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元爷给江若霖展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视角。
捧人是要钱的!
真金白银砸下去了,有名气了,开始装清高了。
“别的不说,就沈敬尧那货吧,花钱方面还是可以的,你想他当初都能给一个小偷这么多,面对崔文莉这种有点姿色的,肯定是愿意多花点的……”小元爷站着说话自然是不腰疼。
江若霖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她只说,凡是要看证据。
她真就照着法学院教的那套,开始四处搜集证据。像只没头苍蝇,在这偌大的上海滩乱撞。她去找舞厅那些服务生,人家要么支支吾吾说“记不清了”,要么干脆避而不见。她去找弄堂里那些指指点点的邻居,先前骂得最凶的那个大妈,隔着门缝甩出一句:“江律师,我们都是小老百姓,惹不起事的呀!”砰地一声,门关得比棺材板还严实。
唯一一个肯多说几句的,是崔文莉在南通乡下的同乡,也在纱厂做工。她私下里拉着江若霖,义愤填膺:“文莉不是那样的人!都是那个沈少爷污蔑!”可当江若霖提出希望她出庭作证时,那姑娘脸瞬间白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的,不行的!我还要在纱厂做工,我还要活命的呀!让人知道是我说的,我还怎么在上海待?”
江若霖带着满身疲惫和一脸挫败感来找小元爷吐槽时,对方正蹲在城隍庙边上啃烧饼。她大概以为对方会安慰她,或者至少,会附和她对世态炎凉的愤慨。
小元爷没有。
他啃完最后一口烧饼,拍了拍手上的芝麻屑,慢悠悠地说:“我早告诉过你了。这世道,公道有时候比不上两块银元实在,良心比纸还薄。”
她瞪了下,眼圈有点红,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小元爷,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好听的?”小元爷嗤笑一声,“好听的能帮你打赢官司?能堵住沈敬尧的嘴?江律师,醒醒吧,你现在缺的不是道理,是能摆在法官面前,让他不得不认的‘铁证’。”
“可我到哪里去找铁证!”她几乎是在低吼。
“那是你的事。”小元爷站起身,掸了掸长衫,“我是算命的,不是包赢官司的讼棍。”
看着她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对方终究还是心软了一点,补了一句:“证人不肯站到台前,你就不会找找别的路子?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她愣在原地,若有所思。
而小元爷揣着刚到手还没捂热的几枚铜板,溜达着往他的“卦摊”走。今天天气不错,适合忽悠……哦不,适合为迷茫的众生指点迷津。
他的卦摊设在一条相对清净的弄堂口,背后是家书寓,偶尔能听到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苏式评弹,倒是别有一番情致。刚摆好那几枚磨得油光锃亮的乾隆通宝,以及那幅半旧不新的“铁口直断”布幡,一辆锃亮的黑色雪佛兰轿车就毫无征兆地停在了巷口。
这车,这派头,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先伸出来的是一只踩着精致小羊皮高跟鞋的脚,然后是窈窕的身影。一位穿着最新式样西洋裙装的年轻小姐下了车,她约莫二十三四岁,烫着时髦的卷发,面容姣好,眉眼间带着一股被娇养出来的、不加掩饰的鲜活与……嗯,大概是无聊。
她好奇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目光很快锁定在这小小的卦摊上,然后径直走了过来,高跟鞋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算命的?”她开口,声音清亮,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但语气里的那股子居高临下,藏都藏不住。
小元爷抬了抬眼皮,没起身:“小姐想问什么?姻缘,财运,还是家宅平安?”
她在小马扎前站定,也没嫌脏,就那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以及好奇得看着摊上的家伙事。“他们都叫你小元爷?说你算得挺准?”
“混口饭吃,准不准的,小姐算一卦不就知道了?”小元爷语气平淡。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姐,他见得多了,多半是一时兴起,寻个新奇。
“有点意思。”她笑了笑,自顾自地在这摊位前那个给客人准备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裙摆拂过地面,她也毫不在意。“那你就给我算算,我最近……嗯,会不会遇到什么有趣的人,或者有趣的事?”
小元爷这才正眼看向她。她的面相极好,眉目疏朗,鼻梁挺直,是典型的富贵无忧之相,但眉梢眼角又带着一丝不拘的英气,不是那种只会闷在闺房里的传统小姐。小元爷装模作样地让她伸出左手,看了看她的掌纹,又拿起那几枚铜钱,煞有介事地摇了一通,撒在摊开的红布上。
盯着卦象看了半晌,小元爷慢悠悠开口:“小姐出身富贵,自幼顺遂,然心气颇高,不喜拘束。近期嘛……嗯,恐有口舌之争,但无大碍。反而会遇一贵人,此人与水有关,或姓中带水,或职业与水相关,能解小姐一时烦闷。”
这话纯属江湖套路,三分观察,七分瞎蒙。富贵显而易见,“心气高不喜拘束”从她言行能看出几分,“口舌之争”是富家小姐常有的琐碎麻烦,“贵人带水”更是宽泛,江、河、湖、海,甚至职业沾点边的都能往上靠。
没想到,她听完眼睛却是一亮,非但没有质疑,反而显得更加兴奋:“呀!真有点门道!我昨天刚跟我爹为了不去相亲的事吵了一架,可不是口舌之争么!贵人带水?难道是说若霖?”
若霖?江若霖?
小元爷心里咯噔一下,不会这么巧吧?
还没等细想,她就自来熟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郑木兰,郑家花园的那个郑。我刚从法国回来没多久,闷都闷死了!还是上海有意思!”她说着,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秘密似的:“小元爷,你……真的能通灵吗?能不能看到别人的前世今生?”
小元爷看着她那双充满好奇和……某种天真探索欲的眼睛,心里有点好笑。这位大小姐,怕是把我当成了西洋镜或者什么新奇玩具了。
“郑小姐说笑了,”他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卜卦占卜,窥的是天机一线,探的是命运轮廓,与西洋那套通灵之说,并非一途。”
“那也很厉害了啊!”郑木兰的兴致丝毫未减,“那你再给我算算,我那个好朋友,就是江若霖,她最近接的那个案子,能赢吗?”
果然是她!江若霖那个她提过一嘴的、留学法国的富家小姐朋友!
小元爷心里念头急转,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郑小姐,卦不算空,一事一卦。您刚才问的是自身运程。”
“钱不是问题!”她立刻从精致的手袋里掏出一枚亮闪闪的银元,啪一声拍在摊位上,“够不够?快给她算算!”
那银元的光泽,几乎晃瞎了小元爷的穷眼。他强忍着立刻伸手去拿的冲动,维持着高人风范,沉吟道:“这个……牵扯他人,因果颇重啊。”
她又拍出一块:“再加一块!”
“……也罢,看你心诚。”小元爷迅速将两块银元扫入袖中,动作流畅自然。“江律师此人,正直刚毅,有心为民请命,然则……”他故意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
“然则什么?”郑木兰果然急了,“是不是很难?我就知道!那个沈敬尧不是好东西!若霖就是太傻了,非要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案子!”
“然则,时运未至,阻力重重。”他继续用玄乎的语气说道,“证据难寻,人心难测,如陷迷雾。需有贵人相助,另辟蹊径,方可见得一线生机。”
这完全是照着实情说的,只不过套了层玄学的外衣。
郑木兰却听得连连点头,看小元爷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活神仙:“对对对!她说现在谁都找不到肯作证的人!小元爷,你说得太准了!那贵人是谁?是不是就是我?”她指着自己,一脸期待。
小元爷看着她那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冲上去跟沈敬尧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姑娘……有点意思。虽然骄纵,但心思单纯,而且够仗义。
“天机不可尽泄。”他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贵人是谁,自有定数。郑小姐只需顺其自然,该出手时,缘分自到。”
郑木兰没有得到确切答案,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盯着对方上看下看,忽然问道:“小元爷,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懂这些?跟那些白胡子老道士一点都不一样。”
小元爷心里暗道,我要是长得跟白胡子老道士一样,你郑大小姐还能有兴趣在这儿跟我聊半天?
“师门传承,不便多言。”小元爷拱了拱手,准备送客,“郑小姐,若无他事……”
“我还有事!”她急忙说,“我以后能常来找你算命吗?我觉得你算得特别准!比我在巴黎见的那些占卜师有意思多了!”
“……欢迎惠顾。”看在银元的份上。
她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临走前又回头冲小元爷嫣然一笑:“小元爷,我叫郑木兰,木兰花的木兰!你记住了哦!”
看着那辆雪佛兰载着这位突如其来的大小姐消失在巷口,小元爷掂了掂袖子里那两块还带着她体温的银元,心里五味杂陈。
江若霖那边焦头烂额,证据渺茫。
这边却凭空掉下来个“赞助商”,有点意思。
夜风拂过,带来书寓里若有若无的评弹声,唱的是:“人生在世,如春梦一场……”
小元爷收起摊子,裹了裹单薄的长衫。
梦不梦的不知道,他只知道,明天可以加个肉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