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晋义熙八年(公元412年)九月的一天,一向默默无闻的崂山南麓栲栳岛与毗邻的澄瀛湾忽然热闹了起来。
这一天的上午,一艘体量巨大的外国商船在海湾深处抛下了石锚,没过多久,一艘载有十多位旅客的小舢板向最近的岸滩划了过来,船越来越近,等到靠近登陆浅滩时,从舢板上踉踉跄跄地跳下一群形容枯槁,面容憔悴,衣着脏乱的客人。他们摇晃着身躯,面带绝处逢生的兴奋与激动,吃力地淌着海水向沙滩上挪去。
这一天,碧空万里,风微浪小,登岸的人大都身着长袍,黑棕色皮肤,碧眼卷发,手中提着弓箭或腰刀,口中呜拉呜拉说着汉人听不懂的语言。其中仅有两位是黄肤色的行旅。一位是年逾古稀,须发皆白,身材高挑,身披袈裟的老僧人,一位是年约五十多岁,身穿丝绸长衫的壮年汉子,一看就是一位经商的大贾。两人随着众人相搀着走到了岸上。
一上岸,众人便一屁股坐在柔软的沙滩上了。自从离开耶婆提国,在大洋上整整漂泊了一百十二天,这时时处处充满危机和杀机的大洋漂流,总算是回到了大陆,这种绝处逢生的快乐和逃离死神魔掌的激动使众人欢欣鼓舞。那位长老两足跏趺,坐于沙滩上,两手结三昧印,两目半敛,口中不住念诵着“南无观世音菩萨”的佛号。
众人稍事休息,便分头搜寻淡水和食物。
这长老和大贾相伴在岛上寻觅。只见岛上草木葳甤,大树参天,遍地野菊,忽然看见远处有耕种过的土地。走近一看,见地上种有蔬菜,生长着汉地称作灰条菜的藿藜,长老心中一阵激动,这不是身在汉地了吗?这分明是东土汉地常见的蔬菜和野菜呀。
长老与那位商贾讲:“先生,这是东土汉地的菜蔬,如此看来,我们回到祖国了,我们到家了,活着到家了。”
那商贾也激动地流下了热泪,俯身跪在地上,叩起头来,口中呐呐说道:“谢谢神明保佑,游子终于安然回到了故土。”
长老用梵语告诉众人,说这里已是东土汉地。但不见有人,还说不清这里究竟是何地,应该离船行目的地广州不会太远了。众人听罢皆欢呼雀跃,船长更是激动万分:“总算是平安抵达汉地了。”
于是分派众人分头寻找水源和食物,同时让小舢板继续接商船的行旅登岸。
长老和商贾越过田地,发现不远处的树木掩映中竟有几户人家,便带着众人走了过去。刚好见到两个汉子打猎回来,背上挂着几只猎物。
船长让老僧用汉语问路。老僧两手合十,用带有浓重山西口音的汉话上前搭话。那汉子问道:“敢问您是何人?”
“贫僧是佛门弟子。”
“那你们来崂山意欲何为?”
老僧谎称道:“明日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想摘桃供奉佛像。”
接着便问:“这是何国?”
那猎人欠身施礼,说道:“这里是青州长广郡地界,统属晋朝。此地是崂山南岸的栲栳岛,因岛形如同栲栳,故而得名。”
还好,长老能听懂山东地方方言,喜出望外地说:“贫僧法显,于十三年前从长安去天竺求法学经,求得佛经和佛像,去年离开狮子国,在海上航行遭遇了飓风,便一直在海上漂流,直到被海风吹来崂山,商船共有200余客商和水手,除我二人为中原僧人和商贾,其余皆为西方商旅,来我汉地广州经商贸易,这一路吃尽千辛万苦,所幸所求经卷完整无损。”
两猎人一听,十分惊诧,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见到那些棕黑肤色,眼窝深陷从未见过的外邦人,又不由得不信。因兹事体大,忙把几户乡民召集了起来,烧水沏茶,宰羊备饭,接待远方客人。其中一猎人还亲自骑马去不其城向长广郡衙门报信。
船上的行旅客商分乘舢板分几次上了岸,在众人帮助下,法显的经卷佛像也被搬到了岸上。
法显接过乡民递过来的一瓢水,咕嘟咕嘟地一口喝了下去,用手抹了下嘴,感慨地说:“祖国的水,就是甜。”
他想起了在船上饥渴难耐的情景,倘若再靠不到陆地上,不饿死也得渴死。商船离开耶婆提国时,只准备了五十天行程的食物和淡水,没想到这一漂流就是一百二十二天。为了续命,船上每天只能供应仅仅维持最低生命标准的食物和淡水,船上为此也曾发生过争夺淡水的械斗,人人极度干渴,所以见到村落的第一件事就是讨水喝。
在乡民的热情接待下,一船人吃饱喝足,惬意地围坐在一起,由法显充当翻译,与乡民们交流着彼此关切的话题。
时间过了好久,远方隐约传来敲锣声和唢呐声以及车马的喧闹声。不一会就见前往报信的猎人打马飞奔而来,口中喊道:“法显大师!长广郡太守李嶷李大人听说您取经卷与佛像归来,非常重视,又有这么多番夷客商驾临岛上,已亲自带人来迎接你等了。”
法显将此翻译给众人,众人闻之无不欢欣鼓舞。
不一会儿,迎接的队伍来到了栲栳岛。队伍长长的一大溜,走在前头的是高举“回避”“肃静”标牌,鸣锣开道的数十名衙役,其后是五六座官轿和数十辆接客的马车,再后边是由近百人衣着鲜亮的行人队伍。在接近住户的海滩处锣声与唢呐声骤停,迎接队伍停住了脚步。
落轿后,几位官员纷纷从轿中走了出来。其中从大轿中走出一位年过四十多岁,头带纱帽的中年男子,缓步趋前,向海滩上的众人扫视了一圈,一眼瞥见了身材高挑,身披袈裟的老僧,便径自向老僧走去,拱手道:“想必这位长老就是法显大师了,欢迎回国。大师一去十三载,陆去海还,历尽千辛万苦,满载而归。本官不胜钦佩,特亲来迎接,盼能在敞郡弘扬佛法,译经著说,教化民众。”
法显两手合十,回敬道:“太守和众位父老乡亲不辞辛苦,屈尊前来看望我等,实是我等的荣幸。我们在这儿也受到乡民们的热情款待,我代表商船行旅们向父母官和家乡父老表示感谢。”
说罢,便向郡守大人介绍汉人船主、商贾以及身边的众人。并向众人翻译了郡守刚才的讲话,介绍了郡守的热情邀约之意。众人无不欣喜,以手抚胸躬身致谢。这时。郡守见法显可做翻译,便转眼望向众人,朗声说道:“欢迎各位远方的贵客莅临敞郡,本官不胜荣幸之至,谨代表全郡官绅与百姓表示诚挚的慰问和热烈的欢迎。
“敞国为东方古国,华夏文明历史悠久,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自汉代开启了陆上丝绸之路,使敞国与友邦交流日甚,互利而互惠。今番各位又开辟了一条海上航线,拉近了诸邦与我华夏的距离,为今后的华夷友好交往与互市贸易开辟了新的途径。海上丝路的开启,功在当今,利在后世。尔等众人功不可没,华夏人民也会永远铭记这段历史。
“为了表达感激之情,本官携不其县令等地方官员特地前来,邀请众位尊贵的客人来不其城(今城阳)小住。或修船补漏,或补充给养,或就地贸易,或休养歇息。本郡会竭尽全力予以相助,预祝下一阶段旅程顺利。”
法显将这段讲话译完后,众人鼓掌欢呼。见汉人商贾叩头谢恩,众人也见样学样,席地而跪,叩起头来。
太守转头向热情接待的众位乡民进行表彰和抚慰,并令随从取出一袋子铜币表示了答谢。然后安排众人上车,一路上吹吹打打,向不其城奔去。
二
傍晚时分的不其城,一派喜气。大街上百姓熙来攘往,非常热闹。郡守衙门前聚集了好多人,人们听说从商船上下来许多碧眼卷发棕黑皮肤的外邦人,也听说还有一位去西天求法的老和尚,郡守大人都亲自坐轿迎接了,无不感到新奇,都赶到衙门一探究竟。
人们三一堆两一伙地议论着,说笑着,其中不乏对佛教心存仰慕的虔诚信徒和香客,也不乏想从客商手中淘得西洋玩意儿的富豪和乡绅。人们在太守的迎接队伍出发后不久便陆陆续续向衙门广场拥来,那些小贩们更是不肯错过大好商机,卖糖葫芦的、卖烧饼的、卖瓜籽的、卖水果的、卖各种手工艺品的,纷纷挤进人群,吆喝着,叫卖着。那些搞杂耍、卖艺、变戏法的也都来凑热闹。整个一个衙门广场竟不次于过年过节般的热闹,这种场面反而更加吸引了人们的好奇,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挤到广场瞧新鲜。
直到戌时许,上弦月旋在天际之时,方听见敲锣声和吹吹打打声由远而近。终于看到呜锣开道的衙役们踏着街巷石板路进入广场,人们总算安静了下来,纷纷向两侧闪开,给迎接队伍让开了很大的空间。举牌的衙役们鱼贯般地进入衙门的大门。而广场上,几顶官轿先后落轿,太守李嶷和不其县令等官员从轿中下来,向围观的百娃拱手致意,然后走到第一辆车前,拉开车门。说了声:“恭请大师下车!”
这时就见车门开处,一位饱经风霜,面容削瘦但充满睿智的慈祥老僧,两手合十微笑着,从轿中走了出来。郡守和县令分左右搀着长老从车上下来。郡守向周边围观的人群朗声说道:“这位就是去西天求法十三年,在海上漂泊近两年的尊敬的法显大师。”
这时人群爆发了热烈的鼓掌声,挤在前面的众人跪地向着法显叩头,两手合十唱着佛号“阿弥陀佛!”后边的众人见状也纷纷跪地叩拜,一时间广场上跪成了一片,人们由衷地祝祷。
此时其他车辆的行旅也纷纷跳下了车,见人们纷纷跪倒在法显面前,无不惊骇万分,他们万没有想到,这个与他们在大洋上漂泊近两年,几度欲将其弃之于海的老僧竟这样被官民顶礼膜拜,不觉心怀惧意和悔意。
这时太守大人请法显与众人讲几句话,法显欣然答应。他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尊敬的郡守大人,县令大人,尊敬的长广郡的各位乡亲父老:贫僧,一介普普通通的僧人,和同船共渡来东土汉地贸易的外国商旅,能受到如此隆重地接待,感到十分荣幸。我这历时十三年的求法取经之路,所以能够满载而归,是因为我深爱着汉地这片养育我的土地,深爱着哺育我成长的黎民。
“在弘始元年(399年),贫僧年届六十二岁时,从长安出发,沿着前人开拓的丝绸之路,西出玉门关,穿越白龙堆沙漠,以枯骨做标记,十七天行走一千五百里路,先后抵达鄯善、楼兰、于阗。在于阗参加了一年一度的佛事,然后继续西行,避开凶恶强盗的追击,翻越长冬无夏的葱岭,终于在三年后(402年)抵达天竺。在天竺的十三年中,游历了天竺三十余国。巡拜佛迹,学习梵语,抄录了佛法原版的戒律经典和经卷六十余卷计上百万言。直到义熙七年(411年)八月,已七十四岁高龄时,终于完成取经求法之大事,决定在师子国搭乘商船从海路回国。此时,十二年前结伴西行的十二位取经者,除去沿途折返、中途病殁和居留不归者,仅剩贫僧一人,形影相吊,携经卷与佛像回国。
“商船离开师子国一路向东行驶,两天后遇大风,大风一刮就是十三昼夜,因恐船倾覆,不得已将随身器物尽皆抛入海中,唯将经卷保留下来,在海上又漂流九十多天后,竟抵达耶婆提国,在该国滞留了五个月,修船补洞,补充给养,直到翌年五月,复搭船东还。
“没想到此行更是凶险异常,连续数日的飓风加上暴雨,波涛汹涌,恶浪滔天,商船几度险些倾覆,贫僧只能全身护住经卷,深恐经卷被人弃之入海,此时商船上又暗流涌动,危机四伏,幸得这位汉人商贾和船主仗义执言,侥幸躲过此劫。”
讲到此处,法显向汉人商贾和船主投去了感激的一瞥。然后接着说道:“杀机平息,但缺水少食的危机十分严重。原计划由耶婆提抵达广州按照五十天航程配备的淡水和食物,却足足支撑了一百二十多天,如果不到崂山,一船二百余商旅应是命悬一线。
此番东还,虽然历尽千辛万苦,却开辟了一条海上航线,贫僧深信,这必定会成为一条连接华夏与外邦的海上丝路。贫僧此番陆去海还,与同船商旅生死与共,亦是缘分,贫僧会永远牢记这份情谊。弘扬佛法,普度众生,是本人此生最大的宏愿,本人将用自己的余生,翻译所求经卷,让我佛的佛光普照华夏,泽被四海。再次感谢家乡父老的厚爱,阿弥陀佛!”
法显一席话,令听者无不为之动容,唏嘘不已。
这时,一位外国商人对法显低语道:“谢谢你未把船上遇险的事说出来,不然这些百姓会把我们撕成碎片。”
法显垂目道:“我佛有好生之德,岂肯轻言杀戮,当时风浪如斯,经久不息,有人动杀念以平风浪,也是可以理解的,都是愚昧惹的祸,今后无须再提,大家都忘了吧。”
“谢谢大师宽宥,令我等惭愧。”
这时,县令见西方来的商旅们似乎对乡民摆摊的货物感兴趣,便与太守耳语了一阵,太守点了点头,高声宣布:“为了迎接远方的客人,我们这段时间重点做好两件事,第一件,由本郡做东,今晚在衙门设宴款待来自西方的客人,特邀乡民们的民间戏曲在戏台表演。第二件,原有的五天一集改为一天一集,乡亲们拿出自家本事,制作各种商品,进行交易,吸引西方商旅在我地交易。”
众人听罢无不欢欣雀跃。法显将太守之言翻译给众商旅,商旅们也都兴奋异常,用生硬的汉话,连说谢谢。
三
夜宴在衙门广场旁的松鹤楼饭庄举办,十分隆重。郡守坐东,法显被推到主桌的上座,另有地方官员,乡绅巨贾坐陪,船主与那位汉人商贾也同桌宴饮。因主宾是出家人,所以摆放的菜肴是花样繁多的菜蔬与素食。来自西方的商旅被分散安排在其它座位上,各有乡绅与社会贤达作陪。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美酒佳酿。
开席之后,有乐坊歌伎弹琴唱歌,时不时还有乡民使用民间乐器登台表演。整个酒宴在一片祥和欢乐的氛围中进行。
法显十分感慨,昨日还在风浪中摇晃颠簸,没想到今夕已是莺歌燕舞,快意人生,真的是世事难料呵。于是端杯向太守敬道:“贫僧何德何能,受大人如此看重,令贫僧受宠若惊,心怀不安,不知何以为报?”
李嶷说道:“大师之言差矣。大师以古稀之龄,奔波于天竺,求法取经,已然令世人望尘莫及,今又开辟海上丝路,必将彪炳千秋,令黎民景仰。此番高僧能来敞郡,为敞郡黎民百姓带来了福祉,是佛光惠顾我们长广郡的千载难逢的大喜事,此皆天意。敞郡因缺少大德高僧,佛教不兴,至今仅有崇佛寺一座佛刹,难得佛光普照和佛法教化,迫切希望能有大师您这样的盛德之人住持敞郡佛事。因此,本官不惴冒昧,诚挚地邀请大师能留在本郡译经传道,弘扬佛法,广种福田,教化百姓,让此方百姓承接佛恩雨露的滋润。”
法显见太守如此恳切与真诚,不好推托,便说:“承蒙太守邀约,贫僧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只好勉为其难了。但因我朝佛教中心在都城而非偏隅,因此,贫僧在贵郡最多只能留滞一年。这一年将在此地收徒授业,翻译经卷,传经讲道,弘扬佛法,振兴佛事。”
李嶷太守闻言大喜,忙说:“那就一言为定,本郡即日便为大师拨专款,鸠工修建一座寺庙,供大师授徒译经传道如何?”
法显甚喜,便说:“寺庙就选址在商船登岸的栲栳岛如何?此地环境幽美,民风淳朴,又是此次登陆之地,颇有纪念意义,大人看在此地建庙可否?”
“只要是大师喜欢,本官同意便是。那可否为寺庙赐名?”
法显略一沉思,想起这两年里整日在大海奔波,日日伴潮涨潮落,潮与海已是自己此生挥之不去的记忆,便说:“那就叫潮海院如何?”
太守与满桌众人也都交口称赞。席间,法显大师端起酒杯向汉人商贾和船主敬酒,感谢船上遇险时的搭救之恩。二人不言自明,各自满饮了一杯,唯有李嶷太守和其他坐陪官员一脸的茫然,不明就里,却又不便问什么。
宾主彼此敬过酒后,法显陪同太守去各桌敬酒,并充当临时翻译。太守希望远方客人在长广郡逗留期间,吃好玩好,养好身体,欢迎以货易货,公平交易,把长广郡作为认识华夏的窗口。法显给这些西方商旅敬酒时,不少客人面露尴尬愧疚之色,法显大师大度地一笑而过,并不在意。
散席之后,松鹤楼饭庄的伙计们将客人们分别安置到早已备好的客房里安歇。李嶷太守对佛学情有独钟,力邀法显来内宅客房下榻,法显乐得清静,谢过后便跟随太守去了他家,一夜长谈不提。
第二天,在衙门广场开放集市。为了办好集市,县令带着众衙役早早来到市场,分区划段,规范布局,等乡民们带着自产货品进驻摊位后,一切井然有序却又热闹非凡。叫卖声、吆喝声、嬉笑声,此起彼伏,真可谓熙来攘往,摩肩接踵。
日上三竿时,西方商旅成帮结伙地进入市场,他们第一次涉足东方集市,为市场的繁荣与人口的稠密而惊愕,更为货品的繁多而惊喜。虽因语言的障碍和货币交换的差异使贸易遇到困难,但交易双方各尽所能,充分利用手语完成交易。遇到大宗贸易,往往请法显和汉人商贾充当翻译。集市的第一天总算是实现了理想的成交量,衙门税收同步进行,郡守和县令乐不可支。
当天晚上,在衙门广场,法显进行了百句西语速成教学,他把交易过程常用的语言进行了精选,然后教授给乡民及孩子,同时也向西方商旅教授简单的集市汉语用语。没想到,对第二天的贸易带来了极大的方便。集市第三日,商旅们也从船上取出许多洋货向乡民们兜售,这是乡民们第一次看到来自西方的洋货,无不感到新奇与欣喜。
集市开了整整七天,最后的半天大甩卖,虽然价格减半,但交易量巨大,商旅们个个满载东土货品送到船上。
此后时日,商旅们在汉人商贾的引领下,又去即墨、胶州、莱州、青州等附近城市游历和贸易,并去崂山一览海上仙山之风彩,对华夏风物赞不绝口。
四
转眼两个月过去,商船已经修补完毕,淡水、食物也都准备停当,而且时值十月份,多北风,且无台风飓风,适合海上航行。只等选一个好日子船队便可启航。
而潮海院也已建造完工,寺庙的正殿供奉释迦牟尼等十位佛像,后殿塑十八罗汉像,两侧辟有东西廊房,东侧为僧舍,西为娘娘祠。所有神像都已彩绘完毕,一尊尊雕像面带慈祥,善目低垂,令人仰慕。
寺前辟有偌大的放生池,池中已种植荷花,来年夏天必会是荷花满池。
东跨院另辟有僧舍十数间和藏经房,僧舍将为学习梵文和翻译经卷的僧徒们提供授课下榻之所。藏经房内珍藏法显从天竺取回的六十多卷梵文经卷。西跨院为花园,植有银杏、耐冬、牡丹、桂树等名贵花木。法显见此庙已初见规模,心中自是喜欢,只待挑选吉日正式开光。
这一天,太守与县令请法显与船主、汉商来衙门议事。太守问道:“商船已准备就绪,寺庙也已建设完工,不知各位想将开光与启航选在何日?”
法显道:“这两件都是大事,也都是喜事,又同在登瀛湾处,何不同天进行,也可减少郡守的麻烦?”
“同日操办,可谓一日双喜,此议甚好。”太守赞同道。
“可选在何日为好?”
“贫僧这段时间一直留心天气与风向,十月十五日乃黄道吉日,此日北风已来,可鼓满风帆,一路向南,这一天又是晴空万里,选巳时开光,同时也为航行祈祷,至午时三刻扬帆启航如何?”
船主首先赞成,他操着生硬的汉话说道:“这段时间我等也一直在研究风向,东土汉地为季风气候,这个季节盛行西北风,而十月十五恰是北风为主,若此日中午起锚,大船会一帆风顺,不需几日便可抵达广州,完成我的这次远航,实在是太好不过了。这次在不其城留驻,使我有幸看到了东方古国的文明与发达,友好与宽宏,终生难忘。谢谢郡守大人,谢谢长广郡的人民所给予我们无微不至的照顾。同时谢谢法显大师成为我的好朋友,您面对困难的从容与乐观,面对危险的坚毅与冷静使我十分钦佩,尤其能不计前嫌,宽恕了那些婆罗门教徒的罪恶,您的大度宽容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佛教徒的大慈与大悲,等我回国后,我也要信奉佛法,成为法显大师一样的人。”
说完,还两手合十一揖,口中念道“阿弥陀佛”,众人皆笑。
这时那位汉商接口说道:“此次在长广郡滞留的这段时间,敞人花费近一个月的时间西去长安,南下建康等地游历。长安因战乱而破败不堪,北方战乱不止,民不聊生,悲催之状,目不忍睹,诚为可惜。朝廷南迁建康,形势相对稳定,中兴有望。尤其田园风起,诗书绘画成就斐然,令人惊叹。此番游历,我购得王羲之、竹林七贤等人的许多墨宝绘画等艺术珍品,这应该是我此行的意外收获,现在就缺少一篇法显大师的墨宝了,舍下这张老脸,大师可否赐我一帖?”
法显见说,欣然说道:“先生搭救之恩我还未及报答,正想何以回报呢,既如此,我手抄一篇观音菩萨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留作纪念如何?”
“那当然是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啦!”汉商激动地说。
法显从案几上取过信笺,不假思索,提笔在信笺上一挥而就,一部二百六十字的心经笔走龙蛇竟一气呵成了,底下落款盖印。太守李嶷也将郡守大印盖了上去。众人一看皆赞叹不已
法显向太守说:”开光之日,可否请太守出面,请崇佛寺的住持带领众僧来潮海院诵经,两寺合作共同举办一次为期七天的公益性的水陆道场,为长广黎民排忧解难?”
原来这水陆道场是佛教规模较大的大型法会,通过设坛诵经,礼佛拜忏,遍施饮食,来超度水陆一切亡灵,普济六道众生,使六道众生脱离苦海。保俗家家口平安,亡者升天,生者获福。
这是惠及民生的一件大好事。太守安能不从。便说:“此议甚好,就按大师的想法安排。”
连续几天,潮海院一直都在忙碌之中,除了筹备开光仪式的准备工作外,还在大殿和庭院中设内坛和外坛。内坛在佛祖和菩萨像前,摆放香烛和供品。外坛设有梁皇忏坛和施食坛等,每晚还安排放焰口。
开光和启航这天终于到了。十月十五这天,登瀛湾和栲栳岛又热闹了起来。三天前不其县衙就贴出了告示,十月十五这天在栲栳岛举办潮海院开光和为期七天的水陆道场,同时举行欢送商船启航仪式。
这天,天麻麻亮,周围四乡八邻的乡民就带着货品供果来到海湾沙滩处,摆摊设点。那些上香的信众香客和旅游观光的游客或骑马或骑驴,或步行也早早来到潮海院。海滩上几十艘小船在等着载客。不一会,一个热闹的大型集市在登瀛湾出现了,又是叫卖声,又是吆喝声,又是人语马嘶声,又是锣鼓声,搅成了一片。这时为寺庙开光助兴的民间锣鼓队也加了进来,一时间栲栳岛比过年还要热闹。
法显带着本寺新招募的十来位僧人和崇佛寺众僧早就进庙准备,西方商旅们也早已等在了那里。官员们乘着暖轿姗姗地来了,乡绅们坐着马车紧跟在后边。
巳时已到,寺庙钟声响起,郡守大人和县令在众衙役拥簇下先行进到庙里,那些西方商旅也井然有序地鱼贯而入,各地来的香客和游客也纷纷拥向庙前广场,就在这时,只见上百个孔明灯缓缓升空,向着大海方向飘去。
这时,庙内诵经声起,响起了一声声佛号,法显大师跏趺高坐在坛台之上,一手敲击木鱼,一手做长揖状,用苍老而低沉的嗓音领诵佛经,座下是潮海院的僧徒和崇佛寺的僧众,两手合十吟诵着佛经,另有僧乐团在一侧奏乐。一时间木鱼声、钟罄声、诵经声融为一体,空灵清丽,低沉悠远,庙内庙外数千民众沉浸在抑扬顿挫的佛号与梵呗的旋律中。
就在那些西方商旅们还如痴如醉地痴迷在开光盛典之时,距离启航的吉时已经迫近,随着悠扬的钟声响起,这时诵经之声改为为扬帆远行的商船祝祷之歌,歌声充满对远行商旅的祝福和祥瑞。
一曲终了,李嶷太守起立,向西方商旅们拱手致意,祝一帆风顺,一路平安。船主也起立,清了清嗓子,激动地说:“再过不久,我的大船就要离开这里,向南方远航。我们这些来自西方的不速之客们,将永远铭记崂山这片美丽的土地。祝这里的人民永远安康幸福。”
这时商船的钟声响起,是在催促人们登船。船主带领众商旅列队而出,太守率众人紧随其后。法显与船主执手前行,各露不舍之色。
人们拥在沙滩上,眼见着西方商旅一个个登上小船,分别向商船驶去。此时,大船的船帆鼓得满满的,商旅们登上大船,一个个站在船舷,向岸上欢送的人群挥手致意。
午时三刻的钟声响起,起锚了,大船迅速推波逐浪向南向的大海深处驶去。几乎与此同时,又有数以百计的孔明灯又升空而起,伴着大船向远方飘去。直到远方再也不见了海上孤帆之时,太守和众官绅以及僧侣与百姓复又回到庙里,继续举办开光庆典。
下午申时,开光仪式的流程全部走完。在法显引领下,太守携官绅、香客与游客随后,参观了潮海院的庙殿建筑和花木葳甤的庙院花园,众人对这匠心独具的寺庙建筑莫不交口称赞。李嶷太守更是兴致勃勃,因此庙毕竟是在他一手倡导下修建而成的,潮海院同样倾注着他的心血,太守兴奋地说:“有大师任潮海院住持,真的是使寺庙蓬荜生辉,必将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法显只是淡淡地一笑,旁边的崇佛寺住持增广和尚则微微露出一丝羡慕嫉妒的表情。
至黄昏之时,参观结束,众香客和游客相继离去。法显向太守和县令及众官绅说道:“让大人和众施主劳累了。”
法显继续说:“从明日辰时起,在小寺为长广郡黎民百姓举办的七日水陆大法会正式开坛,届时还望各位大人和乡绅屈尊莅临。待第七日下午结束时,举办素宴一并答谢。”
众人作别,各自乘轿骑马坐车离去。
第二日辰时,庙内庙外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了。水陆大法会正式开坛,伴着鼓乐之声,潮海院的僧人陆续进入大殿内设的内坛,在佛祖和菩萨神像下跏趺坐定,由法显承担住持,带领众僧,一手敲击木鱼,一手作揖诵《往生咒》。声音低沉,伴随曲牌抑扬顿挫,十分动听,令人陶醉。挤在大殿内围观的众香客则在坛边座垫上盘腿坐下,静静地感受着这种空灵肃穆的氛围。
而设在庭院的外坛则由崇佛院僧人操持,三十多位僧人陆续在坛内跏趺坐定,由增广承担住持,一手敲着木鱼,一手作揖,在坛上拜大悲忏,超度水陆前亡后死的鬼魂。由于庭院不甚拢音,尽管众僧卖力地诵经,但声音效果并不理想。好在众香客和百姓对此并无挑剔。
连续七天的大法会每天都有新的内容,结界,立幡,请圣,奉浴,供上,下堂,请赦,送圣等。尤其第七天的请赦和送圣最为精彩,太守李嶷、不其县令和众乡绅也都如期参加盛会,给法会增加了许多光彩。
此次为期七天,为超度亡灵的水陆大法会几乎成了长广郡第一盛会,几乎天天爆棚,人山人海。甚至胶州、淄博、青州、莱州等远地客人也有人骑马坐车来参观。
下午申时许,大法会宣告结束。不仅令四乡八邻的香客信徒以及游客大饱了眼福,而且崂山潮海院和法显大师的名字已经深深地铭记在人们的脑海中。
法显大师对李嶷太守、不其县令以及众乡绅说:“寒寺略备素斋,恭请各位进餐小酌。”
太守对县令说:“庙上既已准备,我等却之不恭,就在此地用餐好了。”
太守即已发话,别人也不再说什么,纷纷向斋堂走去。
晚膳分两处进行,众僧人在大食堂用餐,菜肴较平时多有改善,潮海院僧众和祟佛寺僧众分桌而食,各说各话,不提。
法显与增广两位住持陪同众官绅进入一间敞亮的包间。增广住持抢在主陪座位上坐定,法显先是一愣,便大度地坐在下首的副陪座位上。不其县令面带不悦之色,恽怒道:“增广住持难道不晓齐鲁礼仪之邦的规矩?如此安排,教李大人等如何就座?”
增广见李嶷太守面露愠色,心下一惊,立刻面色羞红,忙起身让开,抱歉地说道:“是贫僧孟浪了。来来来,请法显大师坐上首主陪座位。”
法显也未推辞,来到主陪座上,说道:“请太守大人坐主宾座,县令大人坐次宾座。增广住持就坐副陪座位好了。其他各位请就近入座。”
冷菜早已摆好,法显见众位已各就各位,便叫素膳坊将热菜和素酒端上。不一会儿十冷十热的佛门素餐摆放完毕。法显叫小弥为各位斟满素酒,然后端杯起身,说道:“感谢长广郡与不其县的父母官,也感谢在座的各位乡绅,为贫僧译经修道专门营造了这座富丽堂皇的佛刹,令贫僧十分感激,贫僧一定不辜负各位的厚望,殚精竭虑,搞好佛法翻译与普及。这薄酒一杯,不成敬意,祝各位官运亨通,财源滚滚。”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小弥给大家满上,法显举杯说道:“这第二杯酒是敬我崂山百姓的。崂山地处海嵎,地灵人杰,仙韵淳厚,是汇聚佛光的灵秀之地,我愿与诸位一道,兴佛扬善,教化人民,让佛法这一普世最佳的法典把崂山装点得更加美好,来,干杯!”
“吃菜,吃菜!”
见法显已敬过两杯,增广住持提议道。众人纷纷举筷,品尝素餐佳肴。
庙里的素餐烹饪堪称一绝,食材主要用豆腐、薯类、菌菇、面粉、果蔬等,经厨师煎炸烹饪,其香无比,丝毫不逊于俗家的荤腥油腻大餐。尤其法显带来许多西方调料用于膳食烹调,其味道更是别开生面,余香久远。太守和县令以及众乡绅赞不绝口。
副陪的增广住持举杯向众人敬酒,祝酒词中不乏期望官府与乡绅多多关注崇佛寺,最后他提出两点期望:“一是欢迎法显大师莅临崇佛寺传经讲道,二是希望大师讲讲西行与东还路上的故事。”
增广话音刚落,立即得到众人的响应。
李嶷太守举杯敬道:“法显大师,您是华夏西天取经第一人,您以六十二岁高龄陆路西行两年多,七十六岁古稀之年浮海东还也走了近两年,作为一个老人,您所经历的艰辛不用说也可以想象得出,在天竺的十年所见所闻,更是我等闻所未闻,不妨为我等讲上一二,以解众人之惑,如何?”
法显见众人相跟着饮下了此杯,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长叹了一声,说道:“大家可能只看到贫僧东还登陆的风光,很难想象海陆旅途的凶险,用九死一生,与死神擦肩而过来形容也不为过。此番沿丝绸之路西天求法,同行十余人,有的半途而废中途折返,有的患病无医而死,有的中途遇险身亡,有的留驻不归,仅贫僧一人携经卷六十余部东还。原想海上不需劳力能顺利而归,不想风浪无常,在海上漂泊,更是险象环生,几陷绝境。那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如何保全这六十卷经卷平安归国,至于个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说到此,法显顿了顿,两眼环视了四周,继续说道:“不堪回首,至今想想仍觉后怕。”
见众人个个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接着说道:“我打算把取回的经卷译完后,集中精力把我的经历和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写成一本书,书名也已想好,就叫《佛国记》。”
众人鼓掌称好。
这时,李嶷太守问道:“大师,本官有一事不明,前段时间西方商旅上岸时,有数人见您的神色不对,我一直很疑惑,其中有什么曲折是非吗?”
众人也附和道:“就是就是,大师热情对待他们,他们却显得尴尬与局促,其中必有缘故,可否说与我等听听?”
法显略一沉思,便说道:“都是过去了的事了,原想烂在肚子里,今施主们提起,我只好从东还这件事说起了。”
五
法显呷了一口茶水,说道:“贫僧自抵达了天竺后,历时九年,共游历了东天竺、西天竺、中天竺、南天竺、北天竺,经游大小三十余国,参拜了佛祖多处胜迹。每天学习梵文梵语,抄写佛经,研修佛法。看看所需要的佛法经典经卷已经收集齐全,便决定携经卷佛像归国。因来时走的是陆路,已历尽千辛万苦。其中,冰封雪盖的葱岭更是人迹罕至,豺狼出没,危机四伏,令人望而生畏。携带这六十余部经卷走陆路,断不可取。于是决定走海路,这么多的经卷放在船上不需背扛肩挑,即可直达东土,现在想想,当时的这个决策是何等正确。于是从东天竺的多摩梨帝国的港口乘船走十四天,将经卷和佛像带到了狮子国(今斯里兰卡)。
狮子国笃信佛教,也有许多经典的佛说经卷,于是贫僧在狮子国停了下来,继续抄写经书,收集经卷,同时安排时间去各地游历,参拜佛祖胜迹,不想意外获得《弥沙塞律》《长阿含》《杂阿含》等经卷以及一部《杂藏》,不胜之喜。一次,游览王城,见一佛殿,用金银刻镂,以众宝装饰,殿内矗立一尊青玉像,高一丈许,威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此时见有商人用汉地的白绢扇供奉,不觉勾起了思乡之情,心想远离故土十余年,举目无亲,顾影唯己,心中凄然,竟潸然泪下。
那时西方与东土汉地的海上交往甚少,直到两年后有一艘大型商船靠岸,因船主与商旅们听说东土汉地有一座城市叫广州,是重要的通商口岸,便各带货物欲经狮子国港口东行前往广州。
贫僧从当地港口得到消息后,心怀惴惴,便来到船上找船主请求搭船东归。船上的旅客多为西方商人,自视清高,见老僧衣着褴褛,白发苍苍,心中自是不喜,今见老僧欲搭船东行,便极力阻挠。船主亦是犹豫不决,这时忽见一位长着东土汉地模样的五十多岁客商走了过来,向着老僧双手合十问道:“大师此欲何往?”
在这远离故国的西天佛地,能听到乡音,贫僧一阵激动,止不住地落下泪来,拉住那位商贾的手,说道:“阿弥陀佛,这万里之遥又闻乡音,令人激动。十一年了,无时无刻不想听到这熟悉的语言。”于是就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简单地讲给了商贾,闻者十分动容,亦是眼含热泪,说道:“大师放心,我会为您争取的,等我的好消息吧。”
这汉人商贾用流利的西语与船长交流,贫僧虽然听不懂他们在交谈些什么,但从船长渐红的眼圈和和缓的动作,显然他也是被感动了,而且感动得还不轻。只见他向着贫僧疾步走来,张开了双臂,由汉人商贾充当翻译,说道:“欢迎您乘坐我的商船,您的到来使我感动不已,请放心,我会把你安全送回你的故乡。”
贫僧听后甚喜,复又惴惴地解释道:“贫僧此行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一堆行囊,这是我十年求法的全部成果,它们比我的生命还重要,贫僧此次搭乘,主要是要把这批经典带回国内。”
“看在您十年辛劳的份上,我答应你可以携带上船。”
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欣喜地连声说“谢谢,谢谢。”
讲到这里,法显顿了顿,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了起来。
法显告别船长和汉商,急匆匆地回到寺庙,与庙里的僧侣们告知自己即将起程回国的好消息,这些僧侣们无不为他高兴。纷纷解囊送了好多纪念品,寺庙住持还把一串珍贵的摩尼珠挂在了法显脖子上。同时帮助法显将经卷装箱打包,送到船上。
法显与狮子国众僧人作揖话别,便来到船上。
船长早已给他安排好了席位和放置行囊的地方,所幸的是离汉人商贾不远,两人可以常用乡音交流。
离启航还有几天,商船继续储备食品和淡水,一些西方商旅纷纷上岸寻欢作乐。法显深知时光之宝贵,尤其自己已是垂暮的古稀之年,这么多的经卷等待翻译,而汉地会梵语者实为凤毛麟角,这译经的重担只能自己承担,因此他十分珍惜时间。他婉拒了汉人商贾约他上岸小憩的邀请,摊开经卷和纸张,聚精会神地翻译了起来。商贾从街上回来时,见法显仍然孜孜不倦地边读边译,钦佩得五体投地。
船长走了过来劝他休息一下,他只是淡淡地一笑,说:“时不我待,一刻千金。”
汉贾把这话翻译给船长,船长取来两杯葡萄酒,递给法显说:“美酒可以解千愁,请喝一杯!”
法显不好拂了船长面子,接过酒杯,学着船长的作法,轻轻摇了几下,然后抿嘴品了一口,由衷赞道:“西方佳酿,品质极佳。”
顺便问了问萄萄酒的酿制工艺,经汉贾翻译,法显便一一记在了心上。
自来到船上,法显便开始了有规律地生活。早上起床后,便在甲板上迎着朝阳练习站桩和气功,舒展拳脚,运行大小周天,打通全身经络,然后从头到脚周身按摩一遍,每每都会面颊红润,身体微汗。连续多日,天天如此,大船上的西方商旅先是奇怪,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有的商旅通过汉贾翻译与法显攀谈起来,法显告诉他,每天坚持锻炼,可以壮健体魄,提高免疫力,尤其在海上航行,这是代替行走健身的最佳保健方式。
这些人见法显年逾古稀,鹤发童颜,声如洪钟,自然是最好的例证,后来每天竟也有不少人跟着在甲板上练起功来。
法显要做的第二件事是佛家功课,每天上午敲着木鱼念经诵佛。第三件事便是在下午读经译经。第四件事便是晚上掌灯后打坐诵经,为航船祝祷。
法显知道此行时间短不了,少不得要与西人打交道,便向汉贾学习西语。法显天资聪慧,语感强,加上刻苦,数日之内便可听懂西语的意思。他知道,假以时日,他必将掌握西语这门语言,以方便交流。
商船终于要出发了,加上在狮子国又有搭船东去贸易的,全船载客近二百人。船后系一小船,海行艰险,以备大船毁坏。启航这天,船帆张起,在西风的吹动下,船帆鼓得满满的,蓄势待发,只等起锚。
法显约了狮子国登船的几位佛教徒,举办了一场祈福法会。许多西方商旅在周边围观,议论,他们得知是佛教徒为商船东行祈福,便也组织众人向上帝祈祷,一时间东西方文化各放异彩,连狮子国的居民也登上大船围观。
开船的钟声响了,闲杂人员纷纷下船,船长要水手们最后再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下令起锚。
六
大船终于驶离了师子国港口,在强劲西向信风吹动下,扬帆向大海深处驶去,船渐行渐远,狮子国的岛山城廓渐渐模糊,直到湮灭在蒙蒙的海雾之中。紧跟不舍的是成群的海鸥,随着离开港口越来越远,海鸥也越来越少,直到完全看不见。但其他海洋动物却时不时地现身,吸引着船上商旅们的目光。
“快来看呀,海豚!”
只见远处海面上几十上百头海豚尾随着大船,在海面上不停地上蹿下伏,十分好看。法显傍着船舷,看见大千世界众生欢喜之状,用手不停地捻动佛珠,心中默念着佛号。
船上的乘客也纷纷聚集在甲板上,欣赏大海的风光。有的人手里端着葡萄酒杯,倾心交谈。有的拿起画板画着海洋风景。更有两位年轻人手中各擎着两把长短剑,练习击剑。听汉人商贾说,两人一上船,只要船行稳当,便练剑不止,两人打了一路也未分出个胜负。此时人们围成了一圈,观看他俩击剑缠斗。两人身手都是那样敏捷,长剑挥动起来,发出嗡嗡地破空声,剑身闪烁处,形成道道白光,短剑舞动灵活,与长剑相互配合,可谓天衣无缝。两人打斗了好一阵子,你来我往,你进我退,腾闪挪移,剑术舞动令人眼花缭乱,动作优美极了。见还是未分出胜负,两人弃剑,互相笑了笑,说声“来日再战!”众人皆鼓掌喝彩。法显不由得感叹,这东西方的剑术大相径庭,感觉西式击剑更加灵活,只是不知实战怎样。
这时见船长走来,便说:“如若一直是这样的天气和风力,一个月左右有望抵达广州了,而且还可欣赏西方剑术,大饱眼福呐。”
船长复又淡淡地一笑,不无担忧地指了指南天的尽头,“那边已经生云了,如果我们绕过暴雨区,保持这样的风力和晴天,按计划抵达广州当然没什么问题,就怕被风暴所阻。”
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第三天时,风向突然变了,而且风力逐渐加大,伴着呼啸刺耳的风声,乌云很快圧了过来,云层越来越低,已经分不清海水和云天了。
船长命令水手们赶紧降下船帆,大船在风浪中摇摇晃晃艰难地随波逐流。当人们全都撤进舱内时,大暴雨夹着冰雹急骤袭来,砸着船板哗哗作响。此时,浪涌如排山倒海般地涌来。一浪紧挨一浪,时而把大船推到浪尖,旋即又重重地砸向谷底,大船的龙骨时不时发出吱吱欲断的声响,商旅们怕极了。这时的船舱内也乱成一团,因船体无规律地来回倾斜,船上许多物品脱离了原位,滑来滑去,许多陶瓷制品摔得粉碎。客人们也因猝不及防,站立不稳,在船上滑过来又滑过去,不少人被撞得鼻青脸肿。
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呕吐。连接十几天大船左摇右晃,七上八下,把人的肠胃翻了个个。就连多年海上行船的老水手也止不住地呕吐,有些人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满地都是呕吐物,满身都是呕吐的污渍,整个船舱都是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
法显事先将箱笼捆扎结实,所幸未坏,他一手抱住船柱,一边用拇指紧紧扣住止呕的合谷穴,紧紧地一按一压,大大缓解了欲呕的痛苦,没有呕吐。同时口中不停地默念南无观世音菩萨的佛号。狂风暴雨连续肆虐了十三天,终于渐渐和缓。
法显费了很大气力,好不容易来到汉贾的舱室。只见里边一片狼藉。汉商睡在地上,满地满身都是呕吐物,屋内臭味熏鼻,几乎走不进去人。法显一边用手指扣住自己的合谷穴强忍着止呕,一边用海水帮他冲洗了地板,洗净了衣物,给他送了一块素饼让他充饥。见有食物,汉商又是一阵恶心,几乎要吐。法显忙用手按住他的合谷穴,才强忍着没吐出来。法显教汉商自己进行按圧穴位止呕,便又去其他舱室教大家压穴止呕。船长见状,感叹道:“真是一位东方神僧啊。”
一天,大船在风浪中漂流着,忽然船身一震,咣地发出了一声巨响。
“不好!触礁了,船身触到一块礁石上了。”
船上敲起了警钟,水手们随手抓起身边的工具飞步向舱底奔去。只见底舱船面被撞出碗大的一个洞,海水哗哗地向底舱倾泄。一个水手一面用后背紧紧堵住漏洞,一面大喊:“快拿东西来堵洞!”
这时一位有经验的水手抱着一床棉被和枕头冲了下来,忙用枕头塞住漏洞,一面让人拿木板将漏洞和裂隙钉死,漏洞堵住了,但船舱内水已齐腰,大船开始倾斜,万分危急。
船长高喊:“快把笨重的货物丢掉,加快排水,快快!船要翻了。”
危急中,有的商人想跳小船上逃生。小船主人恐人来多,便将缆绳砍断。法显深知大船倾覆的后果,他毫不迟疑地把携带的洗澡盆及多余的器物丢进海里,又怕商人把经卷抛进大海,便不停地念诵观世音菩萨保佑,我远行求法,愿威神归流,得到所止。
在他带动下,其他商旅也纷纷把笨重的物品抛入海中。加上快速排水,船身终于正了过来,见大船得救了,人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大船毕竟破损了,前方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风险,这只有漏洞的船能否扛得住?更何况破损处还不断地渗水,一天到晚需要几个人连轴转地向外排水呢。
船长说:“必须寻找陆地,修船!”
可茫茫大海,乌云遮蔽,看不见太阳星辰和月亮,辨不清方位,上哪里寻找陆地呢?只好听凭命运的安排了,就这样大船在海上漂着。不久船尾的水面上见到海鸥了,很快,一只海鸥变成了一群海鸥,凭经验,附近会有岛屿,船长判断说。
“大家注意搜寻,看看远处有没有岛屿!”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喊道:“船长,左前方三十度方向,好像是个小岛。”
船长向左前方向看去,不是海市蜃楼,影影绰绰果真是个小岛。
“左转舵,三十度,拉满帆!”船长命令道。
大船加速了,小岛越来越近,大家欣喜若狂。小岛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碧绿湛蓝的海水衬着绿树覆盖的小岛,白沙滩仿佛一串白色的项链隔开了陆地和水面。码头、港湾、小船、房屋越来越清晰,影影绰绰还像有人影晃动。看清楚了,这是一个高仅十余丈,阔有两里许的小岛,靠近沙滩生长着茂密的椰子树、菠萝蜜和结着红色果实的仙人掌。
“停船!抛锚!放舢板!”船长命令道。
舢板放了下来,第一船送到码头约二十人,船长让舢板回去,来回接送商旅上岸,船长、法显、汉商都是第一批上的岸。船长让众人在沙滩上小憩。自己带着法显和汉商向着码头上的茅草屋方向走去,那是一栋干栏式的茅草屋。
“船长,你看!”
法显指了指停泊在港湾的几十膄小艇,清一色的,并列两座,可乘二十人的尖艇。小艇首尾两头都是用钢甲装成尖锥状,艇里整齐摆放着飞爪和挠钩。法显向船长低语道:“这些分明是用来冲撞大木船的海盗船。”
这时,那位汉商指着远处山包飘扬的旗帜,紧张地说:“那是海盗们惯用的绣着白骷髅头的黑旗。”
法显说:“我们闯进海盗老巢了。”
汉商紧张地说:“船长,怎么办?难道我们稀里糊涂地死在海盗窝里吗?”
“怎么办,上帝呵,快告诉我怎么办?”显然船长也吓得没了主意。
这时法显说:“船长,既然是我们自己送上门的,想走肯定是走不脱了,不如我们大大方方上前,与他们周旋,相机行事,或许有一线生机呢。”
“说得轻巧,我们连话都听不懂,怎么沟通?”船长说。
“语言交流无妨。我在狮子国时,就听人说东去的路上多海盗,他们大都是穷困的渔民、通缉犯、杀人犯、匪徒,为人残忍,杀人不眨眼。他们使用的大都是印地语,我怕东还路上遇到劫匪,所以找人学了学印地语,没成想在这儿用上了。基本交流应该没什么问题。”法显苦笑道。
就在这时,那栋茅屋里走出一条混身黝黑的汉子,一手提前弓箭,腰上跨着个砍刀,两眼杀气腾腾,逼视着船长三人。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再靠前一步就射死你!”
法显一听,果真是印地语,心中一喜,刚想上前,就听“嗖”地一声,那人搭弓放了一箭。箭头就扎在法显脚前一步距离。
法显三人无奈,只好站立不动。这时沙滩休息的商旅们见这边情况有异动,纷纷站了起来,那两位击剑手手提钢剑作跃跃欲试状。
法显忙对船长说:“赶紧安抚好众人,千万别激怒了海盗,我们争取通过谈判,和平解决问题。”
见船长向沙滩走去。法显两手合十,向着茅屋旁的那汉子说道:“我等是由狮子国搭船的商旅,要去东土汉地的广州,前几天遭遇大风,险些船毁人亡,众人皆疲惫不堪,大船也因触礁而破损,因此想来贵岛停靠几日,实在抱歉,可能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们没去抢你们,是你们不知死活,自投罗网,把船上带的货物统统卸下来,饶你们不死!”
法显见此人手腕上带有佛珠,感觉似有佛缘,便说:“有道是不义之财不可取,强取豪夺害人性命是要折寿的,而且堕入六道轮回中不得超生。”
那人沉吟片刻,道:“要来要去,要死要活,那是我们大当家的说了算,请你们和他说好了。”
说完,向着山包黑旗处放了一支响箭。山包处是一片较大的空地,建有数十幢茅草屋。听见响箭坠地声,茅草屋里迅速窜出许多人来。
这些棕黑肤色的大汉一个个膀大腰圆,肌肉成块,目露凶光,有提弓带箭的,有手拎大砍刀的,一个个如凶神恶煞,甚是吓人。这时大家围在一位五十多岁的大汉身边,看着他的眼色。显然,此人是岛上的海盗头,大当家的了。
“走!下山看看!”
呼啦啦,百十位手提兵刃的海盗们在大当家的带领下跑下山来,在码头茅屋旁站定。
先头那人向大当家的施一礼道:“这帮人私闯我岛,已被我拦下,听大当家的定夺。”
法显见大当家的身材魁梧,慈眉善目,并无恶相,尤其项上挂一大串佛珠,也是狮子国名贵的摩尼珠,而手中未带任何器械,竟不是那般咄咄逼人,法显心中猜想,此人或许是佛门信徒,若真如此,我等便可兵不血刃了,何不试探一番。
想罢,便两手合十,说道:“实在是对不起施主了,未得阁下应允,我等便擅闯禁地,实是无奈之举。前些天在海上遇大风,大船触礁,船行不得,不得不找避风港修船,是大风把大船送到了这里,这既是天意,又是缘份。上天让你我在此地相遇相识,这也是缘份。按照佛家说法,这都是前世修来的,所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嗯,有点意思。看来我与大师是有缘了。大师在哪座寺里修禅?”海盗头一手捻着佛珠,一边问。
“贫僧是东土汉地长安的僧人,十三年前从长安出发来天竺求法取经,今番搭乘商船回国,不想在此遇见了大当家的,这岂非天意?”
“大师如此高龄尚来西天求法,令我辈敬佩。可我辈啸聚荒岛,劫船越货,也实出无奈,因这百十多弟兄也要养家糊口,不拦船索物,我辈何以安身立命?”
“阁下之言差矣,人生来都是靠正当手段发家致富的,这样活着也可心安,似阁下这等刀口舔血,终日提心吊胆,而抢劫货物又要毁人生路,凡有良心者,谁能心安?”
一席话说到大当家的痛处,这也正是他日思夜寐,寝食难安的心结所在。见他半晌不语,知道戳到了痛处,便又说:
“此岛虽然不大,可是世人无法涉足的世外桃源,这里土地肥沃,雨热适中,只要撒种便可收获,因何放着这块良田不耕,偏去干刀头舔血的营生?”
见大当家的不住地点头称是,旁边有几个壮汉急了。
“大当家的,别跟他们啰嗦了,干脆让我们上船,把货物抢了吧!”见大当家的还不言语,有一个手提大砍刀的壮汉说。
“大当家的犹豫不决,依我看不如这样,我们用刀剑赌输赢,谁输谁赢全凭老天来定,省得要大当家的作难,让我们着急,您看如何?”又有一个海盗提议说。
半晌,大当家的点了点头,道:“那好吧,一切看天意了。大师,你看呢?”
七
法显把海盗的意思翻译给船长和汉商听。见船长犹豫不决的神态,法显说:“这可能是我们能争取到的唯一的机会了,要不要赌一把?按大概率,我们毕竟还有百分之五十的胜算机会。就是不知咱们那两位击剑手实战怎样,若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就麻烦了。”
“我去找他俩问问,”汉商说。
见老船长点头同意,汉商快步走到沙滩,见两个击剑手手握长短剑,一脸的求战不成的怒色。见汉商走来,便问:“怎么样了,到底打还是不打?”
汉商说:“现在正在谈判呢。如果打呢,我们胜算的几率并不多,他们有那么多的弓箭手,每人箭壶里装三四十只箭,所以船长不敢轻易言战。现在对方提出以刀剑定胜负,彼方赢了,船上货物尽归海盗,我方赢了,可登岛休整,彼方提供淡水和相应的帮助。这是谈判的最终结果,就看我方是否敢接战,所以来找你俩,看看你们的意见?如无胜算,我们只把货物留下,他们不会伤害我等性命,尽可安全离开。”
两人对视了一眼,怒骂道:“Fuck ! (见他妈的鬼)你不相信我们?今天我们就打出个样子给你们看看,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贵族精神。走,我们走!”
两人提着剑向船长走去。船长告诉两位:“对方个大力不亏,使用的又是大砍刀,刀头沉重,刀口锋利,你们切不可轻敌。”
两位信心十足,说道:“请各位放心,对方兵器笨重,舞动缓慢,加上行动呆滞,已是败上一筹,而我方轻便灵活,剑身颇长,已胜一筹;而短剑灵活,方便短兵相接,长短配合,又胜一筹,因此此战必胜。”
法显将愿意应战,以决胜负的意愿通知了对方。同时双方共同制定了规则,既点到为止,不可伤及性命。最后法显与海盗大当家立字为据,向佛祖保证,不得反悔,违约者遭天谴雷劈,永堕阿鼻地狱。
见已达成协议,聚集在沙滩上的商旅们快步拥了过来,与对方队伍形成截然对立的两个方阵。这时,彼方出战人员已经手提砍刀大呼小叫地出场叫阵,而本方两个击剑手为上场而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这时汉商建议抛硬币,谁上场凭天意。终于顺利决出了上场出战者。
只见这位击剑手绑紧了鞋带、腿带,系紧了衣扣,用梳子梳理了一下凌乱了的头发,把两根长短剑用手捋了捋,信心满满地向船长说了声:“船长大人,看好吧,别忘了给我奖励一杯红葡萄酒。”
说罢,一个箭步,跳到了场子中央。
见有人来,海盗的这位刀斧手两手托住刀把,把腰弓起,蹲着马步,两眼死死盯着击剑手手中的长短剑,他对这柄柔如弱柳的长剑不屑一顾,渐渐地变换姿势,移动身体,等待出击的机会。
这边的击剑手侧身而立,前腿微屈,后腿紧绷,右手挥动长剑,随着剑身的弹性和柔性,剑尖凭空划出一个个椭圆形,让对方摸不准剑击点在哪里。左手则持短剑上扬,随时准备配合长剑出击。
两人在场中不断地绕圈游走,各自寻找最佳的进击时机。两边围观的观众则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处,又想为己方鼓劲,又怕影响进击的动作,双方就这样僵持着。就在这时,刀斧手突然发力,大吼一声:“看刀!”
刀举过头,向下奋力劈去,就听一阵刺耳的破空之声,伴着刀刃的一道寒光,向着击剑手劈了下来。只见击剑手轻盈地一个转身,躲过了第一刀。还未站稳,第二刀又拦腰砍来,击剑手俯身低头,又躲过第二刀。然后一个利落的鲤鱼打挺,腾地一个后空翻,稳稳地站立在地上,然后长臂一挥,长剑旋转着裹住砍刀刀头,猛地向对方腋下刺去,同时发出阵阵刺耳的破空声。对方刀斧手用刀背一隔,当的一声,把长剑隔开,击剑手借势转身,左手顺势猛地一挥,短剑嗡地一声向刀斧手的脖颈刺去,速度之快,用迅雷不及掩耳形容也不为过。
此刻刀斧手已然来不及躲闪,加上砍刀也太过笨重,回不过身来,身体踉跄了一下,还未等站稳,那柄短剑剑锋已经对着喉咙刺去,围观的海盗们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在喉咙里发出“啊啊”的惊叫声,就在众人心想完了完了完了的时候,短剑戛然而止,离喉咙不到一寸之处猛地收住。这时双方观众忽然发出喝彩声和鼓掌声。
海盗大当家的也跟着鼓起掌来,向法显和船长两手合十,谢道:
“谢谢剑客的不杀之恩。这场决斗我们输了,认栽。大船可以在港湾停靠,维修,所需修护工人,我这里也可以帮助解决。岛上也有房间,可供旅客们休息。”
一场危机就这样结束了。法显两手合十,道:“大当家的诚信处事令贫僧钦佩之至,作为佛门弟子,我很想为岛上做点什么。”
“那太好了,我也有此心。想请高僧为我队伍中死难的亡灵诵经超度,可否?”
岛上已掩埋十余具尸体,都是海上打斗中的罹难者。
“我虽为佛教徒,但道行不深,无法超度亡灵,今您能做此事,是我等三生之幸。我代表全岛岛民向您表示感谢。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方在岛上露天设宴,算是给贵客和朋友们接风了。”海盗头说。
船长闻言大喜,向法显低语道:“感谢大师从中斡旋,终于化干戈为玉帛,皆大欢喜。”
船长又转身对大当家的说道:“为了表示我方的谢意,我代表全体商旅人员,向岛上赠送两桶红葡萄酒。”
大当家的闻言大喜,他早就听说过红葡萄酒,没想到在此大洋深处的荒岛上竟能品尝到西方佳酿,由此更加相信了法显高僧所说的缘分。
汉商接着说:“我从狮子国带回许多粮食种子和蔬菜种子,我也送你们一些如何?过一会我教你们如何耕作,如何田间管理,如何收获和备种。”
在汉商带动下,商旅们纷纷解囊,馈赠物品。大当家的和众海盗更是喜出望外。不住地说谢谢。
宴会上,两位击剑手还专为海盗们进行击剑表演,海盗们一个个看得惊叹不已。
第二天,大家分头行动,船长命水手把大船驶进港湾,开始维修补漏,岛上也派来一些能工巧匠帮助作业,第一天就干得热火朝天。
法显把从师子国上船的几位商旅召集在一起,大家都是佛教徒,诵经祈祷并不陌生。便带上木鱼、钟磬等佛具,来到了岛上墓地,此时墓地已经整治一新,坟头摆放香案,案几上堆着椰子、菠萝蜜、仙人掌果以及各式点心,大当家的还特意在案几上摆放酒杯,杯中倒满红葡萄酒。坟前坐满了人,男女老幼足有好几百人,看来海盗们已在岛上安了家。
法显带一干人等在坟前坐定,敲起木鱼,诵起《往生咒》与《大悲咒》来。从上午一直诵到下午太阳落海时,超度亡灵仪式才告结束。大当家的与众人千恩万谢,当晚设素宴又招待了一番。
商船在港湾停泊了近十天,大船已经修好,海盗们送来好多淡水,又送来几十筐岛上特产的椰子、菠萝蜜等水果。
一切安置妥当,等涨潮时,商船张起了船帆,西风把船帆鼓得满满的。这时商旅们纷纷上船,在船上向海盗们挥手,船主和法显则代表全船商旅向大当家的及众海盗们道别,众海盗在沙滩上也不停地向大船挥手。
起锚了,难忘的有惊无险的海盗王国之旅结束了,大船乘着西风,向遥远的大洋深处驶去。
八
大船驶离了海盗岛,乘风破浪,向东进发。
转眼几天过去,大家都还沉浸在风平浪静的喜悦中,依然是在甲板上休闲,人们每天都能看到两位击剑手的精湛表演,有的还跟着法显大师学习站桩吐纳,有的则靠着船舷观赏着大海,看日出日落,观海上风云。
一天,人们还象往常一样在船上休憩,忽然甲板上传来一声惊悚的尖叫:“大鲸鱼!”
人们纷纷涌到甲板上,靠着船舷向远海张望,只见一头长近十丈的巨头鲸摇晃着身躯向大船奔来,鲸鱼推起的浪涌向小山一样砸向大船,把船高高地推向浪峰,紧接着又抛向谷底,甲板上的人们惊呼着纷纷跌倒,复又打起了滑梯。
“危险!快回舱里!”
船长大声呼喊着,抓住舱边的一个扶手,惊恐而又镇静地指挥着,人们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向舱里拥去,此番逃离不知又伤了几多人,只听多人在痛苦地呻吟和哀嚎。
就在这时,船身被猛地撞了一下,随即向一侧倾覆,等到恢复原位后不久,船身再次遭到猛烈撞击,船身又一次倾斜,大家知道,大船是遭到巨头鲸的疯狂袭击,法显靠在舱内,两手合十,不住地念着佛号,“观音菩萨保佑!”
那些西方商旅们个个面如土色,口中也不停地祈祷:“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就在这时“哐”地一声,大船再次遭到撞击,船身迅速倾斜,船长惊道“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正在绝望时,只听“咔嚓”一声,一根桅杆断了,折断的桅杆刷地一声翻砸了下来,带着一阵破空声和木杆撅断的声音向海面砸去,没想到不偏不正正好砸在鲸鱼脊背上,鲸鱼负痛,摇晃着厐大身躯向大海深处猖惶潜去。
可能鲸鱼逃去推动反向浪涌,正在倾覆的大船晃动了几下又恢复了正常。
“好险呀,几乎要船毁人亡,大家向上帝向佛祖祈祷吧,感谢救命之恩。”老船长止不住绝处逢生的兴奋与激动,喃喃地说道。
“太危险了,可真是吓死我了。”
大船拖着残桅,继续向东驶去。这时远天又堆满了乌云,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不久整个天空已被乌云笼罩,天渐渐暗了下来,虽然仍是白天,天色就像傍晚一样。
“糟糕,最讨厌的天气来了。”船长对众人说。
这种乌云不是积雨云,不下雨,又不消散,罩在头上,就像给眼睛带上了眼罩,分不清东南西北。船行航向主要靠太阳、月亮和星星定位,被乌云一遮,无异于盲人骑瞎马,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一听,无不惊慌失措,“唉!什么时候到广州呀?”
“随风摆布了,听天由命吧!”
大船就这样在大洋深处迷航了,在海上随风漂着,随浪赶着。幸好在海盗岛上带来充足的淡水和水果。
大船随风浪漂了九十多天,看看淡水和食物将尽,又一场生存危机即将到来之时,终于又发现了大量的海鸥尾随而来。“海鸥!来海鸥了!”有人惊呼,船长兴奋地说:“离大陆不远了,我们有救了。”
终于看到大陆了,谁也不知道这是在哪里,这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