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华律师事务所”——关门了。
小元爷看到那牌子掉在地上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是,这才开了三个月不到,就这么黄了?”
江若霖叹了口气:“租金太贵了……我本来以为我很快能接到案子的,那些钱交了三个月,剩下的又给我房租交了半年,本以为后面会很宽裕的,谁知道……”
小元爷也没话说,上海这地境确实是寸土寸金,还好他的算命铺子不要钱。
“那你打算怎么办?回老家,不干了?”
江若霖摇摇头:“那不至于,我师父愿意让我在律师公会那边借个办公室,那边同事也多,还能学习呢。”
“这么好,免费?”
“收点座位费,不多,这个我还能负担。”
小元爷点点头,没有再说。
深秋的雨丝裹着寒意,斜斜打在律师事务所的玻璃窗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迹。
江若霖攥着刚整理好的证人名单,指尖泛白,指腹把纸边蹭得发毛——她昨晚熬到后半夜,把崔文莉提过的同乡、舞厅服务生的名字都列了出来,还在每个名字旁标注了可能的突破口,此刻却没半分底气。
搬来律师公会这边虽然不用为租金发愁,但,她要面对另一件事——抬头不见,低头见。
刚推开门,她就撞进刘律的目光里。
他正坐在红木椅上摩挲着青瓷茶盏,指腹反复蹭过杯沿的冰裂纹,茶烟袅袅缠着他眼底的冷意。
见江若霖进来,他眼皮都没抬,只嘴角勾起一抹淡得近乎刻薄的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反而让眼尾的细纹都透着凉。
“听说你把崔文莉那案子接了?”刘律的声音没什么温度,茶盏盖轻轻磕在杯沿,“什么案子都接啊?江若霖,你入行才多久?”他终于抬眼,眼尾斜斜扫过来,目光像沾了冰的针尖,“他沈敬尧是什么人?上海滩的石头你也敢搬?这案子,你能接得住吗?”
江若霖捏着名单的手紧了紧,指节泛青,喉结动了动:“师父,崔文莉是被冤枉的,她……”
“冤枉?”刘律打断她,突然把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水渍溅出一点,落在红木桌面上洇开深色的印子,“上海滩的冤屈多了去了,你管得过来?你以为接个有争议的案子就能挣功名?我看你是分不清轻重,迟早把自己搭进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若霖手里的名单,眼神里的嘲讽更浓,“就凭你这张纸,能让沈敬尧低头?别在我这儿说这些,我丢不起这个人。”
江若霖僵在原地,后背竟渗出一层薄汗,那汗沾着衬衫贴在皮肤上,凉得刺骨。她原本想说“同为女人,我想帮她”,可话到嘴边又卡住——刘律的冷嘲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最初的热乎劲,连反驳的力气都变得稀薄。
直到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那阵嘲讽的凉意还贴在脊骨上,让她走每一步都觉得沉重。
她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单薄的身影拦住——是崔文莉。
她头发乱蓬蓬的,额前的碎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眼角带着红血丝,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
她怀里紧紧攥着那块蓝布手帕,帕角都被揉得起了毛,原本看向江若霖时总带着点怯生生的期待,此刻却全浸在怨怼里,像淬了毒的针。
“江律师,你到底行不行啊?”崔文莉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我等了快半个月,你连个作证的人都找不到!现在舞厅里的人都骂我,房东说再有人来闹就赶我走,连巷口的早点摊都不卖给我了!”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突然尖起来,唾沫星子都溅到江若霖手背上,“是不是你根本没本事?你当初说能帮我,是不是就是为了自己出名?现在倒好,我被沈敬尧逼得活不下去,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江若霖的心像被钝刀子割,明明这半个月她跑遍了舞厅、弄堂,甚至去纱厂门口等过崔文莉的同乡,可此刻所有的辛苦都被那句“都是你造成的”碾碎。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我还在找证据”,可看着崔文莉通红的眼睛,话却堵在喉咙里——她知道崔文莉快被逼疯了,可这份把所有错都推到自己身上的埋怨,还是让她鼻子发酸。
没等她再说什么,崔文莉就猛地转身跑了,蓝布手帕的边角在风里晃了晃,留下一句带着哭腔的“我真是瞎了眼才信你”。
江若霖站在雨里,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手里的名单突然变得千斤重。
她没敢歇,下午又去了舞厅。服务生小李上次还肯跟她躲在后台说两句,这次见她来,头也不抬地往杂物间钻,被她拦住时,脸涨得通红,手都在抖:“江律师,你别找我了!沈少爷的人昨天还来舞厅,说谁帮你作证,就让谁在上海待不下去!”
他话没说完,就被领班一把拉走,临走前还冲她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无奈,那眼神像在说“你别再折腾了”。
江若霖又去了崔文莉住的弄堂,想找之前那个骂过崔文莉的大妈问问情况——哪怕能多知道一句谣言的来源也好。
刚走到巷口,就听见几个妇人凑在门楼下嘀咕,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飘进她耳朵里:“就是她啊,还想帮崔文莉打官司,我看是想出名想疯了!”“可不是嘛,沈少爷的人她也敢惹,到时候自己都要栽进去!”“说不定她跟崔文莉是一路人,不然怎么这么上赶着?”
那些话像小石子似的砸过来,江若霖脚步一顿,猛地抬头,正好对上那几个妇人的目光——她们非但没避开,反而故意抬高了声音,眼神里的轻视像针一样扎过来,有人甚至用帕子捂了捂鼻子,仿佛她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江若霖攥紧了手里的名单,指甲掐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可她没力气反驳,连往前走的勇气都没了。原来想帮人,也会被当成“异类”,连呼吸都带着委屈的闷痛。
天色渐渐暗下来,弄堂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孤零零的叹号。江若霖沿着墙根慢慢走,口袋里的名单被揉得皱巴巴的,师父的冷嘲、崔文莉的怨怼、旁人的白眼,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住她的胸口,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发闷。
风裹着雨丝吹过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突然想起接案那天,自己对着镜子说“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样子——那时候的自己,眼里有光,现在却只剩下一片冰凉的迷茫。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接下这个案子,是不是真的错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狠狠掐灭了。
她想起崔文莉攥着蓝布手帕、站在她事务所门口时那双含着泪却强撑着不肯掉下来的眼睛。
没错,她是没本事,没经验,可她要是也退缩了,崔文莉就真的完了。这口气,她必须争下去,哪怕只是为了证明,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世道里,还有那么一点点讲道理的可能。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天已经黑透了。楼道里没有灯,她摸黑掏出钥匙,手指冻得有些僵硬,试了几次才插进锁孔。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带着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竟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
然而,这安心只持续了一瞬。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晕染得模糊的霓虹灯光,她看见会客的椅子上,大剌剌地坐着一个人影。
是郑木兰。
这位大小姐今天换了身鹅黄色的洋装,在这灰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扎眼。她似乎等了有一会儿,正百无聊赖地晃着那双穿着精致皮鞋的脚,手里还把玩着江若霖桌上那支廉价的钢笔。
“若霖!你可算回来了!”郑木兰一见她,立刻跳了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仿佛不是在这寒酸的小公寓,而是在什么高级舞会现场逮到了她。“我都等你半天了!”
江若霖累得眼皮都在打架,实在没精力应付这位过于活泼的学姐。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学姐,你怎么在这?”
郑木兰拍了拍她的破门:“我本来在外面等你的,可你这门太烂,用点力就不行了,下次我给你换个好的!”
江若霖没心情管这个:“有事?”
“当然有事!还是大事!”郑木兰凑近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但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你那个案子,崔文莉的,是不是卡住了?找不到证人?”
江若霖心里一沉,脸上难免露出挫败和尴尬。
这事连郑木兰都知道了?
郑木兰却像是没看到她的难堪,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带着一种天真:“我早就说嘛,你跟那些底层人讲道理是没用的!他们怕沈敬尧怕得要死,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舞女出头?”她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得意,“所以,我帮你想到办法了!”
江若霖愣了一下:“什么办法?”
“登报啊!”郑木兰双手一拍,仿佛宣布什么了不得的创举,“我们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登到报纸上!让全上海的人都看看沈敬尧是个什么货色!用舆论压死他!我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江若霖听得目瞪口呆。
登报?把事情闹大?这……这简直是……
“胡闹!”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疲惫和震惊而有些沙哑,“木兰,这是打官司,不是儿戏!没有确凿证据就登报,沈敬尧反手就可以告我们诽谤!到时候别说帮崔文莉,连我们自己都得搭进去!”
郑木兰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激烈的反对,脸上的兴奋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泼了冷水的委屈和不悦:“怎么就是胡闹了?我在法国见过很多这样的!舆论的力量很大的!难道就任由沈敬尧欺负人吗?”
“不是任由他欺负,是要用法律的手段!”江若霖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耐心快要耗尽,“我们现在缺的是证据,是能在法庭上站住脚的东西!登报除了激怒他,让他更有防备,甚至反过来咬我们一口,有什么用?”
“那你说怎么办?!”郑木兰也来了脾气,声音拔高了些,“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干等着吗?我看你就是胆小!”
“我不是胆小,我是要负责任!”江若霖也提高了音量,多日积压的委屈、疲惫和压力在此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木兰,我知道你是好心,可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这是上海滩,不是巴黎!沈敬尧有钱有势,我们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你懂吗?”
两个女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对峙着,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衬得室内的寂静更加压抑。
郑木兰气鼓鼓地瞪着江若霖,胸脯起伏着,显然觉得自己的好意被当成了驴肝肺。
江若霖看着她那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模样,一股无力感深深攫住了她。她颓然地坐到自己的旧椅子上,手指插进头发里,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学姐……谢谢你。但这件事,真的不能按你的方法来。让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郑木兰看着好友瞬间垮下去的肩膀,和那掩饰不住的憔悴,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心疼和……不甘。
她撇了撇嘴,没再争辩,但眼神里却闪过一抹倔强,显然并没完全放弃她那个“登报”的念头。
就在这时,公寓那扇不怎么隔音的门,被人从外面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打断了室内凝滞的气氛。
江若霖和郑木兰同时一怔,看向门口。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
江若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扬声道:“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头还沾着些许未拍干净的雨珠。来人面容清俊,神色平淡,不是小元爷又是谁?
他手里没拿他那套算命的家什,只拎着一个小油纸包,隐隐散发出食物的香气。
“小元爷?”江若霖有些意外。
郑木兰的眼睛却瞬间亮了,刚才的不快瞬间抛到九霄云外,像只看到新奇玩具的猫,几步就凑到了小元爷面前:“呀!是你!算命的小元爷!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小元爷的目光在江若霖疲惫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旁边一脸兴奋的郑木兰,最后落回到江若霖身上,语气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起伏的调子:“路过。看楼上这灯还亮着,顺便给你带了点吃的。”
他把油纸包放在桌上,是还温热的生煎馒头。
然后,他才像是刚看到郑木兰一样,微微颔首:“郑小姐也在。”
江若霖看着那包生煎,又看看突然出现的小元爷,心里莫名地安定了一丝。她没问他是怎么“路过”到这偏僻地方的,只是低声道:“谢谢。”
小元爷没接话,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江若霖桌上那份被揉得皱巴巴的证人名单上,淡淡开口:“路走不通的时候,不妨换个方向想想。”
江若霖心头一动,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小元爷却不再多说,只是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旁边正竖着耳朵听的郑木兰,然后对江若霖道:“有些证据,未必需要人站出来说。”
他顿了顿,留下一个近乎缥缈的暗示。
“活人怕事,死物……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