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歌曰:
从来富贵险中求,风簸浪颠驰海舟。
昨日行商今劫掠,好将利字摆当头。
“噢,姚东家来了,姚东家,快点,里面坐,稍等一落,咱们马上就吃夜饭了。”张一担见姚炳乾到,马上客气地往里请。
张一担是张春荣的亲叔,比张春荣也就大了七八岁,一大家子十来口人,三亩多水田,着实养不活,幸好有做砖坯、瓦坯的手艺,淘换些铜钱。他的砖坯在这青城乡里,即便算不得状元,至少也可以说是位列三鼎甲了。砖坯用的泥多,比起瓦坯来,不是很上算,所以,他有几年也做些瓦坯,只是他的瓦坯做得差强人意,很是一般,也卖不上价,算下来,还不如做砖坯划算,后来,他就不做瓦坯了,专做砖坯。他家的砖坯一向很好,姚家从姚六六的时候就大多用他的砖坯,难得进些别家的。戚田丰、戚金荣、潘承宗等的窑场,也都有固定的砖坯、瓦坯做手,只有一些零碎的窑场,生意不多,砖瓦坯用的也少,质量也就相应地次了。
张春荣听见姚炳乾已到,忙跑来照应。姚炳乾见他忙得顾头不顾尾的,让他自个忙去,不必顾他。张一担捧了只茶壶、两只茶盅来,叫张春荣去照应其他人,姚炳乾东家自有他陪着。两人在角落里的坐下,八仙桌上摆着三只大缸盆,一只缸盆里黑黑的猪头翘着大鼻子,一只是大半盆的猪血,一只里泡着大半盆的香菇木耳。
“姚东家,他们忙去,我们吃口茶等等,一会儿就吃夜饭了。”张一担说着,撩起棉袄,用里面的白粗布衫将茶盅抹了抹,倒上茶递给姚炳乾,又吹了一下自己豁口的茶盅,也倒上茶,端起茶盅来,说:“来,姚东家,吃茶。”
姚炳乾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感觉油腻腻的,显是煮了肉的锅没刷干净,就煮了茶水。
姚炳乾环顾了一下堂屋,说:“这堂屋刷了一遍石灰浆,亮堂多了。”
“是啊,是啊,讨亲嘛,总要有个喜庆的新样子。”
“是啊,就是让这油烟一熏,过不了几天,就又灰扑扑了。”姚炳乾指了指挂在两侧柱子上,正冒着黑烟的三盏油灯。
“这两天人多,油灯盏也点得多了,过几天就好了,平日里,家里也就点一盏一根灯草,那就好得多了。”
“这两边的柱子,没有新一下吗?”
“哪里来得及啊。就这两天的工夫,根本就来不及,再说了,现在桐油也贵,还没有货,本来也想着柱子也刷一遍桐油的,那个南货行里也没有货,打发我家老大,还到别的地方去打听了,也是没有货。据说是南边正在打仗,路不通,原来南边的桐油也运不过来。”张一担向姚炳乾解释。
“喔哟,一担,你来得早,噢,姚东家也在,姚东家,这一向好啊!”来人向姚炳乾与张一担拱手施礼。
“喔哟,我说呢,廿七讨亲,怎么廿七的小娘舅不到了!这事,少了你这小娘舅,还怎么办得周全?!”张一担笑道。
姚炳乾也向他拱了下手:“叶老大,你好,你好!这一阵没有出船啊?”
叶老大回道:“这外甥讨亲,我做娘舅的,总是要到场所的,这一趟,我推了,让那徐八斤去了。”
“他算嗲个老大?就算掰着手指头算,也最多只能算是老九,老大?姚东家是太抬举他了!呵呵。来,来,坐着,吃口茶。”张一担的两根手指挑起了提茶壶的细麻绳。
“好啊,你倒啊!”叶老大双手捧着。
“哪有你这样吃茶的?那个,那个,七斤家的,帮着寻个碗来。”张一担朝旁边走过的妇人喊道。
那七斤家的把手里的一篮子葵菜和镰刀晃了晃,朝张一担一瞪眼:“没空!自己找去!做爷叔的,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要添乱,差这个差那个!我不赶紧着拣菜,教你夜饭吃屁!”说着,那七斤家的径直往后头去了。
张一担摇了摇头,笑了笑,像是自我解嘲:“真是肉勒眼,毋攀谈!我去寻寻,寻只小汤碗来。”
叶老大取笑:“碰着子孙钉了吧?呵呵!”
姚炳乾笑着看了看张一担,明知故问:“你这一趟,是帮居立秋运炭?”
“不是的,早已经不在居立秋那里了,到谈东家那里去了,帮着运些杂货。主要是走吴兴那一路。比去宜兴虽是远一些,日程也多两天,但工钱多。”
“噢,那是的。”
“终究,还是要有自己的船,帮人跑腿,也就那么一回事。”
“现时,路上还算太平吧?”
“来了,来了,寻着一只。”张一担端了只小汤碗来,给叶老大倒上茶,“终究是天上老鹰大,天下娘舅大,来来,今朝给娘舅把茶倒上,拍拍马屁,明朝的酒,就会多吃上几口了!”
“那你是拍错了,喛,我说,你不拍我的马屁,酒就少吃了?也从来没见你少吃过啊?”叶老大啧啧发声。
“娘舅的马屁总还是要拍好的。呵呵!”
“噢,小娘舅,爷叔,姨夫,咱们吃夜饭了,走,到里面去坐吧,这里让别人坐。”张春荣跑过来招呼。
三人随着张春荣,到二重上,张春荣指了指东北角,已经上了三个盘子的一桌:“就坐那边吧,角落里,坐着安稳。先吃起酒来,爷叔,你帮着,坛里舀些酒,烫一烫,小娘舅和姨夫就交给你了!”
张一担连连点头:“好,好,廿七,你放心,一定帮你把你这个臭娘舅和姚东家照顾好,你忙别的去好了。”
“姨夫,小娘舅,你们慢慢吃着。”张春荣招呼。
“你去忙,我们这里不用你照应。”
“你去忙吧。”
张一担去弄酒了,姚炳乾与叶老大两人坐着等,陆续又来了张春荣的三个堂兄弟和两个堂叔,正好凑了一桌。张一担也很快就烫了一壶酒来,各人的碗里匀一下,酒壶就空了。张一担晃了晃酒壶,对着面上长了个大瘤子的人说:“大侄子,这头道的酒,我做爷叔的给你们几个烫了,下面的酒,就要你们去烫了啊!”那大瘤子堆着笑:“好的,好的,那是当然,本来,吃夜饭前,我就跟廿七说了,这夜饭吃的酒,我来烫的,想不到晚到那么一歇,你爷叔倒烫好了!呵呵,我做侄子的,说不过去啊!”张一担正色道:“覅光是嘴上说得好听,事情是要做出来,才让人信服。”大瘤子连连点头:“是的,是的,爷叔你讲的话,总是有三分道理的,你们两个,听见没有?我做老大的,先烫,后面你们再烫,我们三个轮着来,总不至于让长辈,给你们烫酒吧?”另两人听了,一个劲地点头答应。
酒吃了几口,桌上的气氛便慢慢地热烈起来了,众人先说了会儿的今年收成,就说到了眼下周边的局势。张一担对着叶老大问:“廿七他娘舅,你是一直在外面跑跑的人,见的自然也比我们这些窝在家里的人多,你说说,现在,外面的情形到底如何了?这朱大帅和东面的张大帅是不是不打仗了,好像这一阵子安稳了不少。”
叶老大放下筷子,说:“这个,你们就没有听说?”
张一担问:“没听说嗲咾啊?”
叶老大抹了下嘴,说道:“前一阵子,东面的张贩盐招安了!”
众人听着新鲜,都凝神静气地看着叶老大。叶老大见众人这般模样,更来了兴致,说道:“张贩盐啊,朝廷招安了,据说封了个大官,叫嗲来着,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个大官。前面,我们常州路不是叫张大帅占了,后面朱大帅把张贩盐赶跑了,还顺道捉了张贩盐的兄弟,叫张,张嗲咾?”
“张士德。”张春荣的一个堂弟插话。
“对,对,叫张士德。那个张士德啊,让朱大帅给捉了去。你们可晓得,这贩盐的这个兄弟,打仗结棍咧!张贩盐打下这么多的地盘,全靠他这个兄弟,这兄弟叫朱大帅捉了,那还得了,就叫人托信,求朱大帅放过他这兄弟,粮米、金银都能答应。可这朱大帅,就是不肯放人,张贩盐就不乐意了,那就打呗,就又打了几仗,结果,输得是一塌糊涂,这不是,长兴没有了,马迹山也没有了,常熟也差一点点。张贩盐的一看,弄不过朱大帅,这不,就招安归顺了朝廷,听说最近正四下里采办砖瓦呢,据说是要造大房子。”
听叶老大讲到这句,姚炳乾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心想:“那宋先生买的砖,不会是东面张大帅买的吧?”
“要说,别的地方打仗,咱们也是听人讲讲,这马迹山打仗,我倒是亲眼看见的,那天正巧路过,两边打得是天昏地暗,我们载货的船,哪里敢靠近,只好停下来,远远地看着。”
“喔,在旁边看着两边打仗?这倒是少碰见的!你给大家讲讲啊。”张一担说。
“讲讲,倒也无妨,只是这酒碗,不能空着啊,你也是晓得我的脾气的,这一开口,总要有酒潮一下嘴唇,不然,讲不下去啊?呵呵。”
张一担与张春荣的另两个叔辈,马上对三个侄子嚷道:“听见没,脚底勤一点,不要让娘舅的酒碗空了啊!”大瘤子和另两个爽快地答应着,大瘤子迅速地站了起来,提了酒壶烫酒去了。
“那天,我们船是去吴兴的孙家运些货,这一趟,开头都还顺利,也没有遇着嗲个大风大浪的,想不到,回来的路上,快到马迹山时,只见两边的战船是密密麻麻,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船,真不晓得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船。……”
天阴沉沉的,似乎就要下雨,东面吹来的风,看着不大,却翻起一道道的雪白的浪。叶老大坐在船舱里,看着湖面上的波涛,这一路的顺风,心情也格外地敞亮,盘算着晚上就可以到家了。
“叶老大,你快出来看看,前面怎么哪么多的船?”徐八斤侧身低头朝舱里喊。
“哪里来的船啊?”叶老大忽然心头“咯噔”一下,猛地闪出一念:“不好!遇水匪了!”
叶老大一个箭步冲上船头,顺着徐八斤的手,往西北方一看,确是密密麻麻的船,数都数不过来。叶老大长舒了口气:“还好,不是水匪!”
徐八斤问:“那还是谁啊?”
叶老大道:“水匪却不是,都是水师。看情形是东吴王、西吴王两家的水师要干架了。我们不靠近就没事,远远地看着吧,若是转向别处,只怕更耽搁了路程。”
徐八斤露出他的大板牙,笑道:“这倒也是难得碰到的稀奇事,是要看看的。”
叶老大道:“看样子离着还有十多里的路程呢,叫后面把篷落了,慢慢点走。今天看起来是走不了了,得另找个地方泊船过夜了。”
徐八斤应着,跑船后头去了。不一会儿,两桅帆都落了下来,船马上就左右摇晃了起来。
叶老大高声喊道:“两边都站着人,手里的篙子都抓紧了!”
都是老走船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虽说落了帆,可船还是往西北方飘着,那些本来看着很小的船,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了。
忽然,一声霹雳般的火铳声响起,顿时,隐隐的喊杀声传了过来。只见东面的船队全部向西压了过去。
不一会儿,两边的船就靠近了,只见两边箭矢如蝗,不时有人惨叫着落下水去。两边的船撞到了一起,这边的跳到那边的船上,那边的又跳到这边的船上,刀枪乱纷纷地舞动着,落水的人如同下馄饨一般接连不断,在水面溅起一个个浪花。
叶老大他们几个,远远地看着,大气不敢出,风吹来,如同一枚枚冰针直扎心窝,从里到外只有一个感觉——冷!身上的毛发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渐渐地,西面的就落了下风,剩下七八条船开始往南跑,东面的哪里肯放,马上就追了上去。
逃的船靠上马迹山,船上的兵士都跑上了岛,后面的追兵也紧跟着追了上去,两边人马在滩头拼杀着,远远地看见一个个倒了下去。一些逃向了岛的深处。所有的船都靠上了马迹山,没过多少时间,岛上升起了一条条烟柱,时断时续的喊杀声不时地飘来。
双方足足打了两个多时辰,叶老大他们一个个都看傻了。
“叶老大,吃饭吧,肚子饿坏了!”徐八斤提醒叶老大。
“嗯,嗯,吃饭,舱里有饼,每人拿一块吃着。”叶老大道。
“好吧。”徐八斤应着,钻舱里去拿饼。
叶老大站起身来,看着停在湖口的船,自言自语:“今天,看样子是走不了了。得另找个地泊船过夜了。”
桌上没有声音,都竖起耳朵听着。叶老大端起碗来吮了一口,却发现碗里没了酒。他放下碗,指着空碗:“看看,看看,我说吧,难怪讲不下去了,碗里的酒都没有了!”
张一担看着手里提着酒壶的小侄子冬荣:“看看,叶老大说得正来劲的辰光,你们几个酒倒不上来!快去!快去!”
冬荣晃了晃酒壶,勉强地笑:“酒还真是没了,你们稍微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张一担打趣道:“嗯,真是事情不能拜托麻子,没有让人心里踏实的辰光!”
长着大瘤子的夏荣笑着辩解:“人家也不是啥都不行的,帮你踩黄泥还是卖力气的!”
张一担摇了摇头,说:“嗯,也就踩个黄泥还算过得去。”
长着倒挂眉的张一担堂兄七斗不顾他俩,问叶老大:“后来呢?”
叶老大笑道:“嗲后来?后来啊,我们就回来了,回不来的话,也不能给大家讲这些故事了啊!哈哈。”
众人听了,若有所失,却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没一会儿,冬荣烫了酒来,给众人又满上,热闹的气氛迅速地回升。
闲谈了会儿,姚炳乾问叶老大:“老大,你们跑船的消息灵通,怎么很少听说你们碰上水匪?”
叶老大放下手里的猪尾巴,笑道:“姚东家,这话,不像是你该问的喽!”
姚炳乾笑眯眯地问:“这话怎么讲?”
叶老大端了端架子,说:“这一行,有一行的门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咱们这里也都是自己人,说说倒也无妨。像你们卖砖瓦的,袖筒里藏竹筹,那是谁都晓得的事了,不还是照样有人做手脚?我们走船的,也有门道,今天我也就给你们说一个,不能多说,说一个。说是水匪,哪来那么些个水匪?今天抢你的,明朝抢他的,还不都是走船的。你货主识相,平日里赚了十成,放进口袋里五成,自然就顺风顺水,你要想着这船货赚的铜钱十成全到家,那你就连棺材本都捞不回来。明白了吧?”
众人似懂非懂,七斗问:“你是说,那些个水匪,其实就是平日里走船的?”
叶老大连连摇头:“我可没有这么说,你自个去想。”
张一担说道:“听,倒是听人这么说过,说平江府的沈万三这几年直发起来的,就是手底下有一帮子的走船客。叶老大,不是说你啊。他们还是走外洋的,在外洋上既做生意,看着能抢就抢一把,你想啊,这无本的生意还能不发吗?”
六斗和七斗都点点头:“是听人这么说过,也不晓得真的假的。”
叶老大哈哈一笑:“咱们就不要去管那个真假了,这碗里的酒总是真的,来,来,吃酒!姚东家,来,吃酒。”说着,他先端起了碗。
这时,张春荣跑了来,把三个堂兄弟叫了去。
姚炳乾也端起碗来,与叶老大碰了一下,咪了一口。叶老大又拿起刚才的猪尾巴啃着。
姚炳乾凑近了叶老大一些,低声问:“你们现在还能往东面走船?”
叶老大点了点头,含混地答道:“走啊!”
姚炳乾问:“这唐河上,不是两边都封了吗?走太湖里?”
叶老大笑了起来:“走船的,哪条河能封得住?只要有利,这天底下,没有哪条河走不通。”
“噢,晓得了!”姚炳乾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只是与叶老大说吃酒。
张一担见两人悄悄话说完了,问道:“姚东家,我听廿七讲,要准备烧城砖了?”
姚炳乾点了点头:“是啊,等过了这两天,这事还得和你细细地说道说道呢。”
张一担回答:“好啊,上一阵子廿七与我讲了一回,我寻思着,这坯盒要另做,这不,前回寻着了一根好榉木,备着做坯盒。”
姚炳乾点头道:“这倒是好的,你先备着,过几日,请个手段好一点的师傅做。”
六斗插话道:“这做砖坯盒的木头,榉木不灵光的,油松的才好,最好是柚木呢。”
七斗一脸的不屑,讽刺道:“你也不晓得是哪里听来的嚼白蛆的屁话,谁家的砖坯盒子用柚木?不要说这柚木从哪里来,就是到你的手里,你也不认得!油松都是难得见着的好木料了!还是拿榆木做做吧。就是这榆木的不耐刮,用不了多长辰光,砖坯就绡了一层。不过新坯盒,还是榆木好上手,榉木的料,最好是在河塘里浸透,不然,也用不上多少辰光就走样了。”
众人都知道这两个的脾性,两人一旦斗上了嘴,就非得争个天昏地暗、不欢而散。张一担马上端了碗给六斗敬酒,姚炳乾给七斗敬酒,让两人斗不起来。
而叶老大自顾着吃酒,明显的舌头大了。
看着时辰也已晚,众人的酒也吃了七八分,想着明天张春荣的婚事,还有不少的事需照应。姚炳乾看了看张一担,说:“今天,大家的酒也吃得高兴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好好地热闹热闹?!”
张一担点头:“是啊,今天的酒是吃舒坦了,就到这里吧。”他拍了拍叶老大的肩膀:“老大小娘舅,酒,咱们明天再吃吧,你明天可是独坐一面,你是当娘舅呢!”叶老大大着舌头说道:“明朝,独坐一面,我,我,我是娘舅啊!呵呵!”七斗笑道:“是呵,我们这些做爷叔的,可比不上你这做娘舅的,你明朝袖管里可要多洒点出来呵!”
“袖管里洒,洒出来的,都是酒,都是酒。呵呵。”叶老大说话已经很难连贯。
“小五,小五,来,把你爹爹搀旁边去,先歇一会,过会儿,你陪着回去,不行的话,我家去住吧,床没有,家里稻草总还是有的。”张一担丝毫没有责备。
叶小五走过来搀了叶老大,往前面去了。
“你们还是先把稻草铺好吧,今天住下来的肯定有好几个呢,这边又转不开,也只能你那边转动转动了。”姚炳乾提议。
“那也好,我叫家里人准备一下。”张一担说着,往前头寻婆娘。
六斗和七斗还没有走的意思,姚炳乾与两人招呼一下,往后面廿七娘的房里去。
廿七的娘顾氏,是姚炳乾母亲的娘家堂侄女,按辈分来说,是姚炳乾的表姐,照惯例,张春荣应叫表舅,而王三丫从小做了顾家叔叔的寄女,叫惯了王三丫娘姨,姚炳乾就成了姨夫。姚炳乾也不计较这些,姨夫也就姨夫吧。姚炳乾来了,自然也应该到面前说会儿话。
姚炳乾走到家,已是二更,家里却还是热闹得很,四邻的妇人们都还没有散去,叽叽喳喳地说着,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
王三丫见姚炳乾进门,赶紧招手:“当家的,你也来看看,给荷花备下的嫁妆,行不行?”姚炳乾扫了一眼:“我就不看了,你们弄吧,弄好了,早点歇了。”那出了名的“豁嘴巴”炳城女人石榴说:“哟,大阿哥是馋廿七讨新娘子了吧?所以催着嫂子歇了?呵呵!”众妇人听她这样一说,都笑了起来。姚炳乾放下灯笼与褡裢,微微笑答:“是呵。你家炳城馋不馋?你也早点回去,也好让你家炳城多解两回馋了。”另一个妇人大声说:“两回哪够啊,至少得三回!”石榴却丝毫不怯:“不够!不弄个七八十来回的,也解不了馋啊!呵呵呵。是吧?大阿哥?”姚炳乾摘下棉帽,捋了捋头发,说:“我是不行了,老了,你们家炳城还行。”其他人妇人调笑石榴:“你家炳城是种猪吧?”
姚炳乾不再理睬她们,径直进了里间,找焐罐倒水,喝了两口,他横到床上,睡意很快袭来。
满园桃花争艳,阳光灿烂,和煦的春风带着些许湖中的湿润轻轻吹拂,沁人心脾。桃林深处,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初三放下手里的镰刀,站起身来四下里张望,看不见人影。他循声而去,钻过几株低矮的桃枝,还是看不到,再往前寻找,还是不见,而那笑声似乎就是前面。初三找着,找着,忽然,他的脚下一软,他踩进了一条暗沟。初三猛地发觉,脚拔不出来,底下似乎有人在使劲地拽。前面是一根垂在沟边的桃树枝,他一把抓住,拼尽全力往上爬。终于,爬了上来!他躺在松软的草地,“嘿嘿”地笑了起来。突然,一声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你躺这里干吗?起来!”他的屁股上被踢了一脚,初三转头一看,是三丫头。初三问:“你怎么来啦?”三丫头又踢了他一脚:“快起来!覅困这里,会受凉的!”初三道:“不冷啊!”“快起来!”三丫头杏眼圆睁。初三翻身,双手撑在草地上,发现,那个银铃般的声音没有了!不由得有些失落。三丫头又踢了他一脚,厉声喝道:“快起来!”
姚炳乾猛地惊醒过来,一看,自己正躺在床上。王三丫拍了拍他:“起来,洗了脚再困嘛,看你,和衣躺着,也不怕受了凉。”说着,王三丫取了竹尺,出房去了。
姚炳乾干搓了两下脸,心想:“真是,做梦了,又是那桃园里。”他盯着微微摇晃的灯火,轻轻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去拿拗桶。
“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寥永安高声嚷道,“常大帅,今天应能喝个痛快了吧?”
听到寥永安如此说,其余人等都咧嘴笑了起来。
“看看你们几个?一听说吃酒,就什么都不管了?能不能有点出息?”常遇春笑骂道。
“大帅,弟兄们打了胜仗,高兴,吃两碗酒总还是应该的吧?要不,常大帅也一起吃两碗?不会是不请你吃酒,就不让弟兄们都不能吃酒吧?呵呵?”寥永安嬉皮笑脸地说道。
“好,好,你们几个就去吃酒吧,注意着把事情吩咐下去,看好你们的船,你们可是上位的宝贝疙瘩,要是在我这里出了差池,我可担当不起。”常遇春道。
“大帅你放心,我自会安排。”
“你安排哪个?”
“安排永忠值更,你不会不放心了吧?”寥永安道。
“嗯,这还差不多。不过,你这个当兄长的吃酒吃肉,老弟却给你巡夜值更,你这个兄长也不怎么地道!”常遇春说道。
“谁让我是哥,他是弟呢?就是兄长在帐里弄女人,他也得给我在帐外守着。呵呵!”寥永安一脸的得意。
“你看看你,可别忘了上位告示三军的军纪,徐元帅不照样打军棍?你要是犯了,任谁也保不了!”
“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吗?上位立了军纪后,我可没犯过。”
“好了,我这里还有事,你们几个,滚吧。看着你们都心烦。”
“得了,大帅这么说,我们就吃酒去喽。”
“吃酒去喽!”
站在一旁的水师主将俞廷玉一直沉着脸不吭声。
一干人说笑着吃酒去了。
“元帅,这寥永安,你也不能太惯着,这池州城刚拿下,立足未稳,这一干人就这么放纵,恐怕……”吴国宝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甚是明了。
“没事,国宝你放心就是了,弟兄们吃两碗酒,出不了什么事!”俞廷玉说。
“不出事自然大家安稳,可万一?”
“国宝,你也算是老人了,怎么就不明白上位的心思?”俞廷玉看了看左右的护卫,“你们几个,不要在这里站着了,也出去吃喝点吧。”
守卫们互相看了看,很知趣地退了出去。
“想当初,咱们巢湖水军有几个头领?”俞廷玉问。
“这还用问?当然是咱们一部,寥家兄弟一部,还有就是那个李扒头一部。后来,他不是让寥家兄弟给,嘶……”吴国宝用手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
“那,李部的人呢。”俞廷玉接着问。
“邵荣啊?”
“你还不明白?”俞廷玉瞪大了眼睛。
“噢,你是说,大帅是有意让寥家兄弟压过李扒头那一帮人?”吴国宝问。
“你啊,有什么事,自己去想。”俞廷玉并不直接回答他。
“噢,原来是这样。”吴国宝似乎明白了。
“来人!”俞廷玉大声喊道。
“在!”
“国宝,跟我一起去看看姓洪的,还有那几个被咱活捉的。”
“元帅,这事就我去吧,你去,不是太给他脸啦,元帅还是坐在中军帐里要紧。我去就已经给他们面子了。”吴国宝说。
俞廷玉思忖了一下,说:“也好,你去吧。”
一盏茶的工夫,哨骑又来报:“元帅,上位来信!”
“快拿来!”
俞廷玉撕开火漆封印,取出信来,看了一遍,大声喊:“快,去,先把陈书案叫来,把寥副帅、吴将军他们也给我寻来!”
一个兵士背了陈书案进来,把他放进座里。
“陈学士,腿伤如何?”俞廷玉关切地问。
“无妨,只是还走不得道。学究开了方子,吃上几帖药,想来十天半月的,这伤也就痊愈了。”陈书案答道。
“这箭也真是不生眼,竟盯上学士。”
“这战场之事,谁也料不得周全。无妨,无妨。”
“噢,学士,你看看,这上位刚来的信。”俞廷玉将信递给陈书案,“我已经去叫那几个来了,让大伙商量一下,你一旁听着,再给上位回个信去。”
陈书案把信打开,认认真真地看了两遍,把信捏在手中,说:“上位所虑,正是眼下要务。倘敌复来攻,我等茫然无觉,自无胜算,要吃大亏。”
诸位将军陆陆续续地来了。寥永安喷着满嘴的酒气最后一个才到。人未进门,就先嚷嚷开了:“大帅,大帅,你可是答应的,酒都不能让人吃个痛快!这会儿的,能有什么大事啊!”
吴国宝大声喝道:“是上位来信了,紧急军情!”
寥永安一听是朱元璋来信,瞬间神魂回了七分:“噢,是上位吩咐下来啊!”
“陈学士,把上位传下的话,念给大伙听听。”俞廷玉冷冷的声音并不大。
陈书案把朱元璋的来信大声地念了一遍,又解释了一遍。
“各位,大家都听清了吧?”
众将高声应道:“听清了!”
“好,大伙都说说吧。”俞廷玉扫了一眼。
吴国宝先开口:“上位一向不详细过问前方将帅用兵,这次特传书来,足见这池州的要紧。如敌复来攻,我们应早作准备才是。”
俞廷玉微微地点了点头。另几个也各自讲了自己的看法。寥永安似乎还惦记着刚才碗里的酒肉,嚅动着嘴唇,低头不语。
俞廷玉见状,突然喊了一声:“寥副帅!”
寥永安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有!”
众人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
俞廷玉强忍着没有笑出来,问:“寥副帅,你看这事如何应对?”
寥永安大声说:“各营早作准备,多派快马哨骑在江边察看对岸元兵动静,一有情形,马上来报,最好,芦荡里埋下伏兵,打他个猝不及防。”
俞廷玉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这伏兵埋在何处?你忙着吃酒,不会把伏兵埋在酒桌底下吧?”
众人见俞廷玉如此说,顿时哄堂大笑。
寥永安忍住满心的不快,挤出些笑来,说:“元帅,不用这样调笑在下,我这就亲自去察看。”
俞廷玉不待他说完,马上道:“好,就这样,你马上去察看伏兵处,临了,领三千水师去埋伏,我这里整束各营,严阵以待。好了,各自归营准备去吧!”
众将齐声答应:“是!”
寥永安本未吃醉,让俞廷玉一惊,自然全醒了,迅捷招了几个随从前往察看。寥永安骑马沿江岸一路察看,可无一处能设下伏兵,水面开阔,直抵城下。沿岸的芦苇丛,虽说略有些,可都是浅滩,藏不了水师战船,便是舢板也藏不了几只。一行人走了一阵,寥永安忽然笑了起来。随从不明所以。寥永安道:“走,回去!”说罢,他掉头快马回营。
“永忠,永忠。”寥永安未进营帐便高声喊道。
帐前兵丁答道:“副将军不在,正在各处巡查。”
“去,把永忠叫来!”
“是!”
不一会儿,寥永忠跑了进来。寥永安凑到寥永忠耳边嘀咕了一阵,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快去准备,枞阳水寨就在对岸,不定天亮便到了!”
“好!我这就去!”寥永忠答应着走了。
天刚蒙蒙亮,水师报警的牛角声就响了起来。寥永安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迅速抓起铠甲穿着,一边喊道:“永忠,永忠!”
一身短打扮的寥永忠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大哥,都准备好了!”
寥永安抓了头盔戴上,说道:“好!走!”忽地停下脚步,又卸了铠甲与头盔:“走!”
兄弟俩快步走出了营帐。
江面上,一大片战船压了过来,足有五十多艘。常遇春、俞廷玉等站在高处,死死地盯着。
“今日风向,于我不利,命令各营,不得出击!”俞廷玉下令。
“是!”
传令兵吹响了牛角。
元军打着鼓,呼喊着冲了过来。两军很快就杀在了一起。
俞廷玉面无表情地看着,忽然问:“寥永安一支人马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他那部人马?”
众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寥永安站起身来,猛然挥手,直指前方。
十几条小船从芦苇荡里钻了出来,每条船上都堆满了芦苇。
眼看着行将接近战阵,寥永安喝道:“点火,准备跳船!”
兵士用火石点了蘸了油的布条,引着芦苇,火顿时冲天而起。寥永安与兵士一起跳进了冰冷的江水中,扶着船,往前推去。
十几条船都起了火,如同十几火龙,张开狰狞的獠牙向元军扑咬了上去。站在高处的常遇春看到真切,不由得喜上眉梢:“好!这回赢定了!”
火船很快撞上了元军战船,顿时烟火弥漫,元军一片哭爹喊娘的惨叫。不多会,元军战船就烧了大半。其余没着火的,看着情形不妙,马上脱离,往枞阳水寨退去。
朱家红巾军一片欢呼。
浑身湿透的寥家兄弟打着寒颤。寥永安嬉笑道:“大帅,这回,能赏口酒吃了吧?”常遇春大喊道:“好!先下去,换了干衣服,酒肉,马上送来,看看,今天所有火攻的兄弟,每人一坛酒,一份肉!”寥永安领了众人马上道谢:“谢大帅赏!”
“好了,好了,快,快下去换衣服!哈哈哈!”
正是:
侧背推舟十数条,将军妙计火来烧。
一招退敌同欢跃,讨酒言辞略显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