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清晨偷偷地在我底花瓶里来给我换上鲜花的,我到今还不知道是谁ni。又朵朵是红嫩娇好,而且天天比昨天插上的更要美几分儿。这样,从早到夜,我对花而工作着,我高兴又强壮,永不再感到疲倦le,也久不需要,别人底帮助。给我这样丰美的生活力的,我知道是花瓶里的花朵;给我天天这花瓶里鲜红的花朵的,我是不知道是谁ia。
不留名字的爱我者io,你不许我见一见你底面ma?你是我底姊妹,我底兄弟?我底朋友nie,还是我底邻人?或者是我底相识者,或者我所不认得的生客?……我每每投身到人群里,看见头一个人,就觉得有些面熟,有些心动,暗想不要便是你ma,不要便是天天送花来插上我底花瓶的你ma;但看到第二个,第三个人也同样相象的,我就不敢冒冒失失地乱认le。施而不望报,在你是一种安慰,爱我者io,受而无从回答,在我是变成痛苦Ia!
你底伟大,吸得我死心爱你。我爱你拗来的花枝,权当是爱着你。我不敢轻易对无论谁转了些轻蔑心;生怕不幸那个被我侮辱的人,便是不留名字的爱我者的你。
1924年
昨夜睡在床里,看窗外微缺的月亮,被一块块的小黑云踏来踏去,弄得窗里也忽而亮了,忽而又暗,我正心里气恼,感满一种力无可用的抑郁,却听得涣从图书馆回来了。一进门,他就凄怆着叫我,凄怆着告诉我:“孙先生死了!……晚报,北京电……早上……九点三十分死……”啊!……
怕听的信息终于轰然响了!受尽国人误会和强国污蔑的老革命家,真会在他们底诅咒里死了吗!睡在黑沉沉的房间里,想起一生革命的孙先生,我们两月来曾因他而早等晨报夜买晚报的,今天终于在北京死了,终于革命未成,弃了爱着的弱民族而死了,而且是死于病,这在心里正抑郁着的我,真忍不住热泪横溢到枕上来。我们可死于被刺,可死于监牢里,可死于炸弹或自刎,所最不甘心、最无味、最庸碌可厌的,是生病而死,而孙先生偏死于病。缠绵病榻上,辗转都难,心却飞越国里外,记念到弱民族底命运,天天问医生,我病几时可愈:这样的老英雄,今天是死了,死了!谈革命四十年,逃亡海外无次数,一生颠簸在失败和反抗里,愈老愈壮,把全生命寸寸都献给中国的民族:这样的老英雄,今天是死了,病久而死了!我伤心,我呜咽低泣,为着被蹂躏的我们的民族,更为着革命未成而病死的中外的英雄们。缠绵病榻上,辗转都难,而雄心象怒火,尽自烧着,烧着,烧焦了全身,这没奈何的郁闷哟,这英雄迟暮的哀鸣哟!而在弥留的一刻,知道心事万般,此生已矣,爱着的孤苦民族我永不得再爱了,将由着被侮辱、被哄吓伤害永没我亲身抗争的机缘了,长叹摇头,流几滴辛酸的老泪死去,这永难填补的缺恨哟,这使万古有情人酸心哀恸的悲情哟!……啊!孙先生……
伤心着在枕上,想到孙先生死了,我久藏心里的一个心愿,也要宛转而死了。我怨我不早生几岁。我知道孙先生已很迟,了解他的时候更迟,近来虽没全站到青天白日的旗子下,但是老革命家劲秀的节操底可爱呀,是足致我生“几时得亲一亲孙先生底丰采”的渴慕而愈久愈热的,——而今则怎样呢?积雪已从山头溶去,百丈的古塔颓然倒下,无望了,无望了!永没有握手欢慰,偿我心愿的一天了!啊!孙先生……
朦胧里后来我做着一个梦。
梦象在夜里的故乡,天黑得怕人。恍惚晒场上有一群人在号哭,在高叫;我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也向着那晒场跑去。路上有一些候补买办们两两三三地含着冷意的、凯旋的毒笑,把“孙文死了”的一句话,朝着我眼晴一句句抛过来。我毫不理睬,只管走路,暗想:“你们倒不愁……把还太温和的孙先生,硬派他是太激……差远哩!把温重的水闸推倒,后面冲出来的,却正是不温和的激流了……孙先生是挡住急湍的水闸,正也为着你们还有些资产的而生,他才真是你们末日的救星……还来笑我?趁早拿算盘家里去算算你们底死期吧……”我边走边想,这条路愈走愈长,愈性急愈走不到……忽然,我已经挤在晒场上的人群里,人群黑压压的,不断地有人高叫“孙先生!……”接着就号哭起来,似乎都是些赤脚的农人,但奇怪,我一个也不认得……我也不自主地叫声“孙先生!……”尽情地号哭起来,连几月来积压着的不平,都扫在这哭声里葬了,觉得异样痛快,胸怀也松得轻轻。晒场上哭声粘合成一片生,我忘记我几时停声的;也跟着向北方泪眼望着,北方的天上有还没有星月呢,我是模糊了。好象孙先生就在我们村子里死的,好象就在西面那几间屋子里……恍惚里我们已在屋子里了,悲凉代替着灯光照满这一间矮小的空屋子,有七八个人低头散坐着……我坐在中央,大家低头凄怆着悲歌起来,借着新近听黎明晖女士唱过的《可怜的秋香》的调子,低昂地合唱起——可怜……的……中……国……
可怜的……中……国
……
后来梦是怎样煞尾的,我全没知道,睁开眼满是昏黑,昏黑,觉得头脑有些晕,回想一番梦情,想到合唱的农人我一个也不认得,而认得的偏是一些稻田上的蚱蜢,伤感着我含糊的工读生活,愈在死了的孙先生里形出我屈辱卑怯的灵魂来。醒来是比往日早,屋后丝厂的汽管叫起来的时候,我已醒了一会了。这汽管今天叫得破格地响,是在我屋外挑战,声声是“你们底孙先生死了!你们底孙先生死了!”这便是一切资本家的喉咙吗?可怜只会黑夜里狂吠的资本家呵!看出去全是昏暗,听到的只有强暴的威吓,这样的中国,而弱者这面一员有力的战将又已是死了将有一昼夜了。孙先生你死而有知,魂将已南下吧,将要早夜徬徨于民间吧?看到人世豪富底凶焰还日吐日高,国外的黑潮又澎湃愈近,你将仍要动你壮阔的哀怜与愤激吧,而觉到你底一生是已完了,是已再不能策划号令以卫护你钟爱的民族了,你又将怎样地悲切痛哭,怨人寿底短促吧?这力无可用的苦闷呀,将如万枚的银针,针针刺透你心头,孙先生!我祷祝你死而无知吧……革命四十年,颠沛流离,不曾有一刻忘记过中国,今天死去,是中国没福受你抚养了,孙先生你就无牵无挂地长安息吧,你就从今后忘了这中国吧,你就把这担了四十年的担子卸给了年青们底肩头吧!……在年青,别样有什么呢,悲愤而后,更激起万丈的红血吧了!有一个有机可展怀抱的革命家而忽又病死,这是这民族底苦命呀……我不禁含泪低歌起——可怜……的……中……国……
我睡在床里,等着天亮,我想天一亮就跑出买报去,等贩报的来在今天是不成的了。听屋外狂风怒号过一两阵,莫非冬衣脱去没两天,今朝又要穿上了吗?……哦,丝厂在叫第二遍了。催命样的、挖心挖肺样的,真威武、真得意呀!——但是我相信的,这已是夜底尾声,光明要爆裂,天快要亮了!
“修人随记”,孙先生死后一日记。
丑恶的拜金制度的社会,横陈在我们眼前,我们生来就呼吸不到丝毫的人生乐趣。到处都是冷酷无情,到处都是自私自利;强者时刻在计划怎样剥削弱者,弱者就时刻在计划怎样逃避强者的剥削,一生都盘算着自家利害,人海相逢,谁还有工夫记得你我原来同是人类?所谓人类第二生命的“自由”,也早被强者掠夺搜括,捆而埋在他们的藏窖之中。我们当然就什么都没自由,甚至连人类独有的乐趣——读书,也没有一些自由容得你普遍享受!
知识谷里的甘美之泉,谁不想尽量吞喝?艺术园里的缤纷之花,谁不想恣情凝睇?而学术文艺所汇集的现代图书是怎样的汪洋无边;这汪洋无边的图书,能有全部购买力的共有几人?能有自由取读的机会的又有几人?别个国度还到处有些大小图书馆的点缀,勉强可满足一部分人的读书欲,独有这个中国,这个自夸精神文明的中国,却连图书馆也不高兴多办。办了的几个呢,有的仅供独夫作装饰品,有的志在保存“国粹”。我们即不论图书馆关系着民族文化的大问题,就以自身的生活而说,假使本地左近没一个完全公开的图书馆,我们要读一本心爱的书或者要参考一本翻一翻的书,而借没有地方,买没有钱,炽热的活力逼得终于在幽郁里冷却,这于精神有何等的损伤,于事业又有何等的打击?生在这个畸形的现代,尤其是中国,我们真可怜哪!
我们决没有妄想去哀求强者的布施,替我们在各地造起图书馆,也决不甘心只期待现社会制度崩坏后的总解决,而在未崩坏之前不去夺回读书的自由;人类究竟是社会的动物,我们知道要战胜各种压迫,全要靠各种“联合”,因此在一九二一年的五一,我们就有着本馆的创设。不让任何地方的人们读不到任何种类的好书;不让任何种类的好书流通不到任何辽远偏僻的地方,这是我们特用通信借还制的本意。以无猜忌的真情接待借书者,不收租费,不讨保证,也不希望任何的酬劳;以设身处地的用心为借书者着想,使不受路途限制,不受经济限制,不受职务限制,也不受早晚的时间限制:这是我们筹划进行的方针。一切是艺术的,烂漫天真的,一切是无阶级的,非个人占有的,大家赤心相见,无忧无虑,使感受得人生至上的乐趣,使领解到联合之莫大价值:这是我们最终的理想,也便是我们最大的安慰。
在创始之初,我们没一些基金,没一些外界助力,赤手空拳,全凭着满腔血诚,在现代经济组织的压迫之下,挣扎着匍匐前进,到这第五次的生日,也到底有了五岁的生命。当初创设之日,我们曾宣示着两大希望:我们希望成为远近人们的藏书库;我们希望为大规模的“上海图书馆”的先导。五年以来,因时势的推移与社会的需要,上海总商会附设“商业图书馆”既在1923年成立,作有限制的公开,今年则更有商务印书馆的“东方图书馆”实行开放,在大书贾经营之下,规模自然容易宏大。我们虽不愿自居其功,说五年的晓钟不曾虚撞,但是在1921年我们创设之前,以上海之大,还寻不到一个完全公开的图书馆,这是一个事实。一方面我们的借书者,也渐由上海一隅之地,遍达国内二十省区,更及南洋群岛、日本、美国、法兰西等海外各处,成为远近人们的藏书库的希望,也已有了相当的成就。我们筚路槛褛,孤军苦战,非为金钱,非为名誉,不厌不倦,但求心之所安,失败固不知沮丧,成功也何能教我们骄傲。以五年的长时期,仅有这样小成,我们顾念过去,瞻望未来,惶愧而外,只有更相激励,更相为新的努力。所引以自慰的,是五年来感于远近不相识的借书者互助之诚,使我们更确信人生的爱是到处存在,只要揭去了丑恶的功利主义的面网;这个坚定的确信,以前曾经,以后也将永久地,给我们以千炼百锤的激励力量,激励我们永世为自由而战,永世为读书自由而战!
我们的读者!你以及你的家人朋友之间,有买不起好书或者买不遍好书的苦闷者吗?——请到我们这儿来!我们这儿排列着各种学术文艺的好书,完全让你自由选择,让你到处借读。有过不惯现社会的奴隶生活,有受不到一滴人类的爱,因而成为生之诅咒者吗?你们向这儿来!这儿充满着同情的欢笑,人生的乐趣,这儿的组织是“艺术化”替代着“商品化”,这儿的信仰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替代着“你抢他夺,人死我活”!纵然被时势刺激得难以安心读书了,但是即使只剩得一点钟一刻钟的零碎时间咱们还可作读书之用,咱们还是要尽量利用这些可怜的时间。这是咱们仅有的自由,这是咱们在丑恶的旧世界难得的乐趣!
呵!现在的社会已这样溃烂,互助的新社会还在胎盘,我们有这自己创造的小乐园不敢自私,特趁这五月的良辰再来诉说一番。
siu 光明的五月(1926)
元启同志:
读了你给我的信,使我一惊。对的,上海通信图书馆自有它伟大的使命,不应与借书者生关系于任何金钱的条件之上,免得损伤了自家超功利的“大无我”的精神。可是我们受了有形无形的物质条件的支配,在这一呼一吸离不了金钱的上海社会里(你知道,我们这一任15个执行委员,连我倒有12个是商人呢),一不小心,终不免要不自觉地计算起小利小害来。看到你关于“定月报”的忠实的批评与婉转的希望,除了对你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之外,我不禁暗自寻思:不要我们在别的方面也有了这同样的错误吧?
定月报问题,既经常会那样修正了,我也是那天列席的一员,自当遵从决议,不应再有所论列。但是咱们知道,常会那样修正,原也是不得已的暂时的办法,所以一面且暂时施行,一面也极应预先想起最好的替代办法来。你希望在最近的将来,能修改成定不定月报完全让借书者的自由。在我个人的意思,则以为莫如更进一步:咱们应该努力使月报能无代价地寄发各地借书者,他继续借读咱们的书,他就一直有权得到咱们赠送的月报。这并不是我的梦想,照我的估计,咱们有了更多些的会员,就可实现这个计划,而照“征求月”以来会员增加的速率,再加上咱们的努力,就在1926年内实现,也并不是决不可能的。因为据我的推想,编印月报的最大的意义,终应该是使借书者与馆之间有条具体的息息相通的桥梁,虽然这桥梁不应该用黄金造成;其副的作用,则在不断地挑动借书者的读书兴味,不让有些借书者偶然高兴借了一本书,还了就完了。执委会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定出“借书者必须取得月报定户的资格”的条文,不觉带进了强逼的意味,经你道破,果然太不妥当;如果照你的办法,我觉得也不免有别方面的不妥当。你说爱借书和爱读书的人,为他自己的关系起见,他一定要定这个月报,这是对的,但是咱们还有另一重的责任,有机会可以诱导不十分愿意看书的使之容易动借书之兴,咱们还是不应该放过这种机会。你怕他们白白的糟蹋月报,有也自然有的,但是即使被糟蹋了九百九十份月报,而有十个人因月报再来借书了,则咱们还是要干的!你知“ 上通图 ”极深,定能体会它的雄心。昨夜和一个会员在街道上,边走边谈着搬入新馆址后可以怎样怎样,十分高兴,忽然感觉到眼前黄包车夫的整日流汗,卖馄饨的一天赚得几文,他们与图书馆简直毫不发生一些关系,我们的辛苦究竟为着谁来?当时心里一冰,竟对“ 上通图 ”生了疑问。这些地方,当然只有使咱们更迫切地感觉得非有革命的总解决,一切枝枝节节终是事倍功半,做不痛快。但是咱们在可能的范围以内,努力使爱读书者有得书读,努力使不十分爱读书者变成十分爱读,努力使不爱读书者变成一分一分爱读,这一部分的工作是咱们义不容辞的,并且这些工作也不是枝节的,也不是与革命绝不生关联的。不相识的同志!咱们就来担任这部分的工作吧!——
向上一看,不觉失笑。什么大争论,值得这般细说?你所以只希望随借书者自由定月报,实在也只是一个暂时的不得已的办法而已。难道事实可能,有力赠阅,你偏会反对不成?真是废话!
…………
几时可回上海来?游兴还没衰吗?我想早一天见你是一天呢。咱们俩是不是还没会过面?哦,你在杭州正好,柳丝毵毵,湖波潋滟,你去堤边细认吧,或者还留得有我四年前的旧影呢!
弟修人(会2)1926,4,26。
(童话)
“同志!路票!”
陈老头站定了脚步仔细一看,打着红领带,拿着木棍子,明明都是少年先锋队队员,他奇怪起来:
“咦,我是老陈呀!小同志!”
这些少年张着手,接着彼此的木棍子,立刻包围拢来,把老头围困在中间,嘻嘻哈哈的笑着,七嘴八舌的嚷着:
“老同志,正是问你要!要特别路票!”
“要你讲一个故事,红军的故事!”
“你到瑞金当代表回来,讲一个新闻当路票!”
“陈同志,不怕你赖,不怕你逃走!……”
陈老头笑起来,他大声说:
“好,我来讲一个!讲一个新闻给你们听!大家都坐下来!”
他自己先一屁股坐下,正对着山顶的旗子。那些队员也都跌跌扑扑坐下来,把木棍子靠在肩头,满面笑容的听陈同志讲下去:
你们晓得我们的旗子为什么是红颜色的吗?你们晓得土豪、劣绅、地主为什么一看见红旗就吓得发抖吗?你们懂不懂这些缘故?……不,不,你们现在不要说,等我讲完了再说!
土豪、劣绅、地主、资本家,不只是白区里有,就是在我们苏区里也还有。他们不敢同我们来住在一起,我们有红军,有赤卫队,有——对呀,对呀,还有你们顶呱呱的少年先锋队!他们只好去住在他们自己的寨子里,寨门口插着青白旗。
这种寨子,在我们中央苏区里面一共有十七八个。离开瑞金一百八十里路,四面是山的山谷中,就有一个寨子叫太平寨。
太平寨团团造起很高很高的围墙,大得总有,唔,总有这样大的竹林子十个大。许许多多地主、有钱人、土豪、劣绅住在里面享福。他们用从我们农民身上剥削去的钱,买了几百枝枪,办了什么“民团”,就是团匪,天天走到外面横行霸道,压迫我们农民穷人:抢米,偷东西,烧房子,杀人。杀一个穷人,就好象杀一只小鸡。太平寨里面的有钱人“太平”了,太平寨外面的穷人就不能够太平。穷人要太平,只有赶走有钱人!
你说什么?红军去帮助穷人?自然罗,红军是工农大众自己的武装,他们不帮助穷人自己帮助谁?有一天,红军就同当地的农民商量好,一起去攻打太平寨。
红军同志一听到今夜去攻打太平寨,马上大家唱起《国际歌》来,一个个都高兴轮到了自己去,他们把红旗举得越发高,把口号喊得越发响亮!每个同志,还没有听完政治委员的报告,已经把每双粗糙的手掌,拍得通红通红。真是说不尽的快乐,写不尽的兴奋。因为攻打剥削阶级、保护工农大众的机会,又来了!等指挥员出发的命令一下,立刻跟着红旗,精神百倍的好象飞跑一样,走,走,走,走,一直走到太平寨的后面。这时天已经是黄昏,月亮已经上山,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太平寨四周围的山头都占领了,一下子山头上都插满了红旗。
太平寨里的土豪、劣绅、地主、有钱人,那天晚上正在用农民租谷换来的钱,挂灯结彩,喝酒看戏,快快乐乐做他妈的老地主五十大寿。一听到四面山头一齐扯起了红旗,吓得那些太太们、奶奶们立刻脸上泛白,把手里的酒杯抖落到缎子袄子上,胆子大的哭起来,胆子小的晕倒了。那个做五十大寿的老地主,恨得张大着嘴巴,话都说不出来,颤巍巍的站起满是肥肉的身体,扶着拐杖,亲自拐到寨门口,把寨门“碰”的一声关上,他自己也跟着跌倒地上;不是中风,也只剩一口气了。慌得老地主的儿子、孙子、亲眷、朋友,顾不得送终大礼,忙忙的拖着洋枪,搔着头皮,上墙头守寨子去……
围墙外面,红军好象大潮汛一样满地涌过来,子弹带着大喊大叫的杀声,好象大雷雨一样满头落下来。里面“民团”来不及瞄准,装上子弹只管歪歪斜斜的向外放。那时候月亮光混和着枪口的烟雾,只听到“民团”中了子弹倒下去的声音,不看见红军有中了子弹退的,反而愈杀愈多起来。
杀啊!冲锋啊!!努力啊!!!汗水和血水浸透红军的布衫了。“民团”的火力松了,稀少了;红军的火力更紧,更猛烈,就在天翻地覆的一阵狂喊中,一直冲到了太平寨大门口。在迷蒙的月亮光下面,一个用枪柄把大门口的青天白日旗的旗杆打断,另一个就把手里一面很大的红旗插上去,几个用枪托向大门直撞,其余的往一丈多高的围墙上爬。急得半死半伤的“民团”,拚死命把沙袋都堆在大门后,把最后力量都集中到大门上,子弹密密层层的朝着墙外乱放。红军同志爬到半墙的受伤跌下来,后面新冲到的又爬上去,爬不几步又跌下,后来的又向上爬……这真是最后的战争,你不死,我就不能活。
忽然红军一齐都退了,这是指挥员的命令,他要退一步进两步,明天调炮队再来攻打。伤员已经送回,红军是连烈士遗体也不留给敌人的。但是去救寨门口红旗下面的一个伤员,他不肯回来,他躺在地上,两手紧紧抱住红旗的竹竿不放,他熬着痛说:
“我受伤,很重,快要死了……我死了也要保护这红旗!我们插下的旗子,不许敌人来动一动……”
他到底在红旗下面死了。
第二天一清早,红军调集了新的部队,准备去炮轰太平寨。红军充满着愤怒和自信,拚死要把太平寨今天打下来,拚死要把红旗永远插在寨门口。指挥员正要发命令,这时候,了望员来报告了什么,指挥员立刻下了散开的紧急命令,等到西边天空里隐隐约约有一个黑点看得出来,红军队伍已经隐藏得无影无踪,只剩着三两个农民在山头晒太阳。
天空里黑点越来越大,越大越清楚,变成了蜻蜓,变成了燕子,变成了老鹰,老鹰肚皮上画着一个“青天白日”——唔,你真聪明,猜得一点不错!这老鹰正是白军的飞机,飞机嗡嗡嗡嗡飞过来,要找生蛋的地方,要找有红军,有农民,有穷人的地方生蛋。它从太平寨上面飞过,看见寨门口有一面很大的红旗。
“妈的!一万块钱的犒赏,今天稳可以到手!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房子,不是红军的部队,准是什么苏维埃机关!”
老鹰快乐得在半空里兜了几个圈子,朝着太平寨一连丢下十几颗炸弹。大概有一颗丢中了,太平寨有一个屋子火烧起来,烧去了一两间房子。飞机高兴得几乎跌下来,嗡嗡嗡嗡的飞回白军那里去报功讨赏了。
在山头上晒太阳的农民发出了一个暗号,立刻从四面八方集合了红旗和红军,指挥员立刻下了前进的命令,太平寨的四周围重重叠叠拥满了红旗和红军。一会儿,太平寨两扇大门蓬的一声向里面开了,里面空手跑出两个披麻穿孝浑身是白的白人,到红军面前来提出了缴枪条件:
“我们情愿缴枪,三百多枝洋枪,十多箱子弹,立刻就送出来,只请求你们飞机不要再来丢炸弹!家父昨天半夜里已经归天,请求不要再炸他的身体……”
你看,真是好笑呀!
红军把“民团”的步枪和子弹都收下了,把一向躲藏在太平寨里的土豪、劣绅、地主、有钱人,除了死的以外,一个个都捉起来,一共捉到五百多个!从此白色的太平寨变成了红色的太平寨,有钱人不“太平”,工农穷人就永远太平了。
每个红军同志,在万口一声的“万岁!!!”音浪中,整好队伍向太平寨大门前进。昨天晚上插上的那面大红旗,一动不动的站在老地方,红旗下面满地是血,那个同志两只冰冷的手紧握着红旗的竹竿,他的眼睛还睁开着——他亲眼看到了最后的胜!全体红军向他立正,哀乐奏了起来,政治指导员含着眼泪,走到红旗下面,一手拉住红旗,一手指着地上的血,叫着:
“没有我们的血,决没有我们的胜利!白军飞机丢炸弹,只因为这里有我们的旗子!谁把旗子插到这里?谁到死还保护这旗子?都是我们工农自己!我们工农的血染红了旗子,我们的旗子永远是红的,红的!”
指挥员同政治指导员取下了那面红旗,郑重的覆在那位死了的同志的身上,红旗的边上浸着了他流在地上的血,他那还睁开着的眼睛也就自然地闭上了……
这就是我们的旗子所以是红颜色的缘故!这就是土豪、劣绅、地主、资本家所以一看见红旗就吓得发抖的缘故!
陈老头嘴一停,站起来。那班静静听着的少年先锋队队员立刻跳起来,叫起来,抢着同他握手。
他不得不伸出两只手,让一个个少年的手都去握过,他笑着问:
“同志,现在我可以走过去了吧?”
有一个少年高声阻止了:
“停一停!还有一句话,你问过那个抱着红旗死的同志叫什么名字吗?”
陈老头一边向着山顶走上去,一边大声的回答他:
“我问过了!他是一个雇农!他的名字我们用不着记,我们只要记得他是工农战士就够了!”
少年们看着他经过旗子,走下山那面去,都兴奋的喊:
“陈同志!下次来,再带一个故事来!”
不管他听不听到,大家对着旗子,踏着脚步,自然而然的同声唱起了:
走上前去呵!
曙光在前,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刺刀和枪炮开自己的路!
…………
太阳停留在山顶的旗子上,竹林子千千万万枝的竹子,枝枝都向着旗子低头;那旗子越发红了!
1931年12月
(童话)
一
汀州城里涌出了金宝塔银宝塔。这个新闻,近来愈传愈广了。这个新闻也传到了离城六十里路一个小小的山村。开始是本地几个农民,从镇上回来,说在那里听到了这样的传说:
“城里苏维埃工农银行,有一天夜里从天上飞下来一团红光。红光落地,地下就涌出了一座金宝塔,两座银宝塔。每座宝塔,都有四张方桌子那样大。银行里的人看得呆了,连夜去报告省委委员。省委委员来看了也不懂,急忙打电报去问毛泽东。毛泽东回电说这是活宝塔,只要拍它一下,它就会生下一个蛋。省委委员接到电报以后,就向银宝塔轻轻一拍,果然滴溜溜从宝塔脚下滚出一颗亮晶晶的银蛋。又向金宝塔一拍,果然也滴溜溜滚出一颗黄澄澄的金蛋来。现在三座宝塔都放在工农银行里,个个人可以去看。”
后来南乡有一个农民到这个山村来,他那里离城更远了,有九十多里路。那里也听到了这个新闻,但是说法就有许多不同:
“据说有一天朱德打了一个大胜仗,把白军师长也打死了。当天晚上朱德做了一个梦,梦见托塔李天王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擎着一面红旗,一手托着三座宝塔,向他说道:‘我奉玉皇大帝之命,把这三座宝塔,赐给红军,放在汀州工农银行库房之内。红军打倒地主豪绅,拥护工农穷人,平分土地,已经感动上天。上天注定红军打平天下,共产党统一中国。你同红军,好好做去!’红旗一晃,朱德就醒来了。第二天朱德从前方打电报告诉汀州工农银行。银行里的人开了库房门一看,真的齐齐整整地放着三座大宝塔,一座金,两座银。银行用一百二十个人扛一座,三百六十个人才把三座宝塔扛出库房,放到柜台里面。每座宝塔有四张方桌子大,许多人都亲眼看到了。”
这个南乡人,还说这个新闻是千真万确的。他说,他们南乡有个教书老先生,懂得古书,说从前明太祖朱洪武时候银宝塔也出现过,但是只有一座。据老先生推测,现在三座宝塔,金的归姓马的马克思,银的一座归姓列的列宁,一座归朱德,朱德就是明太祖二十一代玄孙。他说,宝塔出来,天下稳可以太平了。
过两天,有个少先队员路过这里,他昨夜是宿在城里的。这里农民问起他从城里来,大家都闹着要他说金宝塔银宝塔。他没有说话就先露出惋惜的神气,他说:
“我真没有眼福,夜里过城!是白天,我再有紧急公事也要跑去看一看,看一眼也够了!金子银子堆成了三座大宝塔,不是我们共产党,怎么会有?真的,不是哄人,十二张方桌子拼拢来放在工农银行,夜里关起来,白天让大家看。城里人都去看过。
“昨天晚上,饭馆里小伙计还取笑我说:‘同志!你是银宝塔呀!’我说:‘唉!同志,天理良心,我不想银宝塔!我家里四个人,共产党分给我们十八亩土地,只要白军民团快些消灭,我一年也可堆起一座铜宝塔来。天理良心,我实在心满意足了!’
“那个小伙计说:‘你还不晓得吗?——共产党从俄国运来了三座大宝塔,放在工农银行里。我也去看过了,黄黄的,白白的,一座金,两座银!这三座宝塔就是工农兵!中央一座金宝塔是工人,脚下踏着官僚资本家的灵魂。东边一座银宝塔是农民,脚下踏着地主的灵魂。西边一座银宝塔是兵士,脚下踏着军阀的灵魂。天一夜,这三座宝塔就象放花筒一样,宝塔顶上汩汩汩汩流出许许多多金子银子来。这些金子银子都是官僚资本家、地主、军阀家里的,现在都给工农兵收回来了。所以银行晚上不开门,晚上忙着把金子银子装箱子还来不及呢!’
“饭馆小伙计这样说,我是有些不相信。但是他说这是他的爱人亲口告诉他的。他爱人是听她的弟弟说。她弟弟从前是对街小杂货店里的徒弟,现在就在工农银行做工作。不过我自己没有亲眼看一看宝塔,总是很可惜。下次进城,一定要去一去……”
少先队员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抬头望了望太阳,急忙忙赶路去了。累得这里听新闻的农民,大家你望我,我望你,到底不知道相信谁的话好。这个少先队员吗?那个南乡人吗?还是别的什么人呢……
金宝塔银宝塔的新闻,就这样带着千奇百怪的装饰,流传到每个山谷里,流传到每个村庄里,流传到每个竹林子里,流传到每个农民的心里。
二
这时候,晚稻已经割进了。
这个小小的山村,也有一百多家农家。一大半农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这时候正浸没在快乐的大海中。从前愈是穷苦的,现在愈是快乐了。这种快乐是从前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从前晚稻割进了,年成好一些的年头,就要愁着地主来收足租,讨欠租,再把债还些,当赎些,能够留下些谷子吃到大年底,已经靠菩萨保佑。年成坏一些的年头,那就只好眼睁睁看着地主老爷来把谷子一粒不剩都收去,听着鞭子响,听着鸡子飞,听着孩子哭。
现在呢,地主没有了!地主已经被这些农民赶走。晚稻割进来,他们每担只要缴三升公粮,余下的是几担几担的谷子。他们舒舒服服地把吃到明年早稻上场的食粮留起,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把一担担谷子粜出去。穿惯了破衣服的都穿上了新做的衣服,这些新衣服的袋子都藏着工农银行的钞票。
碰见就是新衣服。谈起就是金宝塔呀银宝塔。满山满村庄谈着。愈谈花样愈多了,几乎每一张嘴都谈出了另外一种新传说。有的说,宝塔生出来的金蛋银蛋,已经堆满了工农银行大谷仓,银行连夜在造三间大房子呢。有的说,外面存到银行里去的现洋和钞票,只要在宝塔顶上碰一碰,这些钱也会生起蛋来,要金就金,要银就银。大家起劲谈着,并且起劲争论着。大家都说自己听来的最可靠,而别人是听错了,听错了!
不管这个新闻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千变万化的面孔,但是有一副同样的骨干。这就是城里工农银行现在有一座金宝塔,两座银宝塔,大家都这样说。这一点使得他们牢牢相信了,也就够他们想上十天十夜。
这一乡的乡苏维埃,自从这一次选举成功,把两个富农委员赶出以后,才真正是民众自己的政府了。大大小小的疑难,都向乡长问,自然,这样一个热闹的新闻,也就天天有人问到乡长头上来。
乡长开会的时候,讨论到这个问题,决定派一个人进城去调查。人,派定了罗光兴。他还不上二十岁,爸爸正在当红军。他十分高兴地收了通行证,把这工作担任下来,不仅因为他是红军的儿子,又是少年先锋队队员,还因为他是一个第一次身边有钱的贫农。
罗光兴的邻人听到他为这事情要进城去,都欢欢喜喜去找他,拿钱托他到银行里去代存。第一个找他的是他的伯母。她挺着八九个月的大肚子,一进门就叫:
“光兴好孩子!这十块钱你代我放到银行里去,你要亲手把它向金宝塔碰一碰,让它生几个金蛋,好给你新弟弟做小衣服穿!”
光兴把十块钱拿下了,故意说:
“伯母,不要后悔呀!会生蛋的东西都会飞,不要‘偷鸡不着送把米’。十块钱都飞走了我是不管的!”
然而没有用。伯母固执地说:“不会的,不会的!运道转了,天老爷现在帮助穷人了!”
晚上,光兴的老外婆三番两次的要他洗个澡,换套干净衣服。她说宝塔是菩萨的东西,见宝塔象见菩萨,要诚心。少年先锋队员当然老早不信菩萨了,自从土地改革以来,地主被打倒,菩萨也从他们心里逃走了。但是现在有着现成的衣服,他也就换了一套,省得多听老外婆的闲话。
为了这,他的十二岁的妹妹,一个积极的儿童团员,就同他吵了一顿嘴。妹妹硬骂哥哥迷信。叫他做“相信菩萨的先锋队”。哥哥争不过她,后来只好说:
“妹妹同志,明天你看吧!”
说了,他就去睡了。
三
第二天,罗光兴四更天就起身。开出门来,一天的星斗,西山角上亮晶晶地还挂着大半边月亮。今天是个大晴天,他满心的欢喜。
他自己轻手轻脚地烧了些东西吃了。妹妹还没醒,东方还没发白。他拿好通行证,带好钞票,一个人就爬山翻岭进城去了。
来回一百二十里,是熟路。他又走得快。十九岁的年轻人,不快谁快呢?夜饭还没有烧,太阳还有两三丈高,他已经回到了罗家墟。
他一直走回自己家里。有几个邻人跟着他进来。大肚子伯母正在他的家里同老外婆和妈妈谈着什么事情笑。妹妹开会去了,不在家。
大家急着听新闻。光兴也准备好了,他明天要到乡苏维埃去做调查的报告,他准备今天在家里先把这报告练习一番。他拿起干脸巾抹了抹汗,笑着说:“你们听我‘报告’,要象开会一样地听。”大家立刻同意了。
他站在老外婆的旁边(因为她耳朵已经有些聋),真的做起报告来了:
“我受了乡苏维埃的命令,进城去调查金宝塔银宝塔。我进城就一直走到工农银行大门口,大门口人已经挤得很。我挤进了银行大门,我眼睛立刻花起来。唉,真的有菩萨!
“那样高那样大的金堆!那样高那样大的银堆!这哪里是金宝塔银宝塔,这老实是金山银山!和尚庙里金罗汉也没有这样粗这样亮!
“柜台外面围着七八层人。从人头上望进去,望得见三座大宝塔的上身,宝塔顶就要碰到天花板。我从人堆里拚命挤进去,再踮起脚尖来,看见了宝塔脚,实实在在占着四张方桌子。并排十二张方桌子,上面脚碰脚坐着三座大宝塔,中央金,两边银。金宝塔前面,还竖着两根大腿粗的金棍,架成一座金牌坊。金牌坊上面呢,簇新的一面红旗。红旗上金颜色的斧头和镰刀,一闪一闪地发光。
“我们看的人看得都眼花缭乱。人声也嘈杂得很。我听见背后有人叫:‘把皇帝家里的东西也搬来了!’旁边立刻问:‘红军打到南京了吗?’
“忽然一阵鼓掌声响起来。金宝塔后面跳出了一个人!
(伯母忍不住问:“光兴!菩萨显灵了吗?”)
“伯母!不是菩萨,也不是托塔李天王。是一个‘人’!他比我也长不了好多,穿着又破又旧的衣服。原来他是省苏维埃新委员,从前是造纸的。工农银行的钞票纸,恐怕就是他造的呢。
“他高高站在桌子上,手拍拍金宝塔,用很大的喉咙对我们叫:‘同志们!你们晓得这宝塔是谁的吗?’
“下面的人大家乱喊:菩萨的!皇帝的!托塔李天王的!外国人的!什么什么人的!
“金宝塔旁边的人,连连摇头,笑了。他说:‘不是!不是!同志们,都不是!这金宝塔银宝塔是我们工人农民自己的!’
“我们又闹哄哄地吵起来。我们叫着:我们从来没有金宝塔银宝塔!我们只有铜宝塔!我们只有铜宝塔!
“他,他说:‘铜宝塔,对的!一个人一座铜宝塔,几千几万座铜宝塔合起来,不够一座银宝塔吗?几十万、几百万座银宝塔合起来,不够一座金宝塔吗?’
“问得我们大家一声不响。他接着说:‘我们工人农民,分散了每个人是铜的,联合起来就大家都是金的银的!这许多金子银子本来都是我们的。只因为从前我们靠天靠菩萨,统统都被地主、有钱人骗去了,抢去了。现在我们懂得靠自己,靠联合。我们有共产党,有红军。我们也就把这些金子银子,从土豪劣绅家里,从地主家里,从反革命家里,统统搬回来了!这些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工人造出来的。里面有许多就是农民的租谷,地主豪绅把租谷卖出去就拿到这许多银洋,这许多金条……’
“那位省委委员就一只手从银宝塔顶上拿下一颗亮晶晶的银蛋,一只手从金宝塔顶上拿下一根镰刀柄粗细的金子,跳到柜台上,送给我们大家传来传去看。
“这时候我们才完全明白。原来不是什么银蛋,只不过就是大银洋。我再仔细向银宝塔一看,银宝塔就是无千无万块大银洋堆积成功的。金宝塔也就是几千几万根金子镰刀柄——说是叫做金条叠起来的。三座宝塔都不是天生成,都是人造的,那么这不是菩萨的就都明白了。
(“喂!光兴叔!你说宝塔不是菩萨的,那怎么会生金蛋银蛋呢?”问的是光兴的一个邻人,年纪比他大一倍,但是辈份上是他的侄子。)
“一点不错!我们也都向省委委员问了:‘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他不慌不忙告诉了我们,说:‘你们心里,还相信天下顶大的力量是菩萨呢。大家都把没有看见过的新东西归到菩萨身上。但是菩萨实在是没有的。天下顶大的万量实在只有我们工人和农民的联合。推倒地主,是我们百己,不是菩萨。打败白军,是我们自己,不是菩萨。造成这三座宝塔,是我们自己,也不是菩萨。要生金蛋银蛋,也只有靠我们自己,用不着菩萨。
“于是省委委员就笑眯眯地把生金蛋银蛋的法子讲出来,听得我们大家也都微微笑了……”
罗光兴,这个顽皮的少年先锋队员,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他自己微笑着,看看他周围的人,卖起秘诀来了。
“说呀!光兴,说呀!”大家都催,都急得很。老外婆有一半听进了,听见真的有金宝塔银宝塔,就不断地念佛。
光兴不慌不忙从衣袋里摸出些小本子来,一本一本分给伯母和几个邻人。他笑着说:“放好!银蛋就生在这里面。真的,伯母!你存给银行十块钱,银行就给你这一个本子。明年今天,你到银行去,银行就会多给你一块钱。这一块钱,叫做‘储蓄利息’,不过你们叫它做银蛋也可以……”
人们的手里都接到了小本子,颠颠倒倒地看,一面听,一面大家也就微微笑起来。
只有一个邻人空着手,昨天他没有拿出钱。他靠在门口,眼睛瞟着人家手里的东西,冷冷地说:“一年?一年功夫长得很!”
光兴听见了,立刻就追问:“长发哥!一年功夫长得很,放在银行里不放心,是不是?”
长发哥鼻子一动,说:“我没有说过不放心呀!”
到底伯母肚子大,气量也大,她把小本子向光兴肩头一拍:“光兴!理他做什么!他前天还劝我要现洋,不要钞票。现在好了,银行有这三座大宝塔,谁还怕钞票不值钱呢!现在穷人运道转了,”她转向老外婆:“外婆你说是不是呢?”
这里长发哥鼻子又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开口,对着这些人狠狠地瞪了一眼,向门外慢慢走去。
年纪比光兴大一倍的那一个老侄子,摇摇头笑起来:“我知道他恨死光兴叔。他从前有二十几担谷子的好田,现在都分掉了,只分到一些很坏的田。光兴叔分到的就是他的田。其实这是共产党分的。我们分到的田也比他好。谁叫他从前放债来盘剥我们呢?真是菩萨生眼睛,到底有报应!”
还有一个邻人就说:“我从前就吃过他的亏!现在,哼,要他吃……”
光兴气愤愤地跑到门口,向长发哥背影望了望,骂了一声“这个富农!”他就靠在门口,回转头来说:“我家里分到了一些好田,是靠我爸爸当红军。菩萨不会生眼睛,生眼睛的是我们自己。明天我到乡苏维埃去提议,每个人都进城去看看金宝塔银宝塔。我今天看了宝塔回来,我愈加懂得我们自己的力量,我们联合起来的力量。存在银行里的钱,本来不必等一年,随时都可以去拿。但是我,钱不要用,永远不去拿。我这个布袋,有我们银行铁库那样稳固吗?银行的死活,放在我们的手里。我们大家保护他,他永远不会死!银行是我们自己的,金宝塔银宝塔也是我们自己的!”
罗光兴说得高兴,伯母听得高兴,几个邻人也听得微笑了。
第二天,不等光兴在乡苏维埃做报告,全个山村里的人都晓得了。但他还是做了报告,并且提议每个人都进城去看看金宝塔银宝塔。进城去看的人,可真不少了;不是他们不相信光兴的话,是他们欢喜去看看自己的金宝塔银宝塔,正如去看赛会一样。
193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