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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传》:一代人的精神困境
路兔甲

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如我这样的人,喜欢做这种可笑的徒劳之功。比如说用许多正统文学惜如珍宝,顾影自怜的文论分析方法,去解读市面上这些流行的类型小说。虽然前几日我才嘲笑过《三体》党致力于颁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给刘慈欣的行径,但是竟也毫不妨碍我此刻做这样的文章。

我记得本来是打算等我正在忙碌的这些俗事过去以后,认认真真安下心来写一篇《地火环城》的评论的。这几日被斗战神的视频刷了满屏,看了西游降魔的预告片,心中热血沸腾哭成狗,于是在这种考试将临时候我竟然手贱去重翻了一遍《悟空传》。

结果现在大角的书评还没酝酿出来,却重新写了一篇超长的《悟空传》书评。

讨厌,我明明对大角才是真爱。

大概三年前,又或者是四年前的时候吧,我算是写过一篇足够鸡血的《悟空传》评论。到现在有时候,还能看见有人把文章丢回我面前,羞得我满脸通红捂眼回避。打死我也不会承认我有这种鸡血满头的时候,无论如何是决计不敢和它相认的。

其实,是我知道我再也写不出来了。人要知道人力之有不殆,不用三四年,一天就可以了。

经常可以看见有人对今何在的后《悟空传》作品嗤之以鼻,或者不如说一旦看见今何在又涉及西游题材,就会容易触动她们敏感的神经与脆弱的少女心,类似的讥评和嘲讽无外乎“又炒冷饭”“只会抱西游大腿”云云。我的意思是,对这样的评论,不妨一笑或者不笑了之。

我身边的一些妹子,时常对今何在有着这样那样的不必要的担心。如今他一门心思顺着西游的路子写下去,大家却应当觉得很高兴才是。只是希望他活得更长久些,一直写,只是不要停。

总之是一定能写出些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来的。

更何况,对《悟空传》有精神共鸣的人数之多,也实在令我咋舌。单看这几天斗战神视频的转发量,我就已经吓了一跳。

当然排除掉这些都不谈,《悟空传》在我心里的地位的确挺高的。很难得,每次时不时拿出翻翻,就会有不一样的感受。相信这一代很多读过《悟空传》的人,对于这本书的感受都会相当持久。这本书很神奇的,跟这一代——也就是现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这一批人——青年人或中年人,都有神一般的共鸣感。基本上我听过太多这样的话啦,“不过看多少遍都涕泪交横”,“随便一句话都能让我哭成狗”,“每次看都想掐死作者”,“怎么办每一次看悟空传都是一个脑残粉的历程”(咦这些话怎么好像都是我说过的)。

我毫不怀疑,由于这种神级共鸣感,今何在会是成百上千个少女的梦中情人——有什么比一个人用着实高明的法子,说出来了自己一直想到感到的东西,更令人赞叹的呢?有什么比自己居然要反倒从一位陌生的人那里,取回属于自己的见解,这样心有戚戚焉的事情,更令人心魂颐荡,心醉神迷的呢?

我要是知道世上有成百上千位少女如痴如醉地爱着他,我也毫不惊讶。

所以我才说,这就是写这些稀奇古怪充满了繁芜思考的作品的魅力所在。

那些东西——天庭的束缚、神仙的等级、灵山的血与肉、那些逼迫、那些绝望、那些悔恨——那些理想,你我一定很熟悉。

我恐怕我们的父母,或者我们的子女,并感受不到那样的东西。因为那就是我们这代人,心里所想的,挥之不去的,常说常新的那些东西。

那些想法扎根于我们的心灵深处,像一枚尖刺一直埋在我们最黑暗的焦土里。从来不肯发芽,也不肯死去,只是一直那样沉默着焦灼着。而只有当那瓢热血,浇灌在上面时,那些想法才会像子弹一样飞突出来,突发冲破了天际。

它们要在最荒芜的广漠里爆炸燃烧,要在虚空里幻化出一朵花来。

一、界限

其实很难以一个完整严谨的思路来写《悟空传》的书评,无论是谁要去把《悟空传》从头到尾认真分析下来,一定会有挫败感的。思绪繁杂,只能用这个词语来形容了。我相信今何在在他大学的时候一定是哲学书和诗歌看多了,所以才会写出这样一个稀里糊涂又很难读的东西。

不如就先来谈谈“界限”吧。

相信大多读者都会在这个点上收获相同的触动。

“这就是界限。”唐僧说。

“是的,这个世界有你不能到达的地方,有你不应到达的地方,有你一辈子也不会去到达的地方,你的世界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大,界限也许就在你的身边,可你却以为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但是事实上我真能选择一个方向,而那恰好是界限所规定好的?”猪八戒问。

“是的,那就叫选择。是界限选择你,事实上你没有任何选择。”

用阴谋论来解释《西游记》可谓殊不高明。一味将悟空看做经天纬地的大英雄,将天庭看做十恶不赦的恶徒,将这个故事看做黑白对立的两面,更不免落了下乘。其实今何在在《悟空传》时期的文章,内容太复杂了,用语又太喜欢故作朦胧了,这一点在《九州》的系列中有所好转,但是在《西游日记》里又会故态重萌。

对于这段话的理解,不妨借用他后来在《十亿光年》的开篇中的一段来解释:“我不希望被任何的距离限制,我希望当我的思维践越到任何一个地方时,都不会弹出报错窗口说:‘对不起,这个想法是被禁止的’。”

我们生下来,就是被捆住了的人,不仅仅是有形的专制和外物,还有你瞧不见的物役和众役,甚至你自己的内心,都会是你的界限。

那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能够勇敢自信地反抗政治专制和政府高压的人,未必能够跳出多数人的口舌舆论的束缚。

你以为你的父母,你的师长,至于你的领导、国家、体制,你以为你可以击毙这一切你恨透了的东西,但是你一样有可能会被你的同胞们大众们绑架成为奴隶。

如果你不肯泯于大群,大众就会变成鞭子,攻击迫拶,俾之靡骋,杀人之于无形。

你当你自己没有感受到吗?中国有时候也能是个顶爱平等的国家。有稍稍显得特出的人,就要有旁人拿长刀来削他。所谓“皆灭人之自我,使之混然不敢自别异,泯于大群”,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吧。《悟空传》中写了那么多庸众,那些总是微微笑着的文武神仙,你看着他们,心里一阵厌恶。然而当你合上书时,你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也不过是那样一个自以为是的常人罢了。

即便你破除了一切的外物的束缚了,你以为你已经成为顶自由的人了,你回头一看,你突然意识得到你已经变成你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了。即使你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是一个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自己,可是你还是意识到了呀,终究有一天整个世界会把你变成那样一个人的!那样一个被称之为庸众的人啊!那样一个不肯承认自己的凡庸,非要用自己庸俗人生经验做标杆去揣测那些精彩万分的人们的人!

这世间千百年来,唯有教人做非人的人,未有教做人的人。所谓“张大个人之人格,又人生之第一义也”,这么多年了,这么一句出息的话人口相传,能做到的却有几人?

我们都是党制与爱国教育的末路鬼。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被腐败的环境锁住而不得不堕落,想要与权欲搏斗却又不得不屈服。最后被毁灭了全部人性,死的时候只剩一个懒惰、贪婪、麻木、缺德的躯壳。

由于我们的怯懦,软弱,我们就是这样一辈子跪在地上生活着,昂首给那些玉帝王母们唱着歌,脖颈上套着锁链。一旦我们低下头,链条就会把我们吊死。

在这个世间,为了不成为一个庸众,我们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

经历了无数痛苦,经历了生死,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失去了最好的朋友,那些毁于战火,再无寸草的地方,那些永生不死的怪鸟。我们总以为我们已经走了够远的路了,总以为我们已经流了够多的血了。我们总以为大好头颅抢地尽碎,总该将这铁筑也似的界限之地砸个窟窿。

一切已经太长久的太长久了,可是当你回过头来,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你就是看不见太阳升起来。你超出了一个边界,就又得到了一个边界,你的空间越来越大,但你想要找的东西,你就越找不到。

仅仅,只是为了回去那一片花果山。那一片山,山上的有枯藤老树,奇花瑞草,交鸣着的鸟啼与泉声。那一片重重的谷壑,从山中吹来风,那一片隐隐的歌声。

你为了这些东西流血殆尽了,根本来不及去想这些值不值得,你只是一味以为自由就是顶重要的东西。

是呀,那是自由啊。只要这样想着,似乎又觉得,一切的牺牲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神仙原来是容不得世上有能自主自命的灵物的”,可你非要做。我就是要走到那个只属于我的地方,做一个仅仅只是我的我。

最重要的是,那里有一个你理想中猜度的太阳,它很美,虽然它和你平常看见过的太阳没有什么两样。你为此死去,也没有关系么?

所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他们杀了我了,我还可以用眼睛瞪他们。眼睛是会被挖走了,我们还可以用嘴骂他们,嘴被封上了,“那是麻烦一点,不过,我还可以想,只要我还活着,他们总不能禁止我想什么。”

是啊,总没有人能阻止我们想什么吧?

其实除却发布方式是在网络平台以外,《悟空传》几乎符合一切对于自发性激情创作的定义。纯粹即兴式的,靠灵感迸发的写作方式。这种写作方式,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的美国,被称作“垮掉的一代”的创作手法。

如果放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悟空传》毫无疑问可以是一个即兴写作的好作品。十分可惜,在垮派最兴盛的六七十年代,中国的土地一片黑暗。在世界各地一片欢呼的时代,中国正陷在最集体狂热的黑暗中,做些最疯狂的恶事,发出最开心的大笑,以报效最伟大的祖国。

其实我一直觉得,如果要分点分段,完成按文章思路理顺了分析下来的工作,《西游日记》比《悟空传》要轻松简单多了。那种独茧抽丝的结构,比《悟空传》的混乱要严谨的多,要文学性的多。

其实从某些角度看,《西游日记》的确比当年那个二十一岁的小子写出来的东西要成熟的多。

但是并不是说《西游日记》就比《悟空传》更精彩。不是的,因为对今何在而言,我一直觉得成熟是多余的,文不加点不加修饰才是人们渴望看到的。

据说今何在是一个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写作的作家,我觉得与其定位为“想象力”写作,不如说是靠“灵感”写作:发乎于心,张扬“自性之光”。任不可知力量推动地写作,这种让头脑被各种意象纷至沓来占领的写作,听从语言的洪流宣泄于纸上的写作。

没有构思的一种即兴式写作方式。

我看还是不要深入讨论这一点了,那样的阐释未免又有过于炫技的意思了,而且也过分严肃无聊了些。我只是以为如果引入爱默生和惠特曼那样的超验主义的概念,那就是人人都具有内在的神性。人为了实现其潜意识,要通过接触发源于“超灵”。体现在自然中的真善美。在这样的创作中,人获得了人人都具有内在的神性,写出来的作品并不是自己的功劳,而是神性的力量。其实用柏拉图的“迷狂说”来解释今何在的《悟空传》更合适。

说句实话,我在读书之前,一直觉得写作是一种,只要自己可劲的努力,经过专业训练,认认真真专注会神,就一定能获得的一种技能。

其实是我想多了╤▽╤。

有些人一出生就有这样的才华,所要当心的,不过是别叫这样的才华绝种了罢了。

不够聪明剔透没有才华的作者,秉着自杀式并且谋杀式的文笔,写出些不忍卒读的文章的,大概都是恨透了他的读者们,每一次提笔就是一次物理性伤害。这样的人才是大地复仇者,每一次走过世间,都留下尸横遍野的背景定格住的身影。

而有才华的人,他写一句随随便便的话,就像是能闪出天才之光,那些光就是能够刺入你的内心,闪瞎你的狗眼。你除了点头称道,或者勤劳模仿以外,别无他法。

因而我又想起来了今何在在《听说江南要和我比写书》里对江南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适合勤勤恳恳黄牛每天算着字数写字苦思推敲,要是一辈子坚持加上超水平发挥赚的钱,可以抵三分之一个蔡骏。”哈哈,他这句话说得很毒的,辛辣无比,非常贴切。(而且还非要提蔡骏哈哈。)

今何在就是这种只用靠灵感,就可以笔不辍耕地一直写下去的人。只要把他从一切法规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他就可以如同一匹狂暴的悍马,奔跑在最广阔无垠的草原上,远比那些受过训练的家马要威风得多。

我们在读书的时候,会联想到那些无数的,帮我们弄得心力交瘁的生活的漩涡。然而《悟空传》时代的今何在,他心里想的束缚与界限,可能仅仅只是个很虚幻的指向。可能和那些现实的条约、潜规则、体制无关,与我们在社会上目见的那些灾难、悲剧还没有多大关系,与政治也毫无干连。

我至今为止仍然认为,《悟空传》是他大学期间啃多了哲学书的产物,因而弥漫的那股普遍的过程主义的思想。

天真可爱主义,也许更贴切。

那个时候的今何在,其实可能并不那么在意民族、国家这些读之血脉勃张的词,亦相信文明不过是虚空的余霞。不担心文化的统一,也不担心流俗的反叛。都不重要。当人的生命压缩成极短的节点,遵循意愿便是一切的准则。我所为,为我所想,那种自由何等高贵。

而当那个时候的我们说到自由,并非在谈“国事”,而是在讨论你。

个人存在于浩瀚宇宙可堪毫里之末,微茫的前景几乎没有意义。然而一个人的价值,体现在他生而不同,其生命不过短短一百年,在这个时间点上:还有什么比以“自己”活下去更重要呢?

当你呼啸着在天地间挣脱了这一个枷锁的时候,紧箍儿怎么可能压住这样的一个人呢?怎么可能压得住和那么那么多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的自由的人。

“当年也不知是谁与我们说,若天压我,劈开那天,若地拘我,踏碎那地,我等生来是自由身,谁敢高高在上?”

是。

自由于我高贵,非为流血之多,为我即是我,无人高高在上。

其实我之所以要说这些,并不是想要阐述什么大道理。关于《悟空传》中突破束缚,追求自由的这样那般坚硬如铁的大话,都讲的够多了不是吗。

这道理所有人都懂,可是我们为什么不敢这么做呢?

我记得我在《西游日记》的书评里曾经说过:“看见认输的猴子你们并不会失望,看见弱爆了的猴子你们并不会失望,看见妥协折衷退让的猴子你们也并不会失望,会让你们失望的是看到一个和其他人没有区别的猴子。你害怕从里面看见那个人,和你们日常生活随处可见的人群一模一样,你害怕他已经变成一个可爱的好人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同走在这一条路上,阳光照射之下仿佛没有什么差别。然而一旦黑暗降临大地,就会有一个身影一跃而起,将金箍棒直指向苍穹,让黑暗的天空被一道闪电光亮划开。

而他的身姿,千万年后仍凝固在传说之中。

需要的,亦不过是勇气而已。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身不由己地降生在各自的世界上的,我们一旦排斥了一切外物对独立性的奴役,把人还原成了一个只有自我的灵在,我们不也就成为,那样一个光溜溜的羸弱的小猴子,赤裸地站在这个迷茫的世界上了吗?

“那个孱弱而充满希望的小猴子”,他又能战胜什么呢,他除了毁灭,也做不了什么了。那样的人生,觉得很累吧。回头一看,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战斗了那么久呀。我们究竟反抗了什么,打败了什么呀。

如果事实是这样子呢?

如果自由带来的绝不是欣喜,而是惶恐,如果事实上是这茫茫宇宙却只剩我一人的感觉。如果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人必须自己做自己人生的决定。这样的自由,你现在还想要吗?反抗了,之后,怎么办呢?

你不如猜猜看好了。那些真正的痛苦的,自己给自己设立的枷锁,那些你心甘情愿套上的锁链,你猜猜看,你舍得取下来吗?

二、痛苦

人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

“在那大森林里,深夜,你有没有听到过那种嚎叫,当看见自己的腿被撕下来时的嚎叫!”

“你有没有听见过一种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是你的天敌在啃着骨头,它嘴里的东西还没有死,你还能听见它在挣扎,而下一个被嚼的,就可能是你!这种声音在夜里会渗进你的梦里,你居然还能做个关于来年的美梦?你随时都会没有明天的!”

“你在树上,一刻也不敢睡死,随时注意着不寻常的声响,你会担心,一睁眼的时候会看见一张血盆的大口,你的身体随时都准备弹起来逃命或博斗,每一个晚上都那么的长,直到天边的微光照到你的眼皮上,你会想谢天谢地你又多活了一个晚上,为了你又赚到的一天在这个白天你要尽情的蹦跳,狂叫,把所有能找到的吃的塞进嘴里,但是夜晚很快又来了,你甚至还来不及找到一个朋友,你会想你受够了!但是你却不能不活着,你恐惧着生,却又恐惧着死,你不知道你每天为什么这样活着!”

精彩吗?

真他妈的太精彩了。

这段话真像是可以放在嘴里咀嚼,一点点地用牙齿磨着,仿佛能尝出它的味道来,把它一点一点,慢慢地吞咽进肚子里,就能把空荡荡的胸口填满一样似的。写的真是令人咂嘴舔唇。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写出来的呀,真是漂亮极了。

那一个年代,在今何在的那个岁数,大概是一个更加拘束的时代,大概比今天要凶残的多。没有这样多的网络平台,也没有微博这些东西,能看到外界的工具真是少之又少。

天知道当年上着少年班的猴子,究竟是曾经经受过什么压迫,所以才写出《国产怪物·电击侠》这样的小说。

那些痛苦,其实我们这一辈人可能已经有些陌生了,但是还能隐约记得,那些束缚,或者痛苦之类的。而我们接下来的小孩们,对这些东西的记忆可能要更加模糊了。

所以我才说《悟空传》是一个时代的青年的精神困境啊。虽然我觉得恐怕并不会突破时间之虹,成为真正供奉在正统文学神龛上的经典,但是影响整整一代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在我们的年代,人类终于勉强挣扎超过了饥饿线,好不容易脱离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可是我们却能强烈地感受到那些痛苦的欲望,它们扼住我的咽喉,即将迫使我的死亡。然后你才发现活着不如你想象般艰难,自由才是最困难的部分。之前的日子,与此相比,简直过的易如反掌了。

那些痛苦,全是自找的。

我们恐惧着生,却更害怕死。《悟空传》里说“我是不可战胜的!不可战胜,谁也不能打败我,谁也不能”,我们奉为至旨,然而我们却知道这些都是假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办法打败呀。

因为痛苦是没有办法消除的呀。

每个人都试图用自己悲惨百倍的孤独和痛苦,去证明别人的不孤独或者不痛苦。其实不是这样子的。没有什么更痛苦和更孤独,事实上你考研失败的痛苦,不会比你后来丢掉的二十万一单的生意的分量轻上半分;你初中一年级时无法考得高分的一张试卷,未必就能比不上三十五岁以后饿肚子吃不上饭的境况,更让你活来死去。痛苦之所以为痛苦,就在于它根本就不会因为诉说、哭泣、遗忘,不会因为劝解,不会因为他人的分担而减轻半分,它永恒存在,它就是如此痛,如此苦,如此坚硬如铁。

除非你跨过去了它,或者死在了它的肚皮上。

其实看到这些,是很痛苦的。

因为人实在是太弱了,DPS奇低,血薄皮脆不能T,自奶的功力比一只猫一只狗都不如,一旦离开了一些东西的庇护,就要经受各种各样的磨难。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真正幸福毫无忧虑过活的人,大概百万分之一都不到,而剩下的人,却是要不断地挣扎。在这有很多时候,我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活下去的意义。我知道自己确实是被某种支持生命的莫名外力支配着,强迫地折磨,直至当中只余下自己扭曲的身体。

“我亲眼看着我的同类在狂欢之后的死亡,我不希望太阳落下去可总是一点点看着晚霞消失。我不明白为什么其它生灵能安然,那一天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有没有人能摆脱,有没有人?”

有没有人。

你够了,不要继续说下去了,我不想知道这些。

我们的勇气啊,实在是很脆弱的东西。

为什么人不能无滞无碍地轻歌曼舞呢?

是啊,你孜孜追求的,那个自由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真正自由的、没有一点拘束的生活是没有计划的、是没有任何人安排的,不确定的。

但是它不能建立起具有建设性的、健康的人与人的关系!更不能升华到为社会、为他人的责任与奉献中!

但是这难道不令人向往而恐惧么?

那些难以预料的事正静静等待着你,你只用接近就可以了,只要你活着。

可是这样的生活让你害怕了。你懦弱了,你害怕看到自己不能控制的事情了,你害怕出现你完成不了,你走不动了的苦痛了。

我过了许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反抗什么的生活了。如果给我一个枷锁,给我一个规则,给我一个限制,我大概会反而很是安心吧。

至少不必让我自作主张了。

或者如果我没有办法消除这些痛苦,至少让我忘记好了。

古来今往,天灾人祸,留下的这些伤疤,留下的这一一的疼痛,那些对死去的亲人的悲伤,那些不停萦绕着自己生命的的某件耻辱,就算你幸运地躲过了这些东西,结果也只能是死亡。

为什么那些“勾销了生死簿,还把所有九幽十类皆除了名”的努力,最后只不过使自己的同伴变成了花果山上空的那些怪鸟。为什么保卫家乡的战斗,却不过是使那里毁于战火,再无寸草,成为人间地狱。为什么只是扶起了自己爱的人,就要把我们变成猪!

这就是命运啊!无比神奇美妙的命运啊。

真是揪心的玩笑不是吗。上天总是有些自以为是的幽默,在这样的笑话之中瞧着世上的众人血淋淋的哭泣。“需要多么高的智慧,才能想出这些绝妙的安排啊!伟大的上苍啊,众生都战栗在你的威严之下!”

这个世界的残酷在于,人连挣扎的悲壮之美都不配享有,只剩下好卑微好龌龊地蠕虫一般的扭曲与挣扎。

我觉得《悟空传》其实是很厉害的东西,很多人用文笔的疏懒和情节的松散来攻讦他,然而这些是没必要的。

这个世界上有为了讲故事而存在的小说,这种小说努力的目标,就是把故事讲得足够精彩就好了。而又有一些小时候,是为了揭示一种内心的困惑才写的。那样的小说作者越是写作,越是迷茫痛苦,读者也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那就好像读者抓着作者以为他能为自己解除心中的困惑,而作者抓着读者,以为他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两个人互相纠缠,你揪着我的脚踝,我拉着你的手臂,扭作一团,掉落在了沼泽里。越是挣扎就越是深陷,滚去滚来,滚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一切恍如堕入泥淖,越是挣扎,就越是会伸展向自己了解不了的方向。

这样的小说,很厉害呀。

尤其是今何在这种煽情催泪到极限的神笔法,配合这样的故事,实在是绝配呀,只有他才能写出来的东西。

今何在一直特别擅长于利用那种时急时缓的节奏时间,那种感觉,才将你的情绪波动如潮汐般牵引,让你时涨时落,不能自已。

伊丽莎白曾经说过:“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凡事我所想到的真正懂得或本能地懂得小说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的利用。”

节奏使得小说在情节结构上达到完整,甚至具有真实性。而如果失去这种支撑,小说就会完全崩溃。

今何在十分善于利用这样一种写作方式,譬如对话的开头,总是很平淡而舒缓,“咦,那边那个会变色的东西是什么?好象个大白薯。”之后随着作品的展开,充满了饶舌和斗嘴的冷烂欠风格。“老白薯,你敢再说一遍?”“你叫我什么?——妖猴!”“老白薯!”“妖猴!”然而这样的卖萌的风格之中,矛盾却逐渐激化,使整个对话的节奏加快,一味的紧张,旋律演奏地泠泠淙淙,轻快跳跃。可是这些只不过是为了之后突然一个激烈的高潮的铺垫。对话会突然由轻松愉快的对话,一转而向揪心的,直击人心扉的话语,“孙悟空站直了身,点点头:‘多谢,我就是那只妖猴我的名字叫做孙悟空,听清楚些。因为从今往后一万年,你们都会记住我的名字。’”

那些真正振聋发聩,让人瞠目结舌的短小精悍的一句话,时间仿佛叮的一声,在那句“你们都会记住我的名字”上戛然而止,措手不及的震撼的力量。

一切归于死一般的宁静。

这也就是猴子用来煽情的手法之一,很可恶。

譬如他那些煽情的技法——不断搞笑的铺垫,突然迸发的情感与热力,就是为了让你不经意的一个瞬间裂开了头脑,整个人仿佛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狂笑,一半在恸哭的——那种笔法就是他对于节奏信手拈来的运用。

唉,可惜这种运用我是学不来的,因为实在是这种节奏把握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好像是中国的新诗,倘若抛开了古典的格律节奏,而随着内心情绪起伏的节奏,那的确是只有诗人才能敏感地感受到的节奏。请你想象,就好像是在落着雪又刮着风的一个早晨,风声和海涛声,和松涛声,把银色的雪团吹得弥天乱舞。在那一阵与一阵之间,有一个和死一样沉寂的间隔,连屋檐上的滴落都听得一清二楚,而那时候你们能感受到的那种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即使那样一个节奏啦。

人的心理欣赏毕竟是一种具有节奏感的感性秩序,小说如果符合了人心理的活动节奏,就会使读者感到心情舒畅,一种阅读的快感。因为矛盾的解决必须要有一个紧张舒缓的过程,如果激烈的高潮没经过充分准备就迅速转化,读者就会感到生硬突兀,就会破坏了小说的艺术性。

其实讲多了。

在穆旦的诗中,曾经这样说过:

“当多年的苦难以沉默的死结束,

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

然而只有虚空,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

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

其实归根结底,就算不理会其他百万千种的痛苦,一切的根源,还是死亡。

没有办法啊,我们的一生已经足够痛苦,结果迎来的却只是死亡。我们连个他世都没法被许诺,实在不知道还能期盼些什么。

“我知道我说的绝不是这个,可他们从不说真话,我只能在梦里思考,但一醒来就全忘记,我永远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我一旦在清醒时思考,就是痛苦的开始。”人一开始去知道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难过。生命的泥土会被委弃在地面上,上苍毫无怜悯地践踏,倾轧,直到你含辛茹苦的一生以腐朽终结。如此苦痛人生,若是失去了忘却的机制,人要生生被这无尽无奈伤、害悲怆尘世给痛死了。

可是没有法子,人总要去记住的,即便痛苦,今何在笔下的这些人物也非要去记住。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罢了,他们怎么就不是呢?这群人好像天生就是蠢货,非要一辈子打死也不松口,撞破南墙也不回头。其实明明那么多事情,当时耗费了许多精力,回过头来看看,那东西根本不算个什么玩意。

为什么不忘掉呢?

大概是因为如果全部都忘掉了,人也实在没有什么活的希望了吧。

那只猪,在那里说着,“我是一个和你一样不肯忘记前世而宁愿承受痛苦的人。”

这个忘却与记住的主题,在《西游日记》中得到了深化。很多在《悟空传》中没有想通的问题,他都一一在十二年后慢慢地告诉了自己,也告诉了我们。

只是当年的我们,对着这样一本和我们同样困惑的《悟空传》,心里一团糊涂,如同火烧火燎,实在手足无措。

只好强硬地告诉自己:没有法子,就先这样吧。

与其逃离,不如睁眼直面人生吧。

三、理想

“这个世界,我来过,我爱过,我战斗过,我不后悔”。

今何在是一个可爱的过程主义者,就因为这样,他可以安抚许多人,给许多人人生的安慰。

即便是一个失败的人,他们也可以从这个世界得到许多慰藉,以为自己只要努力了,就已经够好了。

没有办法,这是人们无从求助,想出来自救的法子。

当年在《悟空传》中,今何在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天真善良,告诉大家——也告诉他自己——“人生最有价值的时刻,不是最后的功成名就,而是面对未来正充满期待与不安之时。”

现在回过头去看他说的这些话,心里觉得十分欢喜,可爱得仿佛能让人心里生出一朵花来。今何在就是这样心软的人呀,无论怎样可怕悲哀的痛苦,他却总要许诺人们一点光明的前景,让人还能有些微末的欢喜,让人还能有些微末的希望。

牧云笙将要出海,寻找那不知在哪里才能访到的法子,救活他的心上人。

风凌雪那一箭射向未知的远方。

五百年的光阴只是一个骗局,虚无时间中的人物为无谓而生死,他最后也会让种子已经撒遍天下了,雨水重降于花果山上,不过许久就会终于结果重生。

就连今何在他让白骨苦等千年,只为在一刹那间化为飞灰,他最后也会告诉我们“所有的生命,都会重逢于苍穹之下,大地怀中。”

不过是一万年。

这样的笔法,真让我想起当年鲁迅把夏瑜都砍了头了,还要在坟上添一个小小的花圈。

所以我才说猴子的故事里没有BE的。(咦,有end的吗?)

他就是一个会告诉你“人之一生,成败流水”的人,然后我们瞻仰着英雄们浴血的奋斗,哭得稀里哗啦,关上书,睡一觉,继续吃饭玩乐天气真好哈哈哈的生活。没有妨碍的。

好猴子会告诉你,不要害怕失败,没有妨碍的,好好活着,不要怕。

好吧,人的一生不就是这样的吗?我们看个煽情电影,里面人物为梦想生生死死,我们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是自己是做不到的,只好说几句小清新的评论,又或者发一二幽愤之词,就真的觉得自己碉堡了。

那些英雄人物为情为义生死一掷轻,可是那些都是假的,假的东西才会让人热血沸腾。真正的东西都是很卑微很难堪的,都是痛苦的,没有大罗神仙江湖义士来拯救于苦海,只能自己坚韧心智地扛过去的。

或者这个世间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一个大英雄,背负着所有人的期望,肩担着所有人的生死,人们的未来都要压在他身上,他像一头老马一样一步步地把这个混乱绝望的世间往前拖动着,拖到自己的咽喉都断了气为止。

即便我们都知道,无视生命,匹夫一样的挺身而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价值。

我们所有人都不愿意做这个大英雄,却总期待有这样一个人站出来。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些人,一生为了信仰而活着,又为了信仰而死。

“这些人,别人当他是迂人,是庸夫,有些人无法理解的事,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是天经地义的——只因为他们将国家兴亡,天下苍生都负在了肩上,不可能放下。然而这世间偏偏就有了一个,虽然天地间可能就只有那一个,但是也要站出来,以双手捍卫这个国家。于是黑与白也立刻分出了界限,忠与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段话是今何在写在《海上牧云记》里的,当谁不知道这些话都是骗人的吗?做这些事,想这些事,根本就是无谓的,没有任何意义的。

可是人就是要选一条似乎可以走下去的路,有一分光发一分热,就全当做了价值。

我至今都记得恰好在当年那篇《海上牧云记》的书评里说过的那句话:“只记得我说,就算天下诸侯都反了,穆如寒江也必然会擎紫金大旗独自归来,守那哪怕没人再愿意守的天启城。写那一篇时正值猴子心灰意冷说想要退出时,我却不曾想到,四年之后,我能亲眼目睹一场穆如寒江式的归来,不过变成了一骑南来。”

我有时候看《悟空传》,就会心想,十二年前,那时候的猴子多天真啊,写出来的文章多软多纯情啊,对世界充满着多么简单的希望啊。

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后来会有那么多的血污沾身,有那么多的腌臜,那么多的纠缠,那么多的黏腻,那么多的争吵,一笔一划,都写着的是利益与谎言。

为什么要有九州呢?

我真想避免谈论这个话题,尤其是在读今何在的西游题材的小说中,我真指望避免挑起九州的问题。

当时自以为励精图治,在人则为一意孤行。

看过《西游日记》,再回转来重看《悟空传》,就能深刻地体会那种时光流逝的苍老感,那种无以复加的疲惫感。

有些事情不是过家家啊,好多东西远看时觉得很美妙,觉得好像是光明正义比太阳还漂亮,其实真走到了那一步,未必会是想象中那个样子的呀。

比太阳还光明的理想,未必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堆出来的,更有可能是以无怨无悔的气魄做了飞蛾烧死在里面的。

现实就是这么苦恼的事情呀,你不可能靠那种满世界抱怨委屈投诉愤怒来让别人不得不哄着你,那样讨来了许多安慰。我想,一个人所有的痛苦,事实上大多不过是来源于对无能的极端愤怒吧,不管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我真害怕听那许多的漂亮话。白白去感动自己,是有什么用呢?

最后只好去哄骗自己:何必与凡俗同流合污,我这就是追求无用之物啊,我本来就是怀着无目的的目的啊,我这就是要干这无意义的事啊。

如此这般,似乎心安理得了些。好歹算是自造了些幻影罢,即便生活上窘迫难看,可至少还保留了些艺术上不那么失策的方寸感不是?

唉,我真是啰嗦,想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之所谓理想应然的美好,是因为它一定会开花。之所谓理想应然的苦楚,是因为理想却不一定会结果。

今何在让自由的种子洒遍天下,可是又能怎样呢?那雨水再怎么壮阔宏伟,气势长虹,也许不过是为了他人的一场光影浮夸吧,谁说最后就一定会汇成海洋呢?

很有可能,它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流入阴沟。

就好像九州的这样的东西,它实在并不完美,每一步都走得错漏百出,连活下去都很艰难。做的时候难免要难过,做出来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这样的东西,很可能最后根本就不是你的榜样,不是你的启明灯,不会指引你,它糟糕透顶,每天都让很难受。到了那时候,每天说着“理想”或者“我一定能做下去”什么的,没有半点零星用处。

这条路何其微茫,那些零碎的鸡毛蒜皮的事何其无聊,那么多人这一路将要白白空耗了多少精力,将要浪费了多少更大的作为,匹夫之勇虚妄热血更未必谈得上什么价值——然后你对自己说,也许不用有一个必须达到的目的地吧,也许不用走到非成功不可的那一步吧。

我当年也是一直这样说呀,“这个世界的事并不是尽力而为便可以做到的,有时倾尽全力也不能改变结果分毫。然而有时候即使如此绝望,也必须尽力一搏。”那是我当年写的那篇《悟空传》书评里面的话呢,我记得我当时说过这些啊,那是我好年轻好年轻的时候,我还说过好多好多无知无畏自鸣得意的话,是有多少人恰同学意气风发,是有多少人自觉鼓舞欢欣雀跃,是有多少人引以为知音知遇知吾心?

不是的。不是这样子的。

“那些淋漓的血,绝望的牺牲,那一片废墟与无尽的荒凉,全来自当年的热爱与理想。”这是十二年后,那个已经经历了好多事情的今何在,在《西游日记》里告诉你们的,可是他十二年前就已经说过了,“我以为,有些事是可以靠力量来改变的,后来才发觉,反抗不过是徒增痛苦。”

“为什么要让一个已无力做为的人去看他少年时的理想?”

我们骗不了自己呀。我们总不能靠着“我已经尽力了,是天命让我做不到这些啊”这样的话语,一路去求着别人的安慰,一路白白地感动自己。如此描来描去,像是哪里不是见笑大方。毕竟做个徒作大言的空谈家,太容易了。这话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不过是为自己构的世界。

太容易了。

我想我其实是个很贪心的人吧。

我以前总是想着,只要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论最后走到哪一步,只要有经历过的过程,就已经很好很好了。理想未必可以达到,人生毕竟有限,人力毕竟薄弱。可是我现在想求的又更多了,我不仅仅想要一个并无后悔的过程,我还想要一个复无遗憾的结局呀。

我想归根结底,我是一个讨人厌的结果主义者吧。

人们老是觉得,如果理想不够高远的话,人一辈子都会在地上蚂蚁似的搬运粮食,一辈子做着聒噪的井蛙。

其实不是这样子的。

起步并不艰难,艰难的却是像狗一样爬也要爬完全程的愚蠢。你一路走过很多泥淖,每一个都会把你拖进蝇头微利俗世饥馑怨的深渊,一直一直看着你当初的战友倒下,看着你的朋友们离去,再也不会回来。没有高山之上满目云烟草芥恩怨的许诺,没有刀剑相交远古呼喊的口号。不断地消耗着自己的青春,眦目眼热、牙关咬碎,字字句句咬牙切齿,肝肠灼穿也打死不改口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当初最早的那句烧尽了热血的理想誓言。

是谁就活该一辈子热血坚定、勇猛无畏?

是谁就活该一万年不老不死傻逼到底?

“你是不肯放弃梦想的人。”

可是你死了。

“他是失去了一切,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了的人。”

可是他活着。

四、影射

这个世界上的痛苦,说还是不说呢,其实有三种法子的。

说谎,挨打,或者今天天气哈哈哈。

其实这一段是多余的,因为《悟空传》中,几乎没有对于政治的影射。因为我说过,这本书是空想的产物,纯粹性灵的大喊大叫,不需要这些沉重的东西。

之所以突然加上这样一章,却是为了《西游日记》书评中,那还没有写完的一个部分。

今何在在《西游日记》中,曾经写了这样一段话,“至少,当年我就不知道,世间还有吃人的树,吃人的果子,吃人的人。”

其实挺惨的。

我真不晓得今何在为什么非要睁开眼看见了,倘若他没有睁开眼,一直嘻嘻哈哈地在世间玩乐,每天卖萌打滚说段子多好啊。人人都爱他。又或者是继续读些艰涩奥极的东西,在书斋里埋首一辈子,去山上种树,去搭房子,去隐居,就是不要谈国事。

我宁可他去玩,追女人,做一切他喜欢的事情,好过这样搅进这一团浑水之中。

不论在什么时候,谈论政治,谈论现实问题的人都是傻逼,纯的。就好比倘若你对这一位正在举办的老人的寿宴上,众人欢喜,你却对他说,你是会死的。

是呀,没错呀,这当然是一个事实,然而千夫所指,不合时宜。

要遭到大家合力的一顿老拳饱揍,揍饱了还要觉得自己得了正义与道德,在你身上吐一口唾沫。有正人君子不愿意揍的,也会觉得这人太傻逼了,闲暇无聊,也难免从众给他一脚一拳。

人们想要光明,不愿看见黑暗,即便黑暗之降临根本不需时间间隔。

于是每天都有无数的人要在他的微博下粉转黑,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对他说“三观扭曲幸好我总是相信江南”,每天总会有无数的人说,今何在写文刻毒。其实要写刻毒的文章,人还要十足聪明才是。刻毒文章,难道是人人都能作的么?

寻常人所不想说,不便说,他自说到了明面上,自然是刻毒。将话讲得这样毫不留情,深到了此种毛骨悚然骇人地步,自然是刻毒。

而尤其是自命高贵者如江南,这样被嘲笑,自然不齿。他越是不齿,即越仿佛被追慑其魂一般,摆脱不能,能拿到不是可谓刻毒之极?

何况时弊这样的玩意,难道是人说了才是有的吗。

所有的人都会这样觉得,黑暗论是污蔑中国人的,是用来做阴暗的诬告的,是用来煽动仇恨的。而不识时务的感情脆弱者,他们的无聊确然就是一番可以被人直接拿了去,做了阴暗的佐证的东西。

人都是会做梦的动物,具有实在的自欺性。

我多么希望跟随乐观主义者一路高歌,步入光明,然而不能。若是信任进化论的人,在政治和经济层面或许幸运些,可以有前进发展;然而在人性上,却永远只是轮回,春去冬又来。这些事让我常常感觉自己似乎不是活在人间,只是包围者并不自觉于这种包围中。

于是,就请挨揍吧。

每天都能瞧见一个人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也算是一种难得的特质了吧。

大概挨揍,是知识分子对自己人而为人的责任的一种奉行吧。他们太渴望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太渴望获得信仰,也太渴望实现最高道德标准。而这个国家,又太容易把人变成牺牲百死而不辞的孤胆英雄了。

那么好吧,接受这个吧。挨打是一定的,那么挨完打,至少已经牺牲了,也算是挺过去了吧。

可是却没有意义。

在这样一个默默无声的民族里,不可能有足以引起世界变化的思想运动,不像西方,随便一篇平平的文章都能在思想史上成为重要文献。而我们降身其中的作家足够倒霉,不能享受这样的殊荣。

没有意义的。

多少年前就已经有人说过了,“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不意百年后亦遇此喧嚣孤独之光景。

你说一些话,可是没有人理你。这是一个铁屋子,你仗着自己一副好牙口,死命咬,咬到牙松嘴裂,咬到血流满面,可是不能撼动这里丝毫,连一丝空气都不能放进来。

而更可怜的,是今何在甚至不是一个民族虚无主义者,他甚至不是一个合乎资格的带路党,他甚至说:“我要看他们生生不息,创造那梦想中的国度,那里有最黑暗、最悲凉、最苦难,也有最灿烂、最伟大、最辉煌。我不后悔我生在那里,也不会后悔我死在那里。”

他这样的世界观,大概左派以为阴暗煽动仇恨,右派亦只会觉得可笑。

我记得之前就说过的,如果谈到今何在是否爱国的问题,或者只能用艾青在其《泥土的歌》中的序言来回答:他昵爱、偏爱着中国的每一寸土地,爱得悲凉,心痛,爱得要死,就像拜伦爱他的祖国一样。但他知道,他只合适于唱如此一支歌,竟或许也只能唱如此一支歌。

这样的价值观,真是不如愿处太多,那些太伟大的东西,我从来都是抱之以最大的怀疑的。

我不信任这些,不妨碍我被他感动。

燕垒说得出“斯世已难逃匪穴,来生愿作异邦人”这样的话,那是因为这世界上的事太荒唐,比你看到的那些胡乱相扯的荒唐事还要更多。今后可以推给无言辩诬的苍天,也可以归结于少数人的操纵。谁知道这究竟是惰性所致,还是因为我的同胞们,真的一分像人,九分像鬼?

然而我却只能告诉自己,我这辈子死也要死在这片土地上。

支那如有杀猪之日,流血当自我起。

这是我的狭隘,也是我的世俗。

这样的一个时代,文明的野蛮与洪荒,无法推定与重来,而传奇就生长在它的缝隙里。

回头看看这篇文章,真是自我到了极点,一定是我喜欢用精神分析法看作品然后胡乱揣度,所以才每一次写书评,都会写出这样长而啰嗦的东西吧。

譬如我就自我的觉得,《悟空传》在写的时候,大概从没有想过一个文学概念的规定,或者希图文学史上的位置。他只是以为非这样写不可,就这样写。 (转载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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