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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力命:向沉寂的天空求告——评奇幻小说《魔戒》

耶稣纪元的第二个千年来临之际,只有很少的人还在为圣经中描述的世界末日而恐惧。世界各地都在庆祝,庆祝从一个特殊的起点算起的特殊的数字,并毫无理由地期待着世界此后会向更加美好的未来迈进。虽然人们多少会有些感慨,但对比1000年前欧洲曾弥漫的恐慌,毫无疑问的是,这1000年,尤其是最近的300年中,世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神的光环从纪年的数字上退去了,也已经从更大的人类领地上撤退,无论是否还有人顽固地坚持古老的信仰,世界的祛魅已成事实。

托尔金

但同样在这个千年到来之际,魔幻文学风头正健。托尔金的《魔戒》被多家媒体的公众调查评为“世纪之书”甚至“千年之书”。评论界对此感到万分的惊讶和不屑,恰与民众的热烈欢呼成为对比。在已经习惯《追忆逝水年华》、《尤利西斯》和《荒原》等深奥的现代文学作品的评论家看来,托尔金和他的小说都是怪物。托尔金是一个长了中世纪的脑袋的现代人,而《魔戒》则是对古代史诗的拙劣模仿,且饱蘸对现代性的苍白的讽刺。这些批评倒也切中了实质。

尽管受到大众追捧式的欢迎,托尔金却并不是有意去迎合大众的作家,他有他自己的思想,并且不为外界的声音所动。没有人会否认《魔戒》的宗教因素,但值得进一步探究的是,这位生活中古板的罗马天主教徒,在他费尽一生心血构造的幻想世界里,究竟要表达什么?他是否试图构建一种新的神学,既不伤害他的信仰,又能应对现代性的挑战?毕竟,虽然有众多古代传说的因素,《魔戒》的世界与传统宗教的世界图景毕竟大不相同。如果是这样,那么他的思想即使肤浅、陈腐,也必须被当作严肃的学术尝试来对待,何况他的影响,正随着互联网和电影而在世界各地迅速扩张。

如果仅仅把托尔金当成一位善于蛊惑读者的富有想象力的作家,就通常不会将托尔金其他的一些著作与《魔戒》贯通起来考虑。在写完魔戒前传《霍比特人》之后,托尔金曾将一部名为The Silmarillion(中译本名为《精灵宝钻》)的作品交给出版商,但未能出版。在他死后,经过整理,这部书终于和读者见面。与《魔戒》相比,这部书相当乏味,是幻想的中洲世界的史前编年史,且前后有矛盾之处,显示作者的思路曾经过数次变化。这部书讲述的是中洲世界和各大种族的起源,当然还有“魔戒”的由来。此书中托尔金表述了他自己的创世神话,在托尔金的想象中,有一位全能的主神,他的“心之所想”创造了较低级的诸神(阿伊诺),世界从诸神合唱的乐章中诞生。合唱开始于各司其职的和谐,但很快,最有能力的阿伊诺开始反抗主神定下的旋律,使乐曲陷入混乱,其他的阿伊诺停止了歌唱。这时主神吟出了新的旋律,并最终和反抗的旋律共同构成了庄严的结尾。主神按照这合唱的精神展开了世界,一些阿伊诺下凡与世界上的种族同住。与恶神的战斗一再展开,但即使是阿伊诺(也被称为“梵拉”)也不知道世界的终结会是怎么样的,因为虽则他们参与了构建世界历史的过程,却唯有主神才能唱出结尾音符。唯一无疑的是,必然有一个世界的末日,并且一定是以光明战胜黑暗而结束。

托尔金在他的创世神话中融入了基督教的大量母题,恶的产生、由于骄傲造成的堕落和世界末日都是耳熟能详的基督教题材。同时,为了与他的传说的风格相和谐,又借鉴了其他的神话,特别是作者钟爱的北欧神话。例如,在中洲的世界,梵拉们的首领是天空和雷电的主人,他的象征是鹰,这让人想起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也想起北欧神话中的奥丁。不过,在托尔金的梵拉们之间,没有复杂的血缘和乱伦,而只有简单的婚姻关系,在他的所有作品中,很少有古代神话中常有的兄妹、母子婚姻,即使有,也是命运对人的愚弄所致。从这个角度来看,托尔金创造的是现代的神话,它洗脱了古老的神话从原始社会的母体中带出来的野蛮的胎血,更多具有的是精神上的象征意义。在这种安排中,托尔金展示了他那富有层次(当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拼凑)的世界体系,一个具有最高的、全能的造物主,然而又有以人的形象和思维活跃于地上的诸神的世界。诸神同世界的居民,精灵、人类、矮人等一样,都只不过是舞台上的演员,最终的结局是隐藏的,只有造物主知晓。可以看出,这幅世界图景虽然有浓厚的异教色彩,在最根本的方面仍然坚持了基督教的信念。

但是,我们从托尔金作品的描写风格方面看不到基督教文学的影响。他所构筑的世界,从形而下的层面上看,一派异教风情,所有的生物都具有灵性,人与大地有某种特殊的亲近。他的人物也进行远征,但不是为了朝圣,也从没遇见过隐居荒野的修士。若说他的作品是中世纪风格,那也是中世纪的北欧风格。在这样的世界中,托尔金的神话用大量的细节支撑起来,真实得毫发毕现。论者常常注意到小说中的邪恶巢穴常常有某种现代的工厂的特征,而由正义力量保护的净土则是田园风光。但托尔金并不认为他的作品是寓言,他描述的美好生活,大海、星辰、树木和歌唱的生活,与其说是作为提供给现代人的“极乐生活指南”,不如说仅仅体现了作者的某种情怀。他怀念祛魅以前世界与人的亲近关系,于是努力在作品中重构了它。但这并不表示,作者的目的就是证明前现代世界的善和现代世界的恶。正如托尔金的起源神话所揭示的那样,诸神也只是演员,作者或许偏爱北欧神话的故事架构和风格,却并不把对这种架构和风格的重建视为终极目的,他要做的并不仅是在现代写一部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古代神话,而是要从中发展出一种神学,一种对世界的起源和发展的解释。而这种神学,在其最根本的方面,应该是基督教的,并且是产生于现代,并对现代作出回应的。

人们常常从故事出发,认为托尔金要复兴异教的传统。如果仅仅考察他在小说中的具体描写,则似乎的确是如此。不过,作为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托尔金不太可能会写一部背叛自己信仰的作品。实际上,托尔金是天主教徒,而不是圣公会或者新教教徒,这一点颇堪玩味。天主教在基督教的各派别中,保存了最多的异教因素,其上帝观念也最少抽象的色彩。在其发展中,也曾接纳或替换异教的崇拜对象和宗教仪式。托尔金在这种信仰背景下,试图将北欧神话的体系置于一个基督教的造物主之下,也是自然的思路。与他创造的世界相应,托尔金也至少有两重思想,较高层的是对基督教信念的重新思考,较低层的是对神话、巫术、前现代世界的浓厚兴趣和偏爱。要了解他的较高层次的思想,就必须超越具体的故事,而考察他为他的世界的历史定下的脉络。

虽然充满了对美好事物的描写,无论是《精灵宝钻》还是《魔戒》,都浸透了一种缓慢穿行于时光中的忧伤。在中洲世界,美好不断在逝去,正义的力量不断衰弱。最初的黄金时代神与各大种族同住,后来诸神逐渐隐退,由于人的傲慢和邪恶的蛊惑,天地巨变,神的国度从海上消失,不可复见。随着《魔戒》中讲述的那场正邪大战的结束,精灵也退出了中洲,除了人,其他“会说话的族类”都衰落了,人成为世界的主人。实际上,在《魔戒》中,诸神就已经不再出现,中洲的各族类靠自己的力量与邪恶抗争。《魔戒》中的人物虽然也常常感到天意的存在,却没有宗教,没有祷告。而在托尔金描述的“古代”,对主神起誓和敬拜还时有发生,更不用说对活跃着的诸神。然而此后,主神消隐了,诸神随后也隐藏,人登上舞台。黄金时代的堕落是古代神话中常有的母题,北欧神话中“众神的黄昏”更是以神的国度的毁灭作为人登场的前奏。托尔金想必受到了这一神话的启发,但他的“众神的退隐”并不就是“众神的黄昏”。诸神的退隐是出于某种神秘的安排,是为了某种隐秘的目的服务,虽然诸神自己也未必知晓。而精灵的退出更不是因为失败,而恰恰是因为胜利。在“魔戒大战”中,古代的美好神力随着邪神的力量的消亡而枯萎。这种枯萎满怀忧伤,因为正是精灵们浴血奋战击败了邪恶,反过来导致了自己必须隐退。古代孕育了自己的退场。与其说这里是在模仿神话,不如说托尔金是在用他的故事描写现实世界的祛魅:从前现代世界中脱胎的现代思想和科学技术结束了前现代的时代。虽然暗示了邪恶不可能完全被消灭,托尔金却没有接着写他的冒险故事。在他的书信中,他透露了这样一个观点:以后即使有善恶斗争,也只是人自己的事。换句话说,托尔金拒绝描写彻底世俗化的现代性,那不是他的兴趣范围,他对此也没有足够的思考作为编造故事的基础。

毫无疑问,托尔金不喜欢现代社会。但他并不认为现代化进程是恶势力的胜利,而宁愿相信世事如此发展,是出于造物主的巧妙安排。正如《精灵宝钻》的结尾处写到的,中洲某些人仍然相信,诸神还生活在某个彼岸,“他们冷眼向洋,看世界的故事如何展开”。几乎可以认为,托尔金本人在现实中也是如此。虽然看到了灾难和不和谐,但仍然虔信世界将有一个光明的终结,而他所钟爱的美好事物,仍然存在于一些角落,即使仅仅存在人的内心,也不能说是已经毁灭。

这样,托尔金用他的神话表达了一种宗教信仰和古老的生活方式对现代性挑战的回应。在现代,天空变得沉寂,不再有神的声音从上降临,而虔诚者的求告似乎也没有被听到。宗教信仰所依仗的许多东西土崩瓦解,一去不复返。在现代,基督教信仰中上帝的人格性在一点点消失,与这个过程相伴随,人离开土地,不再漫游于田野,或是面向星空歌唱。托尔金把对这两者的痛苦感受都转化为对上帝终极设计的坚定信念。此一重转换显得迂腐,但也的确保住了他的底线。值得注意的是,面对神的消隐,许多现代神学家的解释与托尔金相似。天主教的官方神学家拉辛格(本笃十六世教皇)声称:“地球-以色列-拿撒勒-十字架-教会,在这个轨迹中,天主似乎不断消失,逐渐隐没,然而正是这样,天主才越来越显示真正的自我”(约瑟夫·拉辛格《基督教导论》,p214,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10月)。现代性的祛魅虽然使宗教不得不退守一隅,却也加深了虔信者对信仰的依赖。托尔金式的神学之不可摧毁性也就在此。而对因为宗教之多元化而信仰受到冲击者而言,托尔金将基督教与异教综合在一起的成功尝试无疑是一针强心剂。托尔金自称,《魔戒》是一部“基本上虔诚”的书,谁又能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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