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泪,
冷落的,
到底还是春之泪温存呵!
情话留不住行人,
悲歌留不住行人,
用你底眼泪吧!
我为甚么生了眼睛,
能见一切怪象,
又能流泪呢?
如果以泪当酒,
谁能饮这泪酒而不醉呵!
吸泪成潮的,
也是月吗?——
许是相思之月。
这是泪洗过的面呵,
情人!
和你底吻相接时,
辛呢?酸呢?甜呢?苦呢?
在泪泉底上流设个泪闸吧!
然而泪神不服,
终于冒过泪闸而泛溢了。
死别的泪,
泪也许殉别而死;
生离的泪,
如果有生一日,
有离一日,
泪也是常生的。
怎说生离胜于死别呢?
一条颈练,
用泪珠穿成的,
谁能挂在颈上而不散失,
就赠给谁吧!
人们惯说:
“泪尽,
继之以血”。——
血也尽呢?
有如许的泪,
就使浑身都是眼,
也流不及呵!
果然流泪成河,
也许能用相思之船,
载得远行人归来吧!
旧时的泪,
殉旧时的花而同葬了;
今日的泪,
又伴今日的花而同发了。
然而太淋漓了,
不留些给明日吗?——
呀,明日的花前,
自有明日的泪呵!
泪倘然不是喷泉,
为甚不绝地逆流而上呢?
收回你底泪吧,
眼前不见了承泪的盘了!
别说能发不能收,
收回你底泪吧!
痛哭之泪,
能灌溉那欢笑之花。
谁知欢笑之花,
又胚胎著泪种呢?
凭你是怎样秘密的隐痛,
总瞒不过泪神,
轻轻地给你随意泄漏了。
给你看吧,
我底心跟著泪出来了!
即使用微笑掩住了泪,
这一笑里,
早吐露了泪底秘密了!
听说秋海棠是泪化的。
但我不愿我底泪化作秋海棠,
我愿化作秋露,
遍洒秋海棠上,
洗去她底憔悴可怜之色!
从泪眼里看月,
月有时成双了,
月呵!
这是你对于流泪者底骄傲吗?
秋光射入我底眼底,
彷佛缒入泪井里的汲泪之绠。
但是我底泪,
只为悲秋而流吗?
银灰色的泪,
变成玫瑰色了。
这是爱底结晶呵,
何曾是血?
遵源于良心的泪,
是从堕落之渊里探取良心的双绠。
然而要是良心霉烂了,
或者已经葬在阴很之鱼底腹中呢?
告诉你:
我底泪如果流尽了,
就是我底心灯之油燃尽了!
夜来多少孤眠泪,
枕头是知道的。
但知道的也只有枕头哩!
原来泪神也爱旅行的,
连梦也阻不住他底游踪。
这回压倒江潮底汹涌了,
当我洒泪渡钱塘的时候!
吐泪不得,
咽泪不能,
在眼轮中旋转时,
比利锥刺眼还痛啊!
缠绵宛转的一封书,
如果看时和泪看,
就不孤负那写时和泪写了!
泪底宗教,
是不容易创造的呵!
听说泪神是泪泻为湖,
在自己底泪湖中自沈的。
便不波的心井也波了,
泪能滴滴滴在人们底心上。
泪是人身底瀑布吧。
瀑布是起于源头底不平的;
泪底源头,
也是不平呵!
洪水不可湮,
泪也是不可湮的。
无聊的慰藉,
不过是湮洪水的手段罢了!
“涓涓不塞,
将成江河”;
塞住了我泪底涓涓,
塞得住人们泪底涓涓吗?
恩也泪,
怨也泪,
恩怨分明都是泪。——
忙煞两行眼泪,
满腔恩怨一齐挥!
秋雨似的泪,
和泪也似的秋雨争流;
秋雨晴了,
泪还没有晴意。
写泪入诗,
诗还是诗;
化诗成泪,
诗便是泪了。——
是泪?
是诗?
——一片!
这是用泪沁透了的诗呵。
别作诗看,
只作泪看吧,
如其有能下同情之泪的读诗人!
我不愿读诗人堕泪。
我底诗也未必能使读诗人堕泪。
但是我底泪,
却从我底诗里,
堕在一切能堕泪人底面前了!
是有情人,
才识得泪底滋味:
这一把泪,
把诗心泻给天下有情人;
这几行诗,
把泪痕写给后世有情人。
泪是自然泻出的,
不是将诗榨出;
诗是自然写成的,
也并非用泪堆成。
泪痕自有干时;
留在诗里的泪痕,
总比较地不容易干吧!
凡是诗,
都有泪痕的:
没有分明的泪痕,
也一定有隐约的泪痕作背景呢!
咳,秋气重了,
泪痕多了,
诗心苦了!
一九二二,八,一五,在杭州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