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水酒,乡间里塾揽青袍
行人有云:
有酒任他秋日短,相逢必是夙缘长。
一片浮萍依草木,两家恳请入黉堂。
放低身段居檐下,舒展颜容在侧旁。
可曲能伸丈夫事,几声讪笑又何妨。
七个大小不一的池塘散落在巷口,周传儒说是窑光里风水好,有“七星连珠”之象,要出贵人。乡人们听了是半信半疑,信的人呢,都相信这“贵人”会出在自家一门,既然要出“贵人”,肯定是要读书当官。这戚金荣一家就信这个说法,请周秀才当先生,这一层的缘由多少有些关联,其他一些人家呢,也都争着把儿子送来戚家私塾,盼着后辈能出个“贵人”光耀门楣。疑的人呢,说周传儒是胡诌,自古以来,也没听说此地出个啥大人物,最多也就是出两个像周传儒一般的酸秀才。这秀才,虽说在乡里也勉强算个人物,可细究起来,也算不上什么贵人。很是相信这说法的戚家,在正对巷口的池塘边立了方石碑,光板不题字,说是等将来“贵人”题字。这戚家有个冤家,却是不信,因为你信,我当然就不能信了,便在旁边的一个池塘里立了根石柱,时常牵了条水牛来,赶进塘里沉着,然后在石柱上高高地绾个结,说是要绊住脚。所以,这戚家的人,都绕着这石柱走。为了这石柱的事,两家人闹了好几回,殴斗了好几回,弄得两族都伤了人,在窑光里,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件事的。
姚炳乾自然清楚这事,所以,走在前面的他,绕开石柱边的近路,沿着东北小路往巷子里走来。
窑光里比不得横山桥,站在巷子东口,一眼就看到西口,南面七间房,北面八间房,也算是街面了,乡人都戏称“七七八八窑光里”。北面的一排正中三间是薛野巷吴家的产业,开着茶馆。早年太平时日,一大清早就有客来,吃茶的吃茶,吃酒的吃酒。东隔壁是宋家的麻糕店,吃着茶,弄块酥脆麻糕,是乡里很多人眼羡的惬意日子。对面是居家南货行,排门两边挂着一副早已斑驳,露出杉木底的对子:“东西优四海,远近惠千家”。
姚炳乾和戚金荣刚走进巷口,众人都戏称是“铁拐李”的吴老倌就远远地看见了,站在门口用嘶哑的声音招呼:“姚东家,戚东家,弄两盅?”戚金荣笑道:“老铁,当然是来弄两盅了,到你这里,还能有嗲事啊?你这里也没个姑娘啊?呵呵!姚东家可是难请得很呵,今朝帮你拉了来,做你的生意了,结账可要有数点,相巧些呵!”吴老倌笑着连连点头:“有数,有数的!”
因为不是吃饭时点,店里没人,二人随意挑了个角落坐下。姚炳乾拍拍戚金荣的肩膀,笑道:“老铁肯定是会有数的,三钱的酒,吃完了算五钱就是了,反正你也吃得差不多了,你也算不清楚,对吧,吴大老板!”吴老倌露出豁牙:“这哪能呢,三钱的酒嘛,当然算九钱了!哈哈,哈哈!”戚金荣冲吴老倌直翘大拇指:“你厉害,这生意经,我今朝也算是偷着了!”吴老倌调笑:“那今朝的拜师钱,就一起交了,好吧?”姚炳乾道:“老铁,你算就是了,放心,戚东家,有钱……”戚金荣佯作不乐意:“我的铜钱是大风刮来的啊?你这短命的,你的铜钱还能比我少?”吴老倌说:“说笑归说笑,两位东家,今朝弄些嗲咾搭酒?”姚炳乾道:“今朝,有戚东家做东,有嗲山珍海味的,只管上就是了,你还怕戚东家赖你的账不成?”戚金荣笑骂:“看看,看看,一个人的底子翻出来了吧,吃别人的了,恨不得把人吃个倾家荡产的,老铁,你看看,你看看,这人,是真不咋样!”吴老倌双手一摊:“我这里,也没得山珍海味,无论如何也吃不穷你们两位大东家啊!来点嗲下酒?”戚金荣的手指敲着桌子:“嗯,先烫一斤老酒,放些生姜丝,吃了不够再烫,放了辰光一长就冷了,冷了就不好吃了。弄盘猪头肉,一盘炒黄豆,吃了不够,再说吧。姚东家,你看呢?”姚炳乾问:“有没有摇箫?腌过的?”吴老倌点了点头。姚炳乾看了一下戚金荣:“那好,来两根,这东西味道好!”吴老倌朝伙计吆喝一嗓子,回头对二人道:“那,你们两个慢慢吃,我后头去歇一会。”说完,吴老倌一瘸一拐地后面睡午觉去了。
没一会儿,伙计上了酒菜来,戚金荣和姚炳乾边吃边聊。
“刚才,是真没吃舒坦。”
“是啊,县令大人同一席,出了世,也是第一回,你不晓得,刚坐下去的辰光,脚都抖擞呢!你说可笑不可笑?”
“大家都差不多,不说你了,里正不也是端着酒杯的手发抖?大家都是头一回,本乡本土,也都是头一回,以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县令大人还陪咱们老百姓吃酒呢。”
“这回,钱是肯定没少花,你看看那些菜色,就是上等人家结婚讨媳妇也没见过啊。”
“嗯,等着账单吧,反正啊,你,我,刚才上桌的,一个也逃不了。”
“呵呵,这回,够潘小气肉痛好一阵子了!”
“你就不肉痛?我可是肉痛的!”
“别人不会像他那个样子地肉痛啊!对不对?”
“我估摸着,这县令大人和我们同一席吃酒,这后头的事才是要紧,要不然,县令大人会我们这些个平头百姓一起吃酒?我估摸着,这城砖的事,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的。眼前,这是头等大事,要是烧不出像模像样的城砖来,嗯,后头的事,就蛮难讲了!”
“我烧不出来,还能把我咋样?难不成……?”
“烧不出来?嘎!”姚炳乾将手掌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
“不至于吧?”
“不会?想想,现如今,鞑子皇帝是肯定管不上我们了,这不是张大帅来了?张大帅来了又跑了,这不,朱大帅来了!哪个大帅来了,不就是往日里的皇帝?你看看,一个比一个狠,原本这春秋两税收多少?现如今呢,是见风涨啊,涨了几倍啦?!”
“是啊,这春秋两税都涨了三倍了,要是再涨下去,我也去造反了!呵呵。”
“你造反?那就算了吧,要是连你都没了活路了,这窑光里怕一个也活不成了。”
“覅,可覅这么讲,我也没几个铜钱,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家当,能勉强过去就是了。”
“对了,八九,你们家烧窑也算是有根基了吧?前朝大宋的辰光就做这个了吧?”
“那倒是的。据上辈传下来的说法,怕是也有近一百五六十年了,喛,我们上辈传下来的说法,我们祖宗这烧窑,还是跟你们祖上学的呢。说起来,你们姚家是师傅,我们戚家还是徒弟呢。”
“这个,我听我们上辈的人,也是这么个说法。你们戚家可是偷学我们姚家的烧窑本事,俗话讲‘学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难怪我们姚家穷得叮当响呢,原来,应该我们姚家赚的铜钱,都被你们戚家赚去了!”
“你这就有点扯山海经了!这窑光里,现如今,哪家烧窑的,不是从你们姚家学的本事?一个个都起房造屋,买田置产,终究还是比不得你姚家硬气!”
“覅尽挑好听的说,来点实惠的。”
“这不是,今朝请你吃酒呢。”
“一顿酒就把我打发了?”
“那你还想咋样?要不是看在你祖上的功德,请你吃个屁!呵呵。”
“哎!这人做成这样,真是没面孔活下去了,吃顿酒,还要靠祖上的功德。”
“怎么,你以为呢?呵呵。”
“喛,你们祖上识字的也多,我记得听人说过,你们上几辈,大宋的辰光,是烧过城砖的,那时,就没留下点东西来?”
“没听说啊!我们戚家要是祖上留下点嗲东西,都是我们这长房保管的,我也没见过嗲个东西啊。大宋辰光,也不止我们戚家一家烧城砖,有好几家烧呢,你们姚家也烧过啊,潘家也烧过,好像还是你们姚家烧城砖是大头。都是鞑子来了作的孽,把城墙都拆光了,谁还敢再烧城砖?这手艺啊,怕是失传了。”
“你们家识字的人多,不像我们姚家,没几个识字的,想来你们上辈人应该有记下的东西来,如果找着这上辈人的手艺,这烧城砖,怕也不是嗲难事了。你回去找找看,要是能找着了,就谢天谢地了。喛,你覅寻着了,瞒着大家,自个独家烧,生意做独份啊?!”
“你这姚初三,这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啊!我戚八九手里要真有这东西,有这份手艺,还能把你姚初三忘了不成?”
“呵呵,我也就是打个比方。”
“去你的!没你这么个比方的,再说了,这烧城砖,是多大的生意啊?!我戚八九那两口窑,就是没日没夜地烧,也做不了啊,即使有那个心,也没那么大的胃口啊。”
“看看,看看,把里面的家伙什露出来了吧?是红还是黑啊?呵呵。”
“去你的,先看看你的,到底是红还是黑。”说着,戚金荣伸手往姚炳乾裤裆抓去。
姚炳乾一躲,结果下面的长条凳翘了起来,他顿时摔倒在地。
戚金荣顿时大笑。
姚炳乾拍了拍青布衣上的灰尘,又低下头掸了下黑布鞋,笑骂:“你看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胡闹,我这一身衣裳,可是漏斗娘准备着我讨小穿的。这回好了,沾了灰了,我讨小没衣裳穿了,到时你得赔我一身!”
“你要是讨小,覅说一身衣裳,我送你七八身,连老衣都一起送了!哈哈,哈哈……”
“滚!”
两人嬉闹着,叫伙计又烫了壶酒来,继续吃酒。
“说笑归说笑,这烧城砖的事,你可真得上心!我可是指着你呢,估摸着,现在戚里正也躺在床上掰着手指盘算呢,到底谁家可能会烧这大城砖,明天,他肯定上你家去。跟你商量烧城砖的事了。”
“不会,他不会上我这里来的,再怎么着,也轮不上到我这里,和我商量啊。”
“你还覅不信,我敢肯定,他上你家去。而且,肯定会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戚字来。再说,你们上辈是一家子,他家不是你们这里分出去的三房吗,祖上的事,肯定他多多少少是听说一些的。烧城砖的事,也就是四五辈前,最多六七辈前的事,上辈人还不传下话来?你啊,赶紧回去找那‘药方子’,或许,你们老祖宗把那‘药方子’囥在哪个板壁夹墙里了。你赶紧回去找,估摸着哪堵墙,就拆,不要怕,要是找着了‘药方子’,就是全拆了,重造个更大的屋也是小事。”
“你看你,说着,说着就没个正经话了。找,我肯定要回去仔细地找一下的,如果真是找不着,也没得办法,那咱们得好好地合计合计,看看如何弄了。我估摸着,希望不大。”
“可覅这么讲,我可是指着你呢,我们一家老小的活路,可都指着你呢!你可得上心找,好好地找。多问问你们戚家的老人,你家里没有,或许在你们戚家别的人手里,也是说不准的,我觉得,我们窑光里的上辈人,应该留下这东西,不能让手艺断了根吧?”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如果真没有,还就真是没法子的事了,我们这帮烧窑吃饭的,那可真是要遭罪了!”
“是啊,咱们说的是玩笑话,却是正经事呵。”
“你看这天,也没吃几口酒,天都暗下来了。这秋天来了,还真是白日短了不少,事也做不了多少,幸好,田里也没有多少活了。”
“这天暗得早了,大人是怨,做不了多少事,小孩子却是高兴了,先生放学早了。”姚炳乾望着门前嬉闹着跑过的孩子,“对了,戚八九,周老九这一阵子家里还好吧?前一阵子,说是家里过不下去了,还上我那里借了些粮呢。我寻思着,这就是你戚东家做得不周到了。”
“你也不是不晓得周老九的脾气,他啊,除了每年说好的粮米,年底支回去,不肯向我再开口的,一直如此,也怪我粗心了,那一阵子闹乱兵,哪家也不好过,是应该多顾一下他的,我也是一时瞎忙,忘了一茬了。今年,到年底,早几天把粮米支给他,估摸着,他今年在外借了不少。”
“喛,这就对了,周老九比不得你我,他除了家里三五亩地,也就是教小佬念书的那几斗粮米了,日子过得蛮紧的。早点支给他,让人家也好安排。前一阵子,有个吕敏吕先生来了,一直在周老九家住着,你晓得这事?”
“晓得的。”
“这,你也没去关照一下?”
“没有啊。”
“戚东家啊,戚东家,这,我就要说你两句了。人家吕敏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为嗲到这里来,肯定是在平江府那边待不下去,避祸来了,你这周老九的东家,怎么着也得关心一下吧,人前说起来,这周老九的贵客,也就是你戚东家的客人嘛。你这不接待,你的脸面上还有光?”
“哎呀,你这么一说,可真是我的不是了。过几日,不,明日,得上门去赔罪,慢待了,慢待了。”
“还嗲个明日,后日?!我看,今日就好。”
“今日?”
“就今日,过会儿,周老九过去,让他回去把那位吕敏吕先生请了来,一起吃个酒,招呼一下,也就算是赔罪了,我这里也帮你圆圆场。”
“这好,这好。”
说话间,周传儒夹了那本不离身的《麻衣神相》走了来。
姚炳乾连忙叫住了他,与他嘀咕了一阵,周传儒不时地往店里看看戚金荣,似是一脸的疑惑。姚炳乾招手把戚金荣叫了出去,如此这般一讲,周传儒这才放下心来,一脸的愁容换作欢笑,碎步跑回去请吕敏。
又到上客时分了,其实店里并没有多少客来,尤其是傍晚时间,但吴老倌还是习惯性地起了床,洗了把脸就往前堂来。吴老倌不许婆娘来店里,说人来人往的,一个妇人扎人堆里不成体统,却总是与东西两隔壁的妇人说些荤腥话。伙计一个是婆娘的娘家侄子,一个是本家侄子,吴老倌说是两头不得罪。
吴老倌晓得戚金荣的脾气,端起酒盅来,就没个辰光,他人还没到前堂,就大声喊了起来:“哎哟,戚东家,对不住了,没有陪你啊。”一边伸过头去,见两人都还在,“不好意思了,两位东家,你们也是晓得我的习惯的,吃了午饭,总要困一歇,要不,第二天早上起不来。两位还要添点嗲吗?”
戚金荣向他招了招手:“你来得正好,添两副碗筷来,店里还有嗲菜?再弄上三两个菜来,我还有两位客人,稍等片刻就到了。”
吴老倌笑道:“戚东家,你真是寻我开心了,我店里还能有嗲菜,就是那老几样的,别的,店里一时也拿不出来。”
姚炳乾放在酒盅,说:“吴东家,戚东家是真要请客,不与你玩笑,等会还真有两位客人来,你张罗一下,弄几个像样点的菜,宋剑湖就在旁边,弄条鱼来烧烧,总不是难事吧?你店里还有点嗲?”
吴老倌见姚炳乾这般说法,晓得二人并不诓他,挠了挠头:“店里,真是没几个像样的菜,就是猪头肉,猪舌头,猪耳朵,猪摇箫,噢,还有猪肝,再就是炒黄豆,茴香豆了。”
戚金荣看了看姚炳乾,说道:“要不这样,你看着再切几盘来,叫你那个本家侄子跑去‘八脚鬼’那里,弄条青鱼来,鱼头搁些腌菜烧一下,鱼身子弄个清汆鱼,尾巴嘛,上些芡汁红烧一下,红烧划水!”
“嗯,这样蛮好!”姚炳乾在一旁点了点头。
吴老倌听了连连点头,忙吩咐着本家侄子去买鱼,见他小跑着去了,又回过头唤着给二人添菜添酒,一边看了看柜上已没了棉子油,自个回后屋去取。
天,暗得真是快,没一会儿的工夫,已看不清筷子头上的菜了。
吴老倌用手遮着火苗,高高低低地走到桌前,一边打招呼:“不好意思了,让你们两位大东家,摸黑吃酒了。”
“我差一点把菜塞到鼻孔里,总算是来灯了,嗯,看得清了,要不戳破了鼻孔,何郎中倒又添生意了,呵呵。”戚金荣打趣。
“那也不至于吧?!要真是戳破了鼻孔,这开方子的钱,我却是逃不掉了。呵呵。”吴老倌笑着回应。
“开方子的铜钱?还有这么便宜的事?”姚炳乾瞪大了眼。
“那还要哪能样子?”吴老倌摊开右掌。
“戚东家破了相了,本来还要娶三房、四房,这么一破相,娶不着了,你说你如何陪吧?”姚炳乾虚张声势。
“对啊,我破了相了,娶不着了,哪能办吧?”戚金荣也来了劲头,放下了手里的酒盅。
“要真是那样,我还真是没得办法了,认赔、认罚吧,戚东家你说陪多少就陪多少了。”吴老倌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姚炳乾朝吴老倌挤眉弄眼:“我倒是有法子。”
“你有嗲法子?”那二人异口同声。
“我有个好法子。”姚炳乾指了下吴老倌,“你啊,过几天,用热毛巾,要用那种滚烫的开水泡的热毛巾,天天捂,捂个十天半个月,不,捂上个把月,再叫上杀猪的刘大头用刮猪毛的刮子,细细道道地刮一遍,再多涂些胭脂白粉,红盖头往头上一盖,嫁过去就行了。”
那二人一听,不由得哈哈大笑。
正说话间,门口进来两人,拱手朗声道:“戚东家、姚东家,讨扰了!”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传儒与吕敏。
一番客气,四人坐定,吴老倌又递了盏灯来,对角放上。姚炳乾一看,吩咐:“吴大东家,多添一根灯草来啊。”戚金荣也说:“老铁,两盏灯都添根灯草来,我这里请吕大先生吃酒,如何能幽幽暗暗的?少不了你的灯油钱!”吴老倌略一迟疑,也便答应了,叫喊着伙计添灯草来,一边去招呼另一拨客人。
戚金荣率先端起酒盅来,说:“吕大先生,来窑光里也有些时日了,到周先生家,就如同到我家一般,前些时日,诸多杂事缠身,不想一时疏忽了大先生,实在是怠慢了!今朝这里给吕大先生赔罪了!”说着,把酒一干而尽。吕敏马上也站起来,端起了酒盅:“戚东家客气了,志学远来讨扰明德兄,已心怀忐忑,再讨扰戚东家,着实无颜,今日以酒为谢了。”说毕,也举了酒盅一饮而尽。姚炳乾笑道:“吕大先生,戚东家,大家坐到一起,就是有缘之人,不用这么客气,但凡有话,开口就是了,戚东家,你说对不?”戚金荣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吕大先生到了我穷乡陋巷,已经是我们的荣光,吕先生若有难处,支应一声就是了。周先生,这个,你得照应着。”周传儒自是诺诺应着。
几盅酒吃过,气氛渐已活跃。
姚炳乾这才开口问:“吕大先生,这回来青城乡,不知有何打算?”
吕敏看了下周传儒,叹了口气,说:“唉,不瞒两位东家,此番,志学来青城乡实为避祸而来。”
姚炳乾与戚金荣听了,不由互相看了一眼。
“这说来有些远,容我慢慢道来。不知两位东家可听说江南四大家?”吕敏继续说。
“这,自是听说,昆山顾家,平江沈家,无锡倪家,松江曹家,四家财货,半居天下!”戚金荣接过话来。
吕敏点了点头:“对,就是这四家,这松江曹家、平江沈家,无锡倪家,昆山顾家,而居首的,便是昆山顾家。顾家顾瑛顾大财神,字仲瑛,自号金粟道人,豪放洒脱,喜诗文书画,广交天下文人雅士,时有雅聚,把盏行令,拈韵联诗,挥毫泼墨,名曰:‘玉山雅集’,每得精妙文章,超卓笔墨,千金相酬,蔚然风盛,天下读书之人,俱以跻身玉山雅集为荣。志学才薄,却也有幸,前几年与高季迪同忝列雅集,今日思来,恍在昨日一般。”
“吕大先生,可是名贯天下的‘北郭十友’。”周传儒插话。
姚炳乾与戚金荣装作意外之状,一脸肃然的惊叹:“噢!”可其实两人压根就从未听闻,茫然不知所以。
吕敏挥了挥手,微微一笑:“志学忝列十友,实为滥竽,机缘巧合罢了,真是惭愧得紧!”
“先生过谦了,若无真才实学,岂能名列十友,像我等粗鄙之辈,梦也做不到啊!对吧,戚东家、姚东家?”周传儒征询着姚戚二人。
姚炳乾与戚金荣听了,连连称是。
吕敏笑道:“就不说志学了。咱们接着说顾大财神。”
三人凝神,听吕敏继续说道:“这张九四攻下了平江府,自称吴王,便相中了江南四大家,特别是顾大财神,一者窥其财,二者慕其名,欲揽顾大财神。这顾大财神岂能与张九四这等鼠辈同污,又难敌其锋芒,便逃居在外,旁人不得而知,这张士诚便找寻参与玉山雅集之人,不胜其烦,欲觅得顾大财神。我等书生,虽非芷兰香草,亦不能与犬彘为伍,众人便不约而同,四散开去。志学无处可去,便来投了周先生。这到了青城乡,不意扰了戚东家和姚东家。”
姚炳乾忙说:“吕大先生见外了,吕大先生来我青城乡一避,是我们的福分。戚东家,对吧?”
“是啊,是啊!”戚金荣连连说是。
“戚东家,我呢,早有一个想法,只是一直不便向东家开口。”周传儒欲语又止。
“周先生尽管说。”戚金荣放下筷子。
周传儒看了一下姚炳乾,说:“吕大先生在我处也住了几日,两位东家也是晓得我境况,我是想,让吕大先生来学堂授课,吕大先生的才学,比起周某,就如同江湖比之沟渠,周某甘为次席,从旁协助,不知两位东家意下如何?”
戚金荣看了一下姚炳乾。姚炳乾微微地点了下头。
“好啊!这是好事啊,大好事啊!只是,不知吕大先生肯不肯屈尊?”戚金荣看着吕敏。
“志学颜薄,正有此意,只是怯向戚东家开口。”吕敏连连拱手说道。
“好,好,今日一聚,想不到,倒为我青城乡学童请到了位大先生,真是大好事,来,来,我们一起饮一盅。”姚炳乾开心地提议,四位都举了酒盅,一饮而尽,不胜欢愉。
这酒到酣时,自是无话不谈。
“这当日玉山雅集,志学还识得一位此处的老先生。”吕敏说。
“谁啊?”周传儒问。
“北面,横山的谢子兰老先生。”吕敏随口答道。
“是谢应芳谢大人吧?”姚炳乾问。
吕敏夹了块猪耳朵嚼着,含混地应着:“是的,就是谢应芳谢老先生。嗯呵,嗯呵。”他咳了两声,“谢老先生寓居松江,意欲,意欲叶落归根。”
“这事,我是晓得的,前几日,我窑上还运了船砖瓦去,谢老先生要把老家重新翻修,估计一时也不得完工。”姚炳乾说。
“这也听说了,老先生现家口众多,老家几间蓬屋自是住不下了,免不了多造几间房来,这谢家的砖瓦,姚东家可还得上心,挑好的送去。也算是志学的几分薄面吧?呵呵。”吕敏笑着。
戚金荣与周传儒听了,都笑了起来。
“吕大先生吩咐,我自然应下了。不过,我这里,一向不卖人家残劣砖瓦,吕大先生放心就是了。”姚炳乾肯定地说。
吕敏听了,顿生愧意:“姚东家,着实过意不去了,在下言之有失,姚东家宽宥!”
“没事,没事,吕大先生,从今天起,就在青城乡落地生根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和戚东家,如有四方的朋友来,也招呼一声,也好让我和戚东家多多认识各地的高人。戚东家,你说对吧?”姚炳乾侧身对着戚金荣。
“是啊,是啊!以后有朋友来,一定要叫上我和姚东家,也好让我们两个乡野俗人沾点文雅风气。呵呵。”戚金荣附和。
“一定,一定。前几日,季迪兄还传得信来,言及平江之事。”吕敏随口说。
姚炳乾一听,顿时眼前一亮:“吕大先生,平江府有朋友?”
吕敏笑了:“那是自然,志学本就住在平江北郭,故而忝列‘北郭十友’,平江府自是少不了亲朋故友。”
姚炳乾问:“那,我托先生一事,可否?”
“姚东家只就见外了,姚东家吩咐就是了。”
“唉,犬子年前被张九四掳了去,前几日传来了口信,说在张九四军中,想请先生托友帮忙打听一下。”
“是啊,姚东家长公子被掳去了,至今也不知个确切消息,吕大先生,这个忙,你一定得帮啊!”戚金荣帮着说。
“好,好,稍后,我寄书去,让各位尚在平江的友人打听一下。姚东家,明日,我到府上把令公子的样貌画个像,也好让我诸友方便找寻。”吕敏说道。
姚炳乾略感意外:“吕大先生还会画像?真是有大学问啊!”
周传儒笑了:“姚东家,这吕大先生没白请吧?”
姚炳乾哈哈大笑:“周先生说笑了,吴老倌,吴老倌,今朝这顿酒,我会东啊,别收戚东家的钱啊!”
站在柜台后的吴老倌一听,脸上绽开了花,爽快地高声答应着:“好咧!”
篷船行将靠岸,钱捕头这才叫醒陶知县。陶知县揉了揉惺忪的两眼,走到船头,略有几分凉意风迎面吹来,陶知县不由得喊了声:“好风!”几个随行的人互相看了一眼,不出声。
陶知县名正德,字玉淳,滁州人氏,出身儒户,从小读了几年诗书,也算是稍通文墨,朱元璋驻营滁州时,招兵买马。陶正德也想谋个前程,就投入军,因能抄抄写写,就在李善长手下当差,支应各类杂事,后来朱元璋移军应天府,陶正德见朱元璋势力日增,地盘也逐渐扩大,心思就慢慢地活泛了起来,想着到外谋个差,当个开衙建府的官,着实光宗耀祖一番。陶正德是李善长身边之人,也算是李的心腹,常州府拿下后,李善长便把他安排到晋陵县来任职了。
船刚一靠岸,早已候在码头的差人就告之,有长春枢密院的上差来了。陶正德一听,撩起官服大步往回走。
陶正德一进大门,就看见堂上坐着的是寥永安,忙上前施礼:“寥将军见宥,卑职下乡一行,不想将军到来,未曾远迎,还望将军……”寥永安一挥手,打断了陶正德:“军务在身,不必虚礼,我也是路过,大军驻在蠡塘,不几日就要进军宜兴,你晋陵县准备接应的粮草,可都备齐了?”陶正德连忙回道:“将军放心,粮草备下了,枢密院下文让我晋陵县准备的三千石粮已经备下,大军若用,即可启运军中。”寥永安道:“嗯,备下就好,要多准备些,以应不时之需。别的,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回营去了。”说着,寥永安抓起鞭子,便起身往外走。陶正德赶忙跟上一步:“将军,既然来了,吃了晚饭再走也不迟啊。”寥永安道:“算了,军务在身,不容耽搁,这顿酒先记下,日后再来吃吧。”陶正德见寥永安不肯留下吃晚饭,也不再挽留,说道:“将军高风,只是,卑职还有一事,还请将军指点。”寥永安停下脚步:“说。”陶正德说:“将军可记得,前几日,运往蠡塘、洛社营中的一百万砖,这如何安排下去?”寥永安道:“这事,枢密院安排下来的,你也有难处?”陶正德道:“这事已经妥帖,只是这砖钱如何支应?”寥永安道:“噢,这个,枢密院似已备下,过几日,这两百万钱就给你拨来,徐元帅说了,这钱一定要发到窑主手中,后头,这长春府筑城,还要这些个窑主出力呢,这些小钱先不用欠他们的,筑城的砖就好欠了,这,可不许外传,你自个明白就是了。”寥永安说着,冲陶正德狡笑了起来。陶正德自是心领神会,忙连连点点:“好,好,卑职明白,卑职明白。”寥永安挥了下鞭子:“好了,我走了!”说着,寥永安大步出门,跨上马,一行人往南而去。
送走寥永安,陶正德马上把钱捕头招来:“这戚里正让捎回的菜呢?”钱捕头回道:“已送到厨下,老爷,菜,还是挺好的。”陶正德道:“嗯,好菜,什么好菜?你们几个,也一起来,吃上两盅。”钱捕头凑到陶正德耳边,轻声嘀咕:“戚里正很懂得分寸,最下边是两贯铜钱,三贯宝钞。”陶正德一听,眉头绽开了笑意:“嗯,叫他们几个,一起来吃两盅吧。”钱捕头应道:“好咧。”说着就小跑去叫人。陶正德想起了什么:“回来,回来。”钱捕头跑回陶正德身边:“老爷,不叫他们几个了?”陶正德道:“不,我问你个事?”钱捕头回道:“老爷,你尽管问就是了。”陶正德问道:“这砖,现如今市面上是什么价?”钱捕头回道:“一般普通的砖一文半,好一点的两文。姚东家的砖,公认的好,两文。”陶正德道:“噢,你去,把他们几个也叫了来,一起吃上两盅,再外面切两盘猪头菜来。”钱捕头答应着去了。
陶正德心情大好,哼哼唧唧地往后去。忽然差役来报,说青城乡有人求见,陶正德疑惑了一下,让引了进来。
四五十里的路程,若是白天,也就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但天色暗如胶漆,寥永安与随从自不能扬鞭疾驰,只得徐徐行来。
远远地已经看见挑在旗杆上的灯笼,寥永安道:“嗯,快到了,早知如此,倒在陶县令处吃他一顿了,现在却肚子叫唤了。”
“是呵,我看今日,那陶知县少不了好事,打他的秋风,今日正是合适。”随行的俞通渊笑道。
“对啊,我却没有在意,今日他外出了,少不得有地方乡绅的孝敬。你们却也不提醒我一下。”寥永安埋怨。
“看着你急着回营,我等只怕误了大事。”
“今日,却也无事。回营喝个痛快。驾!”趁着微弱的火光,寥永安加了一鞭。
穿过工匠们宿夜的一片茅棚,到了尚未完工的营门前,哨兵告知,枢密院来了信差,正等在营帐。寥永安听了,不免有些疑惑。待入了营帐,见了来人,方知是大帅调兵军令,他刚出枢密院,军令便到了,自己到陶正德处拐个弯,信使便走在了前头,所幸,没有在陶正德处吃酒。
寥永安马上召集各位将领到帐,宣读军令,由俞通渊带三千人马驻守,其余五千多人马,由他带队连夜赶往宣城。
众人领了军令,各自准备去了。俞通渊却犹豫着不走。寥永安问:“通渊,你还有何事? ”俞通渊说:“副帅,你这一走,留下这三千老弱,如吕珍来犯,如何应付得来?再说,咱们是水师,今日却作步师用处,不知上位是如何安排了。”寥永安呵呵一笑:“吕珍这贼,还能来犯?前一阵,胡大帅、赵继祖、吴良拿下了江阴,杀敌万余,吕珍侥幸逃了性命,胡大帅与你兄长又勇战常熟,又杀他个落花流水,张士德都押到了应天府,张士诚求和,上位不允,贩盐贼这一阵,怕是忙着在家哭呢,还有力来攻?没有个三年五载的,贩盐贼没力攻来。至于驰援宣城,咱们水师上得岸来,就比不了步师?”
俞通渊这下放了心,露出了笑容。
寥永安停了片刻,继续说:“不过,虽说他无力来犯,却也不是说他不会来犯,平日里多加防备,营寨完工前,一定要让工匠们住在四面,不可合到一处。往来的船只也多检查。另外,要常派人去宜兴城探消息。”
俞通渊一一应下,退了出来。
各部吃罢饭,准备妥当已过三更,趁着夜色,寥永安率五千多人马往南奔去。
正是:
世间学问慢推敲,亲近从来是故交。
两句私言堪大用,谁人听见夜鸦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