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抬起头,嘴唇嗫嚅了几下,声音有些发紧:“夫君……咱们家,米缸……快见底了。”
陈平安眉头微蹙,迈步进了偏屋,径直走到那半人高的陶土米缸前。
伸手揭开沉实的木盖,缸底只剩薄薄一层泛黄的糙米,已能清晰看到底部粗砺的陶壁。
他探手进去量了量,米的深度不足一指。
粮食,终究是告罄了。
此事其实在他预料之中。
先前他孑然一身,这些米省着点,或许还能对付两三日。
如今,家中添了两口人,虽则小蝶煮粥时已刻意多加水、少放米,可坐吃山空,这是必然的结果。
这也正是村里多数人家,除了他因故不得不如此外,大多只肯接纳一个流民女子的缘由。
多一人,便多一张耗粮的嘴。
尤其是在这租庸沉重,年景不算丰稔的光景下,每一粒粮食都金贵得很。
“这些米,还够煮一顿粥的吧?”陈平安声音依旧平稳,“晚些我出去寻个出路,总不至于饿死。”
“嗯,一切但凭夫君做主。”
柳晴儿轻声应着,走上前,温顺地握住陈平安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
“我……我认得几种野菜,”小蝶忙接口道,“一会儿就去后山转转,若能寻些回来,掺和着也能多顶一两日。”
话虽如此,两女心中却同样沉重。
她们的存在,无疑加重了这个本就拮据之家的负担。
若粮食问题无法解决,依着这世道的常理,保不齐陈平安会选择将她们送返,或是转予他人。
到那时,命运又将飘向何方?
思及被分发前那些胥吏冷漠的目光与流离途中的艰辛,二女便不由心生寒意。
至于陈平安口中的“办法”,两女心下多少有些怀疑。
他一个刚愈的书生,能有何立竿见影的弄粮妙法?
但此刻,除了相信这位似乎与众不同的夫君,并尽力做好分内之事,她们别无选择。
粥很快煮好了。
小蝶小心翼翼地将粥盛出,先将那碗米粒稀疏、汤水清可见底的,放在了陈平安面前的粗木桌上。
陈平安低头看去,碗中汤水几乎能映出眉目。
所谓的粥,实在名不副实,几乎与米汤无异。
他的目光扫过空了大半的米缸,生存的危机已迫在眉睫,不容回避。
小蝶与柳晴儿则默默垂手,侍立在他身后,脸上带着窘迫与不安。
为妻妾者,不能让夫君吃饱,在这年月,便是失职。
陈静默片刻,淡声道:“都别站着了,坐下一起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谋生。”
小蝶有些犹豫,怯生生回道:“夫君,村里规矩,需得您先用毕,我们才能……”
陈平安微一皱眉,打断她:“既入我门,便守我家规。在家中,我的话就是规矩。”
“往后若无外客,饭食皆同席。坐下吧!”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两女略显苍白和忧切的脸,语气放缓:
“放宽心。只要你们安守本分,用心持家,我陈平安在此立言,绝不会将你们送人。”
“有我一口吃的,断不会让你们只喝汤水。”
这话语掷地有声,柳晴儿和小蝶俱是身躯微震,对视一眼,眼中满是震惊与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
在这视女子如附属,可随意转赠的年代,陈平安的承诺显得如此珍重。
自家的这位夫君,似乎真的与她们听闻或想象中的男子,大不相同。
小蝶鼻尖一酸,赶忙低下头,快步走到锅边,盛了两碗几乎尽是清汤的粥,小心摆在桌上。
三人默默用了这顿清汤寡水的朝食。
膳毕,陈平安理了理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旧布袍,对两女吩咐道:
“我需进城一趟,购置些紧要物件,也顺道看看有无谋生的路子。”
“此去或许需两日方能回转。缸中余米,你们仔细计量,应能支撑两日。”
他如今身负神力,无论是去码头做力夫,还是寻些别的短工,总能在城里找到换钱的活计。
同时,这一夜之间身体的剧变,也需一个合理的由头。
此番进城,正可作个遮掩。
村里见识有限的郎中,与城中“医术高明”的大夫,其间的差距,足以让村人自行补全他康复的缘由。
小蝶用力点头,像是给自己打气般道:“夫君放心,我和晴儿姐姐定会守好家门,等您回来。”
陈平安对她们的乖巧颇感欣慰,轻轻颔首。
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心收着的旧钱袋,从中数出些铜钱,略一迟疑,再添了几枚。
“这里是二十钱,”他将这串尚带体温的铜钱放入柳晴儿微凉的掌心,“家中若有急用,或是短缺什么日常物事,你斟酌着添置。”
柳晴儿手微微一颤。
二十钱,在这物价腾贵,战事频仍的年头,或许不算巨资,省俭着也仅够一个寻常人家十日的嚼谷,但得来却极为不易。
她心知,这很可能是陈平安手中大半的积蓄,是他先前被迫参与那些近乎送死的徭役或预备征召换来的卖命钱。
如今,他将此交予她执掌,这份信任,重于千钧。
“夫君放心,晴儿必不负所托。”
她盈盈一拜,声音虽轻,却透着郑重的承诺。
陈平安又嘱咐了几句“关好门户”、“谨慎火烛”之类的话,这才转身,踏着逐渐明亮的晨光,离开了这个刚刚组建,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家。
陈平安走在村中的土路上,手中紧紧捏着钱袋里仅剩的八十枚铜钱。
这些钱,是家里最后的底子,必须用在刀刃上,换取最能解决眼下困境的物资。
首先是粮食。
除此之外,他心中还存着另一个念头:看看城中有没有什么机遇。
无论是短工、长工,还是其他什么营生,必须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进项。
否则,这八十钱的购买力,即便能暂时缓解眼前的困窘,也如同无根之水。
没有源头活水,坐吃山空,很快便会再次见底。
所谓花钱如流水,莫过于此。
这个家,经不起第二次断粮的打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