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在外,生意上门银满箩
行人云:
家有千金人惦记,西风穿户亦含芬。
门前鹊鸟时鸣唱,原是三媒来得勤。
姚炳乾搓了搓手,看着满地的白露,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姚王氏挎着簸箕,问:“那吕先生的信能到平江府吗?”姚炳乾点头:“你放心就是了,肯定能到,总有人往来,只是昨日忘了问吕大先生,估摸着少不得信资,你给我拿串铜钱来,吕大先生的辛苦费也是少不得的。”姚王氏惊讶:“要这么多?”姚炳乾道:“求人办事,少不得铜钱,若是找回漏斗来,最多的钱我也出。去,快去拿了来。”姚王氏应着,回屋取了两个百文小串来。姚炳乾托上手里颠了两下,笑道:“你啊!”姚王氏道:“两百文还少啊?写个信,市面上也就三五文,余下的记着捎回来,过几天,又要进船炭了,炭钱总得备着吧?眼看着,三姑家要讨儿媳,你这当舅的能少了人情?你舅家又生了孙子,要送喜汤,这桩桩件件,一个个地都眼巴巴地盯着你呢!哪一个也少不了出项,你不上心,还不都是我应承着?”姚炳乾笑道:“这家,还不就是你当家嘛!好了,走了!”说着,姚炳乾把铜钱放进褡裢里,往戚家私塾走去。
刚到私塾墙外,就听见屋里叽叽喳喳的打闹声。姚炳乾咳了一声,墙里面就马上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高高低低的读书声。姚炳乾暗暗地笑了起来,走到门前在抱鼓石上坐着,等周传儒和吕敏。
没过多一会儿,与独木桥相连的泥路上,周传儒与吕敏一前一后走了来。姚炳乾远远地见了,迎上前去,一边招呼:“周先生,吕先生,早啊!”两人见了,赶忙回答早。姚炳站走到桥西头,提醒着:“桥上滑,露水重,前面的一走,反倒更滑了,两位小心了。”周传儒走上桥,一边回头:“我却无碍,走惯了,志学兄,你小心了,我扶着点你吧。”吕敏摇了摇手:“不碍,不碍,再细一些也不碍,走得了。你前头走着就是了。”周传儒快步走过独木桥,吕敏小心地踩了两步,一个大步跳了过来。姚炳乾一把拉住了他,肩上的褡裢直晃荡。
“可要当心了!”姚炳乾指着,“这桥,要让八九加根木头了,少不得人来人往,上了年岁的人,走这桥还真是危险。”
“姚东家这是说我老了?”
“哪里,哪里。”
“志学兄正当风华,哪里说得一个老字!”
“吕大先生挑我的礼数了。”
“姚东家,莫怪,书生脾气,爱挑个字眼,见谅,见谅。”
“吕大先生不怪我才是。”
“两位也不用客气了,走,进屋去,过会儿戚东家便来,下个聘书,姚东家在,也正好做个见证。”
“吕大先生,请!”姚炳乾让着。
吕敏谦让一下,便先跨步进了私塾。
见周传儒进门,读书声一下子就高了起来。
姚炳乾打趣:“看来,周先生教导有方啊。”
周传儒自然明白姚炳乾所指,摇着头苦笑:“姚东家有所不知,这些小佬啊,一个个都是人精,你一个转背,他们就白相起来了,‘若得水田三十亩,这番不做猢狲王’啊。”
姚炳乾笑着夸赞:“周先生这诗作得真好,也算得苦中有乐了。”说着,把褡裢放在长几上。
周传儒看了一眼吕敏,说:“姚东家陪志学兄坐会,我去点炉子,烧些水来,煮壶茶,要不,大家就只能干说干话了。”
吕敏端了长几上的豁口碗,到院子里接雨的大缸里舀了水来,倒些在砚台里,拿起墨来磨着,一边与姚炳乾聊家常,询问姚炳乾大儿子的长相、喜好等等,事无巨细。
等墨磨好,吕敏便提笔在纸上画了起来,姚炳乾站在身后边看边比画着。不一会儿,吕敏便放下笔:“姚东家,你拿起来细细端详,看看像不像,不像的地方再改。”姚炳乾双手捧起纸来,高高地举着,边看边赞许:“像,像,真像!我那小子,就是这个模样!”说着,姚炳乾走到隔壁,把纸递到小儿子眼前:“看看,像不像是你哥?!”十五指着画像,说:“就是我哥!”姚炳乾点着点啧啧称道:“嗯,就是你哥。好了,念书吧。”其余的孩子不知何事,都停下来看看父子俩。没有了读书声,周传儒在灶间大声地咳嗽,孩子们重新咿咿呀呀地念了起来。
回到东厢房,姚炳乾很是兴奋:“吕先生真是高人,画得一模一样,只是,还得劳烦先生写封书信,那就讲得清楚了。”吕敏另取了支笔:“好,那这画像就如此了,我这就修书一封,请季迪兄帮忙找寻一下。”
吕敏提笔龙飞凤舞,片刻便成。姚炳乾见他写好,就问:“这信,如何捎去,也不晓得何人去往平江府。”吕敏道:“姚东家不必担心,这几日平江府就有人来,我让他捎去就是了,只是要付些脚钱,倒不知多少。”姚炳乾听了,连忙到褡裢里摸了那两串钱来,递与吕敏,说:“吕大先生,不知这二百文钱够不够?”吕敏笑了起来:“姚东家,这多了,平常的脚钱也就是二三十文,如何要这么多?”姚炳乾笑道:“这不麻烦吕先生了,又是画像,又是修书,余下的就权作先生润笔。”吕敏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如何收得姚东家的铜钱。不用,不用,这一百文我先收着,等付了脚钱,回头再还你,这一百文都应有余。”姚炳乾则定要吕敏二百文全收下。
两人正推拉着,身后的戚金荣玩笑道:“怎么有铜钱还不要,你们两个都不要,给我就是了!”
两人回头来,这才发现身后的戚金荣,院子里还有三位。姚炳乾都相熟,一一打了招呼。
闲聊了两句,姚炳乾就把话引上了正题,让大家商量着给吕敏下聘书。因为姚家的子弟虽也在私塾,但属于借学,姚家并不是学东,所以,姚炳乾只能做见证人。给吕敏下聘,还得那几位学东商定。吕敏的文才,大家也都已有所耳闻,那几位一起来,也就是与吕敏商量束脩。
没等几位开口,周传儒提了茶进来,大伙忙碌着各自倒上,这才正式开始。几位互让着,让胡子都已经白了的戚凤鸣领头。戚凤鸣问了问吕敏以前的情形,读了些什么书,以前教了几个地方等等。吕敏一一作了回答。那几位听了,都点头表示满意,便问吕敏要多少束脩。吕敏表示但凭东家安排。这时,戚金荣看了看姚炳乾。姚炳乾冲他眨了眨眼。戚金荣便说,周传儒毕竟是老人了,这么些年教了下来,这正席还是周传儒,不能新来的夺了正席,一来传出去不好听,说吕敏夺了周传儒的正席,戚家不念交情,二来,也有损吕敏的声誉。吕敏听了,直说自己思虑不周,一边忙不迭向周传儒说抱歉。周传儒面不改色,依旧一脸的微笑,说自己的学问实在比不得吕敏,让吕敏正席也是应当应分的。戚凤鸣说,周传儒可以这么想,但戚家不能这么做,正席还是周传儒,吕敏居副席,周传儒的束脩是一年八石米,吕敏的束脩就减三斗。大家听了,都说这主意好。吕敏也表示同意。商量完了,戚凤鸣执笔写了聘书,几位学东都签上大名,姚炳乾作为证人,也签上了名。
尘埃落定,众人各自散去。姚炳乾把戚金荣拉到一边,咬了一会耳朵,这才回家去。
才进得院门,大女儿容秀就喊:“爹爹,家里有客人来了。”说完,就害羞地拉着容好跑开了。姚炳乾一脸的疑惑:“这俩丫头,今天这是怎么了?”姚王氏听到声音,迎了出来,拉住姚炳乾。姚炳乾探头往屋里看,姚王氏笑着说:“覅看了,跟你说个事。”说着,拉了姚炳乾的袖子往旁边走。姚炳乾奇怪,问:“今天,你们娘俩是怎么啦?”姚王氏笑嗔:“看你这爹当的?不记得大丫头多大啦?”姚炳乾随口回答:“十六啊!”姚王氏说:“就是啊,这丫头都十六岁了,你这爹不记着,人家可是惦记上了。那年,我十七岁嫁给你的。”姚炳乾顿时明白了过来,恍然道:“噢,是上门提亲的?谁家?”姚王氏反问:“你指望着谁家?”姚炳乾微微停顿了一下,说:“我倒也没有惦记谁家,知道戚田丰的三小子十八岁了,还没婚配,谈笑的辰光,也有人跟我说起过,我却也没有上心。”姚王氏笑了:“就是这个。”姚炳乾问:“那是戚田丰来了?”姚王氏嗔怪:“这头回,哪有一开口就提亲的,说媒的。”姚炳乾点了点头:“噢,礼数总要周全些才好。”说着,姚炳乾把褡裢递给了女人,走进屋里。
姚炳乾一看来人,是居立秋,并不是专门说媒的媒婆。姚炳乾拱了拱手:“噢,是立秋啊,坐,坐。”居立秋拱手还礼:“初三,这一向好啊!”姚炳乾捋了下头巾,说:“托你的福,还算过得去。坐,坐,坐着说!”两人坐下,姚炳乾问:“立秋,还不晓得,你现在的大名呢。”居立秋笑道:“我这一阵,来你家少了,也难怪,我也有了正式的名字,叫增福,居增福。”姚炳乾点头:“好名字,增福,增福,大家添福。”居增福笑道:“初三兄见笑了!”姚炳乾很认真地点着头:“真的,好名字,好名字!立秋你这回来是……?”居立秋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回来是受人之托。”姚炳乾笑问:“不晓得是嗲人?能调遣居东家的大驾啊!”居立秋犹豫了一下:“我开门见山了,是戚里正,你们两家也常有往来,我也就不用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了,呵呵,这戚里正的三小子今年也十八了,还没有定亲,这戚里正早就中意你家的大丫头,这不,让我过来,听听你的意思,你如果同意,年前,戚家就来正式提亲。”姚炳乾沉吟:“这,这,是不是太仓促点?”居立秋笑道:“不仓促,不仓促,才是提亲,也不是马上就嫁过去,再说,两人的八字早就请人看过了。”姚炳乾一脸的惊诧:“前面,没有来要过八字啊!”居立秋笑了起来:“呵呵,这事,戚家早就准备了,早已取了你家大丫头的八字,请戚墅堰的洪先生看过了,你当然也是晓得的,洪先生看八字,就没有一个不准的。”姚炳乾也笑了起来:“还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呵呵!”居立秋听了,哈哈大笑:“初三还真是会说笑。呵呵呵。”两人笑了会儿,姚炳乾问:“对了,那戚家三小子大名叫嗲?”居立秋答道:“噢,叫明光,戚明光。”姚炳乾道:“只晓得戚家老大的名,叫戚弘光,老二、老三的名却一直不知。”居立秋道:“也是专请周老九起的名,你家也是的吧?”姚炳乾道:“是啊,是啊。”居立秋道:“你看看,到底还是要有财人家,起名都是专请先生的,门当户对啊,初三,那你看这事……我也好去给戚里正回话。”姚炳乾道:“好啊,我看好啊。”居立秋马上接上:“初三你说好,这事就妥了,我这趟差使也就功德圆满了。”说着,居立秋站了起来,“那,我这就给戚里正回话去,就不讨扰了。”姚炳乾说:“立秋,吃过饭再去也不迟啊,我这里随茶便饭,居东家这是嫌弃啊?”居增福拱手:“哪里,哪里,下回,下回,今天不叨扰了。”姚炳乾说:“过几日,给我送船炭来,窑场上的炭快要断档了。”居立秋说:“前几日,嫂子就捎来话了,后日,就送来,托大家的福,你们砖瓦的生意兴隆,我也跟着沾光了。”姚炳乾笑道:“大伙沾你的光才是。没有你从长兴、宜兴运炭来,稻草砻糠烧窑,一窑一窑都是黄砖了。”居增福谦逊地说:“大家帮衬,大家帮衬。”
姚王氏从厨房探出头来:“居东家,吃了饭再走啊。饭马上就做好了。”居立秋笑道:“不了,不了,下回,下回来吃,下回来一定尝尝嫂子的手艺。”说罢,居立秋开院门去了。
姚炳乾看着居立秋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姚王氏端了碗菜出来,说:“覅看了,准备吃饭了。”姚炳乾似乎是自言自语:“这大丫头都要嫁人了,三九也该娶门亲了。”姚王氏说:“是啊,三九今年有二十了吧,看你这兄长当的,早些年就要办了。”姚炳乾辩解:“这不是这两年没顾得上吗,也是三九命苦,这说好的钱家的亲,谁晓得那丫头就没了呢。这年月,真是。”姚王氏说:“这又有谁料得到,这钱家的那把火,我估摸着就是乱兵放的,这群天杀的,抢了人家的东西,还要放火,太作孽了。”姚炳乾摆着手:“不说了,不说了,三九马上就回来吃中饭了,不说了,提起来,三九就一脸的伤心。不要再提了。”姚王氏转过身去:“那三丫头,去哪里了?这个辰光了,还在外面疯,我去找找。”
“三丫头,三丫头,回来吃饭了!”姚王氏大声地喊着。
“去了七叔公家。她还能去哪里。”容好答道。
“去,叫她回来吃饭了。”姚王氏吩咐。
“喛。”姚容好应着跑步出去找妹妹。
“容秀,叫你亲娘吃饭了。”
“嗯。”容秀小声应着,轻步去后房叫祖母。
不一会儿,全家人都到齐了。三九、张春荣与另几个伙计也到了。
姚炳乾与张春荣、三九说着窑场上的事。这两年窑场上积存下来二十多万块砖,这一阵出了近十万,瓦却出的货不多。
“这条南窑,装得也快差不多了,就是炭也差不多用完了。得赶紧进炭了,炭估计烧不了五天了。”张春荣说道。
“嗯,中窑烧好了,把南窑也点火烧着,把北窑赶紧打扫一下,准备装窑。”姚炳乾说。
“这么烧着,估计开春,砖坯就不够用了。”张春荣道。
“先别管开春后的事了,把所有的砖坯都烧出来,我看着,这阵子,砖的价钱就要涨上去。局面看样子是暂时稳下来了,官家都要用砖了,造房起屋的,前面打仗,毁了不少的房子,咱们青城乡又要忙起来了。”
“嗯,总算是盼到好辰光了。”
“大多是官家要的,就是这砖钱,拖得没个日子。上回送去蠡塘的十万砖,也有些日子了,还不晓得嗲辰光能拿到铜钱。幸好,横山桥谢家的铜钱爽快。要不,大家伙就要断顿了。”
“这官家的铜钱总不会少了吧?”三九插话。
“天晓得呢,送去时也没说个价钱。大家伙也不好多问,总是官家派下的差,谁家敢说个不字?说不准,要抵明年的春税了,也就拿不到几文钱了。现在啊,连税也加了,原来春秋两税,现在啊,四季都有,还要另加,说不准嗲个辰光就又添了名目。”
众人听了,也不再出声,匆匆地吃过,回窑场。三九提了姚王氏早已备好的瓦罐,给看火的李师傅带饭过去。姚炳乾换了身衣服,也上窑场去。
快近申时,戚田丰的伙计居锡文跑了来,说县上钱捕头传下信来了,过几日,上回交的砖钱就能下来,居锡文说姚炳乾这里是送信的头一家,别的人家还没有送信,他家里还有些事,其余人家只能隔天再说了。伙计在一旁都听得清楚,无不高兴,东家有了钱了,这到过年时的工钱也有了着落,都指望着拿了工钱过年呢。
吃过夜饭,姚炳乾照例摸黑在后院的柴草屋里搓草绳,一边和隔壁的老双六说着话。搓了约一个时辰,三九跑了来。姚炳乾心想:“你总算也晓得来搓草绳了。”三九却凑到他耳边,很小声地嘀咕了两句。姚炳乾马上放下手里的草绳,拍打着往前面去。老双六听见这边的响动,一个劲地问:“初三,初三,你不搓啦?”姚炳乾随口回道:“噢,爷叔,你搓吧,不陪你了,我前头有点事。”老双六“噢”了一声。
姚炳乾兄弟俩一前一后走进了东屋。
吕敏站了起来,拱手道:“姚东家,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宋先生,这位就是姚东家。”
姚炳乾拱手道:“噢,吕大先生、宋先生。”
那宋先生也站了起来,双手微搭还了一礼,一口钱塘口音:“姚东家,久闻大名!”
姚炳乾赶紧请:“宋先生、吕先生请坐,请坐!”他回头对三九小声责备,“怎么不给两位先生上茶?”
“好。”三九答应着,转身煮茶去。
那宋先生,一身的蓝布衫,扎了块崭新的蓝布头巾,眉清目秀的,显然不是寻常人物。三人寒暄着,不一会儿,三九拎了茶壶,容好托了三只茶盅进来。
姚炳乾给两位客人斟上茶,吕先生却站了起来,说:“姚东家,宋先生,你们谈,你们谈,小老弟,我们出去聊会儿?”说着,吕敏便拉了三九出来,随手掩上了门。
姚炳乾向前倾着身上,问:“宋先生,这深夜来访,不知……?”
那宋先生端起茶盅来,轻轻喝了一口,略皱了下眉,问:“姚东家,家里不是常有客吧?”
姚炳乾连忙点头:“是,是,家里很少有客来,就是有客来,也都是些平常人,小门小户的,慢待了,请宋先生见谅!”
那宋先生抬手指了指茶壶,说:“你这茶,是去年的春茶,隔了快两年了,而且也不是什么上路的茶,是末等的阳羡茶团。”
姚炳乾一脸的尴尬,堆着笑,说道:“宋先生一定是行家,这,这,我小门小户的,难得有客来,也见不得世面。”
宋先生摆了摆手:“好,咱们就不说茶了,我开门见山吧,我来你这里呢,是来买砖的,给你送个大生意来了。”
姚炳乾心头稍微一振:“噢?不晓得宋先生买什么砖,要多少?”
宋先生盯着姚炳乾看了会儿,说道:“听说,姚东家的砖好,来看一下情形,不知姚东家家中可有?”
“新砖都在窑场上,家里却是没有,客人都上窑场看货的,要不明天上我窑场看看?”姚炳乾询问。
宋先生摇了摇手:“明日,确是没空,今晚我就要走。”
姚炳乾说:“你看,现在天已黑了,去窑场又都是小田埂,要不,我叫人去取几块来,给宋先生看看?”
宋先生又摇了摇手:“不必了,不必了,想必姚东家也不会是浪得虚名。你窑场上有多少砖?”
姚炳乾回道:“有十万,这两年生意不好,积余下来的。”
宋先生略皱了下眉,说:“十万啊,这也太少了,根本就不够啊?!”
姚炳乾心里“咯噔”一下,说:“宋先生家业大,这起房造屋的,也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完工的,我可以加紧烧出来。”
宋先生道:“不,不,不,你新烧出来能有多少,你几条窑?”
姚炳乾伸出三个手指:“三条。”
宋先生道:“不够,不够。”
姚炳乾问道:“不晓得,宋先生贵宅在何地?”
“嗯?”宋先生瞪大了眼。
姚炳乾晃了下身体,说道:“宋先生别误会,我是想着,先生买这许多的砖,我好送去。”
宋先生摇手道:“这不用,我有船来运,就是你的砖太少。”
姚炳乾道:“宋先生,要不这样,我们青城乡里有多家窑场,别家窑场的砖你也可以去看看啊。”
宋先生抬起眼来,说:“这,我来一趟也不容易,要不这样,我就托你帮着,把各家的货集一集,我派船来运就是了,先运你自家窑场的,往后再到其他窑场去运,姚东家只要把船引过去就可以,砖钱呢就给你,不过,这货色你得给我把着关,一定要好,不能拆了我的台。”
姚炳乾连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好事落到自己的头上,不由得怀疑这个宋先生是不是个骗子,将信将疑地问:“不晓得宋先生,这砖钱如何付?一船一船付清?”
宋先生的手指磕了下桌子:“不,我先给你二十万的砖钱,你的砖是两文对吧?全给你银子,隔天船来装货先给你,你帮我联系货。”
姚炳乾大出意外,这砖钱向来都是铜钱结的,还头一回碰得这样的事,心不由得“砰砰”直跳,想着,这肯定是吕敏的缘由,今后,一定得好好报答吕敏。他听宋先生这么一说,一脸的喜色:“好,好,好,宋先生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把好关,一定是我们青城乡最好的砖,一定是一块蹩脚的砖都不会有。”
宋先生笑了起来:“那好,我也相信姚东家的为人,做事不会拆我的台。后天,我的船就过来,来人姓朱,他会把银子带来,到时,你再与他接洽。好,这事就这样了,我先告辞了,天也晚了。”说完,宋先生站了起来。
姚炳乾忙道:“宋先生这就回去?我送送你。”
姚炳乾欢天喜地把宋先生、吕敏送出门去了好一段路,方才回来,回到屋里,把事情从头到尾跟姚王氏讲了一遍,乐得姚王氏也咧开了花,两人趁着高兴的劲,不由得好好地耕作了一番。
天有点蒙蒙亮,姚炳乾从床上坐起来,忽然又想起打听大儿子下落的事来,昨晚却没有问一下吕敏,那信寄出去没有。
姚王氏在院子里忙碌着,对着窗口说:“当家的,今朝到了城里,剪两丈布回来,小子和三丫头长得快,眼看着都遮不住手脚了,再说没两月就要过年,要做两件新衣裳出来了。”
“剪点花布吧,大丫头与二丫头不做,非得哭鼻子不可。娘和你也有两年没有新衣裳穿了,来个客人的,也看着体面。”姚炳乾在屋里说。
“娘的衣裳,穿不得大花的,剪三尺碎花的就是了,我也就不用了,我还是有两件衣裳的。大丫头、二丫头的,花色点,你也不会挑,可我也不去,最好还是我去挑。”姚王氏说道。
“还是你也一起去吧,我一个男人家,上布铺剪布,不让人笑掉门牙?”
“往年,不都是你剪回来的?我还是不去了。”
“往年,都是廿七去布铺剪的,我哪里晓得这种事。还是你一起去吧,你也好多年没上城了。”
“嗯,估摸着有个七八年了,记得那回上城去,大丫头还小,吵着也要去,还是娘拦下来的。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想上城去了。”
“一起去吧,你去剪布,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要不要买,也买些回来,茶团一定要记得买上几块,要买今年的,家里的茶也有些辰光了,昨天客人来,说茶团不好,弄得我灰头土脸的。”
“好,我也去。今天,我也上一回城,多年没上城了,今天也去看看热闹。”
“娘,上城,我也去!”容好揉着惺忪的睡眼。
“你去做嗲?你在家里,和你姐姐帮着六婶做饭。窑场上的人要不吃嗲?”
“爹爹,我也要上城里,带我去。我还没上过城呢。”
“呵呵,怎么就没带你上过城呢?前年不是带你去过,你忘了?你就在家里,帮着一起做饭,窑场上的人都要吃饭的。”对这个二丫头,姚炳乾是一点脾气也没有。
“没有,没带我去过城里。我也要去!”
“不行,在家里做饭,烧火。”姚王氏说得很坚决。
“烧火,烧火,我就是你们捡来的烧火丫头,烧火总是我,姐姐怎么不烧火?”
“姐姐会烧菜了,你会烧吗?教你,也不上心,整天稀里糊涂,将来,谁家要娶你?”姚王氏数落着。
“不带我去就不带我去,用不着东拉西扯,哼!”说着,姚容好气哼哼地跑开了。
“看看,看看,真是没了规矩,居然跟我顶嘴。”
姚炳乾“呵呵呵”地笑。
“都是你惯的,你还笑?!”姚王氏嗔怪。
“你也赶紧些,换件衣裳,不一会儿,廿七就来了。”
“好,我先去把大丫头叫起来,叫六婶过来,六婶一人也来不及。”
湖面上起了浓雾,一丈以外就看不见人影。
姚炳乾和张春荣把橹安上,试了试。
张春荣说:“要蘸点棉子油了,有点涩。”
姚炳乾道:“前舱里有点棉子油,拿来蘸点。”
老双六把跳板抽上船,说:“少蘸点,太滑了,橹吃不上劲。漏斗娘,你坐舱里来,不然,没一会儿的工夫,眉毛眼睛就都是露水,最好拿头巾遮着点。”
张春荣蘸了棉子油,在橹卵上擦了擦。姚炳乾抬了橹安上,晃了两下,说:“好,行了,走吧。”
张春荣把小油罐放回舱里,抬起篙把船撑开。船到开阔处,张春荣说:“我来摇吧。”
姚炳乾摆了摆手:“我先摇,今朝雾大,快不得,轮着摇。”
一条小船“吱吱嘎嘎”地唱着往城里奔去。
“哆咚,哆咚。”前面传来罟船的声响。
“这种天,倒是捉鱼的好天气,今天,罟船有好收成了。”老双六感慨。
“说来也真是怪得很,这大雾天,罟船就是捉得鱼多,好天气反倒捉不了那么多。”张春荣附和着。
“我兄弟也时常下河去捉鱼,倒也说过。”姚王氏也说了一句。
“姨夫,你说这事怪不怪?”张春荣问。
“我们不是专门捉鱼的,也弄不清这事。”姚炳乾说。
“一门不到一门空。人家专门吃这碗饭的,自然不是旁人比得了。”老双六说得颇有见地,“就是‘八脚鬼’,也算得上是宋剑湖方圆内最会捉鱼的了,有辰光也比不过这罟船上的。”
“这倒是的,听说‘八脚鬼’捉沼虾就是比不过罟船上的捉鱼佬,你要是弄几只沼虾,‘八脚鬼’那里,有时候还要走空,到罟船上去,沼虾总是有的。”张春荣说得很是有点夸张。
“这青鱼、草鱼、鲤鱼的,罟船就难得有了。”老双六似乎有些不服气。
“那是自然了,罟船的网才多少点大啊,也就只能捉点小鱼小虾。要是他们也捉得了大鱼,‘八脚鬼’还能让他们在这里待下去?早就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了,逃得不知去向了!能让他们在这宋剑湖里立脚,就算不错了。”张春荣呡着嘴唇,点了几下脑袋。
“这‘八脚鬼’,还真是有点三分三的,呵呵。还好,他没有收来往的船税。”老双六的语气有些挖苦。
“这个,他怕也是不敢的,你没看见,‘八脚鬼’见了姨夫,一脸的假笑。他要是收来往的船税,官府能饶得过他?”张春荣问道。
“这年月,官府顶个卵用,还不是地头蛇的天下?这官府,昨夜还姓张,天一亮姓王了。”
“你们两个啊,就是不能一起出去,一起出去,就是一路拌嘴皮子。”姚王氏捂嘴笑着。
“呵呵,不是坐着也没劲,斗斗嘴,路上也好热闹点。”老双六解释。
“这倒也是的。”姚王氏点了点头,“对了,廿七,有个消息,刘十五这几天又从江北带几个丫头过来,过两天一起去看看,你看看,看着对眼的,也续一房,你娘年纪大了,本来手脚就不便,两个小佬哪里还能顾得过来。”
“这是好事,廿七,这,到时光,不要忘了请我吃喜酒啊。”
“娘姨,这,怕是不妥吧。再说,我手头……”张春荣有些迟疑。
“放心,我帮你做主了,花不了几个铜钱。你要真是手头紧,娘姨帮你垫着。你可一定要一起去看啊,覅我们倒是五劲起了六劲,你却冰坨坨甩进水缸里。”姚王氏说得爽快。
“看,一定要看看,廿七,我听着,我都想去看看,再弄个二房了,初三,你也弄个二房吧。呵呵!”老双六笑着。
“六阿叔,你是长辈啊,有没有个正经?”姚王氏嗔道。
“好啊。”姚炳乾笑着回答。
“我说,大侄媳妇,我怎么就没个正经了?像初三这样的,娶个二房,也不是嗲个大不了的事,你看看,咱们青城乡的几个稍有点家当的,不都有二房?就是那个潘小气,这人是实在舍不得花几个铜钱的主,这不,也娶了?!”
“潘小气就不说了,人家小气是对别人小气,他啊,连对自己都小气。”张春荣说。
“我到了你们姚家,这里里外外的,你问问他姚初三,哪一样不操心,他还要娶二房?娶回来当菩萨一样供着?要是能把这家真能担起来,我倒也省心,我也让。”姚王氏笑着说。
“这个,初三就只好作罢了。呵呵。”老双六笑着说,“这青城乡里,没有哪个有你大侄媳妇当家的本事了。初三,你这二房啊,只能梦里想想了。”
“梦里想想,还是可以的。呵呵”姚炳乾也笑了起来。
进了唐河,雾明显淡了许多,河面上却也没有几条船。
“这唐河里都没有几条船呵!”老双六感叹。
“东面有兵把着呢,往来肯定是少了。船要过往,不是容易的。”姚炳乾应了他一句。
张春荣摇着橹,说:“我听说,不管是从平江府过来,还是这边过去,一条船不花个十五六贯铜钱,过不了,谁还往来?”
“真是黑!那时太平辰光,这唐河上的船,来来往往的,不晓得有多少,现如今,成了这种气候,谁能想得到?啧啧,这唐河啊,都快成了死河了!”老双六摇着头说。
“两边要通,估计要不是朱大帅灭了张大帅,就是张大帅灭了朱大帅才通得了,两边这么死扛着,怕一时半会儿啊,也通不了。”张春荣说道。
“初三,我听说,这东面的张大帅归顺了朝廷,不造反了。”老双六问。
“昨天造反,今天归顺,明天又反了,天晓得!”姚炳乾说了一句,算是回答了老双六的提问。
“那,我也听说了,听人说是那贩盐张大帅的一个兄弟,让朱大帅捉了,就是今年朱大帅打常州府的时光。”
“现如今,叫长春府。”老双六纠正。
“噢,现如今叫长春府。那张大帅的兄弟会打仗,没了这么个兄弟,张大帅那边,连吃了几个败仗,江阴也失了,在常熟又吃了个大败仗,听说在南边也吃了败仗,张大帅吃不消了,就归顺了朝廷,听说还封了个大官。”张春荣似乎不把听来的话说出来,憋不住。
“不要再讲了,前面有船来了!”姚炳乾说了一声。
张春荣不再说了。
不一会儿,就看到迎面而来的船,船头上站着三个穿红衣的兵丁,船上堆得高高的,都是麻袋。那兵丁打量着姚炳乾他们,却并没有说什么。
一路无话。
将到水门桥时,远远地看到,河面上横着几条船,船上都是穿红衣的兵丁。两侧的河岸边,系泊着大大小小许多条船。
正是:
把握东南第一枢,红巾拂剑动三吴。
谁堪染指膏腴地,十万天兵怯问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