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逸之一怔,全然不明白马皇后为何在此刻突然问起这个,但他还是依礼恭敬回答:
“回娘娘的话,是,草民虚岁十八。”
马皇后眼神温和,那是一种超越了身份隔阂的、带着母性光辉的慈爱,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
“十八……好年纪。那你……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顾逸之眼神微微一黯,垂下眼帘,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劳娘娘垂询。草民福薄,无父无母,自幼由养父收养,习得些许微末医术。养父也已于三年前过世了。”
“可怜的……也是个命苦的孩子……”
马皇后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真切的怜惜与同情,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陌生的郎中,而是一个令人心疼的后辈。
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积攒力气,然后,用尽力气,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孩子……我……我想收你做我的义子,你看……怎么样?”
“什么?!”
“不可!”
马皇后此言一出,宫殿之内,静得落针可闻。
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唯有几道陡然变得粗重急促的呼吸声,成了此刻最刺耳的躁动。
朱元璋那饱经风霜,刻满了岁月与权势痕迹的脸庞,再也无法维持帝王的镇定,瞬间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他猛地扭头看向马皇后,眼神如同被侵占了领地的猛虎,锐利、惊怒,更带着一丝被最亲近之人突然背离的痛心与不解。
他几乎是本能地脱口反对。
然而,当他凌厉的目光,撞上马皇后那双因久病而深陷,却依旧坚定的眸子时,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竟硬生生被堵在了喉间。
眼前的女子,是他贫贱时的发妻,是与他携手走过尸山血海,共历无数磨难的马秀英,是这深宫之中,唯一能让他放下戒备,袒露软肋的“妹子”。
她的脸色是那样憔悴,气息是那样微弱,仿佛下一刻就会油尽灯枯。
可那眼神中的决意,却像磐石般不可动摇!
朱元璋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胸膛剧烈起伏,显示着他内心极度的不平静与挣扎。
他这反应,与其说是帝王的否决,不如说是一种无奈而焦躁的默许。
马皇后将朱元璋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微涩,却更多是了然。
她了解她的重八,比了解自己更甚。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平稳些,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尽管那威严因虚弱而打了折扣。
“跪了一片……做什么?我……我又不是立刻就要死了。”
“妹子!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咱不准你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朱元璋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转回头,也顾不得什么礼法规矩了,几乎是扑到榻前,伸手就要去捂马皇后的嘴,眼眶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旁边一直跪着的太子朱标,闻言也是心中一紧,噌地一下试图站起身来,想要凑到母亲榻前安慰。
可他素来体态肥胖虚浮,腿脚又有宿疾,加之久跪气血不畅,这猛然一起身,竟双腿一软,失去了重心。
庞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歪倒,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标儿!”
朱元璋惊呼出声,目眦欲裂。
戴思恭也吓得魂飞魄散。
可他距离稍远,反应不及。
顾逸之本一直束手垂立一旁,恪守本分,不欲在皇家内部事务中多置一词,多行一步。
然而,医者仁心已成本能,眼见朱标即将摔倒,且朱标那惊慌求助的目光正巧扫过自己,他终究无法袖手旁观。
只见他身形微动,如流水行云般悄无声息地向前踏出一步,恰好位于朱标倾侧的方向。
手臂稳稳探出,不偏不倚地托住了朱标腋下与手臂。
一股柔和而精准的力道传来,瞬间卸去了那下坠之势,将朱标肥胖的身躯扶正。
随即,不等众人看清,他已疾速收回手臂,退回原本的位置,垂首而立,仿佛从未移动过分毫。
这一迈、一托、一回,动作流畅自然,全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
若非朱标此刻已稳稳站住,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
朱标惊魂甫定,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腿脚,却突然察觉,方才那无力支撑、酸软刺痛的右腿,此刻竟然传来一股温润的热流。
酸痛之感大减,竟让他能平平顺顺,不再踉跄地走到了马皇后的床榻之前。
他心中惊疑,不由得多看了顾逸之一眼。
只见那少年郎中依旧低眉顺目,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顺手而为。
戴思恭将这一切细微之处尽收眼底,心中更是震动。
这少年郎中外表年轻,行事却如此老成持重,手法精准玄妙,更难得的是怀有仁心却不居功,懂得进退。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父皇!”
朱标定了定神,他是仁厚之人,感念顾逸之方才援手之恩,又心系母亲病情,便再次开口,试图斡旋:
“义子一事,若是父皇仍觉于礼制有所顾虑,不若……不若便视为儿子的义弟,由东宫出面,如此,或可稍减物议……”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朱元璋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粗声打断:
“怎么!老子不要的,便宜你了是吧?你这太子当得,倒是会捡现成!”
这话说得实在过于粗鄙直白,带着一股市井泼皮般的蛮横。
戴思恭听得额头冷汗直冒,连连以袖擦拭,以掩饰尴尬。
顾逸之却依旧面无表情,束手垂首,仿佛泥雕木塑,静静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医术已尽,人心难测,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
“重八……你……”
病榻上的马皇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喘袭来,脸色憋得青紫。
她却倔强地推开朱元璋递过来的茶水,喘息着,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不让我认这义子……我……我就……咳咳咳……就不治了!左右……左右也是个死……”
她如今即便已病入膏肓,形销骨立,此刻眉宇间竟蓦地焕发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是曾与他朱元璋并肩征战沙场,统御六宫的开国皇后独有的气魄。
朱元璋急得额头青筋暴跳,却又舍不得对爱妻说一句重话,只能捧着茶水,语无伦次地劝道:
“妹子,妹子!这话可说不得,万万说不得啊!咱……咱也没说不让他治不是?咱这不是……这不是在想法子嘛!”
马皇后喘匀了几口气,勉力压住咳嗽,这才稍稍放低了声音。
用近乎耳语的音量,只容朱元璋一人听见,语气却带着一丝罕见的执拗与决绝:
“朱重八……你……你在外收的义子,没有二十,也有十八了……那些杀才……哪个不是跟着你刀头舔血过来的?”
“我……我马秀英这一生……就认这……这一个……干净的……医者仁心的孩子……”
她的话未说完,气力已然耗尽,身子一软,倒在朱元璋怀里,只剩下急促而痛苦的喘息,眼神却依旧固执地望着他。
朱元璋抱着妻子轻飘飘的身躯,感受着她生命的急速流逝,心如刀绞。
他欲要发作,想斥责这不合规矩,想维护他朱家皇室的体面。
可看着妹子那哀求而决绝的眼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化作一声沉闷痛苦的低吼。
一双虎目之中,已是布满了血丝,泪光隐现。
殿内再次陷入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