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七监狱幽暗的走廊深处,传来愤怒的呐喊声,“放我们出去,你们这群蠢驴!”“我们不要等死,不要殉葬!自由万岁!……”
“叫什么叫,不想活了。谁带头闹事就处理谁。”手持棍棒的看守在走廊里来回行走,威吓着两边栏杆后的犯人。
在特别囚室中,透过铁门上的窗口,马耶翰看到了牢房中囚犯们的骚动和不安,从中感到似乎发生了什么。“菲德尔快来换班了,他应该能带来外界的信息。爱纳雅收到我的信了吗?她看后会有什么感受?她会挺过磨难的考验吗?梅莉赛娅、科里达、库蒂奥怎么样了?他们能躲过秘密警察的搜捕吗?”随着各种思绪涌上大脑,马耶翰感到了疲惫,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在梦中,马耶翰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同,人飘荡在空中,与云朵作伴,马耶翰感到身体变得很轻,动作随意且自然,随着云雾的散去,马耶翰从空中降落到地面街道上,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街面上人迹稀少,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熟悉的身影,有自己的学生卢卡契、格莉莎及另外几个学生,还有切尔逊,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抱着这样的疑问,马耶翰上前打招呼。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怎么在这里?”马耶翰问道。
“老师,我们准备前往天空之城,这里是旅途中的中转站萨维诺。”格莉莎回答。
“天空之城,那是天堂里的城市,众神聚集的地方,你们是收到神的召唤了吗?”马耶翰说道。
“没有收到,为了信仰,我们宁愿舍弃生命,神不会抛弃我们的。”几个学生说道。
“我相信你们中的大多数会得到神的眷顾,可是有的人……”马耶翰将目光转向切尔逊,“有的人将灵魂交给了魔鬼,在秘密警察的淫威下摇尾乞怜,出卖自己的同胞,天空之城不会容纳这种人的。”
“你……你……我没有叛变,秘密警察对我下了毒手,我是受害者。”切尔逊辩解道。
“那是因为你对帝国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马耶翰说道。
“切尔逊,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为了苟且偷生,竟然出卖同胞。”卢卡契用手指着切尔逊,眼里充满了愤怒。
“我没有出卖谁,冤枉啊!”切尔逊辩解道。
“我可以证明。”一位曾经被捕的学生站了出来,“切尔逊投靠了秘密警察,科里达就是他出卖的。”
“我真是瞎了眼,相信了你这种人……”格莉莎懊悔地说道。
“格莉莎……卢卡契……我……”切尔逊哀求地说道,希望得到人们的谅解,看到周围人置之不理的表情,他双手捂着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你们不肯原谅我,可当时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呜……呜……呜……”周围的人对他投以鄙夷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一般。
几个学生围在马耶翰周围,一位年轻学生说道:“老师,您是我的精神寄托,是您激励我们投身到社会中,实现了自我救赎。”
“如果说谁是我们的精神导师,只有您才配得上。”格莉莎以崇敬的目光看着马耶翰。
“同学们,我不是什么精神导师,更不是什么偶像,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匠,你们应当学会独立思考,不迷信,不盲从……”马耶翰说道。
正当马耶翰沉浸在梦境中时,他突然醒了过来,睁开眼看到牢房内空旷的墙面,回忆起刚做过的梦,“太短暂了,要是还在梦中该有多好,多想再见到他们啊!”
“先生,您醒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马耶翰不禁心头一惊,“菲德尔,是你吗?”
“是我,先生。”
“听你的口气,一定有什么消息吧?”马耶翰说。
“您猜对了,有回信了。”说着菲德尔将一个折叠的信纸递了过来。
马耶翰打开信纸读了起来。
亲爱的阿瑟①:
收到你的来信,我既激动又兴奋,那些熟悉的字迹和话语,萦绕在我的心头,以前觉得很平常的语言,现在却感觉弥足珍贵。
亲爱的,没有你的日子是多么难熬,我时常一个人呆呆地望着窗外,盼望能像以前一样,晚上你拎着装满材料的提包,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那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然而,一切都渐行渐远,以前很普通的生活,现在却可望而不可即。
我祈求上天,让我再见到你,哪怕只是片刻,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你的笑容,好像你又出现在我身边。然而,一切只是梦幻泡影,灯光下只有我孤单的影子。
阿瑟,你的思想总是遨游在不同的时空,而我只停留在现实世界中,这也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现实是这样的残酷,总是撕扯着人们的心灵,无情地破灭人们的梦想,夺去曾经拥有的,留下痛苦、悲凉和思念,也许上天就是这样来平衡的,当你投身于拯救这个世界时,就会失去曾经拥有的,即所谓的代价。也许你会说我是小家情调,可是一个女人除了家的温暖,还能渴求什么呢?
阿瑟,自从那天晚上你被捕后,我就像换了一个人,从以前默默无闻的家庭妇女,变成了不得不承受风雨、独立生活的社会女性,我不想扮演这种角色,更愿意在家中担当配角。然而,现实逼得我不得不扮演新的角色,奔波于各种社会关系之间,继续你未完成的事业。我不习惯于介入社会性事务,毕竟当家庭妇女惯了,有些害怕人们的眼光,担心人们的嘲笑和讥讽。然而,当我接触到更多的人,看到他们友善和信任的眼神,听到他们鼓励和关切的话语,我就有了信心,增强了努力活下去的勇气。渐渐地我不再是以往那个怯生生、有些害羞的小女人,开始面对现实,有了担当和责任。很多人希望我能够坚强起来,从你出事的那天起,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而成为受人尊敬、令人敬佩的马耶翰夫人。在人们心目中,马耶翰不仅是大学教师,还是知识界的旗手、理想的殉道者。阿瑟,你是这样的人吗?尽管你现在被赋予了一层耀眼的光环,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不拘小节、有着火热激情的、有包容之心的普通男人。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当作去另一个世界旅行,叫我不要太悲伤,相信未来还有重逢的时刻。当时,我只是把你的话当作玩笑,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在暗示,隐晦地提醒我要勇敢地面对考验,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要努力承担……
阿瑟,你说如果灵魂不死的话,你愿意做一个飘荡在虚空中的孤魂。我不知道人是否还有来世,如果有的话,我希望下一辈子投胎做一个男人,做一个自由的、有担当有抱负的男人。
差点忘记了,有一件关乎我们两人的重要的事,我有身孕了,已经130多天了。我已经想好了,再苦再难也要把孩子生下来,抚养他长大。阿瑟,你高兴吗?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意味着有挂念和寄托了。有时,我感到他在我肚子里用力地蹬踹,踹得我挺难受,但做母亲的感觉真的很好,使我有了责任和满足感。将来,我要把这孩子培养成像你一样的人,告诉他爸爸是一个大写的人。
愿不久的将来,我们还能再见!
爱你的雅
看完信,马耶翰陷入沉思中,既为爱纳雅怀上自己的孩子感到兴奋,也为她精神上的蜕变而欣慰。想到不久的将来,孩子一降生就没有父亲的陪伴,心中不免有一种悲凉的感觉,自己身陷囹圄,无法尽到父亲的责任,尽管有诸多愿望和企盼,却如同关在笼子里的鸟,无法飞上林梢。
一声咳嗽声打断了马耶翰的思念,他转身面向菲德尔:“菲德尔,最近外面有什么新的情况吗?我总觉得有些异常。”
“先生,莱卡纳发生了严重的灾难,地震、海啸和火山爆发袭击了一些城市和乡村,帕尔努斯山的火山爆发,使得滑歇顿市陷入灭顶之灾。海啸袭击了皮亚图市,整个城市成为一片汪洋,还有数十座城市受灾严重,危及数亿人的生命……”
“帝国有什么应对措施?灾害原因搞清楚了吗?”马耶翰问道。
“帝国政府承诺对灾民开展救援工作,由于受灾范围很大,多处交通道路损害严重,物资难以送达,救援十分困难。帝国媒介说此次灾难源于气候异常和地壳板块运动,并说灾难即将过去,一切将回归正常,没必要过于恐慌。民间出现了很多传言,有的说灾难是上天对莱卡纳人的惩罚,有的说是帝国统治崩溃的预兆。据有关消息,圣伦索天文台尼伽勒教授发出了警告,阿图姆星冕将导致莱卡纳的连续性灾难,很快帝国封杀了相关消息,观众无法得知灾难产生的确切缘由,帝国对舆论实行了严格管控,很多信息不让公布,以至于民众不知道真实的情况。”菲德尔说道。
“尼伽勒的警告是对的,菲德尔,还会有更多的灾难降临莱卡纳。”
“先生,你说我该怎么办?说实话,我是不想在这里充当秘密警察的看门狗了。对了,今天早晨我从看守长处获悉卡尔德曼总监将要来第七监狱,说有重要使命。”菲德尔说。
听到卡尔德曼将要到来的消息,马耶翰的脸色凝重起来,“菲德尔,看来我们相处的日子要结束了”。
“难道,他们要……”菲德尔以疑虑的口吻说道,“他们敢对你下黑手?就不怕民众起来反抗吗?”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为维护帝国的统治,秘密警察什么都能做出来。”马耶翰说道。
“先生,我再也不能忍了,我要联络外面的人,说什么也要营救你。”菲德尔急切地说道。
“不能这样做,菲德尔,我一个人生命不重要,这狱中还有众多受难的同胞,如果急躁行动,只会造成无谓的牺牲,还会连累更多的人。”马耶翰说道。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加害于你。”菲德尔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不要为我担心,如果将离开这个世界,那也是命运的安排。我这就写一封信,你能替我转交吗?可能这将是最后一次委托你了。”马耶翰说道。
“放心吧,博士,我会全力去办的。”菲德尔强忍着悲痛说道。
马耶翰伏在桌子上写完了信,然后递给了菲德尔,“请将这封信交给爱纳雅,我的妻子,你以后就和她单线联系。记住,菲德尔,不要轻举妄动”。菲德尔流着眼泪将信揣在身上,默默地点了下头。
当天的晚上,监牢里异常的安静,马耶翰将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然后站在小窗口前,凝望着天空中依稀可见的星辰,他的心情十分平静,准备踏上新的旅程。
一阵脚步声临近,监牢的铁门随着铿锵声被打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马耶翰博士,帝国派专员来看望你了”。
布尔登堡以少有的谦恭语调介绍道:“这位是帝国安全总监卡尔德曼先生,他带来了帝国对你的问候。”
马耶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甚至不正视对方一眼,似乎进来的不是人类,而是两个异物。
尽管被无视,卡尔德曼并不生气,他以平淡的语调说道:“马耶翰博士,早已听说你的大名,以一己之力,对抗帝国的体制,并成为学生运动的导火索,博士性格之顽强、言辞之激烈实属罕见,却不幸身陷囹圄,令人叹息啊!”
马耶翰用眼睛扫视了这位久闻其名的帝国安全总监,卡尔德曼身材高挑,手臂很长,手指细长,脸部瘦长,鼻梁高耸,鼻头呈鹰钩状,屁股凸出,运动员般健壮的身体,一双小眼睛放射出锐利的目光,显示出其既有行动果断、冷酷无情的性格,又有女性化的阴柔、耐心细致的一面,众多的特点汇于一身,构成了帝国总监的多面性。面对不同的场景、不同的人,表现出不同的性格特征,时而温柔体贴,时而冷若冰霜,时而暗藏杀机……马耶翰脑中不禁浮现出一条眼镜王蛇的形象,长长的身躯,褐色的身体,黑色的线状条纹,敏捷而机警的头部。
“久闻帝国总监的大名,禁锢舆论传媒,抓捕异见人士,镇压学生示威,都是你干的吧。卡尔德曼先生,今天屈尊来到这阴暗、潮湿的监牢,不是只为来发感慨吧?”马耶翰说。
“博士的言辞还是那么犀利,鄙人不过是执行帝国的命令,以往那些行动,并非出自本人所愿,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卡尔德曼说道。
“真是冠冕堂皇啊!老虎吃了人,不会说自己是出于生存的无奈,总监却在实施了一系列罪行后,辩白自己是无辜。”马耶翰说。
“博士,人来到这个世上,是在扮演适合自身的角色,如博士般慷慨激昂、为民请命的角色,鄙人也想试一试,然而命运不允许,我只能充当在人们看来是恶人,而实则对帝国是守护者的角色。其实我和你都是有抱负和担当的人,只是命运的安排,让我们成为两个不同道上的人,为什么不能抛弃成见,为了维系莱卡纳的未来而走到一起呢?”卡尔德曼说道。
“总监大人,你所谓的莱卡纳的未来,不过是维护帝国对莱卡纳人民的压迫和统治,在你们眼中,人民争取自由就是对帝国安全的威胁。我和你注定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没有任何共同的目标,只能是对立的两极。”马耶翰说。
“依博士的过人才华,完全可以成为帝国的栋梁,何必在这里受折磨呢?只要你愿意,我会在总督面前游说,推荐你担任教育大臣,条件是博士写一个悔过书,承认自己的过失,帝国将既往不咎,还可以受到人们的尊敬。”
“总监大人,用富贵荣华引诱我,让我背叛自己的理想,成为帝国的附庸和傀儡,可惜你的愿望终究要落空。即将到来的灾难,必将终结帝国在莱卡纳的存在,你们的统治机器将化为灰烬,莱卡纳人民独立的旗帜必将飘扬!”马耶翰以激扬的口吻说道。
“博士,可惜这一天你是无法见到的。”卡尔德曼脸色骤变,目光中露出一股杀气,“对那些威胁秩序和安全的人,帝国是不会手软的。”
“好吧!送我上路吧。”马耶翰背过身去,不再搭理对方。卡尔德曼喃喃地走出了牢房,剩下卡尔登堡和两个彪悍的看守,押解着马耶翰走出了黑暗的牢房。马耶翰拖着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都十分费力,他感觉自己的所有念想都不存在了,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眼前的世界仿佛与己无关,面临的将是未知的另类世界。
①马耶翰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