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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买卖私言暗透,小机灵巧舌多拿

行人有云:

土壁靠山难做事,朝堂关系好当官。

细丝结网闻风动,八脚前行大路宽。

“靠岸,靠岸!”一个看上去是小头目的大声地吆喝。

张春荣把船摇近岸。船还没有完全靠岸,两个兵丁跳了上来,大呼小叫:“检点,检点。”

“干什么的?”

“上城。”

“上城来干什么?”

“添置些东西。”

“走亲眷。”

“到底是买东西,还是走亲眷?”

“走亲眷,顺带添置些东西。”

“哪里来的?”

“窑光里。”

“窑光里是哪里?”

“青城乡的窑光里。”

“是烧砖瓦的青城乡吧?”岸上的一个兵丁问,稍显得和善些。

“也没什么,不用检点了,上岸来吧。”那岸上的兵丁说道。

姚炳乾一行四人依次上了岸。

“去,那边交铜钱,船在这里靠着,回去再来取吧。”那兵丁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草棚,草棚前排着三五人。

四人到草棚前,排队等着,一个也不敢说话。草棚里的一张桌子后坐着一个兵丁,一个书生模样的,那书生正给交了钱的写条子。

“五文,见人头交五文,船交十文!”那兵丁呵斥。

“你来。”姚炳乾对女人说。

“你帮我拿着。”姚王氏把包袱递给姚炳乾,老双六抢着接了,托在手里。姚王氏从腰间扣出了三十个铜钱,递给那兵丁。兵丁接了,在手里掂了几下,随手丢进旁边的木柜里。

那书生问:“哪里来的?”

“青城乡。”

“叫什么名字?”

“姚炳乾。”

“到城里来干什么来了?”

“走亲眷。”

“亲眷住城里哪里,姓什么,叫什么?”

“噢,叫吴致公,前面是常州府的书案,住鸣珂巷。”

“噢,吴致公,是你什么人?”书生抬起头来,显得有些惊讶。

“是我姨表兄。”

“噢,原来是吴参军的亲眷。”书生马上脸上堆起了笑容,扭头对旁边的兵丁说:“是吴参军的亲戚。”说着,朝钱柜努了努嘴。

那兵丁弯下腰,把手伸向钱柜,又缩了回去,凑到书生的耳边嘀咕着。书生不时地点头,一边说着:“好,好,也好。”

书生一边写着,一边问:“这,上城里来看吴参军,怎么也不带些东西,就空着两手走亲眷啊?呵呵。”

“噢,这乡下,也毋嗲正经的东西,等会儿,看看,买一点。”

“也好,也好。给,这签子可别丢了,回来还要用,没这个签子,这船,是不会让你取的。”书生递过签来。

姚炳乾接来看,见那签上写着:“长春府出入签,兹有青城乡姚炳乾四人至长春府寻亲。当日出。龙凤三年十月初五日。”签子的右下角,写着一个吴字。姚炳乾把签子折了,塞进褡裢的夹层里。

“船停在这里,不会丢吧?”老双六问。

“丢?谁敢来啊?”那兵丁很是不屑地反问。

“是的,是的,没人敢来,没人敢来的。”老双六堆着笑点头哈腰。

“走了。”姚炳乾朝那书生笑着点了点头。

“好,多买点好东西去。”书生高声说。

张春荣和老双六也朝那书生笑了笑,往城里走去。

“这到城里还有六七里地呢,就不让过来了。”姚王氏低声埋怨。

“就是,只能走着了。”老双六附和着。

“走吧。”张春荣长长地吁了口气。

“走着了。”老双六倒显得蛮开心。

刚走几步,就听得一声喧哗,四人回头来看,见不远处的文成坝上,一群人聚在一起叫嚷着,其中三人扭打着一个。

“嗲事啊?”张春荣询问正从那边走来的一人。

“没嗲事,就是一个讨饭的,也说要看木排,又掏不出铜钱来,那个崔老板的人就赶,那人死皮赖脸的,就是不肯走,吵起来了。”

“估计是想来揩点油的。不过,也说不定。”老双六自言自语。

“那个崔老板啊!呵呵,也不是个好鸟,青眼乌龟。”那人一脸的鄙弃,向乱草丛吐了口唾沫。

姚炳乾忽地睁大了眼,脸上倏尔闪过一丝笑容。

“喂!喂!吵嗲咾呢?吵什么呢?”那书生一边赶去,一边叫喊,两个兵丁也跟了上去。

书生赶到,那边马上就停止了纠纷,两个兵丁将那被打之人押过来,人群也散了开去。

“走吧,覅看了。咱们进城吧。”姚王氏催促。

“走吧,走吧,也没热闹可看了。”老双六也唤着。

因有了入城的签子,东门卡子倒很顺当。姚炳乾带了张春荣往府台衙门去,老双六随着姚王氏去买布。到了府台衙门一打听,吴致公不在,说是在西营,姚炳乾与张春荣又往西营去。到了营门口,兵丁拦住了,不让进。张春荣说是找吴参军。兵丁说找谁都不行,没有里面的人来领,不能进。姚炳乾赶紧上前去,往兵丁手里塞了五个铜钱,兵丁这才让他们候着,往里面去通报。不一会儿,兵丁出来了,说吴致公公务期间,不接待,让他到对面的茶楼里候着,吃饭的时候,吴致公去找他。

姚炳乾与张春荣见进不去,也只得进了茶楼。姚炳乾叫了茶等着,让张春荣去买了些东西来。眼看着将近晌午,姚炳乾点了几个菜,一坛酒,等着吴致公。

看到吴致公走出营门,姚炳乾站到窗口朝他招了招手,吴致公看到了,摆了两下。姚炳乾关上窗户,吩咐张春荣把酒坛开了。

“初三啊,你怎么来啦?四姨娘好啊?”吴致公一边取下帽子一边问。

“身体硬朗着呢,天天烧香念佛。”姚炳乾答道。

“硬朗就好,硬朗就好!你看你,叫这么多菜做嗲?自家人,用不着的。”吴致公笑着说。

“大表兄是场面上人,大表兄进这茶楼来,茶楼伙计都认得大表兄,不能寒酸了,要不,也失了大表兄的脸面不是?”姚炳乾笑着解释。

“你啊,你啊!”吴致公指了指姚炳乾,自个先坐了下来。

姚炳乾往他碗里倒了酒,再倒自己倒上。张春荣接了酒坛,给他自个也倒了大半碗。

“嫂子和家里都好吧?”姚炳乾问。

“都好着呢。就是三小子不愿读书,整天在外野,弄得我头都大了。”吴致公夹了块鱼,右手拔出几根鱼刺来,然后塞进嘴里。

“大姨娘在乡下好吧?”姚炳乾问。

“挺好,也是念念佛,老人家吃了几年素了,不吃荤腥,身体反倒比前日愈发硬朗了。对了,初三,二舅家的那个孙子顾十三,身体好些没有?”

“没有,二舅家的这个宝贝孙子,这十里八乡的郎中都看过了,也不见好,怕是好不了了。重九就这么一根独苗。哎,也是没法子的事。”

“重九的年纪没你大吧?”

“比我还小了三岁呢。”

“再娶一房,总不能断了香火啊。”

“大表兄,你还不知道吗?重九那个婆娘,野得不得了,重九不是怕嘛。”

“还反了天了,看看这几天,有些空了,我去!断了香火那还了得?不行,休了她。还真反了天了不成?”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大表兄真可是比清官还清!呵呵!”

“这无后为大,真不答应,那就休了这个婆娘,都过了三十年纪的人了,还想怎么着啊?就算原来是朵花,现在也是枯枝败叶了!重九也是,大男人一个,在家里总像只软脚蟹。”

“这不是,他的腰不好,软嘛。呵呵。来,大表兄,碗里的吃光了。”

吴致公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姚炳乾给他重新倒上。

“对了,初三,你这上得城来,不是单单请我吃酒的吧?”

“大表兄真是了解我。呵呵。”

“说吧,有嗲事。”

“大表兄,我听说这常州府,噢,不长春府好像要筑城墙了?”

“不是好像,就是要筑城墙。”

“噢,那嗲辰光开始筑啊。”

“你看看这个西营,四周围也没个像样的遮挡,要是有人来攻,守也难守。东营就不算了,反正在城外,一时也顾不上。前一阵子,不是征调了青城乡五十万砖吗?对了,那砖钱,不几日,就拨下去了。前一阵子征的那一百万砖,就筑洛社和蠡塘两个兵营的,不几日也就完工了。那边的事完了,就筑长春府了,先筑西营这边,徐将军和胡将军等已经商定,也报了应天大帅府,大帅府复了,这边就开始了。”吴致公端着碗说,说完,美美了喝了一大口。

“对了,这个伙计,你帮我出去,后面的那个鞋铺里,买双鞋,初三,你待会儿捎回去给四姨娘,算是我的一点小意思。”

“不用,不用,大表兄,你看,我都空着手来,这怎么还让你买东西呢!”

吴致公掏出十文钱来,递给张春荣,“去,买双鞋。”

张春荣看着姚炳乾,不知接还是不接。

姚炳乾点了点头:“也好,廿七,你就去吧,顺带着帮我也买些孩子们用的东西。”张春荣接了铜钱,出去了。

屋里剩下吴致公与姚炳乾两人,吴致公压低了些声音,说:“现在的情形,这边朱大帅一时也攻不过去,那边张士诚也打不过来,两边都要想着防守,要防守就要筑墙,前几年你砖的生意不好,这往后,怕是你也来不及了,好辰光来了。你现在还是四条窑吧?”

“三条窑。”

“嗯,三条窑,一年紧赶慢赶的,也烧不了多少砖。你得再抟几条窑,趁着砖的用量大,赶紧了。这应天府也要筑城墙,那应天府可大着呢,不是这长春府能比得了的,这砖用的,就不晓得是嗲个数目了。当然,你砖也要烧好,到辰光,我自然会帮你说话的。”

“大表兄,这,抟几条窑出来,我这手里,一时也应付不过来啊。你也多少有些晓得的,这两年,也就是勉强混个颜面。”

“你想想办法,凑一凑,我这里也有两个铜钱,你抟窑要用,就来拿了去。这官府筑城墙,你想想,要多少砖啊,等城墙筑好了,你还能找到这么个俏的行情?找不到的。这说起来啊,你还得谢谢这鞑子,把江南大大小小的城都拆光了。”

“大表兄,我一直是烧的小砖,这城砖也没有烧过啊,就是这城墙的砖坯,也不晓得长宽尺寸是几分。”

“这不要紧,还没有谁定下尺寸来!看那东面剩下的几段旧城墙上,城砖也是有大有小,尺寸不一。你们吧,看着能烧出有多大的砖,就用多大的砖,反正,你这城墙的砖肯定要比普通的小砖大些,你先想想这个事,这个事得先做起来,抢了先,后头你就等着发财了,落在了别家的后面,你就只能喝两勺清汤!晓得吧?!”

“晓得了!”

表兄弟两人边吃酒边商量着,等张春荣又买了东西回到茶楼,两人的酒也喝得差不多六七分了。

吴致公再吃了会儿,就捎带两包东西回营去了。姚炳乾与张春荣再坐了会儿,也离开茶楼,往千果巷去。

寻到了姚王氏和老双六,四人便往回走。夫妻俩走在前头,张春荣与老双六挑了东西跟在后头。姚炳乾问女人东西买齐没有,姚王氏说该买的都买了,布多剪了几丈,给六婶剪了一身,张春荣的老母亲和两个孩子各剪了一身,还多剪了两身的花布,准备着张春荣续弦的新娘子穿。姚炳乾听了,不由夸奖了女人几句。女人笑开了花,说在大街上,这话也说得出口。

老双六问:“是不是吃了酒席?”

张春荣瞪大了眼睛:“这,你也看得出来?”

“谁还看不出来?看你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要是夜里,人家还以为是挂了灯笼呢。”

“这就好,走夜路,都不用提灯笼了。”

“那个辰光,跟六六出来,也是吃过酒席的。”

“你吃过不就好了,对了,今天吃了嗲好吃的?”

“跟这大侄媳妇,还能吃酒席,不过也好的,吃了碗肉汁拌面,一大块的大肉,好长辰光没有吃到了,味道真是蛮灵光,这城里的馆子,就是不一样,这面的味道,真是没得话讲了!不过价钱也是价钱。”

“你吃好的就吃吧,还要来馋我!”

“你都吃酒席了,我还算馋你?”

一路上,两人斗着嘴。

回到水门桥,兵丁冲他们喊排队交钱,姚炳乾把入城签递给兵丁,兵丁看了,就让他们找自己的船。旁边几位正在交钱的看着他们,一脸的疑惑。

上了船,老双六先摇橹,一边说:“我们出城没有交钱了。他们都在交呢。”张春荣有些小得意:“嗯,我们省了三十文铜钱,这衙门里有人,就是不一样啊。”老双六高声嚷嚷:“朝里无人莫做官嘛。”

“嗲辰光你当了官,我们也跟着沾点光?”张春荣打趣。

“我啊,怕是下下下下下辈子也当不了了。摇船、做坯、打铁、磨豆腐,这是天下最‘好’的差事了,要是命好啊,也就不用摇船了!咱们天生没有好命,所以这辈子也就只能摇摇船了。”老双六说。

“谁晓得呢,说不定,你下辈子能当个官,这辈子,也就只能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下辈子也没指望!”

“这可真是说不定的,你看啊,现在的朱大帅、张大帅的,前面不就是普通人家出生,也没听说他们祖宗嗲个大功大业的,说不定,你下辈子还真能当个大官呢!”

“想都不敢想!”

“对了,漏斗他娘,茶团买了没有?”

“哎呀呀!看我这记性,光顾着剪布,倒把这茶团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呀,你!”

“没事,侄媳妇,过两天再来一趟就是了。我也好多上一趟城了!呵呵。”

……

船靠岸,太阳已经下山了。张春荣和老双六帮着,把东西都挑回家里。姚王氏把给张春荣老母亲和两个孩子的布挑出来,包在一起,让张春荣捎了回去,而准备给那个还没有看见的新娘子的布则留下。六婶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姚王氏料理完张春荣的事,便挑出一块灰青的碎花布,让她拿回去,六婶不肯拿,姚王氏说是那块是专门给她挑的,还让老双六作证,老双六在一旁点头说是的。六婶这才欢天喜地地拿了,拉着老双六回家乐去。

“喛,我说,王九大最近在忙嗲呢?”

“我也不晓得,好长时间没有来了,他还能做嗲?估摸着种麦子呢,他不一直是那样,那两块巴掌大的田地,种得没有辰光,人家早就种好了,他还磨磨叽叽的,这不,那一年,雪下得早,大雪都下了三尺了,他的麦子还没有种好。咯咯,真是,亏他了!可他居然还扛了锄头下地去,不晓得底细的,还真以为他多勤快呢,咯咯。对了,他也起了个大名了,当了面,要叫大名,是我大哥啊,覅老是当着面就叫那名了。他如比你小,也就罢了。”姚王氏边整理着新买的布料,边说。

“这还用你说?嗲辰光我当了面叫他名了,不是一直叫他大哥。他起了个嗲名?”姚炳乾坐在床头,看着女人。

“好像是叫王耀祖,对了,就叫王耀祖,二哥叫王耀宗,三弟叫王耀德,四弟叫王耀泽。说是我爹是得了祖宗德泽,才生了四个儿子,我家前面已经是三代独苗了。”姚王氏每回说到这事,总是一脸的得意。

“对了,老丈人在世的辰光,有没有说起过烧城砖的事?”姚炳乾问。

“好像没说过,我也不记得了,我爹一辈子烧窑,他烧没烧过,我也不晓得,小辰光的事了,谁还记得清?稍微懂事了,我不就嫁你们家来了,他那点烧窑的本事,不是都让你‘偷’来了,这烧窑的事,你还来问我?”姚五氏把个偷字故意说得重些。

“这烧窑的本事,我倒也没有偷他的,他的宝贝闺女,我倒是‘偷’了来!呵呵。”姚炳乾也把偷字说得很重。

“当年,我也真是鬼迷了心窍,怎么就嫁你了?嫁过来了,一直就没闲过,也没享到半天的福,闲心倒是操了不少。”姚王氏笑着埋怨。

“你不嫁我,还想着嫁别人啊?”姚炳乾狡笑。

“你这个没良心的!”姚王氏一脸的灿烂,把手里的布往姚炳乾扔去。

姚炳乾躲开,把布拿起来,笑着递还给女人。

“师傅,今朝的火,红得透了吧?”初三问着旁边的烧窑师傅王端午。

“嗯,这往后啊,你们家的窑,我是不敢来烧了,你自己烧就行了。”王端午这么说着,却是满脸的赞许。

虽说姚六六让儿子初三拜自己为师,他自己也明白,真要说烧窑的功夫,自己却是怎么也比不上姚六六的,让儿子拜自己为师,还是真给足了自己面子,其他窑主自那以后,也客气了不少,请的人也多了,也就没了断档的时候,不像以前,除了姚家的两条窑都让他烧以外,也就只有戚家请他了,一年下来,断档歇着的时候不少,虽说抟窑的本事,在青城乡里可算是一等一了,可终究抟窑不是长年有的,一条窑少说也可以烧个十来年,如果都要等人家的窑不能烧了,再请去抟窑,那就非得饿死不可了,所以,趁着给人抟窑的空档,他也学会了烧窑。姚六六说他是无师自通,他当然认,总不能让人家说自己的本事是偷来的吧,那名声就不好听了。对于这一点,他是非常感谢姚六六的,觉着姚六六这人厚道。

姚六六一向身体不太好,除了自家的窑开火到场,一般都不上窑场去,平时烧窑,都由王端午照看着,王端午聪明,而且心眼也不坏,他也就放心地把自家的窑交给王端午来烧了,等儿子初三稍大了些,他就让初三拜王端午为师,学烧窑。姚六六这一招是真好,一来,揽住了王端午的心,二来,他早就看中了王家的三闺女做儿媳妇,也让儿子有了更多的机会,两个小的有了接触,到时候上门去提亲结亲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都说久病成精,还真是这样,久病在床的人,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往往就是一招致胜。

王端午也不是真没心眼的人,到姚家来烧窑,大多时候带上大儿子五九大,跟姚六六说是来帮忙打下手,添个柴,挑个水什么的,其实主要是教儿子学着烧窑,另外还有个小心思,就是让儿子跟着一起来吃饭,家里自然也就少了只碗,一天两天见不着,这日子长了,自然也省下不少的口粮,家里的其他几个小孩子也就能多吃上一口。虽说这大儿子烧窑时总带上身边,自己手把手地教,也不知到底是天分不够,还是贪玩,长进得就是不快。带了大儿子三年,姚六六让儿子初三拜自己为师,他心里是真不乐意,烧窑这碗饭,行里都是父传子,子传孙,收了别家人,自己的后辈就少了饭吃,可自己就在人家的窑上烧窑,于情于理,很难开口说不收,再说,有初三一起学,或许自己的儿子王九大进步得快些。另外,青城乡没有人不晓得,这姚家烧窑的本事才是真正拔尖的,姚六六平常是不烧,但姚家祖上的真本事肯定在他手里,别人他不会教,他自己的儿子肯定是不会藏着掖着,说不定,姚家烧窑的看家本事,自己或许能学个一两招。这般盘算下来,王端午也就应下了。

这烧窑拜师,虽说比不上读书人拜师,可拜师的形式还是要有的。那时正是腊月,天寒地冻,姚六六请了青城乡里的几家窑主来见证,之所以选在腊月里,因为猪头三牲祭祖用过了,拜师再用,一当两便。上过香,让姚初三跪敬了拜师茶,也就算是礼成了。拜师完了,自然少不得请大家吃席。姚六六领了自家人陪王端午,王端午是一人独面,也是给足了面子,其他窑主,自然是另开席面。

转年来,正月十六,下着鹅毛大雪,窑场依例点新年第一把火,姚初三就跟在王端午后面打下手。这新年第一把火也就是个仪式,主要是取个兆头。拿两把稻草在窑门洞里点着了,抓几根木柴来烧,等木柴烧尽,浇上一料勺的水,就算是完成了。

第二天,正月十七,天还下着雪,初三穿了蓑衣,拎了三个油纸包,深一脚浅一脚去王端午家,让姚顾氏看着直心痛。走到王端午家,门前的雪还没有扫,左右邻居家门前的雪都已经扫尽,显是留给他扫了。初三上前敲开门,王端午的三丫头开门迎出来,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她身后的九大递上了一把铁铲。初三把手里的油纸包递上去,三丫头接住,就往里面跑。初三接了九大手里的铁铲转身就铲起雪来。

三丫头拎了油纸包回屋里,一边喊:“爹爹,爹爹,来了,来了。”说着,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女人接过油纸包,放在八仙桌上,边拆边说:“拿了些嗲东西来看师傅的啊?哟,这个是肉脯,这个的核桃,这个是芝麻糖。”三丫头说:“我要吃芝麻糖!”女人拿了一块,放进三丫头的嘴里,笑着说:“先给你吃一块,小馋猫。”“我也要吃!”“我也要吃!”另三个也争着要吃芝麻糖,只有老大咽着口水,不说话。女人给了五个孩子各一根,自己也拿一根嚼着:“嗯,真甜!我说,到底还是要收徒弟的,有芝麻糖吃,我都好多年没吃到这么好的芝麻糖了。”王端午看了一眼女人,微笑道:“拿一半,每样拿一半,拿个家什来装了,另一半,让他带回去。”老二迅速地回厨房里取了小竹篓来,女人上卧房取了块布来垫着,每样都分了些,装在竹篓里,拿进卧房里。老大把三个油纸包重新包上,三丫头在一旁看着,对王端午说:“爹,咱们把芝麻糖都留下来吧?”王端午笑道:“这不行,没这个规矩!徒弟的拜年礼只能收一半。”三丫头歪着头问:“为嗲只能收一半?”王端午点点头:“当师傅的只能收一半。”三丫头眨了眨眼:“噢,晓得了,师傅收一半。”王端午问:“你又有嗲鬼主意了?记住啊,咱们只能够收一半啊。”三丫头点着头:“晓得啦。我去看看,他的雪铲完没有。”说着,她跑门外去了。

“喛,你怎么这么慢,还没铲完?”三丫头对正躬着腰铲雪的初三喊。

初三抬起头来,喘着气,一手扶着铁铲,一手抹了下额头的汗,说:“很快了,就剩这一小块了。”

“你叫嗲?”

“初三。”

“好难听。”

初三又弯下腰去继续铲雪。

“你铲不动了吧,我帮你铲,好不?”

“不要。”

“拿块布给你擦汗,好不?”

“好。”

三丫头转身跑屋里拿布。女人见她拿了布往外跑,随口道:“丫头,你做嗲呢?”七三和六四也跟着跑了出来。

雪已经全铲完,房前腾出一片黑黝黝的空地来。三丫头踮着脚尖,不太跟脚的芦花鞋拖着。“给你,擦擦汗。”三丫头把布递给初三。初三“噢”地应了一声,接过白粗布来,擦了擦,递还给她。三丫头接了,说:“好没礼数,‘谢谢’都不会说?”初三听了,讷讷地说:“谢谢!”“怎么谢我?”三丫头歪着脑袋问。“嗯?”初三一脸的不解,显然不知如何回答。

“初三,雪铲完啦!来,进屋歇会儿!”五端午站在屋檐下向初三招了招手。

“初三,快进屋来,歇会儿。”女人也喊。

初三走上前,轻声地喊:“师傅,师娘!”

“喛,喛,看看这孩子长得,真是神气,等大了,肯定是个有出息的。”女人笑着把初三拉进屋里。

进了堂屋,王端午正襟坐定,八二把手里的稻草垫子扔在初三的脚边,初三跪下,给王端午磕了三个头。

“好,好,初三,你坐着,师娘给你泡糖水炒米吃啊。”女人说着往厨房去,不一会儿,端了只大粗瓷碗来,碗底浅浅地一层糖水炒米,刚刚没过白瓷的调羹。“来,趁热吃,甜着呢。”女人拿调羹搅了两下。

初三接了,三两下就喝光了糖水炒米。七三和六四看着,直咽口水。

女人笑眯眯地看着,说:“好,好,好吃吧?”

初三点了点头。

“那师娘再给你泡一碗吧。”

“不吃了,我娘说了,只能吃一碗。”

“看看这孩子,真是个老实孩子!呐,多歇会儿。”说着,女人拿了空碗回后面。

初三舔了舔嘴唇,七三和六四看着初三的嘴。

“娘,娘,我也要吃糖炒米!”

“娘,我也要吃!”

“你们两个细讨债,现在不能吃,等一歇!……”

“初三啊。”

“喛,师傅。”

“也歇了会儿了,糖水炒米也吃了,赶紧,去挑两桶水吧,早点弄完了,早点回去,看看这天,雪,一时也停不下来。”

“喛。”

“水桶,扁担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王端午指了指门边的两只不大的水桶,扁担两端系着新草绳,“九大,你领了初三到西塘去。码头上要当心了,你看着点,衬一把,不要跌了跟头。”

“好咧。”五九大倒显得兴高采烈。

“我也去。”三丫头脆生生地说道。

“好,你要去就去吧。”

初三钩了两只桶,晃晃悠悠地跟着王九大往村西头走,三丫头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踩着初三在雪上的脚印。

“九大,你也来挑水啊!”同村的人挑着一大桶水往家走,随口招呼。

“是的,噢,不是,我爹爹的徒弟来挑水。”

“噢,那当心点啊,石条上的雪踩坚实了,当心要滑!”村民提醒道。

“好的。”

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塘边。

“初三,就是这里,你下去舀吧。”王九大指着三块石条叠起来的码头。

“噢。”姚初三答应着,挑着两只水桶就往下走去。

“慢点!”三丫头忽然喊了一声。

王九大和姚初三都回过了头来,“怎么?”

“你会扁担挑在肩上舀水?前面挑过水吗?”三丫头问。

“挑过水,扁担放肩上还没有舀过水。”初三答道。

“没有舀过,今朝就算头一回了,总是要学会舀水的。挑吧,赶紧,我在旁边帮你提一把就是了。”王九大说道。

“覅,覅下去,你一桶舀了,手提上来,再舀一桶,再上肩啊,头一回,看看那石条上就滑,要是跌到了水里,这天多冷啊!”三丫头指点着。

“就你多事,好,好,你就一桶一桶提上来再上肩吧。”王九大白了一眼三丫头。

三丫头也白了兄长一眼:“本来就是嘛!”

“喛。”初三答应着,放下桶来,把扁担递给王九大,王九大不接。初三犹豫了一下,想把扁担扔雪地上。

“给我,我给你拿着扁担。”三丫头接过扁担来,柱在地上。

初三走下码头去,舀了水,两手提到岸上,再下去时脚下一滑,一下子坐在了石条上,手里的桶甩了出去,漂在水中。

“哎哟,当心啊!还好,没滑到水里。”三丫头惊呼。

“当心了,看看,桶有没有摔坏了?”王九大喊道。

初三站了起来,揉了揉手掌。

“摔痛了吧。”

“还好,呵呵,真是滑。”

“快点,把桶捞出来。”

初三捞了水桶,舀满水,一步一步地提了上来。

“很痛吧?我看看呢。”三丫头扔了扁担,拉着初三的手看,掌心划出了两道浅浅的血痕,她的头凑近了,吹了吹,“看看,都快要出血了,肯定痛得很。”

“毋嗲咾嘛,就是稍微破了点皮,用雪擦一擦就毋事了。还是赶紧吧,把水挑回去。”王九大催促。

“不能你挑回去啊?”三丫头瞪着王九大。

“这水,我不能挑,就是徒弟该做的。”王九大说着,弯腰捡起扁担,两只铁钩钩在水桶把上。

“不要紧,还好,不是很痛。”初三钻到扁担下,挑了起来,迈步往回走。

三丫头朝兄长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哼!就你能!”

王九大不理会她,跟上姚初三。三丫头踢了两脚雪,也跟着回去。

姚初三晃荡着把水挑进了屋,师娘迎了上来:“喔哟,挑这么满啊,少舀点水啊,九大,你也不帮着扶了下。来,来,九大,你帮着把水倒进缸里。”这回,王九大却也没说什么,帮着初三抬起水桶,把水倒进了水缸。

“娘,他滑了一跤,手都破了。”跟着进来的三丫头对着娘说。

“真的?喔哟,真是要当心点啊!给师娘看看呢,出血没有啊?”

“真是大惊小怪,就是擦了一下。”

“你这个末代,怎么这样讲话啊,来,给师娘看看!”

“不要紧,现在一点也不痛了。”初三说着,还是把手伸给师娘看了看。

“还好,还好,阿弥陀佛,不是太要紧。好了,水也挑好了,初三啊,不是师娘小气,不留你吃饭,天还落着雪呢,还是赶紧回去,也省得你娘惦记。”

“喛。”

“好了,这个,你带回去,拜师礼,师傅师娘也收下了。”

“哦。”初三接过三个油纸包,又向王端午施了礼,出门往回赶。

才到村口的小土地堂,身后传来三丫头的声音:“你走慢点啊,怎么跑这么快,追都追不上!”初三回过头去,三丫头走上前来,说:“手还痛吗?”初三摇了摇头:“不痛了!”三丫头眨了眨眼,莞尔一笑:“问你一个事。”初三一脸的茫然:“嗲咾?”三丫头凑近了说:“给我点芝麻糖,好不好?”初三回道:“这个,我娘说要带一半回去的。”三丫头笑道:“是啊,我也没有说要全给我啊,给我一半啊!”初三挠了挠头:“一半不是留下了吗?”三丫头夺过初三的油纸包,晃了两下:“这个是不是一包?”初三点了点头:“是啊。”三丫头笑了:“那,一包是不是只要留一半?”初三又点头:“是啊!”三丫头把油纸包放在雪地上,打开了装芝麻糖的那个纸包,划拉成两份,问:“这个是一半,那个是一半,对不对?”初三看了看:“对啊。”三丫头把一半抓了塞进自己的衣服里,一边说:“好了,这留下了一半,你带回去吧。来,我给你包上。”三丫头把油纸包重新包扎好,塞到初三的手上,蹦跳着回去了。初三挠着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他疑惑地看了看回去的三丫头,又晃了晃手里的纸包,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一直走到家,他还是没想明白。

正是:

何人年少不呆痴,昵洽青梅竹马时。

早播三生红豆种,方成璧玉两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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