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地气,乡绅敬奉佳肴
行人歌曰:
休嗟世故尽沾尘,酒肉不交无用人。
若识其中真奥妙,何须垄上铁锄抡。
第八日,戚里正传来口信,两日后,晋陵陶县令到青城乡巡视,各家的派单一并交回。
到了日子,一大早,女人便将姚炳乾仔细地收拾一番,扎头巾换了崭新的靛蓝布,青布衣衫虽说是洗过几回,但还鲜亮,脚上是一双崭新的圆口黑布鞋,本来是想着留到过年穿的,今天遇到大事,也就先穿上了,褡裢也换了往常不舍得用的黄麻褡裢。
张春荣早早在院子里等,见姚炳乾出来,不免打趣:“娘姨,你把姨夫打扮得这么亮堂,倒像是去提亲讨小一样了。”
姚王氏笑了:“那倒是好事了,省了我不少烦心事,讨个小的回来,我却轻省了。”
姚炳乾也笑了起来:“对了,廿七,那家姑娘的生辰八字请周老九看过没有?”
张春荣笑说:“看过了。”
姚炳乾一脸正色地问:“与我八字合不合?”
“天生一对!哈哈,哈哈……”张春荣正经地答着,但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姚王氏手里的掸帚往姚炳乾身上拍了几下,笑嗔道:“好了,快去吧,去晚了,里正的嘴不晓得歪得哪个旮旯里去了。”
三个丫头站在门口,见父母亲说笑,也咧嘴笑着。
老双六挽了只篮正要出门,见姚炳乾打扮得这么精神,也打趣姚炳乾要做新倌人。
张春荣笑着让他快去寻菜,说晚饭就着落在他身上了。
老双六却是满不在乎,说吃他的,就是吃姚炳乾的,他自个都天天混在姚炳乾家吃呢。
七八里地,若是陆路,一盏茶的工夫也就到了,可水路毕竟慢些。两人的划子才出芦荡,戚里正的伙计就远远地在清尘寺的渡口招手喊上了:“姚东家,姚东家,快些,戚东家等急了。”
船近渡口,姚炳乾问那伙计:“县令大人,嗲辰光到啊?”
“吃中饭时分就到了。”
“那还早呢,这么急,你小子是急着去投胎啊?”张春荣有些不以为然。
那伙计嘴上却也一点不肯输:“是呵,赶你廿七去投胎!呵呵!”
船靠了岸,姚炳乾一个大步跨上,牵绳在石桩上系了个活扣。一边指着旁边的三五条划子问:“戚八九、潘小气他们先来了?”
“来了,往庄上去了。”
“拍马屁倒赶得早呢,呵呵。”张春荣调笑。
“嗯。”姚炳乾不知是什么态度。
张春荣扛了船桨,往清尘寺去。
清尘寺有些破败,早已没了前朝皇家寺院的气派和香火,平日里也是冷冷清清,到了大元朝,谁还敢明目张胆来前朝大宋的皇家寺庙?原来寺门上“赦建清尘禅寺”的大匾也不见了踪影。寺里还有一位老和尚,是早年间讨饭来此,原先的和尚见他模样还周正,便收留了他。和尚平日里为人和善,渡口停个船,寄放些东西,和尚总是耐心照看。和尚乡音难改,平素里乡邻拿他玩笑,和尚也不恼。四下里的乡邻偷偷地接济于他,也换个灶王经、土皇经的。七八年前,窑光里一群好事的弄了个五都庙,虽说五都庙开了没几年,可终究是分了源,有一些本来往清尘寺来的善男信女,往五都庙去了,也就少了清尘寺的香火供奉。老和尚的日子就更为艰难了。
张春荣把船桨放在破败的僧房里,施了老和尚几文。老和尚客客气气地谢着接了,一边送张春荣出来,见等在门前的姚炳乾,忙合什施礼。姚炳乾远远地还了礼,和张春荣往南戚家塘走去。
“哟,姚老板总算是到了,你老板大,架子也大啊!”一只眼蒙着布的潘承宗显然不怎么客气。
姚炳乾并不搭理潘承宗,先与其他人招呼,回身在潘承宗的旁边坐了下来,悄声对潘承宗说道:“我气量小,走得自然也慢些,你老兄要多体谅些啊!”
潘承宗被噎得开不了口,“你,你,你……”
隔座的戚八九听得真切,“扑哧”笑了起来。
姚炳乾伸过头去,问:“八九老兄,你也请周老九起了名?”
戚八九点了点头,凑过来,低声说:“起了,大名戚金荣。就是帮你起名的前一天,我先请的周老九。”
“这就是你老兄不厚道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请我吃酒。”姚炳乾似乎一脸的不满。
“你也没请我吃酒啊!”戚金荣反驳。
“你不请我,我请你的话,是怕你难为情,是你不对,得罚你请顿酒。”姚炳乾不容置疑地说。
“嘿,天下的道理怎么都由你一人说了?这还上哪里说理去?算了,算了!我认倒霉,有机会补上就是了。”戚金荣很是无奈地摇头。
两人把头伸在潘承宗的腿上嘀咕,全然把潘承宗剔在了一边。气得潘承宗伸着双手一撩,“好了,好了,两个都是前世的老虫,嘀嘀咕咕地讲黑话啊,有话不能敞开了讲?”
坐对面的何、徐、周三人见状哈哈大笑。
里正戚田丰故意咳嗽了两声:“嗯哼,嗯哼,各位,前一回,县上派下五十万砖的差,大家也都尽心尽力,交齐了差,今朝陶知县要来我们青城乡,看望大家,这知县大人,可是父母官,这可是头一回!我长了这么大的年纪,也还是头一回遇着这种好事,父母官,县令大人来乡下看大家,可是破天荒的事,从来,我们小民百姓,到县上,也是难得见着县令大人的,如今下乡来看望大家,这也算是祖宗坟上冒青烟的事了,祖宗积德的幸事呵。所以,这回,大家可不能丢了咱们青城乡的面子。大家看看,今朝的接待,大家如何分派?”
大伙听戚田丰这么一说,堂屋里顿时没有声响。
戚田丰见无人应答,继续说:“大家有嗲想法,说说,说说。”
潘承宗这回倒先开了口:“戚里正,这接待,照往常的惯例,官府上来人的接待,你分派就是了,力气大的,担子重点,像我,身材矮小,自然担子只能挑轻一点,重了,也挑不起,要压死的。戚里正,我只是想问一个事。”
戚田丰点了点头:“噢,有嗲事,三五,你讲就是了。”
潘承宗伸手拉了一下遮眼睛的蓝布条,说:“这回交的那砖,是不是抵春税秋税,如果抵春税秋税,那砖又算嗲个价钱,这,派差的辰光可没有讲清爽。”
大伙一听,确是事关大家的利益,不免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
姚炳乾开了口:“里正大人,这事,可关系大伙的生计,待会儿,县令大人来了,你可得帮着大伙说话才是。”
戚田丰又咳嗽了两声,说:“这事,大伙放心就是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这一会来张大帅,一会来朱大帅,来了,无非就是要粮要钱,我能顶住的,自然要帮大伙顶住,实在顶不住的,也要大伙帮着一起顶一顶。上回派差的砖,价钱确实当时没有讲,这回父母官来了,我一定帮大家问清爽。也不能让大伙在这件事上亏得太多了,不过呢,我招呼先打在前面,亏,估计总是要亏一点的。”
姚炳乾站了起来。戚田丰用手向下挥了挥:“初三,坐下,有嗲话,坐着说,覅站起来,我这里,也不是县上的大堂。”一旁的几人,嘴角动了几下,暗暗地发笑。
姚炳乾坐下:“戚里正,你的为人,大伙也是晓得的,要不,这回的差,大伙也不会交得这么爽快,说心里话,亏,大伙也是有准备吃的,就是不能让大伙吃太大的亏了,如今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哪家的日子都过得不是太宽裕,就是望着戚里正,你能帮大伙能争点,哪怕是争个半分,也是好的,大伙心里都有数的,这官府派差,哪个时光真正能体谅些咱们百姓的难处?大家说,对吧?”
众人听了,无不点头。
戚田丰双手搁在椅把上:“大伙放心就是,我不帮大伙,还能帮着官府说话?这么些年来了,大伙还不晓得我的为人?我一定帮大伙力争,争个一厘半毫的,也要争了来。再说,这里面也有我的份嘛。”
众人正议着,一个伙计急匆匆地奔了进来:“来了,来了!县令大人的船就快要靠岸了!”
戚田丰赶忙道:“大伙赶紧了,一起随我去迎知县大人。”说罢,一边大步往外奔,一边挥着手让大伙跟上。
众人跟在戚田丰后头往西奔去,田埂本来就窄,容不下两人并肩而行,这众人乱哄哄地在田埂上跑,难免踩了前面的鞋,绊了后面的腿,不时有人摔倒,爬起,场面煞是不堪。众人没有赶到清尘寺的渡口,陶县令已经沿着田埂往这边走来。
戚田丰迎头跪下:“大人,小人迎接来迟,望大人恕罪!”跟在戚里正后面的,你撞我,我碰你地跪了一长溜。
陶县令待一众人跪了片刻,走了上来,伸手相扶:“哎呀,这真是惊扰青城乡一干乡绅了。这是干啥哩,都起来吧,都起来吧,这也不是在大堂上,大伙不用行此大礼,起来吧,快,都起来吧!”
钱捕头在旁大声说:“大伙听见了吧,陶县令体谅大伙,谢过县令大人,起来吧!”
众人连忙大声回道:“谢大人!”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陶正德伸出一手拍了拍戚田丰的肩膀。
戚田丰赶忙站起来,回身招呼:“大伙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起了身,都站到稻田里,让出路来,让陶县令先行。
进了戚家,又行罢大礼,陶县令让大伙入座,众人不敢,两旁站着。
戚田丰上前说:“县令大人,青城乡几位窑主都已经到了,请县令大人示下。”
陶县令端起茶盅来呡了一口:“嗯哼,各位青城乡的窑主乡绅,鄙人蒙大帅府李大人举荐,出任晋陵县令,鄙人才疏学浅,初到贵宝地,还望各位乡绅多多帮衬一二才是。”
戚田丰忙施礼回答:“请县令大人示下,青城乡一干众人无不遵命。”
众人忙齐声呼应:“小人谨遵大人之命!”
陶县令喜上眉梢:“好,好,好。我就说嘛,晋陵县鱼米之乡,风水宝地,这青城乡更是砖瓦名声在外,富足之乡,教化之地,自是乡风淳朴、百姓敦厚,教鄙人着实觉着亲切!前日,长春枢密使徐将军令下,着本县筹砖百万,青城乡就独担了五十万,着实替本县分担了重任,故,今日本县到青城乡来,一是谢过诸位的大力帮衬,二是予以褒奖。”
戚田丰赶紧大声回禀:“谢大人垂爱!这是我等应尽本分。”戚田丰一边回陶县令的话,一边用手在背后给众人做手势。众人连忙齐声高呼:“谢县令大人!”其实,这陶县令的淮西口音,大伙听了,没有几分明白。
陶县令见状,很是开心,问:“戚里正,你这里,可有文房四宝?”
戚田丰不明所以,一脸的疑惑。
戚金荣倒是明白了,赶紧带头回答:“谢大人赐下墨宝!”众人一听,也跟着谢了。
戚田丰赶忙吩咐家里伙计去找寻文房四宝。
伙计去准备文房四宝,陶县令便与众人聊起家常。众人胆怯,哪敢随意开口。陶县令问什么,众人便谨慎地答两句。
不一会儿,伙计取来了笔墨纸砚,一应众人搬过八仙桌来,将纸铺上。陶县令提起笔来,饱蘸浓墨,在纸上挥笔书就“急公好义”四个行书大字。众人一旁拍手叫好。陶县令不无得意地再三端详,点了点头,一边笑说:“见笑了,见笑了!我这几个字,与李大人相比,那是天上地下,天上地下啊!”戚田丰似乎一脸的困惑:“难不成,还有比陶大人更好的?!”陶县令笑道:“戚里正,这,你就没见识了吧,这书法,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即便是李大人,也不敢大言说是天下第一了,我们的朱大帅,就写得比大家都好!”戚田丰一听,连连回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要不,也当不得大帅。”一旁众人也是随声附和,诺诺称是。戚田丰又说:“陶大人,这一向事务繁忙,今日里,也没有见大人有个师爷?”陶县令摇了摇手:“现时比不得太平年月,义军初兴,各地事务虽繁杂,但总要亲力亲为才是,便是枢密使徐元帅,也才三两个文书帮办,我等一个小小的知县,岂能僭越?”戚田丰点头如啄米:“那是,那是!”
这时,戚家伙计进了来,在戚田丰耳边嘀咕了几声。戚田丰转身朝陶县令道:“陶大人,这一路车船劳顿,眼看也已到晌午,还请大人略进些水酒,解解乏。”
陶县令看了看众人:“也好,入乡随俗,我也不扫大家的脸面,略进些水酒,可不能兴师动众的呵!”戚田丰道:“没有,没有,绝没有兴师动众!乡野之地,也没有山珍海味,都是些粗茶淡饭,只要大人不嫌弃,我等便已万分荣幸了。”
陶县令含笑再问:“那就吃些水酒?”
“是,是,来,大人,这边请。”
戚里正请陶县令主位坐,陶县令客气一番也便坐了下来,戚里正陪在右,钱捕头在左,其余,姚炳乾、潘承宗、戚金荣等各位青城乡窑主,也一一落座,陶县令带来的其余差人则在隔壁另开两桌,由戚家把头居锡文领着众人相陪。
酒过三巡,姚炳乾与潘承宗、戚金荣等使个眼色,众人自是会意。潘承宗先行站了起来,端起酒盅,满脸的笑容:“陶大人,我等草民,今日能与县令大人同席吃酒,真是祖宗修了功德!如大人不弃,草民敬大人一杯。”钱捕头笑道:“这,潘东家敬陶大人,可不能一盅啊!潘东家三盅才行啊!”戚田丰看着潘承宗,笑道:“是呵,这下敬上,你三盅,陶大人一盅才相当呵。”潘承宗不自觉地拉了一下脸上的布,爽快回道:“那是当然,要不,大人也不能赏脸不是?好,陶大人,我先干!”说罢,饮尽手中一盅。姚炳乾在一旁给他添酒,又饮了两盅。众人喝彩:“好!好!好!”陶县令伸手挥了挥:“潘东家坐下,潘东家坐下,你站着,我这酒也没法喝了!呵呵!”戚田丰也一旁说道:“潘东家,坐,坐下来。”潘承宗坐下。陶县令端起酒盅来,也是一饮而尽,饮罢侧过酒盅来:“如何?”众人无不称好。
戚田丰朝钱捕头使了个眼色,钱捕头一边接过姚炳乾递来的锡壶给陶大人倒酒,一边不失时机地对陶县令说:“大人,这青城乡的乡绅,都是热心肠人,吃酒,自然也爽快。大人,这上回五十万砖的差,当时急了些,不知如何个说法。”戚田丰见状,赶忙接上:“是啊,是啊,大人,这上回的五十万砖的差,也不知是如何个说法,大家伙心里是七上八下的,还望大人,给大伙一颗定心丸吃。”戚田丰晃了晃夹在筷子上的鱼丸,放进陶大人面前的小碗里。陶县令捋了捋山羊胡子:“这个嘛,这个嘛。”众人都专注地看着陶县令,见他不说下去,真是急死人。陶县令拿起筷子:“这个,还没有上文,我这下文,也不好做啊!”众人一听,大失所望,刚才被吊起来的万分热情,被他这一句,霎时打进了冰窟窿。陶县令把鱼丸放进嘴里:“嗯,这鱼丸好,好!”戚田丰赶紧用勺子又舀几个,一边说道:“这是用我们宋剑湖里的大青鱼做的,我们这宋剑湖的青鱼,可都是吃螺蛳长大的,青鱼要十七八斤,鱼太大了,肉就老了,做出来的鱼丸,吃进嘴里就会觉着有渣,鱼太小呢,鱼丸就少了韧劲,也就没了嚼劲。只有这十七八斤的鱼,片下鱼肉,做出来的鱼丸,才既鲜嫩可口,又有嚼劲。今日,这鱼丸,钱捕头,待会儿捎些回去。让大人多尝尝。”钱捕头正嚼着鱼丸,含混地回答:“嗯,嗯,好的,好的。”
“不用,不用,不必烦扰了。”陶正德推辞着。
“大人不必推辞,这乡野地方,多的就是这鱼虾之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人不要嫌弃才是。”戚田丰殷勤地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陶正德似乎在征询钱捕头。
“大人能吃上,就是小的们的福气!”潘承宗的笑颇有些甜腻。
“大人这么客气,倒让小的们面子不晓得放哪里了!乡野里的东西,不值几文,这宋剑湖里,随手就取了来。”戚田丰说。
“那,我就真不客气了。”陶正德笑成了一朵花。
“陶大人,这上回五十万砖的事,还望大人替小的们多看着些,小人们都望着大人给做主啊!”戚田丰再次提起。
“放心,大伙放心便是了,本县自会帮各位催一下。今儿个,可还有别的消息,大伙想听否?”陶正德岔开话题。
众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陶县令。
“大人,有好消息?”戚金荣问。
陶县令又捋了一下他的山羊胡子,说:“那是当然,大伙不想听?”
“当然想听了。”戚田丰朝众人使眼色。
姚炳乾赶忙站起来给陶县令敬酒,众人无不热情地陪酒,呼喝。
一番热闹以后,陶县令放下酒盅,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给大伙提前透个风,各位有大买卖来了。这可是人人有份的大买卖呵!”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自然是全神贯注。
“前几日,徐元帅召本县及其他县到枢密院议事,是长春府筑城之事呵!”陶正德点着头,捋着山羊胡子。
众人顿时眼睛放了光。
“这长春府,几十年没有城墙了,如今,新筑城墙,大伙想想,这是什么样的买卖?”陶县令回直身体。
众人听了,相互看了看,微微地摇了摇头。
“怎么,这买卖还小?”陶县令感到有些奇怪。
戚田丰给陶县令倒上酒,说:“大人有所不知,我们青城乡都是烧制小砖瓦的,这大城砖,从来就没烧过啊。这买卖,和我们关系不大,就是用些我们的砖瓦,用得不会太多。故,大伙有劲也使不上啊!”
“这买卖大伙还不做?你们以往烧的砖是小些,这大城砖无非是多用些土罢了,有何难处?”陶县令问。
“大人有所不知,这大城砖,一块抵好几块,又厚又大,虽说做坯的时候只需多用些土,可哪家都没有烧过,倘是烧出黄砖来,就都废了,这么大块的黄砖,也没个用场,卖又卖不掉,就全亏了。”姚炳乾回答。
其他人也附和:“是啊,是啊。”
潘承宗接着说:“是呵,这买卖,没做过,也不敢做啊。”
“难不成以往的城砖不是你们窑场上烧出来的?”陶县令不免有些生气。
“大人,大人,想来大人也有所听闻,这大元朝,只有拆城墙,没有建城墙的,就连修城墙都没有,几十年,上百年过去了,这城砖怎么个烧法,也都是上好几辈的事了,小的们可真是不知啊。”戚田丰软声细语地解释。
“真的?”陶县令扫视了一圈。
大伙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陶县令又捋他的山羊胡子:“嗯,那,这个事,还赶紧得禀报枢密院徐元帅。不过,这城砖的事,本县估摸着,还得着落到青城乡,其他的乡里,难得有一两座窑,即便全长春府里,也就是青城一个乡有十来座窑吧?青城乡不弄,别的乡也弄不成啊。”
大伙听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酒席在忐忑里散了。
戚田丰先行让厨房另安排了几样小菜,用食篮装好,让伙计提了到渡口等着,给陶县令捎回去。最下一层压着两贯铜钱,食篮自是有了分量,伙计提到渡口已是汗湿了衣衫。
眼看着陶知县的船远远地往南去了,姚炳乾吐了嚼着的狗尾巴草:“八九兄,潘东家,咱们也回吧。”戚金荣长吁一声:“回吧。”潘承宗也叹了一声:“回喽!”三家各登自己的船,刚踏上船头,戚金荣大声问:“姚东家,吃饱没?”姚炳乾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笑了:“哪里吃饱了?要不,咱们仨再去弄两盅?”戚金荣也笑了起来:“那好啊,去‘铁拐李’家弄两斤。三五,一起去?”潘承宗摇了摇手:“我不去了,你们去吧。”姚炳乾手一挥:“好!走!”伙计老贺在潘承宗的催促下,很快就把两家的船甩开了一段。张春荣和戚家的伙计薛洪生不紧不慢地摇着船,驶入芦苇荡里往西而来。
一大片芦苇荡,已经没有了盛夏那般的青翠,微微泛了黄,芦荡深处,不时传来“窸窸索索”的声响,偶尔间夹杂着说话的声音。
“再过一阵,这芦花可要白了,要准备织芦花鞋啦!”戚金荣大声说。
“嗯,现在还早了几天,等芦花长得雪白了,织出来的芦鞋才中看,现时,太早了些吧。”姚炳乾应道。
“芦花全白了,看是好看了,可不耐穿,穿不得一个冬天,大多人家,一个冬天也就弄一双,现时的芦苇却还脆了些,还得等上一阵子,得到微有些泛白时,那时,这通天芦还有些韧性,耐穿些,精明打算的人自然就早些来割芦花了,多弄几双,自家穿有富余,就去别地换几文铜钱,也能过年时添一块肉,好烧萝卜吃,过年嘛,就是图个荤汤萝卜吃一饱啊!呵呵”薛洪生接话。
张春荣听了,问姚炳乾:“今朝毋嗲事了吧?”
“毋嗲事了,你来割芦花?”姚炳乾问。
“嗯,也要来弄些,去年,到开春时分,小子的芦花鞋底都穿了,雪一化,就等于光脚了,冻得两只脚都是冻疮,还在泥地里四处乱跑,真是贼骨头!今年是要帮小子多织两双了,小子皮得要拆天,鞋子也不经穿。”张春荣点了点头。
“你家那两小子,正是拆天造反的年纪,是要弄多一双,唉,也没有娘料理!廿七,你也要想想,看看哪个姑娘合适的,续个弦,你老娘也年岁大了,哪里顾得过来。”姚炳乾说。
“续弦,想是想啊,可现如今的境况,你也是晓得的,哪家姑娘愿意进门啊!”张春荣摇了摇头。
“怎么会没有呢?!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哪家也不见得能好过到哪里去,只要有口吃的,总会有愿意的。回去,让漏斗娘留心着,帮你物色一个,你现时的日子,总不是个事。”姚炳乾说得很认真。
戚金荣站起来,往后大声喊:“姚初三,两人嘀嘀咕咕的,鬼商量嗲咾呢?是不是怕付酒钱啦?”薛洪生也大声附和:“肯定是!呵呵。”姚炳乾回过头去:“怕你个鬼!这酒钱还怕你不付啊!今天要加一个猪尾巴,让你肉疼得一夜都困不着!”戚金荣大声回道:“喛,不是说好了,今朝的酒钱你付的嘛,怎么又赖上我了呢!”薛洪生笑了:“隔了几十丈路了,潘东家也听不见!呵呵!对了,东家,靠了岸,毋嗲别的事,我也回去拿镰刀来割通天芦了。”戚金荣点了点头:“好呵!多割点,帮我家几个各织一双。”薛洪生道:“这个,东家你不用多讲,我年年都上着心呢。只是现时的通天芦还不是最好的时光,到时我再弄两双。”戚金荣问:“对了,往年里,你嫂子给你鞋钱了吗?”薛洪生笑道:“看东家你说的,这不是打我的脸吗?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还要嗲铜钱?”戚金荣道:“这个我疏忽了,这婆娘就是小心眼,连我吃酒的钱也是把着紧,这芦花鞋的铜钱今年一定要给,如果我忘了,年下时分,提醒我一下。”薛洪生忙不迭地摇手:“不用,不用!东家,真不用了!应该的,就是磨两个夜工的事。”
船靠了岸,姚炳乾和戚金荣说笑着往巷子里来。
正是:
贫来早计采蒹葭,三九严寒不怨嗟。
老幼实难相照拂,唯期巧手理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