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歌曰:
葬罢亲人何处去,草标自插入江东。
任凭落地甘和苦,也送春天一串红。
眼看着太阳落了山,居立秋的炭船却还不见踪影,姚炳乾站在窑顶上,遥望着茫茫的一片芦苇荡,不由得嘀咕:“这船怎么还不来,也不知是路上耽搁了,还是先给别家上炭了。”莶棵冈上转过一人,朝窑场跑来。姚炳乾马上就认出是居立秋的伙计邵五,这时候跑来,也不知到底是何事。姚炳乾踱下窑,邵五也跑进了窑场,一手按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唤着:“姚东家,姚东家。”姚炳乾赶紧吩咐三九:“你的冷水里,镶点热水,端过来。”三九马上拎了小炉上的水壶,往粗瓷大海碗里镶了点热水,端了过来。邵五扶着砖垛说:“姚东家,姚东家。我们东家,我们东家……”姚炳乾摆了摆手:“不急,不急,先吃口茶,有话慢慢地讲。”邵五接过三九的碗,“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姚东家,那个,我们东家让我来告诉你一声,炭船路上耽搁了,要明天下半天才会到,我们东家说了,让我来看看你的炭够不够用,如果实在不够用了,我们东家说帮你先到别人家调动一下,挑个七八担过来,让你先应付着用,不能让你的窑熄了火。”姚炳乾翘起了嘴角:“没事,没事,如果明日下昼能来,我这里炭还是够用的,如果明日还不来,窑场上的炭,是真要断顿了。”三九泼了碗底的一点水,问:“明日是不是一定来呵?”邵五迅速答道:“明日一定来,明日一定来,我们东家说了,这个他可以拍胸脯,明日一定能来。”三九紧紧地盯着:“要是明日还是来不了呢?”邵五摇着手:“不会的,不会的。我们这个是能保证的。”三九笑了:“这个啊,你保证不了,你们居东家也保证不了,船在路上,也不见得完全能听他的!你啊,也就是来递个话,倒保证起来了,牛皮吹得,比三尺鼓敲起来还响了。”邵五听三九这么一说,不由满脸的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反复地说着:“这个,这个。”姚炳乾见状,微微一笑:“好了,你先回吧,回去告诉你们居立秋,明日到不了,就只能先调个七八担来,你让他先支会那几个挑担的。”邵五腆颜笑着:“那也是好的,那也是好的,那,姚东家,我就先回去了,回去跟我们东家讲一下了。”姚炳乾朝他点了点头。看着邵五远去的身影,姚炳乾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估摸着,路上耽搁了!宜兴城在张贩盐的手上,这边是朱大帅,那船要过来,轻巧不了!我们的炭还能用几天?”三九道:“嗯,再用三天还是够的,四天是不够了。”姚炳乾叹了声:“看吧,炭船到不了,也只得让居立秋帮着先调几十担来了,炭的价钱又要回上去了。”三九似乎也大相信:“不会吧?就算现如今烧窑的多了,这炭的价钱也不会涨到多高吧?”姚炳乾沉默了一会儿:“看看再说吧,你照应着收拾一下,我先回去了。”说罢,姚炳乾背着手慢慢地往家走去。三九答应着,招呼着众人收拾工具。
“收拾好了?”姚炳乾搓着草绳,一边问。
“好了,都睡下了,娘在念经。”女人拿了钻子坐在一旁扎鞋底。
“家里还有多少铜钱?”
“没多少了,也就够支应眼前的一船炭了。”
“噢,这船炭,怕是也难支应了。”
“怎么会呢,这船炭的价钱是早就定下了,居立秋也不至于临上岸,再涨价吧?”
“也说不准的,这种事,前面也不是没有过。”
“也就那一回吧,别的辰光还是说话算数的。”
“他肯定不会赔了老本给货的,眼门前,宜兴过来的水路不顺当,晚饭前,他打发邵五来报了信,说是船耽搁在路上了,怕是让当兵的截了,那当兵的哪有吃素的?还不是重重地敲上一记竹杠,这钱,居立秋肯定是要摊到炭里去的。”
“那可怎么好?眼下,家里就只有原先价钱的一船炭钱了,总不至于上个半船炭吧,要是那样的话,他居立秋也太不给面子了?再说,他还帮着戚里正上门提亲来呢,这个面子总还是要给的吧?最多,我们欠他几日,等收了货钱,也就给他了。”
“就怕他不肯。”
“应该不会的,多多少少也应该给些面子,再说,我们也不是赖他的账,这么多年了,这点交情总还是要讲吧?”
姚炳乾站起来,从焐屯里提了水壶,倒了半碗,一饮而尽,又抓了一小捆稻草来,坐到长凳上继续搓着,一边说道:“能讲交情,自然是好,就怕……唉,回过头来想想,这居立秋也是不容易的。”
女人忽然站了起来,说:“你听,外面好像有人在叫开门呢!”
两人屏住呼吸,隐隐地似乎真有人在敲着门环,低声地叫:“姚东家,姚东家!”
女人站了起来,姚炳乾朝她摆了摆手:“你坐着,我去看看。”姚炳乾站起身来,掸了两下草屑,一边解下围裙,一边往外走:“来了,来了。”
姚炳乾正开门,门外很低的声音:“姚东家,是我,吕正学。”姚炳乾还没来得及施礼,吕敏便挤了进来,一边向身后招手。黑暗里有两个穿着斗篷的,也快步挤了进来,一边低声说:“快把门关上!”姚炳乾还没看不清来人是谁,三人径直就穿过院子,走进了屋里。姚炳乾马上关了门,跟进屋里。
女人从里屋端了油灯出来,吕敏忙对姚炳乾施礼:“姚东家,这位是前日来的宋先生。”宋先生拉下斗篷,朝姚炳乾拱手,笑道:“姚东家,讨扰啦?”姚炳乾一看,正是前日来过的宋先生,忙拱手回礼:“噢,宋先生,这几天可好?你这是?”宋先生微微笑了一下:“好,好。”一边说着,一边吩咐随行的,“把包袱放下,你去院子里守着。”那人应了一声,放下包袱,退院子里去,一边关上了门。姚炳乾忙吩咐女人:“快,快去煮壶茶来。”一边朝女人眨了眨眼。女人心领神会,把焐屯里的茶壶提出来,退到后面去了。
寒暄了片刻,女人也提了茶来倒上,又退了出去。宋先生端起茶盏来吃了一口,说:“姚东家,宋某是个直肠子,有事就直说了。”姚炳乾向前挪了一下:“宋先生请讲。”宋先生指着桌子的蓝布包袱:“姚东家,这里是六十两金子,你看一下。”说着,解开了包袱,六锭黄灿灿的金锭发出夺目的光彩,“带银子,路上不方便,给你带了金子来。”姚炳乾虽说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这么多的金子放在面前,还是人生头一遭,不由惊得说不出话来。吕敏问:“宋先生,这是订金?”宋先生点了点头,又从袖管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姚炳乾:“这是三十万砖的钱,另外还要些望砖、青瓦什么的,这是清单,你看一下,姚东家,麻烦你帮着筹办,银钱不足的话,就与院子里的朱先生讲,以后,就由他来接货。姚东家,姚东家。”姚炳乾如在梦里一般,让宋先生连叫了两声,这才回过神来:“噢,宋先生,你吩咐就是了。那,那,那个院子里的朱先生,让他也进来,我们互相认一下,也免得下回见面认不出来。”宋先生点点头:“嗯,有理,八斤,八斤,你进来一下。”听到宋先生叫,那朱八斤推开门进来。宋先生指着他的斗篷:“你和姚东家相互认个面,下回也好让他认得你。”朱八斤听了,拉下头上的斗篷,朝姚炳乾拱手:“姚东家!”姚炳乾见他右额上有块铜钱大小的紫斑,看着似曾相识,却想不起不在哪里见过,也拱手回了礼:“朱先生!”
宋先生站了起来:“好了,姚东家,这砖的事,就劳你费心了,这第一回的砖约摸十天后,我们就放船过来运。好了,我们就先回了。”姚炳乾问:“宋先生,这就走?再坐会儿了,你看,茶都没有吃上两口。”吕敏插话道:“宋先生是大忙人,事务繁杂,忙!”姚炳乾满脸的笑,连连点头:“噢,那,那,这么多的砖,可不是一两船能运得了的,这一路上关卡……?”宋先生将手一挥:“姚东家不必操心,你帮我先把这清单上的货办齐,这是第一桩的生意,后面还要劳烦姚东家呢。船,这朱先生会带来,来几条船,就先装多少。好吧?”姚炳乾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好的,好的。”宋先生拱了拱手:“那好,姚东家,我们就走了,你一定留步,不要送!”吕敏凑到姚炳乾身边:“你关上门,不要送出去了。”姚炳乾应着:“好的,好的!一切就听宋先生吩咐就是了!”
姚炳乾把三个送到院门口,临关门时,拉了下吕敏的袖子,低声问:“吕先生,托你的事?”吕敏回过头来:“信已经捎过去了,若是有个回音,马上就来告知姚东家。”姚炳乾拉了下他的袖子:“那就拜托吕先生多费心了!”吕敏低声回道:“应该的,你关上门吧。”说完,吕敏快步去追那已消失在黑暗中的两人。
闩上门,回到屋里,姚炳乾迅速地把包袱重新系上,拿进卧房,塞进被子里,往后屋去叫女人。
王三丫掸去张春荣肩上的草屑,笑着问姚炳乾:“看看,怎么样?”姚炳乾左右端详着:“不错,不错,这么一收拾,有点像新朗倌了,呵呵。”其他人听了,哄然笑了起来,弄得张春荣是一脸的不自在:“这,这,真是穿不了!”姚炳乾的头歪了歪:“怎么穿不了?我看正好!你身形本来就和我相差不多,我穿着还有些拘束,我看,你穿着正合适。”老双六大声地说:“嗯,我看也差不多。廿七,你穿着这么一身新衣衫,待会儿人家姑娘一看,得,就嫁这个漂亮哥了,全都要嫁你了!我们廿七就成姚家的砖瓦——抢手货啦!哈哈哈。”众人一听,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六婶在一旁笑着说:“那好啊,廿七,你就全娶回来得了!”张春荣绽开了花:“六婶娘,全娶回来也好,我留一个,别的,就都带回来给双六叔公,双六叔公,好不好?”老双六拍着大腿大喝一声:“好咾!”张春荣问:“你自然是说好了,六婶娘答应不?”老双六斜眼看了一下:“肯定答应啦!”六婶故意拉下脸来:“不答应!”众人听了,哄堂大笑。姚顾氏看着众人嬉笑,也是一脸的欢快,催促:“时辰也不早了,赶紧走吧。”姚炳乾听了,也说:“好了,好了,走吧,不要去晚了,漂亮的让人家挑了去。”张春荣大声喊道:“那可不行!得赶紧去!呵呵!”老双六笑说:“廿七等不及啦!”张春荣故意大步地跑了出去,回过头来:“快点啊,我可等不及了!”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哄笑。
姚炳乾与王三丫一前一后跟了上去。老双六大声喊:“廿七,挑个屁股大的。”张春荣又回头朝众人挥了挥手。
张春荣跳上岸,系着绳,一边说:“已经有不少船了嘛,娘姨,你当心了。”一边伸手来扶,王三丫摇了摇手:“是啊,就要早些来啊,这湖东边肯定还有不少来看姑娘的,今天这人肯定少不了。”姚炳乾拔了短橹,斜横在船上,说:“嗯,潘家的船也在嘛,这潘小气也来了。”张春荣一看,也有些惊讶:“喛,真的,潘小气怎么也来了,待会儿,可能要紧了。”王三丫朝张春荣眨了眨眼,说:“不要紧,廿七你放心就是了,四婆那里我早就递上话去了。”姚炳乾看着女人,一脸的疑惑,低声问:“这事,没听你说过吗?”王三丫撇了他一眼:“你是做大事的,哪里记得这等小事?”姚炳乾微微一笑:“好了,走吧。”说完,背手走去,王三丫含笑着跟上。
清尘寺门前的空地,足足有五亩多,平日里长满了荒草,只有紧挨着坍了大部分的东墙边,老和尚垦出了一片,种些菜蔬。这寺门前,往日少有人来,原先,有些人家门前场地不大的,还来这里做个法事什么的,老和尚帮着操持一下,也方便。还有就是附近富裕人家,办喜事,要撑大脸面,搭台唱曲、讲书,门前的场地总是小了些,便到这里来办。只是这两年,刘十五从外地贩了姑娘来,集合在此售卖。哪家要娶婆娘、续弦,就来这里相看,一般也都是家境不太好的人家,少有家道殷实的人家娶妻到这里来买姑娘。老和尚当然也是不乐意的,但老和尚孤家寡人,又是外乡来的,说话根本就没用,再说这做贩人生意的,老和尚也得罪不起,当然,这私下里,老和尚也是得了几文赏,所以,也就闭口不言了。这贩人的生意在这里做开后,十里八乡,有的人说清尘寺这事缺德,有的说这事是积德,说什么的都有,但再也没有人到这里来办法事、搭台唱曲什么了。不过,这每年冬春两次的“花会”,老和尚一年的开支也就基本有了着落,再说,有时还有临时加的。这“花会”的名字,也不知是哪张油嘴取的,慢慢地传开了,这十里八乡也就有了名声,来买姑娘的不多,凑热闹的却不少,一些做小生意的,豆腐担子、针线担子、酱瓜篮子等,都聚了过来。
姚炳乾、王三丫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张春荣朝夫妻俩招手:“这儿呢,这儿呢!”空地的中央,东西两边各排着两排长凳,这些长凳上都贴着字条,都是事先约好,肯定要买姑娘或有些家财的座次,姑娘也由有座次的优先选,只有挑剩下了,站着的才能选。姚炳乾一眼就看见坐在对面,正端着碗吃豆腐花的潘承宗,朝他拱了拱手:“潘东家,早啊!”潘承宗连忙刮净碗里的豆腐花,把碗递给旁边的新换的大伙计王有根,向姚炳乾拱手回礼:“姚东家早!”一边咧开了嘴笑,“姚东家,你这也是来买个作小?待会儿,见着漂亮的,可不要与我抢啊,呵呵!”姚炳乾也笑了一下:“放心!我一定是要与你抢的!”潘承宗指了指姚炳乾:“你啊,你啊!就不能让让我?!”姚炳乾坏笑:“别的可以让让你,这个,可不行!”说着,姚炳乾摇了摇手,“我可是,好不容易的!才让掌柜答应的!是吧,大掌柜?”王三丫白了他一眼:“是!”潘承宗笑说:“嫂夫人,这就是你不对了!”王三丫问:“潘东家,这又从哪里说起,我有嗲不对的?”潘承宗抹着嘴:“当然是嫂夫人你的不对啦,你怎么能同意姚初三娶小呢?还能说你对?他这一娶小的,肯定把他娘都忘了,更别说嫂夫人你了!”王三丫故作恍然,说:“噢,原来是这样,难怪,看起来,潘王氏是大错特错了,难怪见不到人,原来是在家闭门思过呢!”“你,你,你……”潘承宗被噎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女人家,真是毋攀谈!”说着,转过身去,呵斥王有根:“你手里的碗,怎么还不去还给卖豆腐花的!等着拿回去讨饭用啊!”张春荣在一旁听了,不由得“扑哧”笑了起来,姚炳乾强忍着,倒也没有笑出声来。
潘承宗的正妻潘王氏,与王三丫同是高田里人,两人小时是一起的玩伴。潘王氏娘家比王三丫娘家的家境稍宽裕些,所以,王三丫少不得沾些小光,自然也就念着她的好。潘王氏性情温顺,嫁给潘承宗,哪里作得了自小就是脱天脾气的潘承宗的主,潘承宗讨小,她也只能忍气吞声。王三丫早就听闻这般情形,今天逮着这个机会,自然要出口恶气了。
张春荣站起来看了看周围,长凳已经差不多坐满了,复又坐下,像是自言自语:“人也差不多到齐了,怎么还不来?”他右边长凳上的搭话说:“说是辰时末两刻开场的,看天时,还要歇一会儿。”王三丫碰了碰初三,低声说:“廿七有点等不及了。”姚炳乾笑而不语。张春荣说:“辰时末两刻开场,也不用卡得这么紧啊,或许,有嗲事耽搁了吧?”那人抬头看了看:“这也是说不准的,毕竟,这人,都要用船运来,若是前日人早到了,或许会辰光准一点,若是人到不了,这一路上,也难包不出这个那个的事,去年不是就这样,消息是早有了,可人没到,只好往后拖两天了。”张春荣也伸长了脖子:“这样子,就是戏弄大家了,你人还没到,定嗲个日子呢?应该人到了,再定日子嘛。”那人说:“照理,是应该这样,说来说去,还不是四婆他们为了省两个小铜钱,人早到了,总要吃喝吧,他们就是为了省那两个吃喝的小铜钱,所以时间卡得紧,最多在手里一两天。”张春荣问:“这也太精刮了吧?”那人反问:“你以为呢?!”沉默了一会儿,张春荣又问那人:“这人,都是哪里贩来的?”那人随口回答:“哪里的都有,你没听见那些个小姑娘的口音,哪个地方的人都有。”张春荣应了一声:“噢。”那人接着说:“这次,听四婆讲是江北扬州府来的。”张春荣感到奇怪:“扬州府这么发财的好地方,还会有人家卖女儿?”那人说:“怎么会没有?听说前俩月,扬州府是弄得一塌糊涂,说是淮西‘长枪军’占了扬州府,见人就杀,见财就抢,老百姓能逃得一命,已经算是祖上烧了高香了,这么一乱,活下来的穷人家姑娘自然就又被卖到外乡去了。”张春荣一脸的惊讶,说:“淮西军不是还好吗?”那个说道:“到我们这里的淮西军是朱大帅的兵,是还算好的。那占了扬州的听说是另一个,是个姓张的大帅的兵,叫嗲个‘青衣军’‘长枪军’,可不是占了平江府那个张大帅啊,听说前一阵子,朱大帅听见这种事,发火了,派兵剿了那个张大帅,砍了他的头,挂城门口示众了一个月,也算是天理报应。”张春荣愤愤地说:“是活该!先生你是买了作小?”那人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开坊的。”张春荣应道:“噢。”就再也不与那人说话了。
人群忽地骚动了起来,坐在长凳上的,也都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看,可也看不到什么。张春荣站到长凳上,兴奋地喊着:“来了,来了,南面走过来了,一长条呢,好像都结在一根麻绳上。”姚炳乾踮起脚,朝南面一看,有一队人正往这边走来。王三丫盯着他,不吭声,他见女人这般模样,拍了拍张春荣,笑道:“看你这猴急的样子,也不怕人笑话,下来,下来,定心点,今天一定帮你看一个。”张春荣跳了下来,见王三丫看着他笑,不由得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呵呵,先看看情形,不是咱们以前没来看过嘛,呵呵!”说着,张春荣便要用袖管去擦凳子,王三丫笑道:“喛,可不能这么擦!”张春荣仔细一看,拍了下脑袋:“你看我,今天的衣衫可是新的,还是姨夫的。呵呵,习惯了!”姚炳乾笑问:“你就把我的新衣衫这么糟蹋啊?今天就我来擦吧。”说着,他弯了腿用裤管把长凳擦了两下。王三丫白了男人一眼:“看看你们这些男人,平日里,总也没个干净。”姚炳乾拉了拉张春荣:“坐下,不要急,马上就到了,坐着等等,坐下。”三人坐下等着。
随着那一队姑娘走来,人群发出的嘈杂声越来越大。
人高马大,一脸横肉的刘十五走进了场,拱手与众人一一招呼,四婆扭着腰肢跟在身后。两人坐到东面北端的椅子上,紧跟着他们的两人坐到西面的椅子上。一个束了红头巾,一身短打扮的伙计,提了铜锣敲了两下,人群顿时静了下来。刘十五站了起来,拱了拱手,声如洪钟:“诸位,今朝花会,现在就开始了。今朝一共是二十个,甲等三个,乙等五个,丙等十二个,照往年的例,各位先看看丙等的姑娘,有相中的,把号报上,有两个以上相中的,再竞价,谁家出的铜钱多,谁家就领回去啊。这丙等的姑娘,也是先紧着有座的,没座的也可以竞价,不过,我臭话说在前头,谁要是寻我刘十五的开心,可别怪我刘十五的拳头不认识人!看完丙等,咱们再来乙等,最后是甲等,保证姑娘是一个比一个好看啊!”说着,刘十五向西面的两人问:“开始?”那两人点了点头。刘十五大声道:“好,今朝的花会开始!带姑娘们进来!”
王三丫隔着姚炳乾吩咐张春荣:“廿七,你可拿定主意啊,可别光看着脸蛋,你可是讨婆娘,不要看花了眼。”张春荣头也不回:“娘姨,你放心,我自有主张。”姚炳乾说:“就是,廿七也不是毛头小子,这理还能不晓得?”王三丫嗔道:“还不是怕你们男人,光顾着看人家的一个面孔?”
系在一条绳上,头上都蒙了蓝布盖头的十二个姑娘,被拉进了场中间,站定后,伙计们上前来,把绳子解开,把盖头也拿去了。那敲锣的伙计大声指挥:“都脸朝东面,朝我这面!把头抬起来!”那十二个姑娘背对着张春荣他们这边,姚炳乾用脚碰了碰张春荣,微微地用嘴努了一下。张春荣自是领会,比较着哪一个屁股大些,不一会儿,凑到姚炳乾耳边,两人一边指点着,一边商量。王三丫嚅动了两下嘴唇,还是忍住没有开口。
过了会儿,那敲锣伙计又大声喊:“好,都转过身去,把头抬高了!”十二个姑娘转过身,脸朝着西面。张春荣赶忙凑到姚炳乾耳边说着。姚炳乾指着伍号和柒号问王三丫:“那伍号和柒号你看看,哪一个好点。”王三丫说:“这个,廿七看着哪个好就哪个,问我有用?再说,我又不是你们男人!”姚炳乾被女人呛了一下,也不出声,回过头去,对张春荣说:“还是你自己做主,是你讨婆娘,你自己看着好就成。”张春荣犹豫了片刻,说:“那,那,那就伍号吧!”姚炳乾问:“就伍号?这就定了?不改了?”张春荣咬了咬嘴唇:“不改了,就伍号了!”姚炳乾道:“那好,那我就把号报上了。真不改了?”张春荣咬了咬牙:“不改了,就那个伍号!”姚炳乾笑笑:“那好!我这就把伍号报上。”说完,姚炳乾伸长了胳膊,向伙计招手,伙计忙小跑了来,弯了腰问:“姚东家,你这就看上啦?后面还有乙等、甲等呢,都比这几个漂亮!要不,你再等等,看看后面的再报?”伙计边说着,边看了看坐在旁边的王三丫。姚炳乾下意识扫了王三丫一眼,笑道:“后面的漂亮,等等?看后面的?”伙计说:“是啊,后面乙等、甲等的,肯定比这几个漂亮,要不,还分等干吗?”姚炳乾摇手笑道:“不等了,不敢等了!”说着,朝伙计眨了眨眼。伙计自是明白,说:“那好,我这就给你报号。”伙计直起腰大声喊:“姚东家,伍号!”这边的伙计刚报完,就听到另几个伙计此起彼落的叫号声。
潘承宗一听,一脸的不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嗲种眼光?!这种货色也要!”潘承宗旁边那人低声说:“人家大老婆一起来了,他还能寻个小妖精回去?大老婆也不会答应啊,能答应讨房小的,已经算是天开眼喽!不是听人讲,这姚东家家里的是出了名的醋坛子吗?呵呵!”潘承宗笑了起来:“这个,你们那里的人也晓得?”那人点点头:“那是当然!”潘承宗不无解气地笑了:“嘿嘿,这个,他倒是名气大得很啊!呵呵!”
四婆听到姚家的报号,朝着王三丫点了点头。不一会儿,那敲锣的伙计大声喊:“丙等报号结束!有两家以上同时看中的,照例,丙等私下竞价。”四婆招手把给姚家报号的伙计叫了去,低声说了两句。不一会儿,那伙计又跑回姚炳乾这边,说:“姚东家,这个伍号,有两家人要呢,四婆问你们要不要竞价?”姚炳乾看着张春荣,张春荣点了点头,姚炳乾说:“当然要啦!怎么个竞价法?”伙计说:“姚东家,这丙等竞价,只有一次,至少加三百文,多不限。”王三丫插话:“不是乙等起价才一贯吗?丙等起价五百文吗?这加三百文,差不多可以买个乙等了?”伙计回道:“是的,姚家娘娘,每年的行情也不一样,你们可能不太晓得,或许,你们没来过吧?乙等,就抢手了,每年都不会是起价成交的,有时甚至争到三五贯、七八贯呢,到了甲等,就更抢手了,就直接报价了,没有个十贯廿贯,是拿不下来的。”王三丫看着姚炳乾与张春荣,张春荣点了点头,伸开手比画了一下。姚炳乾又伸出手掌给王三丫比画了一下,王三丫不吭声。姚炳乾向伙计招了招手:“那好吧,我加八百文!要是不行,就算了。”伙计应道:“好咧,姚东家你稍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说完,伙计跑回了四婆那里,另一伙计也跑回了四婆跟前,三人嘀咕了两句,那伙计又小跑了回来,拱手说:“恭喜姚东家,成了!那伍号,等一会儿,你就领回家去。”张春荣一听,长长地吁了口气。姚炳乾说:“那谢了!”伙计回道:“不客气!姚东家,你稍坐,后面还有乙等、甲等呢,你再看看,若是还有看中的,你还可再订。”姚炳乾笑道:“好的,好的!”王三丫听了,暗暗地伸手在姚炳乾的大腿上拧了一把,悄声责备:“骨头轻了!”姚炳乾把女人的手拨开,对张春荣说:“你预先看好日子没有?我也要讨杯酒吃啊!”张春荣问:“这续弦,还看嗲日子?”王三丫说:“廿七啊,这你就不好啊,续弦也要看个日子,娘姨早就帮你看了,就三天后,是个好日子,这两天,姑娘先住在我家里,三天后送到你家里,你想着今天就圆房啊?人家一个姑娘家,离了家,成百上千里的路,一辈子都回不去了,更说不准家里人都没了,这么苦命的一个人,你就忍心?不管酒席办得如何,礼节总还是要讲的,不能太亏了人家。”张春荣见王三丫这么一说,自是不好反驳,说:“娘姨责备得对,我这脑子糊涂,应该的,就按娘姨说的办。”
说话间,乙等的五个姑娘被牵了进场,如是一番后,甲等的三个也被牵了上来。潘承宗看上了甲等的叁号,与外乡一位陈姓、一位曹姓的竞价,最后还是没争到,让那曹姓的争了去,价钱喊到了十八贯。
姚炳乾与女人一起到四婆那里付了一千三百文,带了那姑娘一起回家。那姑娘,看着也就姚容秀仿佛的年纪,单眼皮,鼻子有些宽,嘴倒显得不大,圆脸有些发黄,长着些许的雀斑,头发干枯,身型消瘦,显是长时间没有吃饱肚子了。张春荣走在一旁,不时地看看她。王三丫回过身看了看张春荣的情形,与姚炳乾说着,不时窃窃地笑。王三丫停下来,对张春荣说:“廿七,你上前头去,我陪姑娘一起走。”张春荣应了一声,快步追上姚炳乾。
不多的路,就到了渡口。姚炳乾见潘承宗已经开船了,大声喊道:“潘东家,你怎么这么急啊,你慢点啊,等等我,跟你说两句话啊。”潘承宗却不回应他,朝王有根摆了摆手,王有根加快了摇橹,船很快地冲进了芦苇荡里。姚炳乾调笑:“这个潘小气,真正是气量小!”张春荣也打哈哈:“你看啊,潘小气是这几天都不会有好面孔了!呵呵!”王三丫忿忿地说:“这种人啊,气死了,也是活该!姑娘,你可坐稳了。”王三丫拉姑娘紧挨着自己坐在中舱的舱板上。姚炳乾坐在船头,张春荣开心地摇着橹,嘴里不时地哼哼唧唧的。
泊了船,王三丫说:“上窑光里,弄两个菜来,廿七,你也一起去,买了菜赶紧过来,一起吃饭。”张春荣爽快地应着,姚炳乾朝女人一摊手:“身上一个铜钱也没得。”张春荣赶紧说:“我这里有,我这里有。”女人摸了二十文钱,递给姚炳乾:“今天是上娘姨家吃饭,怎么能使你的钱。”姚炳乾掂了掂:“这也不够啊,再拿点,顺带着买两坛酒回来,也好吃两口。”王三丫又摸了些给姚炳乾:“买了菜,赶紧回家啊。”姚炳乾“嗯”了一声,与张春荣往巷里去。
那姑娘怯怯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眼睛里充满了不安。王三丫说:“走吧,姑娘,跟我走,不一会儿就到家了。”走了几步,王三丫见姑娘慢条斯理的,也放慢了脚步,轻声说:“姑娘,你别害怕,我们家可是正经人家,你放心就是,不会为难于你。”姑娘不吭声。
王三丫拉了一下她的衣领,问:“姑娘叫嗲个名啊,多大啦?”
姑娘低声回答:“没有名字,十七。”
“家里人叫你呢?”
“荷花。”
“那就是名啊。那,以后,大姐还叫你荷花,好吧?”
“嗯。”
“姑娘是哪里人?”
“天长。”
“噢,你家以前是做嗲咾的?种地吗?”
“家里没有地,打鱼的。”
“噢,那也是好的,家里的事会做些吧。”
“没有家,就住船上。”
“噢,也没事,以后,家里的事,慢慢学吧,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做的。”
“家里还有人吗?”
“没有了。”说到这里,姑娘两行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噢,大姐不对,让你伤心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不再说话。没一会儿,就到了院门前。
在门前玩耍的容悦,见母亲领了一个姑娘来了,返身跑回院子里,高声嚷着:“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院子里的人都涌到了院门口看热闹。
王三丫笑嗔:“都进门去,进门去,站门口看嗲呢?”
“娘,这个就是新娘子吧。”容好问。
王三丫挥着手:“是的,噢,今天还不是,过两天才是呢!都进去,站门口摆摊呢?”六婶悄悄对王三丫说:“这个是好的,屁股大,手脚也大,是做生活的坯子。”王三丫顺了下头发:“那是当然,不会做活的,谁家能要啊?容秀,打盆热水,拿块面布来。”
容秀应着去厨房间。老双六拎着手里的砍刀,一直坐在板凳看着荷花姑娘。六婶见了,走上去,拎了他的耳朵:“你看嗲咾呢,看嗲咾呢,快砍你的树桩,覅到蒸团子了,你这几根东西还没有劈好!”
众人见状,都笑了起来。容好也走了上去,说:“六亲娘,这边耳朵我来帮你拎。”老双六挡住她的手:“二丫头,覅闹。好了,老太婆,手放开,你手不放开,我怎么劈树桩啊?”
姚顾氏一脸笑,指着容好嗔道:“你这个丫头!没大没小的!那可是你六阿爹啊!”
荷花姑娘看着一大家子喜乐融融的,脸色也缓了许多,只是脸上干了的两道泪痕,显得十分地醒目。容秀端了一木盆的热水来,姚王氏照应着荷花擦了脸,让容秀带房里去梳头,容好与容悦也跟了去。
容秀将荷花引到房里,让她在方凳上坐着,拿起了梳子。荷花说:“今天就不用梳了,一大早就起来梳过了。”容好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姐姐,不要梳了,你看人家的头本来就梳得好好的,重梳一遍,烦不烦?”容秀轻声问:“那就不梳了。我们说会儿话。”
“你叫嗲名?”
“荷花。”
“你今年几岁?”
“十七。”
“噢,跟我一般大。”
“你也是十七?”
“嗯。”
“我十五。”容好插话。
“我六岁。”容悦也不甘落后。
“你们家真好,这么大的房子。”
“姐姐,你来我们家住吗?”容悦问。
“嗯。”
“不是的,你小孩子家,嗲咾都不懂,尽瞎说,她是到廿七叔家去。”
“我不是来你家吗?”
“不是的,你是嫁给廿七叔的,你没见过他?他不是去接你的吗?”
“噢,你是说,刚才那个穿着新衣服的人?”
“对,就是,他就是廿七大表哥。”
“噢,那,那他家里有老婆吗?”
“廿七嫂死了,好几年前就死了。这不就讨你嘛!”
“噢,是这样啊!”
“容秀、容好,你们两个都躲房里干吗?出来一个,来帮忙,快到灶间来帮着,要烧菜了!”王三丫大声地喊着。
容秀与容好都出去了,容悦问:“姐姐,我陪你玩,好不好?”
荷花轻轻地点了点头:“好啊。”说着,一边仔细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
一张大木床,紧靠着微微有些泛黄的东墙,墙间的几根柱子上已经有了裂纹,最靠近床楣的那根柱子,齐肩高的地方挂着一面圆铜镜,铜镜下的几案上搁着两把梳子,显是姚家女儿平日里梳头的。几案的南侧是个立柜,半插着一根铜销,丝面纸糊的窗户下放着一只木盆和一只拗桶。窗户的右侧是叠在木架上的两只大木箱子,发出荷花从未闻过的淡淡香味。
“你叫什么名?”
“我叫容悦。姐姐,你叫嗲?”
“我叫荷花。这里是你姐姐住?”
“嗯,有辰光,大姐姐一个人困,有辰光,我跟大姐姐一起困。”
“你不睡这里?”
“我困那边,姐姐,你到我房里去玩不?”容悦热情的邀请。
“待会儿,再去,好不?”
“好的。”
“你和你大姐姐一块睡?”
“嗯,娘说,天冷,两个人困一起就暖和了,我跟大姐姐一起困,不跟二姐姐困,她会骂我,大姐姐不骂。”
有容悦陪着说话,荷花刚才紧张的心也就慢慢地放了下来。
不多一会儿,容秀回房来,叫到前面吃饭去,荷花说不去,容秀再三劝说,她死活也不肯去,容秀拗不过,拉着容悦走了。
两张桌子都上了菜,女人把猪头菜分了三份,留了一份在灶间。窑场上的十来个伙计也都来了,都寻张春荣的开心,说要先认一下新娘子。张春荣咧开了嘴,说过两天自然见着了,这两天还得藏好。有的从六婶那里打听到新娘子已经到了,就嚷嚷着要先看看。王三丫端了温好的酒出来,说:“新娘子,过两天大家就见着了,这两天可不能让你们看见。”丁三调皮地问:“这新娘子还见不得人啊?”众人听了都哄笑。王三丫笑骂:“你这个捣蛋鬼,你比廿七还急吧?”丁三一本正经地说:“急啊!”众人听丁三这么说,又是一片大笑声。王三丫佯嗔道:“你怎么急,回去,叫你爹赶紧备了礼,给你提亲去!”周十六装模作样地皱着眉,一拍大腿:“这个日子,哪能过啊!老大还没有讨亲,老三就来逼了,真是要逼煞人了!”众人见周十六学得有模有样,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丁三一个箭步,欲去抓周十六,周十六大笑着跑到院子里去了。王三丫劝着:“好了,好了,大家说笑归说笑,今天,也是个好日子,大家都吃几口酒,可不要多吃了,下半天还是要做活的。过两天,咱们一起到廿七家吃喜酒去,可这喜酒不能白吃,咱们放工一天,隔天就到廿七家去帮忙做隔夜落桌。”“噢!”众人听了,一阵欢呼。
回到灶间,王三丫见容秀拉了容悦进来,却没见荷花,问:“喛,怎么荷花姑娘不叫来吃饭?”容秀轻声说:“她说不想吃。”容悦也说:“是的,那个姐姐说她肚子不饿。”王三丫摸了摸她的头:“不饿?你玩了一上午,饿不饿?”容悦揉着肚子:“娘,我饿了。”王三丫问:“你这么个小人都晓得饿了,那个大姐姐就不饿啦?”六婶插话:“要不,端些去吧,终究,到了个陌生地,姑娘也有点难为情。”王三丫点着头:“嗯,也好,容秀,你夹些菜。容好,你盛碗饭,满一点。”“总是叫我!”容好很不情愿地从灶下站起来。六婶抢过话头:“我来盛饭吧。”说着,六婶取了只绿釉色的中碗,盛得满满的。王三丫看了看容秀手里的盛菜的碗,又往里夹了两大筷的猪头肉、猪舌头,说:“多少日子都不吃不饱肚子了,初次上咱们家门,不能待亏了人家。”六婶连忙阻止:“少给她吃肉,那肚子没油水时间长了,这一下子让她吃这么多的肉,怕反而是不妥,说不准拉上两天呢,到做新娘子那天,还能有精神?”王三丫一拍大腿,说:“你看看,到底是六婶你的见识多,我却是没想到,差一点惹出祸事来。来,来,都夹了,剩个两片吧。”六婶道:“嗯,这还差不多,不会坏了肚子了。”王三丫留了两片半肥半瘦的猪头肉,其余都夹了出来,让容秀端去给荷花吃。
不一会儿,十五跑了进来,一边嚷嚷:“娘,娘,我也要吃肉!我也要吃肉!”六婶笑道:“十五哥放午学了,我去叫大嫂子来,咱们也吃饭了。”王三丫半是责备半是答应:“少不了你吃的,你这馋嘴猫!二丫头,把这给看窑火的李师傅送去。”容好不乐意,站着不动,赌气说难得一回让李师傅等一等又能怎样,王三丫听了,不再言语。
等着姚顾氏和六婶来了,灶间一桌人开始吃饭。因为有酒,男人们在堂屋的笑声不时传来。容好吃饭快,又是第一个吃完。王三丫吩咐:“去房里,看看荷花姑娘吃完没有,吃完了,就把碗拿了来。”容好应着去了,不一会儿,姐妹俩各端了只空碗回来了。容好把空碗摊在灶面上,一边嚷嚷:“真的快赶上猪了,这么一大碗的饭和一大碗的菜,吃了个精光。”六婶很是怜悯地说:“看着是饿得不轻。”姚顾氏问:“怕是没吃饱,你没有问她,要不要再添点?”容好说:“没问,这满满的两碗啊,还少啊,亲娘,你是真当成喂猪了不?”容秀道:“问了,她说吃饱了。”姚顾氏回过头来:“你是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那年,大旱,不知饿死了多少人,那年是嗲个年份来着。”六婶笑着劝道:“老嫂子,你就别提那年的老皇历了,我都记不住是哪一年,她们几个还没出生呢,哪里能晓得这事。”容好撇了下嘴:“就是,那一年,谁晓得是哪一年啊。”王三丫斥道:“不要没大没小的!娘,你吃片肉吧,你看这片,都是肥的,你也吃得动。”说着,夹了片肉给婆婆。姚顾氏摇了摇头:“不吃了,给十五吃吧,十五多吃点,才有力气念书写字。我这几天,吃不得荤,吃些素的。”十五连忙嚷嚷着:“给我,给我,亲娘那份给我吃了。”王三丫把肉夹到十五的碗里:“你多吃两块啊,吃了肉,多动点白相的脑筋。”六婶把碗里的肉也夹给了十五,说:“我的也给你吃吧。”王三丫说:“怎么你不吃,这碗里不还有吗?”六婶摆了下手,解释说:“漏斗娘,我这两天没胃口,吃不下,咱们十五正长身子呢,多吃点。”王三丫不再理论,对容好说:“去堂屋里看看,哪个不吃酒,要盛饭了,你帮着盛饭。”容好噘着嘴往堂屋去了。
买回的三小坛老酒已经倒完,张春荣本就不善吃酒,便是吃半碗,脸就已经红得像猴子屁股一般,今天这桌上,他本就是主角,老双六更是带头寻他开心,说他是急着做新倌人,想圆房急出来的,众人听了,愈发来了兴致,一时间闹哄哄地都找张春荣吃酒。姚炳乾虽然惦着炭船的事,可今天毕竟不比往常,也不好多说什么,任凭众人打闹,只是微笑着吃酒。容好在堂屋门前站了会儿,见没人说要盛饭,正准备走开,三九叫住了她:“容好,帮小叔盛一小碗饭来。”另几个听着,也嚷嚷要吃饭了,三九便说:“那,容好,用缸盆多盛些来,大家分分。”容好应着回灶间盛饭去。
这时,忽然院门“砰”地撞了开来,邵五“蹭蹭”三两步,就冲到了堂屋门前,边擦汗边嚷:“姚东家,姚东家,炭船来了!炭船来了!”姚炳乾问:“来了一船?”邵五回道:“没有,你家和潘东家一人一半,本来是有两船的,有一船还耽搁在路上。这一船先两家分着用吧。你这边急些,先你这边上炭,你上完了,再往潘东家那边上。”姚炳乾问:“嗲辰光到?”邵五说:“说话间就到了,我小船,走得快些,这会儿的工夫,怕是要进你们这个裤裆浜了。”姚炳乾拿起筷子:“那好,你等一下,我们吃两口饭就去上炭。”邵五说:“要不,我先过去吧,等你们来了,就直接能上炭了。”姚炳乾点了点头:“那也好,你先过去,我们稍候片刻就到了,就划两口饭。”邵五应着先去了。姚炳乾吩咐三九:“三九,你少吃两口,赶紧过去!”三九大声答应:“好的。”说着,三九端了空碗拦住盛了饭来的容好,拨了鸡蛋那么一拨饭,倒些汤水,两三口拨完,袖管一擦就大步追邵五去了。
张春荣见状,大声说:“大家赶紧些,吃光了碗里的酒,稍微吃几口饭,要上炭了。”老双六也跟着催促:“对,对,大家赶紧吃,做生活要紧,要闹,咱们到廿七拜堂那天,好好地闹他一闹。不放过他!今天,咱们先做生活。”大家听了,自然不好再说什么,都一仰脖子,把碗里的酒吃光了,盛了饭吃。堂屋忽然静了下来,只有众人吃饭发出的吧唧声。
正是:
喜事当前众口喧,炭船一到寂无言。
催工催饭君难说,我自先行酒碗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