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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村俗迎亲,调说羹汤稍露怯

乡贤聚宴,奉酬绝句不持矜

行人歌曰:

凤凰不到樗边落,茅草能遮蝇眼窗。

命在荒滩无以怨,春风一缕叶成双。

“漏斗娘,新郎官接新娘子来了!”六婶在门外大声喊。

“好了,好了!新郎官着急了!呵呵。”王三丫笑着:“容秀,容好,你们帮着荷花把新衣衫穿了,我前头去看看。”容秀点了点头轻声答应:“嗯。”容好却一脸的欢欣:“好的,娘,我们会的,你尽管前头去好了。”王三丫吩咐:“照着教你们的做,可别弄岔了。”容好说:“好了,晓得啦,你都说了十八遍了!”

王三丫开了条门缝,挤了出来,问:“新郎官来啦?”

“来了,刚刚进门了。”

“那好,赶紧地,烧点心啊。”

“这不是来叫你了吗?”

“我也不是丈母娘,还非得我到了动手?呵呵。”

“老规矩是这样的,也就只能你当这个‘丈母娘’了,鸡蛋已经都端到灶间了,水都烧开了一阵了。就等着你来了,下了头一只蛋,后面,我们几个自然就好做了。”

“第一碗是咸汤的吧?”

“咸汤和甜汤都备下了,上了水烳鸡蛋,后头还要再下糖圆呢。”

说话间,两人到了灶间。另几个妇人正忙碌着。

“赶紧了,你下了头一只鸡蛋,还回后头去就是了。”

“是呵,容秀总是没有做过,还是要你去料理。”

一个妇人把盛鸡蛋的大窑碗端到王三丫手边。王三丫拿了只鸡蛋在灶面砖上磕破,把鸡蛋打进锅里,鸡蛋慢慢泛着白荡悠悠地沉到锅底。

“好,灶膛里添柴烧吧,火不要太大啊!”六婶朝吩咐灶下的妇人。

“晓得的。”那妇人应道,“又不是头一回,六婶把我们都当成丫头片子了。呵呵。”

“这就行了?”

“行了。”

“那我回后头去了。”

“你去吧,这里,我们几个会弄的。”

“好。”

“行倌来了几个?”

“还不晓得呢。”

“你们几个啊,行倌都不晓得来了几个。”

“不要管了,多下几碗就是了,就算多了,旁人也是能吃的。”

“水烳蛋多下一碗,就是四个鸡蛋,你们当初三是冤大头啊。吃碗糖圆么,倒还是个道理。”

“我去问。”炳峤女人在抹布上擦了擦手。

炳城女人石榴撇了下嘴,嘀咕:“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连新倌人,一共是七个,下八碗就行了。”

“嗯,这头一碗,先端给新倌人吃,别的慢点上。后头再下八碗。”

“不是逢双吗?八碗不就好了,怎么要下九碗呢?”

“新娘子,不也要吃了去?今天新娘子是没饭吃的,一整天呢,到夜里还不得饿坏了?”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喛,今天,谁当阿舅啊,是三九还是十五?”

“喛,这倒是的,三九当,初三是嫁妹子,十五当,初三是嫁女儿了。”

“三九当小舅子!”

“这就不对了,辈分乱了啊。”

“怎么乱了?”

“你们想想啊,廿七的娘和漏斗娘是同辈,初三嫁妹子,不是荷花倒比廿七大了一辈?”

“喛,这倒是的,得去和漏斗娘讲。”

“我去。”石榴放下手里的托盘,往后跑去。

“大阿嫂,大阿嫂!”石榴敲着房门。

“又是嗲事情?”王三丫并没有开门。

“大阿嫂,有个事跟你讲啊。”

“嗲事情?”王三丫探出脑袋来。

“就是,今天谁当小舅子啊?是三九还是十五?”石榴探头向里面张望着,王三丫挡着她的视线。

“十五啊。”

“噢,刚才我们几个还以为是三九呢,只怕乱了辈分。呵呵。”

“十五,这个早就想到了,昨日里,初三就去帮他告了假,十五到现在还没起床呢,对了,要去把他叫起来了。再说了,窑场上放了工,可也断不了人,窑还烧着呢。”

“噢,这就对了。我回去跟她们讲。”石榴说着,扭着丰腴的屁股回了灶间。

“容好,你去,把十五被窝里赶出来,收拾收拾,他的新衣衫就挂在床横档上。要赶紧了,等一歇,他还要抱被面,走前头呢。”

容好一听,格外高兴:“好咧!”兴冲冲就去拎弟弟的耳朵了。十五比较惧怕初三,除此以外只有二姐容好管得住,其余的可以说谁也管不了,而容好呢,最喜好的就是折腾这个弟弟。

“来,来,新倌人,吃点心了!呵呵。”

张春荣笑了笑,说:“等别人的都上了,一起吃吧。”

“没有这个道理的,新倌人是要先吃的,新倌人不吃,别人是不能吃的。”妇人晃动着手里的托盘。

“就是,就是,新倌人要先吃的。”

“你是老新倌人了,快点吃吧。不要扭扭捏捏了!”

“嗲叫老新倌人?这个名字听着真是滑稽。”

“不是头回当新倌人了,就是老新倌人啊。呵呵。”

“廿七,一定要你先吃的。规矩大的地方,是要等你吃完了,我们才有的吃。”

“我都没有吃早饭,我娘说今天做行倌,是有点心吃的,早饭都没有烧我的,我都快饿死了。”

“那,我就先吃了。”张春荣拿起筷子,咬了一口鸡蛋,“嗯,今天的鸡蛋甜的。”

“这头一碗总是咸汤的,怎么会是甜的?端错了吧?”

“你瞎搞点嗲?都要这么讲的。”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真是甜汤的呢。”

“来了,来了,都来吃吧。”

“我的这碗,蛋怎么没你碗里的大?”

“怎么会呢?不都是一样的。”

“你的碗里的就是大啊。”

“噢,那是当然啦,你也不看看,我的这碗里是谁端来的,自然比你碗里的大啊。是吧,嫂子。”

石榴听了,嗔道:“好好吃你的,总比你自己的蛋大!”

“嫂子,你也给我来一碗大的,好不?”

“好啊,等夜里来,我喂你吃独食。”

“那,可不敢!”

“噢,噢,缩头乌龟喽!”

“还要不要啊?”

“不要了!”

“哈哈哈,你这小子,也是银样蜡枪头,怂了!”

“吃还堵不住你们的嘴。赶紧吃,后面还有糖圆,一人一碗。”

“我还要吃碗糖圆。”

“我要吃嫂子端的,嫂子端来的糖圆,都是大的。”

“好,我去端来给你吃啊,吃到你的骨头满三两重。”

“好啊!”

“下糖圆吧,多盛两碗,隔壁人家也要端两碗的。”

“还是先紧着他们做行倌的吃,我们的稍晚些,等吃得差不多了,再端给隔壁人家。”六婶说。

“怎么今天没看见双六叔嘛!”

“他啊,一个大清早就窑场上去了,今天都放了工,两条窑在烧着呢,三九和他也要帮着照看着了。”

“不是有烧窑师傅吗?”

“是有烧窑师傅的,总还是要有人帮着抬一抬,提一提的,衬把手啊。一条窑上两个人也不多。”

“噢,难怪,没看见双六叔呢,要不,就更热闹了。”

“老棺材,嘴没个把门的。”六婶笑骂着。

“新娘子吃的水烳蛋呢?”容秀走来问。

“这里呢,新娘子都准备好了?”

“嗯,差不多了。”

“辰光也差不多了。”

“吃完,也该盖盖头了。”

六婶把碗端给容秀,说:“要是不够,还有糖圆呢,叫你娘也来吃,等凉了,汤就没那么甜了。”

“嗯。”容秀答应了一声,端了鸡蛋往房里去。

“我们吃的糖圆,还是晚点下吧,等打发了新倌人新娘子,再下了吃吧,这样也就不用再烧饭吃了。”

“也好。”

新娘子终于要出门了。一条红布条,十五牵了盖着红盖头的荷花,走到堂屋,容秀和容好搀扶着荷花给姚炳乾和王三丫行了礼。十五再牵着荷花出门上了青布小轿,早就备下的红被面斜挂在身上。行倌们挑担的挑担,抬箱的抬箱。张春荣身上斜披着红布条,走在最前头,喜笑颜开。

看着迎亲的队伍走出去了一段,姚炳乾带了留下来的两个伙计,往张春荣家走去。

姚炳乾走得不紧不慢,到窑光里往张家村的路口时,遇着了周传儒和吕敏,三人见面,一免一番客套。两伙计看着,互相看了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姚炳乾朝两人挥了挥手,让他们先赶去凑热闹。

姚炳乾与周、吕二人边说笑边慢慢地往前去,不一会儿,戚金荣也赶了上来,后面还跟着潘承宗。若是往日里,姚炳乾会拿潘承宗开涮,可今日不比往日,毕竟今日是张春荣大喜的日子,俗话说:“开口不骂送礼人。”今日自然还是客气些,嘴边留几分。

潘承宗见了姚炳乾及周、吕二人,也是别有一番的客气。姚炳乾见状,不免看了戚金荣两眼。而戚金荣却似乎并不知觉,全然不顾姚炳乾投来的眼光,只是与众人嘻嘻哈哈地说笑。

周、吕二人自然与戚金荣走在一起,潘承宗与姚炳乾落在后面。

潘承宗似乎心情特别好,说话也连贯了许多,平日里的尖酸刻薄也没了一点踪影,与姚炳乾相谈甚欢。戚金荣也颇有些好奇,几次回过头来看着姚炳乾与潘承宗,用眼光盯着姚炳乾,似乎在问姚炳乾怎么回事。姚炳乾心想:“这个死八九,你怎么把风露了出去。”也就不再顾及戚金荣的目光。

一行人有说有笑的,倒也不觉得路有多长,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张春荣家门前。张春荣家是祖上传下来的一间,前后倒有三重,当年他祖父手里就是这么些房子,他父亲与两个兄弟分家时,是一人一重,张春荣父亲是老大,分到的是头一重,老二是二重。张春荣家头一重,自然从前门进出,老三张一担那时尚未娶亲,光棍一个,进出自然走后门,而老二分到的是二重,进出就成了问题,因为老三张一担没娶亲,所以也就走后门,张一担倒也不说什么。可时间长了,老二媳妇就不乐意了,要晒个衣服什么的,很是不方便,后面又是阴山背面。老二媳妇就与张春荣的母亲就拌上了嘴,后来就直接开骂上了。那时,张春荣的奶奶还在,与张一担住一起,老人家也跟着吃了不少的闷气。没多久,老二媳妇因为难产,孩子大人都没保住,四邻间便有了各种风言风语,这些风言风语自然多多少少灌进了老二的耳里,老二本就身体不太好,人也不开心,再听了这些个,一场痨病没挺过来,也走了。二重空了两年,老太太搬进去住了,也没多少时间就走了。后来,张一担积了些铜钱,就去外头另起了两间房娶亲,就把三重并给了张春荣家,二重本来是应该前后各半的,但张一担却并不计较,所以二重也就让张春荣家一起用了,还特地请了村里的几位说得上话的吃了酒,写下了文书,二重也一起给了张春荣,却也并没有另算铜钱。因为这事,张春荣的父母人前人后的总是夸赞张一担,说有这样一个兄弟,张家必定还是会重新发起来的。

张春荣的祖上除了种地,一直是青城乡里做砖瓦坯的好手,本来,这手艺长子总要学会,可张春荣的父亲觉着太辛苦,加上人也笨了些,做得总是不合老头子的心意,人家窑场也不太认可,张家祖父就把瓦坯的绝技教了老二,因为老二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利落,做瓦坯,力气自要出得小些,把做砖坯的真本事,就教了老三张一担。张一担心灵巧,伶俐,又得了老父亲的真传,加上也吃得苦,所以,不下几年,就积了不少的铜钱,典了一个绝户的空地基造了房,娶了亲。原来,人家说那绝户人家风水不好,主要就是那空地基上半间柴草屋,引狐妖,而张一担在那地基上造了房,娶了妻,日子是越过越红火,还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村里人便改了说辞,说是因为张一担拆了先前的柴草屋,狐妖没有了落脚的地方,就不能来害人了。又过了几年,张春荣的婆娘病没了,又有了新传言,说狐妖害不着张一担家,便来害张春荣家了。张一担自然是听到了这个传言,便对张春荣有了愧疚之感,觉得是自己害了侄子,所以听到王三丫说帮张春荣续弦,张一担是十分赞同,极力赞成,这回张春荣办喜事,也是忙前忙后,尽心尽力。

张一担站在门前,忙不迭地招呼客人进门,一边替张春荣收着礼钱,叫他读了几年私塾的大儿子一一落笔。见姚炳乾一行五人来,张一担几个大步迎了上来。

“喔哟哟,戚东家,周先生,吕先生,喔哟,姚东家,潘东家,都来啦!里头请,里头请,稍坐一会,等等廿七拜了堂,成了礼。”张一担笑眯眯的。

“喔哟,戚东家,你客气了。”张一担一边接过戚金荣红线串的一百文,一边客气着。

“将就了,将就了。”戚金荣也客套了一下。

“喔哟,周先生你也这么客气,喛,吕先生,你可真是太客气了。姚东家,你客气了,喔哟哟,潘东家,你是真的太客气了。”

听见张一担惊喜的声音,众人见潘承宗手掌上托了两串铜钱。姚炳乾很是感到诧异,朝戚金荣眨了眨眼,戚金荣笑了笑,微微地摇了摇头。潘承宗把两串铜钱递了过去,又空握了两下,颇有些显摆地说:“意思意思,张东家不嫌弃就好。”说完,潘承宗高昂着头看了看姚炳乾和戚金荣。

戚金荣问:“张东家,这廿七的家里,总要紧着他自己的亲戚坐,我们几个就坐别人家吧?”

张一担东张西望了一下,说:“也好。”

姚炳乾接过话来:“派桌派了几家?找个安静一点的。”

“好,好,小九,领着几位东家,到六斗家二重的东半间坐,里头开了两桌的。”

“六斗叔家也开了席,派了桌?”小九问。

“派了,不派过去,这左右几家也安顿不下,总不能露天开席吧?!你领了去。”

“姚东家,这几位东家、先生,你就帮着招呼一下了。”

“好,好。”

几位跟着小九找到了地,坐了,小九又拎了壶茶水来。几人翻了合在桌上的碗,先吃起茶来。

接新娘子出了门,张春荣一路眉开眼笑地走,偶尔路上有拦路要喜糖的,陪着来做行倌的秋荣便赶紧发糖,走到张家村的村口时,一布袋的芝麻糖就发光了,秋荣笑说,平日里都舍不得买根糖吃,今日里糖却不当东西了,又去取了备下的另一袋来,到进村时,本村的自然凑热闹的多,另一只布袋也翻了袋底,众人方才让接亲的队伍通过。

队伍走到门前,鞭炮就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张春荣的两个儿子今天也换了身新衣衫,混在一群孩子里捡拾没有炸响的鞭炮。张春荣一眼就见了,可又理会不了,朝冬荣挥了挥手,指了指两个孩子。张一担自是看在眼里,让冬荣上前去看护着那两个孩子。

鞭炮响过,两个行倌停了青布小轿,张一担的大儿媳妇和尚未出嫁的闺女就迎了上来,挑了轿帘,张春荣背了荷花跨过刚烧过的稻草堆,到平放的竹梯前,放下荷花,两个女眷便扶了荷花,踩着竹梯往里走,跨过竹梯尽头门槛里侧的火盆,就算是走了门。堂屋里,一身新衣衫的张顾氏坐在借来的椅子里,笑得合不拢嘴。

最能说会道的秋荣主持婚礼,虽说秋荣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却也弄得有板有眼,颇有几分样子。

拜了天地,敬了茶,新娘子荷花便在众多的女眷搀扶下进了房。张一担马上招呼着各位帮忙的本家侄辈铺桌,派碗盏和烫酒,另一边叫厨子开火烧菜。八个菜,其实也就五个菜是现烧的,红烧肉、炖三鲜和萝卜炖豆腐百页是一大早就开始烧了,等到新娘子进门时,这三个菜就烧好了,都盛在牛头缸里了,只要上菜前重新上锅热一下便可以。其余五个现烧的菜,请的厨子不同,菜式也稍有变化,但一个红烧黄豆芽总是有的,这是青城乡各家办喜事都要取好兆头的菜,寓意:“红红火火,吉祥如意。”酒席的八个菜总是不够吃,萝卜炖豆腐百页是可以添的,但也不是尽着添,再多,也就是添两回,办得好的人家,肉圆、肉皮、猪蹄再加香菇、木耳炖的三鲜也可以添,红烧肉则很少有添,一般都算得很紧凑。

姚炳乾等五人坐着吃茶的工夫,又来了三个开窑场的,一个是蒲岸里的周东家,一个是西马庄的徐东家,一个是下梅的何东家,虽说大家也都相熟,可姚炳乾平素与这三人来往却并不多,知道张一担与这三个交往得多些,今日也来吃喜酒,多半是张一担的相请。屋里的另一桌,也都是些与张一担有瓜葛的,不免互相招呼着。

酒菜上了桌,大伙便开始吃起来,桌上并不都是常有往来的,大家吃得也就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因为周传儒与吕敏两位先生同桌,一群大老粗也显得文雅了许多。酒过三巡,潘承宗忽然提议,请吕、周两位先生各吟一诗,说是给张春荣的喜事添点彩。吕、周二人连连推辞,潘承宗便回头去鼓动旁桌,旁桌的人听了,也跟着起哄凑热闹,说今日是好日子,这乡间办喜事,也就是个吃吃喝喝,作两首诗来,自然是风雅趣事,往后说起来,也是个好彩头。吕、周二人还是推托,戚金荣便劝两位,姚炳乾也跟着劝。吕、周两位见着实拗不过,也只能答应。

周传儒闭上眼,摇头晃脑着斟酌。忽地一拍桌子,说:“有了。诸位听了,大家不要见笑啊。”他站起身来,晃着脑袋吟道:

“千里姻缘一线牵,轮回百世始同眠。

银烛开花羞不看,红罗帐里并蒂莲。”

周传儒吟完,没有声音,众人面面相觑。潘承宗有些疑惑:“完了?”周传儒双手一摊:“是啊!完了!四句嘛!”姚炳乾见状,带头喊了声:“好!”潘承宗伸出双手摇着:“重来一遍,没听清楚啊。”周传儒看了看四周,爽快地说:“好,刚才诸位没有听清,在下重吟一遍。”说着,周传儒摇头晃脑地重吟了一遍。周传儒一吟完,戚金荣带头站起来叫好,双手举过头顶拍着。何东家笑道:“好是好,总是觉着不过瘾,呵呵!短了些。”戚金荣辩解:“何东家,这烧窑你是内行,这作诗,你就是外行了!这诗不能长,长了还能有味道?这诗啊,它就不能长,这样你嚼起来才有味道。是吧,吕大先生?”吕敏点了点头,说:“是啊,是啊。”旁桌的一位姓钱的也附和:“是的,这诗,就得像珍味坊的茴香豆,你越嚼越有味道才好。”潘承宗摇着头嘀咕:“银烛开花羞不看,羞不看,周先生,这银烛到底看了没有?”周东家歪了下头,笑道:“这个,你潘东家是最内行了,你这个还要问我们本家先生?”潘承宗笑骂:“去!你离远一点,没问你呢,你插嗲个嘴,你扁担横在地上,都不认得是个‘一’字,你充嗲个教书大先生?没问你!”戚金荣笑道:“这个,潘东家,你就不能细究了,这诗里看是不看,不看是看,全凭你自己体会,周先生一解,就没了味道。”潘承宗点了点头:“这戚东家这么一说,我倒有几分明白了,终究戚东家也是念几本书的,想来说得不会太走样,你,周东家,好好听听!肚皮里没有半滴墨水,就不要充嗲老相,晓得吗!”周东家笑道:“我听着是看了,像是到你房里看一样。呵呵。”那旁桌的钱东家“扑哧”笑了起来,说:“周东家,这回,你可真是错了!你如果是到潘东家房里看了,那就是一树梨花压海棠,晓得吗?呵呵呵!”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潘承宗有些急了,结巴了起来:“搞,搞,搞嗲咾嘛,搞,今朝是廿七讨,讨,讨亲,倒来寻我,我,我的开心,不要弄错了!对,对,对了,吕、吕、吕先生,你的诗呢,你,你还没有作啊。”

姚炳乾与戚金荣也趁机催促:“吕先生,你也来一个。”吕敏捻了捻胡须,说:“我想想。”戚金荣放下筷子:“好,好好想想,来,先吃口酒,添点诗意。”说着,戚金荣端了碗朝吕敏抬了一下,与吕敏一起吃了一口。吕敏把酒含在嘴里,晃着头,不一会儿,便咽下酒说:“有了!”

戚金荣站起身来,双手压了压:“各位,各位,静一静,静一静,咱们吕大先生要吟诗了,大家仔细着听了!”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吕敏站了起来,捻着胡须,吟道:

“青城自古钟灵秀,一派烟波到玉津。

欸乃声中歌婉转,苍苍不见采莲人。”

吕敏不待众人吆喝,又吟了一遍。

周传儒马上拍手叫好,一边桌子下轻轻地踢了下戚金荣。戚金荣也赶紧拍手叫好。这二人都叫好了,其余人等,自然也不能不跟着叫好,难不成,你比周老九和半学究还懂?戚金荣自封个“半学究”的号,稍熟识的都晓得。

吕敏自是心中明白,大多是凑热闹的,自也不计较。戚金荣引开话题,关切地问:“吕大先生,家里嗲辰光能到?”吕敏回道:“信是捎来了,说还要两天,现在路也难走,怕是两天也到不了。”戚金荣道:“能过来就好,能过来就好,先安顿下来,慢慢再作计较吧。”吕敏正想接着说,这时,张一担与张春荣端了提了酒壶、酒碗走了进来。

张一担的脚还未跨进门,便大声说:“各位东家,各位东家,来,来,来,给各位东家敬酒了!咱们门口这一桌先来。”张春荣挨个打招呼斟酒,斟完了,张一担与张春荣一起敬了一碗,张春荣与张一担连连说着谢谢,再转到里面这一桌,敬完酒,叔侄两人旋即出门去往别处敬酒。

姚炳乾坐下刚端起碗,就见三九站在门口朝自己招手。姚炳乾便站起来,跟着三九来到门外。

“九,有事?”

“阿哥,那个朱东家来了,急着见你。”

“噢,晓得了,你先回,我马上就回去,我里面去招呼一下。”

“吕先生、周先生,各位东家,家里有点急事,我先行一步了。”姚炳乾说着朝戚金荣眨了眨眼,“失礼的地方,咱们下回,我做东。”

潘承宗喊着:“喛,姚东家,你这可不太好吧,大伙一起吃酒,你却独脚蟹先走了?下回肯定得罚你请吃酒。”

姚炳乾拱了拱手:“失礼了,失礼了,下回罚,下回罚!”

潘承宗故意取笑:“家有猛虎,外不逗留!呵呵!”潘承宗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他的心里却是一万个不安心,恨不得也放下酒碗跟了去,可一时又寻不着说辞。

姚炳乾笑了笑,出门大步往回赶。

“朱先生,抱歉,抱歉!”

“不要紧,刚才你兄弟已经与我说了,是你窑场上的大伙计讨亲,应该的,应该的。”

“三九,你还是回窑场上守着吧,说不定,今天有炭船的信来,让他明天再来,今天是实在凑不齐人了。”

“好,我这就去。”三九答应着去了。

“噢,朱先生,你吃茶!”姚炳乾提了壶,给朱八斤添茶,“朱先生,船哪天来?”

“三天后吧,想着姚东家生意也忙,三天时间想来也应该够了。”朱八斤看着姚炳乾的手。

“够了,够了,不知这头一回,朱先生提多少货?”

“三万吧,少提些,先探探路。”

“也好,也好,如果路上顺畅,下回多提些,我这头一回,让别的事也耽搁了,三万货,我窑场上自然有余,朱先生先提去,下回朱先生先给个数我,我也可以准备着,省得朱先生来时,捉襟见肘。”

“好,不过,货色要好。”

“那是当然,这个朱先生你放心就是了。”

“那好,姚东家,我就先走了,三天后,大约二更时分船到,能连夜上船吗?”

“好的,好的,肯定给你连夜上,三万砖,不多,到四更时分定能开船了。”

“那好,姚东家,咱就这么说定了,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好,好,朱先生,我送送你。”

“你留步,不要送!不要送!”

“好的,那我就不送了,朱先生,你走好!”

朱八斤走了,姚炳乾往茶盅里又续了些茶水,吃了几口,觉得肚中空空,又去灶间找吃的,王三丫跟来问明缘由,说刚才下的糖圆都端光了,只有前天剩下的糖饼,说着便从厨笼里端出半碗糖饼来。王三丫看男人吃着,问是否再下两只水烳蛋。姚炳乾说不用了,拿起饼咬了两口觉得有些硬,端了碗,回到堂屋里,就着茶水,吃下了一块。王三丫叫他多吃一块,姚炳乾说吃不下了,未了,背着手往窑场走去。

到了申时,邵五跑来报信,说炭船晚上就到。姚炳乾说今天肯定是上不了,窑场上没有人手,只能明天上炭,与邵五商量着,炭船停到天亮了再上。邵五面露难色,说了一堆的缘由,说来说去,主要就是两条,一是这条船是租用别家的船,每日都要算租金,一天的租金也不少,二是现在各家用炭都多,这一船的炭,各个窑场都抢着要。姚炳乾听了,虽说也不大乐意,却也没有拉下脸来,还是耐心地一一驳了回去。这船炭本来早就应该给他,是居立秋拖延下来的,如今这船炭送来,本已送晚了,至于这租船的租金,根本就算不到窑场的头上,也没有这个说法,再说,船也要到晚上才能到,天亮就上炭了,最多也就是耽搁半天的工夫,无论哪个东家,没有说半天的工夫,还要窑场承担船租金的道理。

邵五让姚炳乾驳得无言以对,只得点头同意。姚炳乾见他同意,马上转了笑脸,请他一起吃酒。邵五不愿去,嘟囔着说:“哪里还有心思吃酒,只要不挨居东家的骂就算不错了。”姚炳乾淡淡一笑:“就这么一点事,居立秋就要骂人?哪天他回来了,你叫他过来,我倒要听听他是如何骂人的。”邵五佯作委屈,说:“他哪里敢骂你?不被你骂就算好了。”姚炳乾安慰说:“好,那你就先回去吧,船来了,派人看着,要是守夜的人没有,我这里倒是可以帮着安排一两个。”邵五说:“这倒也不至于,守夜的人总是有的,再说,你这窑场上,夜里总还有看火的师傅呢。”姚炳乾说:“这就好,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这炭船的事算是有了确信,姚炳乾叫了三九,安排了一番。思忖着窑场上还缺一万砖,便快步往戚金荣家走去。

听到姚炳乾来,戚金荣赶紧放下手里的紫砂茶壶,迎了出来,一边调笑:“怎么着,姚东家,这喜酒没吃舒畅,上我这里来补吃了?我这里却没有喜酒给你吃。”姚炳乾也笑道:“是啊,不一定非要吃喜酒,你有嗲好酒,拿出来吃就是了,不会是舍不得吧?”两人往屋里走着,戚金荣一边说:“喛,我还就是舍不得了,没有!”姚炳乾坐到椅子里,笑着朝他点着手指:“看看,平日里称兄道弟的,来讨口酒吃,就说没有了,真是个小气鬼!”妇人提了冒着热气的铜壶进来,正好听到,笑道:“喔哟,姚东家,我们当家的也就是与你才说个玩笑话,平日里,对着家里人啊,那个棺材板的面孔,不晓得多难看呢,好像谁都上辈子欠他三贯铜钱一样。”说着,妇人往白瓷茶壶里添热水。姚炳乾故作生气:“还有这样的事!二嫂,给你出个主意,不让他进房门!”姚炳乾说着,朝戚金荣眨了眨眼。妇人叫屈道:“我呀,天生是个贱命,哪里敢啊!”戚金荣挥了挥手:“好了,好了,水满了,没事,就出去吧,我和初三还有事要讲。”妇人柔声道:“姚东家,那你们讲话,我后头还有点别的事。”说着,妇人便提了铜壶出去了。

姚炳乾看着戚金荣二太太窈窕的背影,感慨道:“八九,到底,还是要多娶几个,你看,多乖巧。”戚金荣嘿嘿地笑了两声:“这个,有好的地方,也有让你烦得抓头发的地方。”

“嗯,你怎么一说,我倒忽然想起来了,自从你讨了这个老二,就不见你家老大了,以前总是老大出来招呼的。”

“不说了,不说了。唉!对了,你今天来有嗲事?你也是无事不上门的啊!”

“噢,就是那个砖的事,三天后便来提货了,我窑场上,现在只有二万多的货,你这里调一万过去,明天就叫人挑到我窑场上去。”

“还是先尽着你的货吧,你那里缺多少,我这里就补多少吧?”

“不必了,这头一回的货,提三万,我二万,你一万,就这样了。”

“那你这就是把自己的份给我了!”

“这说的嗲个话?对了,刚才席上,听他讲,吕先生家里人要过来?”

“是啊,房子,我也帮他找了一间,说起来,你也认得,就是癞头家的房,癞头又不在了,他的婆娘早些时日让乱兵祸害了,留下个小家伙,如今,族里让癞头的兄弟带着,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出面典了,也好让吕先生有个着落。”

“这事,你是想得周全的。哪天,吕先生家里人来了,你给个信我!”

“这是自然。”

两人正说着话,丁三跑了来,说张春荣请姚炳乾与戚金荣一起去吃夜席。戚金荣不太想去,在姚炳乾的再三促请下,才答应一起去。姚炳乾便让丁三先回张春荣家,他与戚金荣随后就过去。

虽说亲戚们白日里都吃了正席,可夜席还是有八桌,平日里大家都难见荤腥,逢到办喜酒,免不了聚了来,再吃上一顿。张春荣家里摆了三桌,西隔壁的七斗家摆了五桌。姚炳乾与戚金荣坐在张春荣家堂屋,几个重要客人凑在一起。

众人都坐定了,叶老大才晃晃荡荡地跑来,坐到正对门左侧的“头把交椅”。一天的事基本忙完,张一担也坐了上来。张一担请姚炳乾坐到叶老大旁边,姚炳乾是再三推辞,与戚金荣两人坐在东侧。张一担见无人坐,便自己坐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正席上大伙酒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夜席的八个菜,明显地不再迅速地浅上去,一桌人吃酒聊天为主了。

众人客套着吃了会儿,气氛便开始热闹起来。

“一担,这回的厨子,是哪里的?”

“噢,就是那个薛墅巷的吴大头啊。味道还好吧?”

“嗯,烧的菜,味道是蛮好,下回,有事,要叫他烧了。上回,我外甥家办头生,请东马庄的王十一掌的勺,菜烧得不灵光,咸得不得了,估摸这个是东边张大帅手底下学出来的手艺。”

“这话怎么讲?”

“贩私盐的啊!呵呵。”

“噢,呵呵,贩私盐的!盐不要铜钱了,你直说菜咸就行了,非要拐弯抹角,倒像是周老九的脾性了。”

“那个,你说错了吧?现如今,东边的不叫张大帅了,叫嗲个平章,早就让朝廷招了安。”

“其实,朝廷也管不着了,管不了,也就是空许个大官,你做嗲,朝廷也管不到、管不了。这个啊,也就是鸭吃砻糠——空欢喜!”

“不要再说嗲朝廷了!你们说的是哪个朝廷?现如今,咱们长春府归大宋龙凤朝廷管制,可不属那个大元朝廷。”

“咱们也弄不清爽哪个大元朝廷、龙凤朝廷,哪个朝廷来,都要收税、收捐、收粮!不过,话说回来,大元朝廷的时候,日子还算是好的,除了春秋二税,也就没有别的了。现如今,却是……嗯,不说了。”

“对了,你们有没有听说,平江府的沈万三,现如今可是张贩盐的钱袋子,有这么大的大财主后头撑着,难怪张贩盐的不缺铜钱。”

“这沈万三哪里来这么多的铜钱呢?”

“你这都不晓得?人家做的是五湖四海的生意,据说光是船队就有上万人。对了,叶老大,这个,你也是跑船的,你听到的多,你来给大伙讲讲啊。”

叶老大放下端在手里的碗,手一挥,含混地说道:“没有船队,做嗲个生意?做生意,就得靠船!晓得吧?”

“是的!是的!”

“沈家早就和船帮的人结拜了!为啥昆山顾家,原本是江南第一富户,现如今,却不如这平江沈家了?就是,就是,和船帮的关系没有沈家的关系铁!你顾家的生意,三趟船被抢一回,还能有多少赚头?人家沈家三趟船,趟趟都赚!还能不被赶上?”

“是啊,是啊。”

“这船帮,最大的头,是信州蔡九,这往海外走船,装的都是瓷、茶、绸之类的金贵物,都有他的人随船,各地也都有分头领,像我们常州路是朱八!”

姚炳乾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其实,各地的分头领,相互也卖面子,走船都有‘令子’,船走在水上,人家给你发‘令子’,你也得给人家回‘令子’,你不回,说明你是草头,你到不了地,就被抢个尽光。所以,不是帮里的兄弟,走不了船。”

“噢,原来是这样!”

叶老大忽地压低了声音:“今天,你们猜猜,我看见谁了?”

“那谁猜得着?”

“叶老大,你就别卖关子了,你看见谁了?”

“说给你们听吧,我见着我们常州的朱八了,就在宋剑湖里,他就站船头上,想来没看见我。”

“不会吧?”

“说点嗲咾啊,他呀,多吃了两口,眼花了!”

“这还能看错了?我叶老大要是说瞎话,我是这个!”叶老大用手比画着王八,“这,肯定是不会看错的!”

“没有说你是说瞎话,你呀,就是眼花,认错人了!”

“绝对不会错!真的!真的不会错!我们船帮常州府的老大,我还能认错了?就是爷娘认错了,他也不会认错了!”

“好,好,好,不会认错!不会认错!来,来,来,吃酒!吃酒!”

正是:

闲言碎语一声啼,惊破心头云雾迷。

进退难由吾做主,夜归斟酌共贤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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