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夜里,梦见外婆。
外婆到底有没有死,我一直对这个问题充满疑惑,春天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外婆死了。
她被埋进了泥巴地里,仿佛终于了了一桩谁的心事。
她几近眼盲,看不清楚这个世界了,只能摸索着生活,她的世界半是黑色的。有一天,我站在她面前,让她猜我是谁,她急得直跳,冲我嚷,快告诉我你是谁?你长得这么高。然后我说了我的名字,她一把拉住我。
她的孙辈有22人,我是居中偏下的一个,本不起眼,从小也未在她身边长大,但她却说一直很想念我,她去世前一年的秋天,她曾打过一个电话来,我那时已经在上海了,她问我的生活如何,过得可如意,她用我父亲的手机打的,耳朵听力不好,她在电话里不停地喊着,你说话,你说话呀。我说,外婆我在说话。
她不理我,自顾自地讲:那年,你送我的一块黄色手帕,有小兔子图案的那条,我一直用到现在,我用它盖在茶缸子上,那茶缸子也是你用剩的就给了我,你还送过一把雨伞给我,说晴天遮阳,雨天遮雨,我都不太舍得用,晴天我沿着树下走,雨天我不出门。还有,上次你来看我,买了三包豆粉,你知我不喝奶粉,奶粉太腥,你还给了我50块钱……
某一年秋天,我在佳木斯读书,家人全部搬离北方,只剩我。休息天,我乘几个钟头的车,跑回老家,外婆那时一个人住在舅舅一所空闲的房子里,很冷,买了豆奶粉给她,用我不多的生活费,那时我也很拮据。
外婆看不见,她摸着我的脸说,你怎么这么瘦,这么高。我说要去三姨家一趟,外婆问我晚上回来住吗?我说回来。后来,天黑透了,又下起秋雨,大到无法出行,三姨让我住下,我不肯,我说外婆一定在等我。结果,我顶着大雨跑回去,外婆果然没睡,她却说这么大的雨以为我不会回来的。
她的炕,冰冷冰冷,摸着冰手。她一直有眼疾,看不见,很多事不能做,她说有次不知道,舀了脏水桶的水喝了,闹了几天肚子。
外婆摸索着给我铺被子,我的眼泪一口一口悄悄咽进喉咙,怕她听见。我躺下,靠着外婆睡,炕冷得让人打哆嗦,但我一点也不嫌,心里心疼着外婆。
第二天一早,我要走了,翻口袋里只有85块钱,是我下半月的生活费,留了50给外婆,她不要,我塞进她兜里,我满脸都是泪,可外婆不知道。
我离家在外多年,十几年间,只见了她一次。听说她越来越糊涂,她打过电话给我的第二年,外婆就去世了。
那是一个盛夏的早晨,我在上海的某辆公交车上,准备去上班,接到老家电话,说外婆走了,我不能控制自己,在公交车里哇的一声哭出来,完全不能停止。我逃下车,跑到没有人的地方一直哭到下午。
后来我回过一次老家,那个我出生的小村子——“稻田地”,绵绵雨天。是外婆去世三年后的事。
跪在雨天的坟地里,心在哭得发抖,裤腿湿成一张宣纸。舅舅和表哥在放鞭炮,巢里避雨的鸟儿被吓飞,回程的路上,有人沿着林子采蘑菇。
所有人,把上坟当成一种仪式,必要完成的烧纸放炮,然后齐乐融融地下山,沿着小路往回走,只有我心里的酸楚无法排遣,我始终沉默不语,表姐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话。我没资格指责别人的对错或是要求别人同我一样悲伤,外婆去世的时候我不在,他们哭得呼天抢地,几乎背气的时候我也没看到,他们披着孝布守在外婆的灵堂前,熬夜烧锡箔纸的时候,我还在上海呼呼大睡,我没有资格说别人的长短是非,首先我就是一个不孝之孙。
外婆去世的消息是别人打电话通知我的,我哭到不行,泣不成声,但是下午过后,我就好了,我又变成了普通人平常人,我的脸上看不见一点悲伤,照样做着自己的事,甚至还会外出见友人,吃饭喝酒,完全忘记我已经没有外婆了,我是不孝的。
但外婆却一直记挂着我,她去世的前一年也还时常同人提起我,她说,不知为何,那么多孩子当中,唯独记挂着他。她说,那孩子苦啊,小小年纪就离家走了,一生也要吃苦啊。
外婆,世事都被你说中。
又是数年过去了,我去杭州买房子,为了办各种手续,不得不时常往返上海杭州两地,累得心力交瘁。那次在杭州,我中午等银行开门的间隙,去一家面馆,边听音乐边吃着面,感觉很惬意。外面突然下起倾盆大雨,我抬头去看,窗外躲不及的人在雨里奔跑。
我猛然发现靠玻璃窗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年迈的老妇人,她满头银发,气定神闲,悠然地吃着面,但她似乎眼睛并不好,一直眯着。我突然间想起外婆,耳机里的音乐正唱着“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好久不见”,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前天夜里梦见外婆,还是那个样子,眯着眼睛,一直对我笑,满脸爬满深邃的皱纹。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外婆,我是不是就能够再见到你了。
我知道有生之年,不会再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