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的夜,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却压不住偏厅内翻涌的暗流。
江若霖站在八仙桌旁,指尖轻轻摩挲着纸上圈出的三个嫌疑人名字——万和春、赵德彰、贾志明,目光沉静如深潭。
小元爷靠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眼神却死死盯着端坐不动的贾志明,仿佛要从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几分破绽。
刘昱坐在沙发上,脸色比之前更加阴沉,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不自觉地敲击着膝盖,显然早已对这桩牵扯甚广的案子满心忌惮,只盼着能尽快平息,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
约莫半个时辰后,赵福急匆匆地赶回偏厅,额角带着细密的冷汗,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和几张纸,躬身对赵德彰道:“老爷,调查有结果了。”
赵德彰猛地站起身,沉声道:“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乱世之中,赵氏航运能在上海滩立足,靠的就是“稳”字,一旦此事闹大,不仅生意会毁于一旦,家族也可能万劫不复,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回老爷,”赵福先看向贾志明,语气带着一丝谨慎,“我们询问了宴会厅的侍者和几位宾客,贾代理在案发前后,确实有过一次离席。大约是在仆人第一次呼喊老爷之前,贾代理说去洗手间,离开了约莫一刻钟才返回。这段时间,足够他往返后院露台附近。”
贾志明脸色微变,立刻辩解道:“我只是去洗手间,路上遇到了一位朋友,闲聊了几句,所以耽误了时间。这不能说明什么!”
“那位朋友是谁?”江若霖立刻追问,“我们可以核实。”
贾志明眼神闪烁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是……是一位洋行的朋友,他已经被安排到客房休息了。”
“那就请赵管家去请那位朋友过来一趟,核实一下贾代理的说法。”江若霖不容置疑地说。
赵德彰点了点头,赵福立刻转身离去。
贾志明的脸色更加难看,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指节微微发白。
刘昱此时终于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不耐:“江律师,核实清楚即可,不必过于张扬,免得惊扰了其他宾客,反而让事情更难收场。”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只想尽快确定凶手,私下处理,不愿把动静闹大。
“继续说。”赵德彰没有理会刘昱的暗示,目光依旧紧紧盯着赵福,他必须掌握所有细节,才能制定出最稳妥的解决方案。
“是,老爷。”赵福打开手里的布包,里面是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和几张照片,“我们搜查了张贵的房间,找到了这个笔记本和这些照片。笔记本里记录了张贵入职后的一些事情,还有几笔不明来源的收入记录,其中一笔是沈少爷给他的,金额与沈少爷之前所说的买通费一致。另外几笔,金额较大,但没有注明来源。”
他将笔记本递给江若霖,又拿出那几张照片:“这些照片,除了李小姐的不雅照片外,还有几张是赵氏航运仓库的照片,照片上隐约能看到一些木箱,上面标注着‘医疗器械’,但仔细看,木箱的尺寸和重量,不像是普通的医疗器械。还有一张照片,是贾代理和一位陌生男子在仓库外交谈的场景,时间是三天前晚上。”
江若霖接过笔记本,快速翻阅起来。
张贵的字迹潦草,却记录得很详细。他在笔记中提到,贾志明推荐他入职时,曾私下嘱咐他,让他留意赵氏航运的文件,尤其是与日本商社合作的相关资料,一旦发现异常,立刻向贾志明汇报,并承诺会给他丰厚的报酬。
笔记中还提到,他在整理文件时,发现赵氏航运与日本商社的合作,并非普通的航运业务,而是在走私军火!那些标注着“医疗器械”的木箱里,装的全是枪支弹药,目的地是东北的日军驻地。
张贵还在笔记中写道,他发现这个秘密后,既兴奋又恐惧。
兴奋的是,他抓住了贾志明和赵德彰的把柄,可以借此勒索更多的钱财;恐惧的是,一旦事情败露,他肯定会被灭口。
所以,他一边假意按照贾志明的指示,收集相关资料,一边偷偷拍下仓库的照片,作为自保的筹码。
他还提到,他曾私下联系过一位报社记者,想将这个秘密曝光,换取一笔巨款,然后离开上海,但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发生了坠楼事件。
看到这里,江若霖的心脏猛地一沉。
原来,张贵的死,根本不是因为勒索李小姐或偷取通行证,而是因为他发现了赵德彰和贾志明走私军火的惊天秘密!
通行证只是一个幌子,赵德彰之所以如此看重通行证,甚至不惜扣押所有宾客,就是为了掩盖走私军火的真相——通行证上的航线,正是走私军火的秘密航线,一旦落入他人手中,很可能会顺着航线查到仓库,曝光整个走私计划。
“这些照片和笔记本,是真的吗?”赵德彰的脸色黑如锅底,死死盯着贾志明,眼神里满是愤怒和杀意。
他可以容忍贾志明的野心,却绝不能容忍贾志明的鲁莽,让张贵这个小人物,差点毁了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
贾志明的脸色彻底变得惨白,他看着那些照片和笔记本,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事到如今,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他再怎么狡辩,也无济于事。
“老爷,还有一件事。”赵福继续说道,“我们询问了李小姐的女佣,女佣证实,李小姐案发后确实一直待在房间里,没有出去过。所以,李小姐的嫌疑可以彻底排除。”
李锦兰松了一口气,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她连忙站起身,对赵德彰道:“赵老爷,既然我的嫌疑已经排除,能不能让我先离开?我实在是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急什么!”赵德彰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事情没解决之前,谁也不能离开。等事情处理完,我自然会放你们走,还会给你们丰厚的补偿,让你们保守今晚的秘密。”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李锦兰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只能重新坐下,眼神里满是恐惧和不安。
“另外,我们还调查了万经理。”赵福看向瘫坐在椅子上的万和春,“万经理在案发时,虽然与孙小姐在长廊,但孙小姐说,万经理听到张贵坠楼的声音后,曾借口去洗手间,单独离开过约莫五分钟。不过,根据我们的调查,万经理当时确实是去了洗手间,并没有去后院露台附近。而且,万经理挪用公款的事情,张贵并不知情,他只是想收买张贵偷取通行证,并没有杀张贵的理由。所以,万经理的嫌疑也可以基本排除。”
万和春抬起头,眼神空洞,他知道,就算自己不是凶手,挪用公款的事情败露,他也难逃一劫。
赵德彰绝不会放过他,只是现在赵德彰忙着处理贾志明和走私的事情,暂时没空对付他而已。
就在这时,赵福带着一位穿着西装的洋行商人走进了偏厅。
那位商人看到满厅凝重的气氛,不禁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赵老爷,您找我有事?”
“这位先生,”江若霖看向那位商人,语气平静地说,“请问案发前后,你是否与贾代理在洗手间附近闲聊过?”
那位商人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语气肯定地说:“没有啊。我当时一直在宴会厅里,和几位朋友喝酒聊天,根本没有去过洗手间,也没有见过贾代理。贾代理是不是记错了?”
此言一出,贾志明的脸色瞬间变得毫无血色,他猛地站起身,想要冲出去,却被早已准备好的家丁死死按住。
“放开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赵德彰,你也脱不了干系!走私军火是我们一起商量好的!你要是敢动我,我就把所有事情都捅出去,让你赵氏航运彻底完蛋!”
“闭嘴!”
赵德彰怒吼道,眼神里满是杀意:“你以为我会怕你的威胁?在上海滩,我想让一个人消失,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杀贾志明的时候,贾志明说的话虽然是威胁,但也提醒了他——贾志明很可能还留了后手,一旦杀了贾志明,后手被触发,事情还是会败露。
刘昱此时立刻站起身,走到赵德彰身边,低声道:“赵老爷,冷静点。现在杀了他,只会徒增麻烦。贾志明既然敢威胁你,肯定是留了后手,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他的后手,销毁证据,然后再处理他。而且,今晚这么多宾客都在这里,一旦贾志明死了,或者事情闹到巡捕房,对赵氏航运的声誉影响太大了,得不偿失。”
刘昱的话正好说到了赵德彰的心坎里,他点了点头,示意家丁把贾志明押到旁边的空房间看管起来,然后对赵福道:“福管家,你立刻派人去查,贾志明在上海有哪些朋友和落脚点,尤其是他提到的那个‘后手’,一定要尽快找到,把证据夺回来,绝不能让证据落入他人手中。另外,再派人去仓库,把那些‘货物’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销毁所有相关的文件和记录。”
“是,老爷,我马上去办。”赵福躬身应下,立刻转身离去。
偏厅内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压抑。
沈敬尧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脸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又带着几分忌惮:“赵伯伯,没想到你和日本人还有这种合作。不过,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等事情处理完,你让我离开就行,我对你们的‘生意’没兴趣。”他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也知道走私军火是掉脑袋的重罪,只想尽快脱身,避免被牵连。
“放心,沈贤侄。”赵德彰看向他,语气缓和了一些,“只要你保守今晚的秘密,我不仅会让你离开,还会给你一笔钱,算是对你今晚受到惊吓的补偿。另外,你之前想要的航运通行证,等事情平息后,我会让福管家给你送一份过去,算是我给你父亲的一点心意。”
沈敬尧眼睛一亮,连忙道:“赵伯伯果然大气!您放心,我肯定会守口如瓶,今晚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
江若霖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不禁有些无奈。
她原本以为,查明真相后,凶手会受到法律的制裁,正义会得到伸张。但她忘了,这是乱世,法律在权势和利益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赵德彰作为上海滩的航运巨头,有足够的能力和势力,将这件事彻底掩盖下去,让一切都恢复到表面的平静。
刘昱走到江若霖身边,压低声音道:“江律师,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凶手就是贾志明。现在赵老爷已经在处理后续的事情了,我们作为律师,职责已经完成。接下来,你只需要拿到赵老爷承诺的赏金,然后离开这里,把今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记住,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在上海滩,多管闲事,只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江若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她知道刘昱说得对,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实习律师,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势力,去对抗赵德彰这样的豪门,强行伸张正义,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且,她确实需要那笔赏金,来维持自己的生计,继续在上海滩打拼。
小元爷走到江若霖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江大律师,别想太多了。乱世之中,能保住自己,拿到该拿的钱,就已经很不错了。正义这种东西,有时候,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从油锅里找到的宽永通宝,和从贾志明鞋底抠下的淤泥:“这些证据,现在已经没用了,我们还是把它们处理掉吧,免得留下后患。”
江若霖点了点头,接过那枚铜钱和淤泥,走到窗边,将它们扔进了窗外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