,你也是晓得的,房子关得时间长了,总有点说不上的晦气,说不定,狐精野鬼做了窝,再住人,人是要倒霉的,有的更会沾血光之灾。年前,谢大先生叫人捎话回来,说是要回横山桥来。你想想,在外当了大官,一时间要回来,也没个像样的地方,怎么住人?倒也不是说家里没房子,原先是有祖上传下来的三间房子,可是,现在当了大官了,家里的人口自然也就多了,三间破房子怎么住得了?所以啊,谢大先生要重修家里的房子,旁边本来也是他家的地基,另外再造七、八、十来间房出来。谢大先生等家里的房子弄好,就搬回来住,听回来的讲,老先生现在在松江府,想着年纪一天天地上去,想要叶落归根了。现如今的天下,你也是晓得的,平江府让贩盐出身的吴王占了,西边像是也有个吴王,现在的世道乱,说法也乱,一会东,一会西,也没有准。谢大先生一时想着回老家,也不是太便利,再说家里的房子又没法安顿。所以呢,叫先修造家里的房子,一边看看时局,等家里的房子好了,也就回来住了。”

姚初三恍然:“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上回带信来的,也没说个清楚,只说叫带上砖瓦,主家要看样。你看看,砖、瓦的样我都带来了。一直做这个,你们横山桥,用我的砖瓦也不在少数,用我砖瓦的人家看看,也就是了,也不用这么个一本正经啊?嘿嘿。”

高老板连连点头:“是啊,我也跟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了,也一再跟他们讲了,也带了他们去看,谢家的人还是好像不放心,非要看样。”

“两碗大肉拌面来了!”伙计托了两碗面来,一边高声喊着。

“来,来,先吃碗面,先垫饱肚皮。”高老板请着。

姚初三和廿七吃面,高老板在一旁继续说着:“地方我已经丈量,木头,谢家的人要自己亲自看,姚老板你也是晓得的,我这个人,这么些年下来,哪家起房造屋拆过烂污?这么不放心我,说起来,真是让人心也冷了一半。这回的砖瓦用料,我可是首先推荐用你的,我这人,还是讲交情的吧?”

姚初三含混地点头,咽了嘴里的面,连连夸赞:“这个还用讲吗?这么些年下来了,你高老板的为人,我还能不晓得?一句话,厚道!”

高老板喝了口茶:“真的,我首先推荐用的就是你的砖瓦,两个戚老板、潘老板的,我提都没提。正经的大人家用的砖瓦,只能用你姚老板的,别的人家的,上不了台面啊。”

廿七插话:“我们窑光巷里的砖瓦,一家也比不了我们姚家窑场的!”

高老板点了点头:“是的,是的。像模像样的人家,不用姚老板的砖瓦,掉身价啊。你想啊,茅山张大仙修道观都是指名用你姚老板的砖瓦,这张大仙是谁啊?!这名声,还用讲?!”

姚初三听他这么夸赞,倒显得有些腼腆起来,不由笑了:“大家捧场,一般,一般!呵呵。”

高老板一脸正色地说:“喛,我这是良心话,一点也不吹牛皮。你姚老板的砖瓦就是好,一敲,咣咣响,铁做的一样。别人家的砖瓦,哪里有这样的成色?”

廿七吃完面,双手在嘴唇上来回抹了抹,又在裤腿上擦了擦。

高老板继续说:“谢家的人,估计要等得烦了,呵呵,等等也好,等等也好,要不,还以为容易呢。嘿嘿。”

姚初三把最后的一点汤汁也倒进嘴里,抹一下嘴,问:“我们现在就过去?”

高老板冲姚初三眨了眨眼,说:“急也不急在这一眨眼的工夫,等等,等会儿,让他去多等一会儿也好。呵呵。来,再吃口茶,清清嘴。”

姚初三心领神会,吩咐廿七:“你先下去,转转,看看横山桥的市面,到桥头上等我们。”

廿七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爽快地出去了。

高老板见廿七走远了,凑近了低声道:“这价钱,你可不能松口啊。”

姚初三问:“你讲的是嗲个价钱?”

高老板伸出手比画:“砖,两个半铜钱,望砖,三个铜钱,瓦,是四张三个铜钱,不能少啊!”

姚初三有点不放心:“这个价,有点高了吧?他们肯定也会打听的。”

高老板拍了拍初三的手背:“喛,你姚老板的东西好啊,东西好,当然价钱就贵,对吧?不高的,不高的,我也要弄两盅老酒铜钱的,对吧?放心好了,没事的。”说着,朝初三挤着眼睛。

姚初三似乎还是有些不着落。

高老板见状,一拍桌子:“姚老板,你放心就是了,他们虽说是横山桥人,多少年不回来了,就是回来,也是给祖宗上个坟,三两天就走了,再说了,有钱人家的钱不赚白不赚,不伤天理的。你放一百廿四个心。不碍事的!你看啊,这样,要不这样,这贵上去的价钱,你、我,一家一半。这回你放心了吧。”

姚初三摇了摇了头:“这个倒不用,只是,只是,这个价钱,怕人家不接受啊!要是说不成呢?”

高老板轻拍了下他的手:“就是啊,所以要你咬住啊,不能松口,我嘛,在旁边撬撬边,肯定能拿下来。没问题的。”

姚初三见高老板这么坚持,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那,就这样,谈谈试试看吧,实在谈不成这个价钱,我也没办法。”

高老板思忖了片刻:“要不,这样,砖实在谈不上这价,望砖和瓦的价不能松,屋面上用的,用得也少。”

初三点了点头:“也好,那就这样吧。”

高老板提了篾篮,两人出了茶馆,找到廿七,把篾篮给了廿七,三人往谢家走去。

也许是因为一碗大肉面的缘故,今天摇起橹来也显得比往日里轻省不少,廿七居然一边哼哼了起来。初三,看着前方。

“姨夫,你看,那是不是又氽了个死尸?”廿七停下橹指着。

初三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不是浮尸不是什么?不由得长叹一声:“唉!肯定是!这世道,嗲辰光有个安稳日子哦!”说着,合什拱了两下。

廿七也低了低头。

橹“吱吱呀呀”地响着,天空中飞过的鸟,偶尔间传来悲鸣。

摇过了将近两里路,廿七开了口:“初三姨夫,今天的价钱讲得还是蛮好的,价钱不错。”

初三没有马上回答,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咱们还是市面上的价钱,该嗲价钱,就嗲价钱。”

廿七道:“噢,是姓高的要抬上去的吧?这个姓高的,赚了人家的工钱还不够,贪心得很。不过,介绍了我们的货,还算不是太没良心。”

初三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你信他的话?还不是主家指定了要咱们的,要不,他还不用别人价低的?用别家的货,要咱们的价,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廿七恍然大悟:“噢,还有这种人啊,真不地道。”

隔了会儿,廿七问:“对了,姨夫,前几日,跟你说的那个起名的事,你不会忘了吧?”

初三似乎从沉思里醒了过来:“噢,你不提起,我倒还真是没想起来,是该有个名啊,人啊,都是人啊,怎么能连个名都没有呢,回去,请周老九来起名字,全家人都起,廿七,你也该起个名。对了,那个周老九不是一直有大名的嘛,大家一直叫他周老九,都不记得他叫啥个名了。”

“那个周老九一直是有名的,原先,是不敢叫,现如今鞑子跑了,可以叫了,只不过,大家不习惯了。周老九好像是叫周嗲儒,我一时也想不起来,我也是扁担大的字不认识几个,呵呵。”廿七自我解嘲。

“我想起来了,那周老九,叫传儒,起这么个怪名字,船橹,呵呵,船橹哪有船头好,只能蹲在船后面,随便你摆弄。”初三说着,不由得笑了起来。

廿七拍了拍手里的橹,也笑了起来:“嘿嘿,真是个好名字,今天,我就晃你个周老九,晃到你七昏八呛!哈哈哈……”

“靠过来!那船,靠过来!”七八个兵丁站在河岸边大声地叫喊着。

“不好了!快摇!”初三一个箭步跃到船尾,与廿七对摇。小船顿时快了起来,直向芦苇荡里冲去。

“不靠过来,放箭啦!”兵丁们大声地威胁。

“别管他们,停下来就休想回得去,快摇!”初三呼喝。

兵丁们见船上人不理,两个拿弓箭的真放了几箭,估摸着这两个也是临时拉入队伍的,几支箭根本就没准头,都偏到徐窑去了。

小船冲进了芦荡里,虽然还隐隐地听见兵丁们的叫骂声,已经完全看不见人影。两人也一下子卸了劲,橹也似乎一下子沉重了万分。

“歇一歇,歇一歇。”初三坐下,“廿七,歇一下,歇一下,真把人吓死了!”

“是呵!”廿七抹了下一头的汗,“急汗都出来了,我是,差一点急尿都洒出来了。吓煞人了!”

“一大清早,我们过戚墅堰的时候还没见兵丁,现在倒来了这一帮短命的煞鬼,地面上不得安稳了!”初三很是忧心。

“不会又是要打仗了吧?”

“也不晓得啊!”

“上两回打仗,戚墅堰都有兵的,来来往往的,有钱的交钱,没钱的,直接拉了去。怕这回,又要拉夫了。”

“嗯,回去要赶紧告诉大家一声!听说,上回东庄和夏榴拉去了好几个。”

“我也听说的,曹塘和大树湾听说也有。喛,你看,那边还有两个在采菱呢,估计就是东庄人。”

“咱们过去时,告诉他们一声。”

“嗯。”

这正是:

剑水汤汤世路艰,轻舟快橹突中间。

已然有幸全身退,报说前头几道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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