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安知道天还没亮,深沉的夜像一张巨大的薄薄的带点腥气味的网,里面是个黑乎乎的浑沌世界,他在这浑沌之中睁不开眼睛,细碎的不知名的物质在空中漂浮着,使人无法呼吸,物质通过鼻腔进入到身体,然后植根在里面,慢慢地发散出它该有的本貌,病菌或是养分,当然前者的可能性居多。
他对这表面熟悉实则陌生的世界连一句愤怒的话也说不出来,大概只需始终保持着刻意的装腔作势的微笑,笑对一切苍生,爱或者恨,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脸孔,他都应该对其微笑,不管内心有多么起伏不平,都一定要掩盖此时的慌张,假饰他的处事不惊。
这世界始终对他怀有敌意,处处与他作对,不容许他有丝毫差池,像个手持皮鞭的奴隶之主,虎视眈眈地望过来,一旦有细微错处,它便将其恶意地无限放大,大到梨安的整个未来都岌岌可危,都将在这浑沌之中沦失湮灭,永无再生之可能,所以他必须处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他的人生也将永远只能是如履薄冰地踯躅下去。
此时,疲倦和困顿,连同饥饿使梨安神志不清,渐渐出现了幻觉,这幻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故意躲躲藏藏的。
他眼前出现一道拱形的铁皮门,亮着金属色,紧接着“吱呀”一声,那门径自徐徐打开,门里现出个呈圆形的深不见底的黑洞,如同一道忽明忽灭的隧道,一圈一圈铅黑色的纹路夸张地向外扩张,爬满了道壁,如一条蠕动的巨虫,似乎正在引导着他往里面走,而里面却黑暗一片,能见度有限,仅仅在边缘处有些许光亮,再往下去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它像一个巨大陀螺或是锥形容器,而黑洞的深处,发出轰隆隆的巨大的声响,有一股子凉气伴随而来,从洞底向外升腾。
梨安只觉得身体突然出现了失重的状态,手脚都可以浮在空中,然后慢慢向前倾斜,顺着黑洞的方向,往里面漂去,不由自主的,他想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抓住旁边的其他旅客,却发现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慢慢地向黑洞里卷去,他回手抓住座椅扶手,紧紧地抓住,他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它往一个方向吸引,他的一双鞋、裤子正在渐渐脱离他的身体,此刻也管不了这么多,他只要紧紧抓住那扶手,并且保持身体上的平衡。
几秒钟后,车厢里所有人都不见了,刚才还嘈杂喧哗的车厢突然凝固住,冰封了一样,变得悄无声息。黑洞的洞口摇摇晃晃了五六下戛然而止,突然消失不见了,带着心满意足的收获瞬间消失,那原本的走廊重又变回走廊,像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是所有人都不见了,只有梨安还拼尽全力死死地抓牢着那座椅扶手,吓出一身冷汗。
他“咚”地跌坐回椅子上,惊魂未定,刚才的一幕有如世界末日般来临,在他还毫无觉察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深洞出现,凭空划了一道口子,靠着某种磁力将车厢里的所有人吸纳进去,又在瞬间闭合,消失无踪,车厢内空空荡荡,但列车还在向前行驶,切嚓切嚓地轧过铁轨往远方而去。
车厢里的热量也渐渐消散,周围变得寒冷起来,再过几分钟已是四壁冰霜。
他渐渐也失去知觉和意识,只剩下天旋地转,好像喝了整整一箱烈性酒,酒从喉咙一直进入胃里,然后沿着各种血管将它们运输到身体各处,首先是脑部,两分钟后它首先麻木掉了,然后是他的四肢,四肢也无法动弹,最后是眼睛、鼻子、嘴,他不能看不能闻不能说,一切都不能,只能任人宰割。
列车突然钻进一个山洞里,黑暗一点一点笼罩了他。
一个紧急刹车,伴着车轮擦着铁轨尖锐的哧哧声,梨安突然惊醒,寒冷侵入他的身体之中,他打了一个结实的喷嚏,然后看清了半个车厢里发生的事。
他的面前坐着一个身材有些浮肿的中年妇女,上半夜她小心翼翼地从保温饭盒里翻出两个包子来吃,就着蒜,肉的香味很快便从简易餐桌上升腾起来,弥散在她的座位周围,她只顾大快朵颐,一口包子一口蒜,双目低垂,眼袋奇大,鼻头上一颗褐色小痣,厚嘴唇吧嗒有声。她皮肤不太好,长满花斑,两鬓也有花白的碎发被鬓夹夹在耳后,现出两耳肥胖的轮廓,耳垂戴着金色的环状耳圈,泛着青红锈色。她扁平的额上有两道皱纹,一道浅一道深,仿佛浅的因为微笑,而深的因为愁苦,深的比浅的长,已快延伸至太阳穴,她一生苦比甜多,又是一个人出门,看起来可怜兮兮的样子,生活或许也并不如意。但她比梨安好些,至少她还有两个肉包子。
中年妇女的旁边坐着一个民工模样的大叔在闭目养神,他年纪约有五十几岁,枣红色的开裂的皮肤上,皱纹千沟万壑如梯田般交错,戴了一顶灰蓝色的前进帽,帽檐干瘪得塌了下去,一身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旧军装,口袋处磨破了边,有如旧城区上空交布的电线,一双泛着轻微臭味的旧胶鞋。他交叠着双臂,右手的大拇指横过来抵着胃,他的一个大的蛇皮塑料袋装得满满登登,就堆在他的座位下,两腿之间,他夹得紧好像宝物一样生怕丢了。
梨安的身边坐着一个年轻男孩,或许是学生,一头蓬乱的枯草般的头发,黑铁框的方型大眼镜,满脸过敏似的一片片红斑,布满了高高低低的青春痘,三五个冒着脓包,几乎要崩裂迸溅出来似的,他捧着半张娱乐小报在读,好像哪里捡来的上面有个巨大的脏鞋印,车厢顶惨白的灯光晒得干燥,他几乎双眼合闭,却强撑着精神盯着书发呆,也许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那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来了又走了,分分钟的事,梨安明明记得除他之外,所有人都消失了,可此时他们却毫发无伤地坐在车厢里,埋头做着自己的事,其至没有一丝感知和不安,车厢里的灯光忽明忽灭,谁也没有注意。
唯有梨安清晰地记得那漩涡,他没有计算清楚到底持续了多久,脑子还处于半混乱的状态,有几千只小虫子进进出出,随便咬上一口,或者是十分钟,也或者是十五分钟,再或者只在他突然一时的昏厥之间。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是彻底醒了,身边的人像刚刚坐上这列车时的样子,精心地沉浸在自我的狭小的空间内,全无半点异样。所以,他觉得那大概是一场怪梦。
他冷得发抖,在梦里也没有一丝温暖,车内车外相同温度,巨大的风夹杂着雪花拍打着车窗,窗外黑黝黝的像掉入了深井,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北方冬夜。
世界依然在旋转着,不管它是否曾带给你伤害,或是你已决定弃它而去,世界都将沿着既定的路线旋转,离了谁的世界都将没有任何变化,它有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哪怕人类消亡,它依然自顾自地旋转,那车厢深处突然出现的黑洞再大,力量再强,也无法将整个世界包裹进去,当人们在那黑洞里化成骨血后,灵魂和思想便脱离出人体,浮在空气当中,可能变成细碎的不知名的颗粒,随风而舞,不管它漂向何处,都会如种籽般落地生根。思想发芽种出希望,灵魂潜入,人便又一次复活过来,周而复始的轮回是人类最终的命运所在。
梨安想着奇奇怪怪的话,人与世界间的关联,难道仅是一条由黑洞串起的通道吗?那黑洞里也定有一个沉睡的人,每次洞门开启他便醒来一次,出来与某个现世中的人联系,完成他想象中的事,可这黑洞里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他出神地盯着窗口,隐约看到被冰霜层层覆盖的玻璃窗上出现一句话:“布袋戏即将开始!”
“哈尔滨到了!哈尔滨到了!”列车员一边用脚踢着熟睡在地上的乘客,一边嚷着,手里哗啦啦拿着一大串钥匙去开车门,车门口围堵着准备下车的人,仿佛不给下去一样,争先恐后地推推搡搡。
“让让!让让!往后点儿,不开车门你们能下去吗?都他妈别挤啦!”列车员喊着。
哧哧几声之后,火车终于停下,像被放了血断了气的千足虫,车底冒出阵阵白烟,站台的角落里堆着积雪。
千堆雪中必有一簇是温暖的,只是它还埋藏在深里,不能透气,只待有一天,它的热量将会无限制放大,冲破雪层,融化整个世界。梨安望着在想。
哈尔滨,满语:“晒网场”,蒙语:“平地”。东经125°42′--130°10′、北纬44°04′--46°40′,冰城--冰雪覆盖下的珍珠之城,沉睡在寂静无声的冰封洞穴已有千年,只等一簇温暖的火种开启它的大门,潘多拉魔盒便会自动打开,神秘人的故事便会上演。
站台上人烟稀少,有几个摆着各种三无零食的小推车停在边上,夜已冻得实成,厚如棉被,看车的人已无力叫卖,他们神情落寞,全部缩着脖子半闭着困倦的双眼,两手插入袖口,袖口处现出三四层颜色各异的袖头,破破烂烂,长短不一。
初春的北方深夜,依然天寒地冻,依然冷得彻骨冰心。
乘客纷纷下车,疾行快步,冷清的站台稍微热闹了些,广播里叫出站的乘客到八号出口,声音空旷有力地回响在整个车站上空,伴着清冷夜色和着塞外北风,一股凄凉的宿命的味道涌入车厢里……这个时间,鲜少有人上车,整个世界都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梨安身边的几个人,包括地上坐着的人,稍微动了动身子,换了坐姿。这时,车下推车的妇女趁着停车冲上来,手里提着她的三无食品,高声叫着:“香烟、啤酒、烤鱼片、热呼呼的茶叶蛋、卷饼咧……”可是无人理她。
“车要开了,快点下去!”列车员不耐烦地赶人,她仿佛没听到,抻长了脖子站在厕所与座席之间的空地巴巴地望着,满眼期待。或许她家里有读不起书的孩子,或有身患重病的丈夫和老人,不然任谁也不必大半夜的站在这里挨冻,梨安想掏钱买她的东西,一来舍不得,二来怕她狠命宰他,他在心里祈祷有人买她的三无食品,可是车上的人仿佛个个火眼金睛,始终没人搭理她,她站了片刻觉得没什么戏,扬起脸翻了个白眼,也不知瞪谁,扭身下了火车。
列车员将车门重重关闭,发出咚地声响,然后哗啦啦地上了锁,火车哧哧几声喷着白色雾汽,回光返照般挣扎了一会儿继续向前行驶。
离开哈尔滨,火车飞快地行驶在山麓之中,穿过风雪和寒冷,窗外黑漆漆的,远天透着薄如蝉翼的微蓝,块块浮云便是翼中花纹,漫天横切,将山峦的形状映在天际,仿佛一只只蝶卵放纵游移,随着车行的方向前行,永远只是跟随并不靠近,近处偶尔一二盏微弱灯光散落田间点缀着夜的凄清,像一只只坟灯,眨着鬼气森森的幽眼。火车忽而钻入山洞忽而钻出,轨道边上,相隔一段距离,便有几幢低矮的平房,透过天的蓝,上面竖着的烟囱绕着电线张牙舞爪清晰可辨,几条街道横七竖八躺着,睡熟一样。
密封之后的车厢重新变得闷热起来,车窗上渐渐蒙上一层白雾,风景变得模糊。梨安收回视线,将怀里的包移了个位置,腿有些麻,他的胃咕咕叫,九点钟的时候,他吃了一袋方便面,一口面一口水,冰冷冷的冲入食道,假装把胃填满,而现在是凌晨二点,即便是对面中年妇女的肉包子香味也早已烟消云散。
梨安又困了,那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又一次将他包裹了进去。
1998年的初秋,梨安离家出走,经人介绍伙同几个并不熟悉的校友跑到广州打工,结果被骗去做装卸工,吃了很多辛苦,1999年北上大连考电影学院,结果也没有了结果,于是留在大连找工作,火车上结识的女孩海杰介绍他去一家酒吧工作,大半年时间他都在酒吧里度过,认识了朋友双喜,2000年春节刚过不久,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栽脏和陷害,梨安被迫离开大连返乡,回到家乡之后发现他已经不再属于那里,小镇的一草一木都好像与他没有了关系,于是,他打电话给广州的旧领导苏经理,向他诉说心中的苦闷,苏经理推荐梨安去一个崭新又陌生的海滨城市----青岛。
梨安像初次离家一样,对新的路程一无所知,连一丝兴奋也没有,心里默念的不过是“离家”,离家就行,去哪里都无所谓,他并未因青岛是美丽的海滨城市而感到兴奋,哪怕半点,如果可以选择,他是宁愿不离家的,两年的流浪生活已然让他恐惧,他想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过几年逍遥自在的日子,那不是人人都向往的吗?起码他的同学们正在过着这样的生活,但现实不容他。
家里生活已经捉襟见肘,父母也是顶着万重巨压战战兢兢地过日子,梨安是他们全部的希望,一旦他投降认输,他们的悲伤可想而知,父亲的白发和母亲浑浊的双眼时刻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们祈盼梨安能够走出去,离开这贫瘠小镇,到外面去闯闯,虽然他自小便是一个懦弱的孩子,遇事总是先躲起来。
又出发了,心情却与前次不同,前次带着对大千世界的未知与好奇,冒冒失失又充满兴奋,而这次不得不走,母亲的话依然字字如针地钉在梨安的脑子里,她说你还是走吧,你爸爸不能说这样的话,只有我来说,你看看咱们这个家,再看看萝城这个镇,留下来能干什么呢?你又不能出力,就算你能出力,我和你爸这一辈子的心血就算白费了。
母亲舍不得梨安,却不能让他留下,梨安是她和父亲的全部希望,所以他必须要走。前天晚上,她翻出家里各种花花绿绿的旧毛线,连夜帮梨安赶织了一件御寒的毛衣,一道道横条纹,昨天早上,她和父亲早早起床为他包了饺子,送他出门的时候,他们远远站在小饭店的门口目送他和三轮车在朔北寒风中同时离去,从始至终没有向他招一下手,他们怕他会因为不舍而留下,直到他们变成皑皑白雪中两个小小的黑点,直至消失不见,梨安别过头去不看,风吹着他的脸,已经开裂,钻心刺骨地疼。
然后他坐大巴到了佳木斯,带着一包方便面一瓶矿泉水登上开往蓝村的火车,他将于第三天的早晨抵达蓝村,再换车去青岛。
他想他的布袋戏也差不多从这一刻开始了。
火车上的第一夜就这么度过了,梨安昏昏沉沉地靠在奇脏的椅背上,一直跟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抗衡,它似乎拖着梨安往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去,跟神秘人接头,梨安不肯,他觉得命运不该选择他,便两厢撕扯着,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浑身难受。
车厢里有人素质极差,蜷在角落里吸烟,辛辣的烟草味一阵阵传来,使梨安困顿的双眼更加干涩,头也昏昏沉沉伴着一阵阵疼,双腿麻木浮肿到失去知觉,脚也开始发痒,胀满整个鞋子,仿佛急着想要从里面钻出来。
夜晚来临的时候,四周进入黑暗的世界,巨大的漩涡又来了,梨安再一次失去知觉,被拖入睡梦中,有什么声音传过来,像谁在小声哭泣。
进入吉林境内已是凌晨二三点钟,困得实在不行,头靠着乌黑油腻的椅背浑浑噩噩睡了,几次急刹车被惊醒,脖子歪到酸痛,身边陆陆续续有人下车,不经意撞到他,一个巨大的皮箱被人从行李架上拖下来,砸到他的手臂,睡意顿时全消,揉揉眼睛看窗外,东方已泛鱼肚白,车站的长明灯昼夜通亮,照着寂寞的站台,一个矮胖的乘客走过,影子被拉得老长。
到达长春站时,天光已然大亮,五点多钟,上下车的人多起来,梨安站直身子把背包用力塞到拥挤的行李架上,整个骨骼被拉动得咯咯作响,他的一只黑色皮箱也在,上面堆满了别人的东西,他拿着牙膏牙刷和一条军绿色的旧毛巾去车厢交接处准备洗脸,洗手池边已经挤满了人,排到位置的站在那里大大方方刷牙,仿佛理所当然,有的挤在他边上就着一块小小地方,时不时用毛巾沾点水擦擦脸,有的站在他们后面不停地变幻着站姿,一条毛巾搭在肩上,表现出极度的不耐烦。
水池边上有扇窗始终关不严,冷风呼呼地吹进来,窗台口坐着一对农村夫妇,从昨晚开始他们便蜷缩在这里,位置小仅够一人,有时女的坐着男的站着,有时相反,但多数时间是男的站着,女的靠在他的身上,长头发已经乱蓬蓬一团,因为冷,身上披了好几件衣服,两个旧的写着“中国青年”字样的帆布大提包堆在脚下,一袋塑料网兜装着的苹果挂在窗口的钩子上,已被寒风吹得失去光泽和水分,变得皱巴。
轮到梨安洗脸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一阵,天又亮了,窗外的景致更加清晰,他担心这么久不回去,座位或许被人占掉,他的行李箱和背包也或许被人顺手牵走,于是三下五除二地抹了脸,匆匆赶回车厢里。
一个整晚坐在地上靠着梨安椅子侧面的麻面妇女坐在梨安的座位上,她年纪约在四十几岁,人很瘦,黄皮寡面,头发挽了一个蓬松的发髻,手臂上戴着黑色孝纱,她眼神似乎不太好,眯着,像梨安的外婆。
梨安的外婆是半盲人,一只眼睛看不见,另外一只隐约可见人影,因她母亲离世时她哭了整整三天,之后就看不见了,她也曾求医,那时候医学尚不发达,无法治疗,后来她去问一个通灵的巫婆,巫婆说是她母亲的事,她母亲在阴间找不到路,借了她的一只眼睛去,从此之后外婆便再也不去医治了,她情愿将自己的一只眼睛留给母亲。
梨安回来时,那眼神不太好的妇女准备起身,梨安笑着说没事你先坐会儿吧,我也得直直腰才好,她才安心坐下,身子始终往前倾斜,小心翼翼坐得并不踏实,抬头望他,一脸讨好的笑。
已经有人开始吃早饭了,对面浮肿的中年妇女这次翻出一个干瘪的面包和一根廉价的火腿肠,吃得津津有味,火腿肠的香精味道又一次弥散开来,梨安故意不去看她,眼睛直直望向窗外,他的喉咙发痒,需要不停地吞咽口水。
他旁边的男学生泡了一碗泡面,撕开一包榨菜认真地倒进去,他翻出一本厚重的书压在泡面筒上,然后坐在那里发呆地等待,盯着面筒眼睛也不眨,好像那里有字。
他对面的民工大叔也已经醒了,脱下帽子不停地抓着头皮,抓一会儿戴上帽子,过一会儿再脱下帽子抓,反反复复抓了好几次,也不知头上生了什么虫,抓够了头皮,不晓得从哪里变出两只挤得变形的煮鸡蛋,伸出抓过头皮的榆树一样的指甲漆黑的手,安心地剥着细碎的蛋壳,一片片剥落在地上。
满车厢都是食物掺杂一起的怪味道,有形容枯槁的老人不停咳嗽肆无忌惮吐着浓痰;有谢了顶的中年男人闷声放屁装作若无其事的把头扭到一边;有目光涣散的中年妇女吧嗒吧嗒吃东西果皮塑料袋到处乱丢;有脏兮兮穿着开裆裤的孩子流着鼻涕不停哭闹大人喝斥两声啪啪几个大巴掌;有一脸阶级斗争的女乘务员推着堆满三无食品的小铁车从人身上一一碾过高声纵情的兜售……梨安突然觉得胸闷,想去吹吹冷风。
火车进入辽宁省境内的时候,洗手池边已经没有排队的人了,梨安站起身麻面妇女自然而然地落座在他的位置上,不住地向他点头,他笑笑往车厢交接处去了。
水池边上那对农村夫妇中的丈夫不在,妻子蹲在地上翻东西,帆布行李包拉链拉到底,露出里面的旧衣服和几只大小不一的方盒,盒子用布包着像是带给什么人的礼物,她左翻右翻最后掏出一只古老的掉了漆的白色洋瓷缸子,上面有毛主席题的红色繁体字“为人民服务”,她接了点水龙头的水洗洗缸子,可能想去打点开水,因行李无人照料不便走开,就不停地向走廊处张望,等待着她的丈夫回来。
梨安站到窗口看向远处,蓝天白云下一片片荒山紧紧相连,积雪堆在山坳里,泛着白光,树木干枯,植物刚刚冒出浅黄色嫩芽,大地星星点点的黄斑夹杂着残雪,有河道弯了几弯向远方绵延直达天边,看不到尽头,远空仿佛被它划了一道细长的银灰色的丝线。
站了一会儿回到车厢,听到麻面妇女和浮肿妇女已经热热闹闹地聊了起来。
麻面妇女说:“可不是吗?我那婆婆也是,以前骂人骂得多凶,后来半身不遂了,我就伺候她,她还是骂,恶狠狠地对我说,不要以为我现在病了就收拾不了你,我生出的儿子,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让他天天打你,他也得听我的。给她端饭她就打翻,给她倒水她连碗一起丢到我身上,那几年让她折腾惨了,幸好她死了,我才能回家看看。”
浮肿妇女问:“你娘家是哪儿的?”
麻面妇女说:“葫芦岛。”
浮肿妇女问:“那你掌柜呢?”
麻面妇女说:“他不走,他要给他妈守孝,我要走,他还骂我哩!”
旁边坐着的人听得认真,一言不发,表情却充满着同情,唯有那个男学生,依然忘我地看着一本书,仿佛置身在无人的世界之中。
浮肿妇女哀叹了两声说:“我是去青岛看我女儿的,她在冰箱厂上班,咱这火车也怪了,只能到蓝村,也不知道去青岛的车方便不方便。”
旁边的一个人说:“方便的,我也是去青岛的。”
浮肿妇女听了心下安了,为表示感谢,身子往民工大叔那边凑了凑,腾出一小块地方,请搭话的人坐,她笑着说,出门在外都不易啊。
下午三点到了葫芦岛,一个灰灰脏脏的小站,麻面妇女拎着带给娘家的土特产下车,浮肿妇女一直冲她微笑点头,目送她离去,依依惜别。
梨安把昨晚吃剩下的半块方便面饼嚼了,座位让给另外一个人坐着,他的腿越来越痒,肿得很厉害,脚趾抵在鞋里些微的酸痛。他站在窗口望向窗外,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也没有悲伤,仿佛这条路是必经的,不论是去哪里都必须要经过的一条路,路边没花也没树更没泥泞的水坑,往前走只是机械性的,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到了再说,到了再说。
只能是到了再说,他仅有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除此之外一无所知,他将去的那个地方是个同广州一样破破旧旧的二层小楼房还是一个大院子的仓库,几十辆车停在里面,上百号工人光着上身搬货,而他们的肩头因为长年扛货被磨出了砖样的厚茧。
下午四点半,车入山海关,然后南下,到天津到沧州,凌晨三点到济南,又一大波人下车,拖家带口,扛着行李,车上人越来越少。农民工大叔和男学生都已下车,换了新的人坐在位置上,梨安的行李箱和背包都在,他困得已经睁不开眼,熬得几度昏厥。
巨大的格子木窗映在一面雪白的墙上,像一出皮影戏,夜深人静的北方小镇的冬夜,雪压住声嚣,万籁俱寂,大雪从清晨一直下到黄昏,晚间时分雪停了,满地银白色。
梨安躺在用饭店桌子拼起来的简易床上,母亲铺了厚的被子给他,摸着软软的。靠近灶间的走廊,火光隐隐从灶间传映出来,脸有些微温暖。父母睡在距他不远的地方,打着呼噜,他睡意全无,睁大眼睛看着夏季遗留的水渍斑驳的天花板上,那些旧日影像。
梨安轻轻悄悄溜出家门,在一个初秋的早晨,那么义无反顾不计后果的逃离,说不出因由。自小父亲便不喜欢他,认为梨安与他心目中的标准形象相距甚远,梨安不能独自担当胆小懦弱,全然扶不起来,而母亲一直不多言语,她任由孩子们肆意成长,仿佛她的世界并不在孩子们周围,她有独立思想。
加上父亲也是年轻气盛,性格偶尔偏执,导致很多生活算计不到,日子越来越遭,渐渐捉襟见肘,他轻信他人,与一个远房表姑合伙做生意,结果亏得卖房卖田,房也无田也无,只得背了一身外债,全家人不停搬家,租住在出租房里为了躲债,后来,为了躲房租。
这一爿小店也是赊来的,前店主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生意注定惨淡,父亲通过别人与他联络,接了小店,合同写明赚了钱即付转让金,他也可以来吃饭,饭钱从欠款中扣除。小饭店临着一条三类马路,人不多,总算是临街,加之可以店内住宿,父亲便将家搬到店里来,租的房子也退掉了。
梨安离开家的时候,他们一家还住在一幢老式的平房内,姐姐还没有同父亲吵得搬出去,父亲还在某个饭店里做厨师,母亲还在郊区的农庄做零工,梨安也还读着高中。
离家出走之后,他去了广东,一年后去了大连,再一年终于回到萝城小镇,已然发现无法在这巴掌大的地方生活下去,于是,他再一次启程,去一个新的地方寻找未来。
早上六点钟,天还灰蒙蒙的泛着一丝丝光亮,火车终于在行驶了37个小时之后泄了最后一口气徐徐进站,乘客们蠢蠢欲动,全部拥挤到车门口准备下车。
梨安站在队伍中间,车门一开,一股冰冷的气息瞬间充满整个车厢,将他团团包围,不禁让他打了一个冷战。
人群开始往前涌,列车员喊着“别挤别挤,火车又不走的,都可以下车!”乘客们仿佛听不见,条件反射般往前挤,车厢高,一个年纪大的老人下车时差点摔了跟头,立刻骂出脏话,吐了一口浓痰。
梨安下了车,呼吸到刺鼻的清新空气,冷风夹裹着冰凝的颗粒打在脸上,干涩的眼睛突然舒服许多。
蓝村站同其他小地方的车站并无二致,灰黑色铁轨和脏兮兮的水泥平台上污垢叠加,本色全无,接客的大巴士和车主人围堵在斑驳的绿漆铁栏大门外,扯着嗓子高叫“青岛”“胶南”“平度”……已经有人提着大包小裹上前询问价格,车主人哼哼叽叽含糊地说着最短路程票价或者绕来绕去打太极拳,一边连忙把问询者的包裹紧紧掐在手里,一转身塞进大巴车底的行李厢中,问询者还喂喂喂地叫着没听清价格,又来一位笑靥如花的人将他半拉半请地推上了大巴车,他便再无反悔的可能。
梨安低头走出车站,拖着黑色的行李箱,几个人上前将他围住,操着方言问去哪里去哪里,他假装不理不睬,径直往前面走,他们以为他已达目的地便不再纠缠,他却站得远一点观察他们的动作,挑来挑去找个看着顺眼的人,也听清楚了他所说的价格,再者他的车上已坐了大半车乘客,他便二话不说直接走过去将行李塞进他的车底厢中,自己上了车。
终于坐满了人,车子行驶在颠簸不平的路上,太阳仍然躲得深远,阴云厚重,暗无天日,光线仅可辨认出旁边人的脸孔。车子里窄小狭促,座位上藏污纳垢,一股馊臭的味道从椅子下面飘上来,不过一会儿便有人掏出廉价的香烟来吸,辛辣刺鼻的味道立刻灌满了整个车子。
梨安将一件衣服罩在头顶上,靠在座位上休息,不一会儿睡着了,巨烈颠簸也没影响他。
“青岛快到了!青岛快到了!睡觉的都醒醒!”售票员喊了几嗓子,梨安也醒了。天已完全亮起来,他挨着窗口,向外看去,正是李村308国道,那时还没同沧口合并为李沧区,为独立村庄。
车子从白沙河往市里走,一路上的楼房灰黄古旧破旧不堪,路也并不好,高高低低上坡下坡,而且车辆拥挤,喇叭声不绝于耳,一片乱轰轰景象。完全不像他心目中的青岛,他想象的只是那一片碧海的黄海,一只只白帆悠闲自得地漂在海上,太阳光照在海平面,泛着碎金子一般的光泽。
又开了半小时,车子钻过山东路立交桥之后,路面更加不好,车辆和行人乱穿马路,车子不得不走走停停,司机一边骂一边躲着,又蹭了二十分钟,才到达终点----杭州路立交桥长途汽车站。
“下车了!下车了!”乘客们揉揉惺忪睡眼鱼贯下车,各自取行李,梨安下车的时候车底只有四五只箱子,他取了黑色的那只,背着他的背包往站外去,眼睛尚未完全睁开,意识也不清醒,脚下步履蹒跚踉踉跄跄,险些栽倒下去,他要立刻找张床好好睡一觉。
太阳照得热烈却并不太热,风也吹着,微微有咸腥的味道,拖着箱子走了一段路,杭州路立交桥是座环形天桥,破烂不堪,跨度又远,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下桥的楼梯,问了几个人,指的路各不相同,使他的脚愈发的痛,让人有些灰心,这圆环的天桥仿佛一个怪圈,走来走去都是相同的路线。
终于能够下桥并且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的时候,人已几近虚脱,翻出临行前问苏经理要的电话号码,皱皱得被揉成一团的纸条,上面的字已模糊不清,认了半天才渐渐点清数字。
“喂。”那边一个男人的粗壮声音,杂夹着半点愤怒。
“你好,是AU物流公司吗?”
“没错,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是广州苏经理派过来的员工,已经到达青岛,请问怎么到你这里来?”梨安礼貌又客气地表达来意。
“是吗?那你先打一辆车子到重庆南路63号停车场来吧,我会打电话向广州方面核实的,你先来好了。”对方说。
“请问,我该过去找谁?”梨安问。
“钱经理,钱培。”对方说。
“请问你是?”
“我是这里目前的负责人。”他说。
目前的负责人???
梨安不确定这个城市有多大,路有多少条,需要花多少打车的钱,不管多少,都不应该花无辜的钱,他向一个路人询问重庆南路的方向,路人指给他说,远倒不远,只是重庆南路很长,你到哪一段?梨安说63号,对方就摇头了。
听说不远,梨安便叫了一辆出租车,说好路名,对方开过去,在重庆南路路口下车,他想总能找到63号,付了七块钱的车费,他提着行李和背包下车。
原来刚才大巴车走过这条路,现在是回头路,一条由巨石铺就的路,路面不平,行李箱的底部硌在石头上,磨得哗哗响,背包又重负在身后,他沿着倾斜的路面向上攀爬,十分吃力,渐渐地出了一身汗。
再问路人,63号近在咫尺,走三百米右边果然有一个空旷的停车场,铺了黄色细砂,刚好有一辆车开出来,扬起烟尘,梨安赶快绕到一边。
往里面走,门卫处有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迎出来问去哪里,梨安问是否有家AU物流公司,她向里面指了指,果然有个红色的大牌子挂在靠近后面的一排仓库门前,他竟没看到。
谢了她往里面去,此时停车场空旷无比,一辆车也没有,也没行人,大太阳底下只有他一个人背着包拖着行李箱踯躅前行,他听到哗啦哗啦拖箱子的声音,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AU物流坐落在停车场以北方向,背着光,一排白色框的玻璃大门,鬼气森森的,看不到里面是否有人。
梨安推开门,果然里面坐着一个胖胖的男孩子,穿一件蓝色衬衫,一手拿着电话,一手绕着电话线,约在二十几岁,眉毛浓密,皮肤漆黑,他一直眯着眼睛向外看,从梨安刚进停车场开始就已经同时进入他的视线,他像个老谋深算的炼金术士,盯着梨安,目光如炬。
“你好,钱经理在吗?我刚刚打过电话来。”梨安礼貌地问他,并且微笑。
他先是上上下下打量着梨安,仿佛能看出水,然后他慢慢放下电话听筒,声音悠悠且充满不屑地说:“钱经理出差了,现在这里我负责,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哦。”梨安说:“我叫宋梨安,是广州苏经理派来的员工,今天报到。”
“来青岛做什么职位?”他表示出极大兴趣,身体微微前倾,两肘撑在桌上。他忘了请梨安先坐下。
“我也不知道。”梨安说:“看钱经理安排。”
“那你以前在广州做什么?”
“我在仓库里搬货,有时也去火车厢搬,后来我去了塘厦……”梨安话还没说完。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他说:“我是仓库负责人,我姓郁,以后你归我管了。”
原来他不过是个仓管,竟然如此嚣张,他让梨安想起在大连的双喜,初到酒吧的梨安也被双喜奚落,后来他们成为好朋友。
梨安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那我应该先把行李放在哪里?”
“你去隔壁房间找张床吧,就说我安排你过来的。”
“右边这间吗?”梨安指了指。
“是的,集体宿舍就一间,钱经理自己一间,其他都是仓库,青岛没有女的。”他眼睛也不抬地跟梨安说,一边又提起电话机准备打电话,不再理睬梨安。
梨安心情有些微冰凉,他早该有些准备,人情一向如此,在广东时的那些画面历历在目,他被工人们驱赶,从一个仓库赶到另一个仓库,最后只能去工作量小人也少的地方,当然拿到的钱也少,积少成多是他一直以来的信念,所以他才坚持到后来。
辞别仓管,他到隔壁房间去,先敲了两下门然后推开,一股臭脚丫子味扑面而来,熏得他差点摔个跟头,而且伴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
房间很大,七八张上下铺的铁床靠墙围拢着,有人住的床上破被翻卷,枕头露出稻壳,墙上一圈一圈的黄渍,钉子挂着衣服和塑料袋子,几根绳子在房间内如电网般纵横交错,挂满大小破洞的内裤和袜子,床下一只只五颜六色的塑料盆装着脏衣服、脏袜子,脏鞋子横七竖八丢在里面,散发着浓重的臭味,像掉进粪坑的咸鱼捞出来又晒干了一样。
房间里有响着破锣般的音乐,农村重金属摇滚,有人跟着大声唱,还有二三个人躺在自己的铺上睡觉,梨安疑心他们被熏得没了呼吸。
梨安推门而入,没人理睬,那个唱歌的他一眼,直接拉长一张虎视眈眈的脸。
于是梨安不得不把前世今生重复了一遍,他不舍得关音乐,梨安只能扯着嗓子讲,喉咙也快被扯破,讲完之后,他关才上音乐。
“妈的,晚上又要多做一个人的饭了。”这是他唯一说的话。
他是AU的厨师,当年与人滋事,两颗门牙被打落,至今没有镶上。
梨安忍着令人作呕的臭味,找了一个没人的空铺放下行李,铺上只有几块木板,摸起来刺手,梨安问厨师哪里可以买到被褥,他说公司仓库有现成的,是总公司分配的,一百五十元一套,质量不好,褥子用几天就破口了,里面淌出黑心棉和纸屑。他说可以到山东路立交桥那里买,就在下面。
梨安放好行李箱背着背包出去,停车场刚刚停进来两三辆货车,太阳照在玻璃上反射着强烈刺眼的光。
山东路立交桥便是梨安刚刚下车的地方,走回去花不了太长时间。梨安沿着下坡路往下走,两侧是暗黄的古旧的楼房,七八层高,年久失修墙皮大部分脱落,现出灰黑的本色,各家的窗口摆着几盆瘦巧的植物,舒展着无花的叶子,迎向马路,吃着灰尘。
山东路立交桥下果然有一家卖纺织品的店开着,里面端坐着一个杀气腾腾的老板娘,倒立着粗壮的眉毛,如一只振翅海鸥,头发灰白在后面绾一个发髻,一脸不悦的愠色。
梨安怯生生的进去询问每款价格,主要挑便宜的,颜色都无所谓,按正常配置她报给梨安二百多块钱,比公司的贵了些,想了想梨安便辞别她回去了,她一直斜眼看梨安,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黑心棉就黑心棉吧,能睡人就行了,梨安想起初到大连“雕刻时光”酒吧时,从二楼的柜子里翻出的破被子,散发着呛人的霉味,双喜不让他睡,宁愿与他同床,想到和双喜的友情,他禁不住笑了。
回去路上,简单买些日用品,一条新毛巾、一只绿色的刷牙杯子、一双塑料拖鞋。
回到宿舍,厨师告诉梨安领被子要找郁仓管,说到郁仓管他一脸嘲笑的神情,郁仓管仍然稳如泰山地坐在办公室里守着电话机,一脸凝重。
“什么事?”他问。
梨安说明来意,他伸出一只手严肃地说一百五一套,梨安交钱给他,他懒洋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掏出一大串钥匙,不理梨安,径自出门去开仓库的门,始终扬着头,一脸骄傲。
梨安抱着被褥和枕头回到宿舍,厨师已经去准备晚饭了,有人拿着盆子出去打水洗衣服,没人理睬梨安,也没人多看一眼,仿佛他只是空气。
铺好被子褥梨安把行李箱提上来打开,结果发现密码不对,反复试了几次都不对,明明是他亲自设置的,他疑心是箱子质量太差的原因,不过一会儿梨安便明白了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箱子不是他的!他错拿了别人的箱子,或者说他的箱子被人拿去了,他是最后下车的。
他的行李箱不见了!
梨安灰心地坐在床铺上,虽然箱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些旧衣服,但母亲连夜帮他赶织的毛衣也在箱子之中,不知哪一年才会回去或者不再回去,那件毛衣无疑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纪念,饱含着母亲的爱。它没了,是不是他真的从此便失去了家,从此一个人了。
倔强的脾气又上来了,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之后,离开公司,重新沿着重庆南路往杭州路立交桥去了,这次是走路,有多远走多远,路再长长不过他的脚,他不信自己找不到长途汽车站。结果天快黑的时候,他才走到,跟车队管理处报备了他的信息,以及箱子里的物品,明知这些不过是徒劳,却仍希望有奇迹发生,办好事情往回走,突然觉得有点饿了,路过一家面馆吃了一碗面,身上有了力气。
青岛的夜晚很冷,临着海,风呼呼地吹着,他越走越快浑身出了汗,回到AU公司的时候,天已黑透。
刚进院子里就看到公司门前停着一辆大的货车,上面堆了满满的货,用一块帆布罩着,同事们逐一站在车下,一件一件搬着货,有两个人站在车上递。
“你去哪儿了?”见梨安走得近了,郁仓管怒着一张脸。
“我去车站了,我的行李箱丢了。”梨安说。
“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随随便便就走了。”他两手叉着腰,十分挑衅地问。
“我忘了。”
“你不知道我们随时都有货车来吗?随便出去是要扣钱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看来非要扣你的钱,你才能长记性。”他说。
梨安瞪着眼睛看他,他有点过分了。
“快点搬货去!”他责令着。
梨安连宿舍都没进,便跟着同事们搬货了。
“看准货号,不许放乱!”郁仓管冲着他喊道。
他已经料到这样的工作状态,这同广州并无二致,无非就是到车卸货,或者发车装货,人是机器,不分日夜,只是梨安尚不确定广州苏经理如何同钱经理介绍他,并且安排了什么样的工作给他,目前他只能干活,等钱经理回来再说,如果初来便拈轻怕重,被郁仓管传到钱经理耳里,也不是好事。
卸完整辆车后,又装了一些新的货在车上,郁仓管给司机填完货物清单,司机开着车子走了。
已经是深夜,同事们拿了毛巾和牙刷站在露天的水池边上洗涮,水龙头仅有一个,水流并不大,外面依然刮着风,扬着黄沙尘,没人说话,他们像是钢铁打造的。梨安含了一口水,冰得刺牙,牙膏凝住了,他还是用力地刷在了牙齿上。
公司对面有一个洗澡间,里面流淌着冰冷的水,郁仓管不嫌冷和一个工人去了,洗澡间后面是厕所,蓝色,里面几个简易的坑位,脏得出奇,屎尿横流,无处落脚。
“你要是大便的话可以去马路对面的小山坡,那里有个厕所干净些,小便就随便找个角落就地解决。”厨师说:“我有时候就尿在厨房的水桶里。”
梨安已轻轻入睡,伴着摇摇晃晃的意识和疲劳的身体,一整天下来,他已经快瘫了。
他突然听到一阵迅急的风声,那道铁门和那个黑色的漩涡又出现在他面前,铁门徐徐打开,突然有一股巨大的风浪,席卷整个房间,将宿舍里的其他人全部卷走,最后一个留在房间里的是他,他刚要爬起身逃跑,便有个手爪一样的力量牢牢地抓住了他,将他往黑洞里拖,他挣扎着抓住床头的栏杆,不肯让步。
这时,从黑洞里走出一个人影,他站在金光的正面,看不见他的脸和身体,只有漆黑的影子,他应该就是神秘人。
“你好啊,”神秘人说:“宋梨安。”
梨安回头看他,不敢与他对话。
“我一直在找你。”神秘人说。
“找我干嘛?”梨安开口问他。
“想跟你做个朋友。”神秘人说。
“你是谁?”梨安问。
“我来自另外一个时空,你们地球人不知道的时空。”神秘人说。
“为什么要找我?”他问。
“我身后的这条隧道是一个时空的入口,可以让你抵达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神秘人说:“我需要你的配合。”
“配合什么?”梨安问。
“配合我们检验成果。”神秘人不假思索地说。
“拿我做试验?”梨安问。
“是的。”神秘人哈哈大笑:“如果你这样认为的话。”
“为什么是我,你们已经抓进去很多人。”梨安问:“他们都可以配合你”。
“他们都不符合标准。”神秘人说:“据我们所知,你经历过很多磨难,也将一直经历下去,因此,你对你的人生一定充满了抱怨和悔恨,我们需要这种痛苦的配合,只要你想回到过去哪个时间,我们就会帮助你完成心愿,而你要做的,就是帮我们完成对时空入口的检验。”
“可笑。”梨安说:“我不会帮助你们的,你找别人吧。”
神秘人笑着说:“你会的。”
“我不会。”他说。
“你会的。”神秘人说:“人类是贪婪的,是最不知足的生物,人类已经得到了整个地球,却还在滥杀生灵,破坏自然,而总有一天人类将受到惩罚。”
“这是整个人类的事。”梨安说。
“不,这是每一个人的事。”神秘人说:“总有一天人类会后悔,当然,整个人类的命运对于宇宙来说,太不值一提,也过于小题大作了,检验时空入口只需一个人便可以完成,所以,命运选择了你。”
“完成试验后又有什么用处?”梨安问。
“这你就不懂了,试验成功我们便可以控制整个人类,因为人类已经快到万劫不复的那一天了,到时一定需要我们的帮助才能回到从前的乐土净国,人类就必须听命于我们。”神秘人得意地说。
“痴心妄想。”梨安说。
“是否痴心妄想就要看你的了。”神秘人说:“其实从另外一个层面来说,我们也是在为人类做好事,不是吗?”
梨安无言以对。
“你会需要我的。”神秘人说:“我也会再来找你的。”
“永远不需要。”梨安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们走着瞧。”神秘人说完,转身消失在黑洞的入口处,紧接着,铁门关闭随之消失,一切平静下来,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梨安突然醒了,借着窗外月光,他瞧见其他床铺上的人还都好好地睡在那里,打着响鼾,咂着嘴,挠着胸毛,他自己也平平稳稳地躺在床上睡着,没有一丝异常,原来是南柯一梦,可这梦做得过于真实和恐怖,他摸了摸心脏的位置,跳得有如打鼓。
他曾经连续做着关于火车的怪梦,以往都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抱着背包坐在火车上,无目的无方向,由着火车穿过一条又一条山洞,总无结果,这次不同,他明显感觉到面对神秘人时的紧张无措,梦太过于真实,甚至让他手脚冰冷。
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梦里,他都是火车上唯一的乘客,后来多了几个人出现,有的是帮助过他的,有的是伤害过他的,他们出现在车厢里或站台,等到火车一停,那些奇怪的熟悉的脸孔便出现,说着奇怪的话,与他一问一答,友善的人心疼他的经历,泪眼婆娑,心怀鬼胎的人,话里带刀,目光如炬,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在梦里,人人都表现出内心里对他最真实的态度,极致得真实又虚假得像表演。
他一直喜欢在梦里直面每个人最真实的内心世界,但醒来时,他不会真的将每个人对他的善意看成虚伪,他也知道梦境世界的虚幻无常,不能相信,就好像那个反复出现的黑洞和莫名其妙的神秘人一样,他也全然不当一回事。
他在青岛安心地住下来,梦境也随着发生了变化,以往的那个孤独无依的抱着背包神情黯然的小男孩再不出现了,他已成长,被某个神秘的外星力量选中,此后,他的梦境经常出现的便是那道冰冷的铁门和黑黝黝的洞穴,寒风凛凛又深不见底,他身边的乘客,吃肉包子的浮肿妇女、像他外婆的眯着眼的麻面妇女、目光呆滞的男学生、抓头皮的民工大叔,还有车厢交接过那对寒风中站立的农村夫妻,都在黑洞出现的时候消失了,只是一瞬间出现的事,然后便是奇怪的风从洞口涌出来,接着一股巨大的吸力向他卷来,他拉紧椅背的扶手与之对峙,有时他胜利了,直到黑洞消失,有时他被吸入,跌进一个深邃的洞穴,始终掉不到底,空荡的洞里响着他自己的回声,心跳的声音。
神秘人再没出现过,但每次梦境都好像是神秘人故意在提醒他,不要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
钱经理回来已是梨安抵达青岛半个月后,日子如白云苍狗般过着,因为经验,他很快便适应了新的生活和工作。
除了到山东路立交桥这段路,他为了买些日用品出去过之外,并未去到更远的地方,连海边也没去,虽然他每日都可嗅到来自海上的气息----腥湿的风汽和初晨的薄雾,院外的一个小菜场每日必售新捞拾的海物,路过的饭店都是倾倒成堆的海鲜壳,飘着腥臭的味道。他与海,其实隔得很远,虽然很想去看看它,但AU公司提供食宿属于半封闭工作状态,随时可能会有货车到来,况且钱经理又不在,郁仓管对他依然虎视眈眈,十分不友善,梨安自然不必去招惹他,晚上,大家多数都溜出去逛街,梨安则不,他整理背包里的东西和那只行李箱的物品----虽然他的行李依然下落不明,虽然箱中的物品他未必可以用得上,可还是在里面耐心地翻找,日子过得越久,它就越来越被认定是梨安的私人物品,它替代了他的那只行李箱,却替代不了临行时母亲花了整夜为他编织的毛衣所带来的温暖。
青岛是清冷的,三面环海一面靠山,冷风时时吹刮,他将行李箱中的两件黑色的男式外套比了比,尚可穿,便抽空洗好晾晒在绳子上。有几日,青岛一直有雾,冷风加劲,加之停车场内不断有车子进出,衣服还未干透便粘惹很多灰尘,于是又洗又晒,始终无法穿在身上,他知道那并不是天气的问题,是衣服,他根本不想把别人的东西穿在身上。
半个月后,梨安理顺了工作和生活的路线,一般时间,他坐在臭哄哄的宿舍里面,别人做别人的事,他则看一本背包里带来的书,熬到吃饭,等着办公室里郁仓管的呼喊----无非是到了一辆货车,所有人都要出去搬货,再将收到的货装在车上,发往其他城市。
每天周而复始,他已习惯,在广州时军队般的作息时间已经足够让他适应各种环境,这并不艰难,青岛员工不多,活儿也少,公司运作流程与广州不同,不必按件计费,只拿固定工资,每月八百元。
青岛并不友善地接纳了他,先是给他恶劣天气,既而弄丢他的行李,宿舍里的人一半是不屑多话的,另一半则是对他充满了敌意的,但他依然不温不火默默承受,除此之外,也无其他办法,既来之则安之。
不屑多话的人以厨师高小三为首,其实他一直试探着与梨安接触,他不清楚梨安的路数和来历,以及钱经理回来之后会安排什么职位给梨安,他与梨安忽远忽近,他是十分聪明的人。另一半充满敌意的自然以郁仓管为首,他或者料定梨安来青岛抢他的饭碗,因为梨安毕竟读过一些书,看起来也并不像真正的苦劳力,一旦梨安做了仓管,他则必须退到工人之中,受尽嘲笑,所以他一定要将梨安死死压在手下,另一方面,工人中没几个人完全听他的话,他们只将该搬的货放好转身就走了,哪管乱七八糟,郁仓管自会重新摆放,他们笑他傻,不叫他郁仓管,叫他傻帽儿。一个人时常被别人疏远和排挤,久而久之,他也顺理成章地认为所遭受的一切正常,加之,他用以麻痹自我沾沾自喜的“地位”,使他更加认为与他人有别,更加不想同他人交流。
钱经理还没回来的时候,郁仓管应该已将梨安来的事汇报给了他,郁仓管是个一根筋的人,没什么坏心眼,但凡钱经理交待的事,他抛头颅洒热血也会完成,公司里没人尊重他,当面也要开他玩笑,他也不敢对人太凶,除了梨安,梨安从不与他多说话。
梨安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定距离,他时刻记着曾经面临过的种种难堪境地,以及好心帮忙反而害了别人和自己的往事,要想在一个陌生又冰冷的城市里稳住脚步,他必须小心处事、步步为营。
一个白天,梨安去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报了平安。
“见到了领导没有?”父亲问。
“见到了。”他说,其实并没有。
“哦,那领导对你满意吗?”父亲问。
“嗯,很满意。”他心里想,就算真的见了面,不过数日光景,哪里能谈到满不满意的话。
父亲想了想又问:“那你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又把他问住了,他理解父亲那种急切的心情,可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告诉父亲不知道。
于是,他含糊地说:“应该跟广东时差不多吧,这才工作几天啊。”
父亲说:“那你就不用总往家里寄了,自己也留一些在身上吧,外面用钱地方多。”
这不像他记忆中的父亲,记忆中的父亲一向严肃并且从不与他交心,好像多说一句“好好学习”之外的话便是降低了他的身份一样,就从“父亲”变成“朋友”而失去威严,在梨安记忆中,父亲也从未说过“好好学习”的话,仿佛那是禁语----父亲与他之间,一直以来都只有“禁语”。
他曾经很用力地打过他和姐姐,使他们害怕,有父亲在家的日子里,两个人乖得如两只小奶猫,走路都不敢落脚,耳朵随时保持警惕,他们都想早点离开家,离开父亲的管控,于是,姐姐早早辍学务工,他16岁逃走,直到今天。
父亲跟母亲没有向哥姐说起梨安的事,他在广州、塘厦、大连的事对他们都是一个谜,他们不了解梨安的真实工作和所经历过的事情,也没有特别关心地问过,当然梨安也不想同任何人讲,好与不好,都是他自己的事,说者百感交集,听者云淡风轻,不说也罢。
母亲仍然没有要与他通话的意思,他也不习惯跟母亲说心事,他们母子一向如此,没有太多要表达的东西,她只在心里默默地关心着他,他能感知却从未听她亲口说过,他们母子的性格最像,都不善言辞,也拒绝粉饰自己的任何语言。
回来的时候,院子里依然很清冷,没有车子,远远地郁仓管从办公室里迎出来,叫梨安去办公室,他喊着:“你过来下,钱经理要见你!”
钱经理人很白,梳了一个四六分,肥头大耳,双眼如牛铃,叼着一只香烟乜斜着眼坐在办公室里往外面看,梨安早已听人说起过他,他以前在佳木斯毛巾厂子弟中学里教数学,后来入厂为工人扫盲,AU公司里的大部分“骨干精英”均是毛巾厂的下岗职工或者被开除的泼皮无癞,连同AU的董事长田老板也是毛巾厂的业务人员,走南闯北跑业务,后来发现货物运输是个有前途的行业,于是自己找车运货,有些经销商不需要,他也想办法一车车拉去,再一车车拉回,回厂报销车费,从中牟取私利,赚得钵满盆满,满口袋白花花的银子叮叮当当乱响。
毛巾厂有他们这一干硕鼠驻虫挖墙角泥土,又有一批尸位素餐的领导干部,没几年便垮了,田老板趁势脱离毛巾厂,跑到广东寻求发展,包了货运中心的一个门面做起货运,又托人托关系签下了火车站的货厢业务,生意才有了起色。
钱经理也做过田老板和老板娘红姐的扫盲老师,教会了他1+1=2,所以整个公司也跟着田老板、红姐对钱经理另眼相看,大事小情请教他,包括这次烟台注册公司。
钱经理盯着梨安上上下下地看,然后问:“是苏经理叫你来的吗?”
“嗯。”梨安微笑着点点头。
“行,改天我问问他。”钱经理又狠命吸了一口烟说:“苏经理太忙,可能忘记告诉我了。”
梨安依然保持着阳光的笑容,郁仓管站在一边斜眼看他,居心叵测。
钱经理将手中的烟按灭在蓄了水的一次性纸杯里说:“青岛虽是新公司,业务量也在每天不断加大,从今天开始,你就坐在办公室里接电话吧,人手不够用再去搬货,有什么事可以叫小郁协助你。”
梨安惊讶于钱经理的突然决定,郁仓管更是瞪大双眼,仿佛活吞了一只苍蝇,然而他立刻就红了脸,低下头去,梨安能明显感觉到他内心的脆弱。
“就这样吧。”钱经理说:“回头我打个电话给苏经理,工资跟大家一样,总公司有统一标准,该多少就是多少。”
他对郁仓管说:“你去跟高小三讲一声,晚上不用带我的饭,我还有事,对了,过几天有个女厨师会过来,让高小三继续干装卸吧。”
坐在办公室里感觉恍惚,这是一间大概二十几平方的仓库,重新粉刷之后,摆放了新的桌椅,散发着劣质木器的辛辣味道,头顶白花花的灯管照得脸发热,地上铺了白色的瓷砖,冰凉凉,踩在上面很滑。
梨安突然想起前年在塘厦的日子,他们那个上楼用的竹梯子搭在墙上,地上便是些油滑的瓷砖,梯子搭得近了人便向后倒,搭得远了,梯子滑,一不小心人便摔下去,他有一次及时抓住旁边木栏杆,梯子摔下去,人吊在半空中。
晚饭时间过了,仍然没人叫他,电话也没有响过,他一直听到电流通过灯管的嗡嗡声,像有人在窃窃私语。
他看到几个工人趁钱经理不在快跑着溜出大门,然后一辆辆夜泊的车子驶进院子,门卫阿姨一瘸一拐出来收费,司机觍着脸跟她讨价还价,她一脸严肃不停摇头摆手,这一切寂静无声,像旧的默片电影。
后来,他听到自己肚子咕咕地叫着,正准备出去,看到高小三鬼头鬼脑地出现在玻璃门外,神神秘秘地向他招手,指指厨房的方向。
梨安跟着他去了厨房,他一脸亲热的笑容,露出两颗缺失门牙的黑洞。
“你都饿坏了吧?一点精神也没有啦。”他的热情让梨安有些难以招架,嘴长得确实有些大,口水轻轻溅出来,喷到一碗装得满实的菜上面。
“还好。”梨安冲他笑笑。
“不是我不叫你吃饭。”他说:“郁仓管不让叫的,他说你现在是业务人员了,不出力也不会饿的,可我还是给你留了菜。”他去取米饭和筷子,递给梨安说:“他就是嫉妒你呢,还好你不兼职做仓管,否则他更要气死了。”
“他人呢?”梨安接过筷子。
“他也没吃饭,在屋里躺着呢。”高小三说:“你放心吃吧,以后大家要听你的了,你别管他,他也要听你的。”
“那倒不是。”梨安说:“大家一起工作嘛。”
高小三拉了张椅子坐在他边上,点了一支烟抽着,眯着眼说:“跟我说说你在广州的事情,看来钱经理很器重你啊。”
“没有。”梨安说:“是广州苏经理介绍我来这里的。”梨安记得来的第一天就同他说起,他当时兴致高昂地唱着农村重金属摇滚歌曲,根本没心思听梨安说话。
“原来总公司也很器重你啊,你在总公司有亲戚吧。”他的媚态更加浓厚,笑容皱得像一张用脚踩过的死面烧饼,夸张地伸出一只大拇指说:“怪不得就一直觉得你的气质跟别人不一样,哪像我们出大力的人,你一看就是业务员的料子,一看就有文化,怎么看都顺眼,就像多年的好朋友。”
今天以前,他从未跟梨安说过这么多热络的话,梨安有莫名其妙的薄薄感动。快速吃完饭,他装模作样地回到宿舍里,郁仓管的床铺对着门,一开门,便见他躺在床上,面朝里背朝外,整个人陷进一张薄的露着棉花的破被里,弓着身子,像个凄惨的流浪汉。
他拿了件外套回办公室,一晚上电话只响过一次,是上海公司查货,晚上十一点多,他熄掉办公室的灯回宿舍休息。整晚货车没有来,整晚郁仓管也没到办公室去。
青岛的夜深沉而宁静,梨安有时会披上衣服到外面走走,昏黄古老的路灯下,照出一排排石砌的灰黑色的围墙,对面是座山,名为“嘉定山”,拾级而上,是依山而建的幢幢房所,石头垒砌,搭着常春藤架,爬满半壁夕颜,轻轻悄悄,柔柔淡淡。
鳞次栉比的房所之中有处光滑的水泥平台,依山势有点倾斜,立着一只木椅,他常常坐在上面休憩,青岛天空湛蓝,夜晚星光璀璨,月亮挂在山顶树端,大而圆。他想起家乡萝城小镇的月亮,想起广州的月亮,也想起大连的月亮,既而想起他的那些同甘共苦的朋友,心里一阵感伤。
夜晚是属于他的,自由自在,没人喝令该去哪里,该搬动哪一件货,没有电话的吵叫,没有同事的不屑眼神,也没有臭气熏天的宿舍,夜晚是美好的。习惯了大连酒吧喧闹吵嚷的夜晚,初来时,青岛的夜静得可怕。
此时没有火车,没有嘈杂的人声和臭味,没有冰冷的铁门和巨大的黑色漩涡以及神秘人,只有细小的虫鸣和蛙声断断续续飘来,在夜里奏成一首乐曲。
梨安常在这静谧之中回望过去,他是如何一步步从家里逃出,一步步走到今天,在他,不管去哪里都是一样,离开故乡便是他乡,没有故乡的人是可怕的也是可耻的,他的故乡仍然只是两岁时举家迁离的那个萧索荒凉的名叫“稻田地”的村庄,他的祖父祖母和外公外婆生活在那里,后来他们都被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