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安排两人见面,傅晏赭命人包下了一间茶室,彻底清扫消毒之后,才敢让傅昭踏足。
昨晚接到黎家那通电话时,傅晏赭心头五味杂陈,愤怒是有的,可冷静下来,他心里还翻涌着一股复杂的敬意——
一个女孩,不惜代价和眼光留下心爱之人的血脉,这份孤勇,他不得不承认有其分量,况以傅家的财力,别说多养一个孩子,就是百个、千个都不过九牛一毛;可他终究是个父亲,即便只是冲喜,他也无法说服自己,让从小捧在心尖上的儿子受这种委屈。
偌大的A市,难道就找不出第二个和傅昭生辰八字相合,清白的女孩吗?
他正兀自烦闷的时候,傅昭却自己转动轮椅前来,沉默地递给他一张纸条——
‘爸爸,让我见见她,本来就是我耽误她,如果我以后不在了,傅家能庇护她和孩子,也算是我做的最后一件好事。’
傅晏赭喉咙一哽,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胸腔里……他没办法拒绝。
望着儿子安静垂着的眼眸,傅晏赭将心头涩意压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好,爸爸来安排。”
……
茶馆寂静,温瓷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少年。
他侧影清隽,像一株安静生长的植物,目光怔怔地落在前方虚空处;一位医生模样的中年男人静立一旁,手边的银色药箱敞开着,露出里面分装整齐的药剂,温瓷睨了一眼,镇定剂、急救针……品类清晰的有些刺目。
少年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线圈本和一支笔,直到温瓷脚步声靠近,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抬起眼。
四目相对。
温瓷嘴角自然上扬,绽开一个毫不设防的微笑:“你好。”
关于傅昭的情况,今早黎宏远已经无比详细的和她讲过:自闭,伴随脑雾,反应迟钝。所以她并不期待即时回应,自顾自地在他对面的软椅上落座,桌上的茶壶尚温,她顺手取过一个空茶杯,斟了七分满,凑到鼻尖闻闻,顺势抿了一口。
“茶挺香,”她抬眼,笑意不减:“你泡的?”
傅昭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唇瓣微抿;大约过了一分钟,他才垂下眼,翻开本子,缓慢而工整地写下四个字——‘老板泡的。’
写完,他复又抬头看她,眼神里透出一种罕见的困惑。他生命里出现过的人,大多谨慎、怜悯或带着距离的礼貌,从未遇见过这样……自然地仿佛只是寻常串门的人。
温瓷点头,捧着那杯茶,小口小口专注地将它喝完。
傅昭其实比她年长些,但此刻对坐,他纯净的眉眼、无垢的神情,倒让温瓷显出几分超乎年龄的淡然;他皮肤白皙,五官俊秀得如同精细描绘的工笔画,尤其那双眼睛,像被山泉洗过的星辰,清澈见底,不染尘埃。虽然反应慢了半拍,透着股懵懂的稚气,却奇异地让人感到松弛。
傅昭看看她空了的茶杯,又茫然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医生,眉头微微蹙起。他再次低头,笔尖在本子上沙沙移动,写下新的一行字,然后将本子转向她。
‘孕妇不能喝茶。’
温瓷表情一滞,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唇边陷进两个浅浅的梨涡:“啊,抱歉,第一次当孕妇没经验,谢谢你提醒啊。”
傅昭:“……”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一片寂静蔓延开来。
连身后当背景板的医生,都下意识挪了挪脚尖,感到一丝微妙的尴尬。
可温瓷却浑然不觉,她早上没有吃饭,现在有点饿,见到桌子上还摆放着一些茶点,于是她不紧不慢地吃了两块,又掏出纸巾将嘴边碎屑擦干净,才言归正传。
“你应该知道我的情况,想开点,虽然孩子不是你的,但老婆是你的啊。”
温瓷思考片刻,又道:“如果我嫁过去,虽然不能尽妻子那方面的‘义务’,但我会照顾你、对你忠诚,还可以做很多可口的小蛋糕给你吃,那么你的意思呢?”
空气再度陷入凝滞。
傅昭眼睛微微放大,就连医生也忍不住惊讶,看着温瓷神色淡然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劝他‘想开点’的话,轻巧的如同在评价窗外的天气。
傅昭表情变得古怪,踌躇很久才将本子递给温瓷,本子的第一页,是他昨晚思来想去后写的话。
温瓷接过,整整一页纸的字让她没忍住‘嚯!’了一声。
她一目十行,纸上,傅昭详细地描述了自己的状况:情绪失控时的自残倾向,无法行走的双腿,各种棘手的并发症,以及并不乐观的寿命预期。他写,对这桩以她养母医药费相挟的婚事感到愧疚;如果她不愿,他愿意承担她养母的全部治疗费用,并另外给她和孩子一笔足够生活的赡养费。
最后一句——
‘如果你不嫌弃这样的我,愿意留在傅家,那么我也会让爸爸代我,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我会对你的孩子视如己出,等我死后,爸爸和奶奶也会代替我保护好你们母子。’
温瓷眉梢微挑,带着几分玩味看向对面垂着眼帘的少年,还是个大善人呢。
傅昭的头垂得更低了,白皙的手指紧紧抠着轮椅扶手,手背显出淡淡的青色筋络。显而易见的紧张让他双颊漫上薄红,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嗤——”
温瓷忽然笑出了声,眼睛弯成月牙,没有半分犹豫:“不嫌弃啊,我愿意嫁给你。”
她是没打算嫁人,可架不住老天爷偏送她好姻缘啊。
哑巴好,哑巴妙,吵架时候没烦恼。
再说了,嫁到傅家当少奶奶,带崽躺赢半辈子有啥不好?
再加上这小哑巴心地善良、知情达理,想必往后也不会苛待他们母子的。
温瓷心情颇佳,没忍住拍了拍小腹:崽!偷着乐吧,幸好你妈分得清love和LV。
傅昭望着她笑盈盈的眼睛,飞快移开了视线,随后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这桩婚事就算是定下了。
离开前,温瓷老友似的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你还年轻,别随意把‘死’字挂在嘴边,我小学同桌也是个自闭症患者,你猜怎么着?被我给治好了,他爸妈提了半扇猪来学校感谢我呢。”
说到这里,温瓷眨眨眼,带着些小得意。
反应半晌,傅昭愕然抬起眼,就听她继续说:“听我的,想要好起来,第一步就是别总把自己当病人看,你只是心里装了太多东西,又不是瘸了哑了,怎么就不能说话、走路了?不然以后我们老了去跳广场舞,难道你要坐在轮椅上,眼巴巴看着我和别的老头跳吗?”
傅昭彻底怔住,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懵懂的震惊。
温瓷看着他的表情,自己倒先皱了眉:“咳,扯远了。”
她潇洒地挥挥手,背起包,转身时丢下一句:“我走了,小哑巴,结婚后见。”
脚步声渐远,茶室门轻轻合上。
一片寂静里,只剩下傅昭与医生面面相觑,医生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半晌,才挤出一个无比复杂的笑容:这位温小姐,是没把少爷当病人,但好像……也没把他当人。
傅昭望着温瓷离开的方向,良久,慢慢低下头,看向自己搁在膝上的、微微蜷起的手指。
被医生宣判死刑的他,真的……还会好起来吗?
……
婚期就定在了三天后。
因傅昭身体不便,仪式一切从简:不宴宾客,不设喜酒,只按算命先生所言,让温瓷穿上传统中式婚服,由傅晏赭代替儿子,将新娘从黎家接到傅家,便算礼成。
又顾及温瓷有孕,所有跪拜、躬身的礼节也一概全免。
新婚当日,黎家别墅被红绸与喜字装点得热闹非凡,天未亮便有鞭炮声隐约传来。
温瓷已穿戴整齐,正由妆娘做着最后的点缀,镜中的新娘,凤冠霞帔,像是一朵娇艳而明媚的牡丹花,美得不可方物。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
黎繁星穿着一身洁白曳地的西式婚纱,头戴雪纱,妆容精致,宛如童话里走出的公主。
她站在满室红光里,笑得温柔得体:“小瓷,虽然你的仪式简单,但我和爸妈都舍不得让今天太冷清,所以我和云澈哥哥的婚礼,特意提到了今天。”
她微微偏头,眼里漾着毫无破绽的欢喜:“我们同一天出嫁,傅家和封家,也会在同样的吉时前来迎亲。”
“小瓷,你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