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之自然能感到这些话中夹杂的些许真诚关切。
他转身,再次朝众人郑重拱手,脸上依旧平静,甚至带一丝若有若无笑意:
“各位好意,逸之心领。只是这皇榜既揭,便无反悔之理。此去皇宫,自当尽力而为,逸之绝不后悔。诸位,告辞!”
他的镇定自若,反让周围喧闹平息不少。
这时,那两名一直如泥塑木雕般站立的锦衣卫侍卫动了。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锐利目光在顾逸之身上扫视一圈,似评估这年轻的揭榜者。
见顾逸之虽衣着朴素,但气度从容,眼神清澈坚定,不似狂悖之徒,便面无表情伸手,做“随我来”手势,声冰冷不带感情:
“这位先生,请!”
另一侍卫,则如演练无数次般,熟练从马鞍旁侧口袋再取出一卷一模一样黄绸皇榜,“唰”地展开,利落重新贴于告示栏。
顾逸之见状,嘴角微抽。
好嘛,看来朝廷对这“广纳贤才”之事,准备倒是“充分”,皇榜竟然管够……
摇头甩开无谓念头,顾逸之紧了紧肩上那请皮匠特制,画红色“十”字符号的药箱背带,不再理会身后那些或同情或嘲讽或担忧的纷杂目光,随那引路侍卫大步离去。
侍卫引他至街口停着的一辆青篷马车前,依旧是公事公办腔调:
“先生,请上车。马车会送您至宫门。”
“有劳军爷。”
顾逸之点头,掀帘弯腰钻进。
顾逸之靠微微颠簸车壁,闭目,开始在脑海细细梳理《青囊经》中关于调理元气、续命延年的诸多法门,及可能应对的各种复杂病症。
他心里清楚,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紫禁城,坤宁宫。
往昔庄重肃穆中透出几分温馨的皇后寝宫,此刻却被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笼罩。
宫人们个个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踏在薄冰之上,生怕发出一丝声响,触怒那正处于暴怒边缘的帝国主宰。
宫殿外的庭院中,十数位身着赤色官袍,或须发皆白,或年富力强的太医们乌泱泱跪了一地。
他们个个面色惨白如纸,汗出如浆,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官帽下的发髻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头皮上。
“废物!一群废物!”
如同受伤雄狮般的咆哮从殿内轰然传出,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此刻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在殿门口来回疾走。
他仅着一身寻常的褐色棉布袍服,脚上甚至趿着一双木屐,显是在极度焦虑中匆忙赶来,连仪容都顾不上整理。
“你们平时一个个不自诩神医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候,连咱妹子这点病都治不好!”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滔天的怒火与无尽的恐慌。
马皇后的病已拖了些时日,太医院用尽办法,病情却不见好转,反而日渐沉重。
今晨更是一度昏厥,气息微弱,这才彻底点燃了朱元璋积压已久的恐惧与愤怒。
“陛下息怒啊!”
为首的太医院院使,一位年过七旬,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
“非是老臣等无能,实在是……实在是娘娘凤体积劳已久,元气大亏。老臣等……回天乏术……”
“放屁!什么油尽灯枯!什么回天乏术!咱不信!咱妹子不能就这么走了!绝对不能!”
朱元璋猛地停步,一转头,看向一旁瘫坐在廊下台阶,双手捂脸,肩膀微耸的太子朱标。
“标儿!标儿!咱让你张帖皇榜寻医,人呢!怎么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
朱标抬起脸,那是一张与年龄不符,充满疲惫与悲伤的面孔。
眼圈红肿,脸上泪痕未干。
他声音沙哑地回道:
“父皇,皇榜……皇榜是今早才贴出去的,这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朱元璋暴躁地挥舞着手臂,眼中血丝密布,语气充满不容置疑的蛮横:
“再去催!不!传咱的旨意,把应天府内……不,把整个京畿之地,所有医生,全给咱抓来!一个一个试!”
“要是你母后有个三长两短,咱就让这全天下,再没一个医生能看病!”
这充满血腥气的话语,如同寒冬腊月的冰水,泼洒在每个跪地太医的心上。
他们丝毫不怀疑,这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皇帝,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朱标张了张嘴,欲要劝慰,却发现自己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此刻的父皇,已被恐惧和绝望吞噬了理智。
“咳咳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咳嗽声从殿内卧房传出。
那声音虽气若游丝,却似带有某种神奇的魔力,瞬间穿透了朱元璋周身的狂暴气场。
“妹子!妹子!你醒了?!”
朱元璋脸上的暴戾与焦躁如冰雪遇阳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卑微的惊喜与柔情。
他再也顾不上跪满地的太医甚至连跑丢了一只木屐都浑然不觉,光着一只脚,踉跄着朝殿内冲去。
朱标也猛地站起身,一边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一边对旁边同样面无人色的大太监吴诚急声道:
“快,吴公公,再去宫门处守着!一有揭榜之人的消息,立刻引来!快啊!”
吴诚连滚带爬地起身,忙不迭应了声“是”,小跑着朝宫外而去。
坤宁宫凤床上,帐幔低垂,马皇后挣扎着想撑起身,却力不从心,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朱元璋冲到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妻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迭声地问道:
“妹子,妹子,你感觉怎样?啊?好点没有?可吓死重八了……”
这位杀伐决断的铁血帝王,此刻眼中竟泛起了浑浊的泪光。
他看着皇后那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庞,深陷的眼窝,只觉心如刀绞。
思绪不由飘回那些烽火连天的岁月。
是怀中这个女人,在他最微末时给予温暖……
在他征战四方时稳定后方……
在他暴躁易怒时耐心劝慰……
她是他朱元璋的根,是他的魂!
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日子,这冰冷的皇宫,这至高无上的皇位,还有何意义。
“重八……”
马皇后虚弱地抬手,轻轻拍了拍朱元璋紧抓着自己的、青筋暴起的手背,声音细若游丝:
“人各有命……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别再……别再为难那些太医了……让他们……都回去吧……”
“不行!绝对不行!”朱元璋猛地摇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妹子,朕是皇帝,朕已派人去找全天下的名医了!一定能找到能治好你的人!”
“听话……重八……”马皇后眼神开始涣散,声音越来越低,“我累了……我……我先睡会儿……”
话未说完,她头一歪,再次晕厥过去,手臂无力地垂下。
朱元璋惊恐地大叫,紧抱着妻子渐渐冰凉的身体,朝外嘶吼:
“太医!太医!快进来!皇后又晕了!快!”
一直在门外候命的太医院院使戴思恭闻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也顾不上君臣礼仪,直接扑到床前,伸出三指,颤抖着搭在了马皇后腕间的脉门上。
时间,在此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殿内只剩下朱元璋粗重的喘息声和戴思恭凝神诊脉时,自己那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所有宫人皆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戴思恭缓缓收回手,闭上眼睛,重重叩头下去,老泪纵横:
“陛下……娘娘……娘娘脉象愈微,如屋漏残滴,雀啄连连……此乃大限之兆……老臣……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不——”
朱元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绝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