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安很快便适应了青岛生活,并且彻底融入进去,速度之快超乎他的想象,工作和生活,连同那个简易的瓦蓝色公厕,不过上大号他还是会穿过马路,去对面的石头村解决。
去对面要穿过一条车如流水的马路,碎石路,又是下坡道,那些司机开着无头苍蝇一样的飞车横冲直撞,不管不顾。这路段也是事故高发地,每次有人穿过都需小心翼翼,性命就在那一瞬间从人间穿到阴间再穿回来。梨安想象着马路这边有一道铁门,将空间切断,出口则在马路对面,人可从铁门进入,沿黑洞大摇大摆走在里面,不受车流的阻限。
神秘人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里,那个神奇的梦境像真的一样,人真的需要时空的入口回到过去吗?看来“后悔药”也是有的,他想起在广东时的生活,他不想回到过去,而且眼下他也没有需要穿越时空的必要,人生就是因为那些缺憾才显得如此美好和珍贵,太完满的事都不会长久,一个百分百的人生没有丝毫波折和体验,无法感受惊心动魄和劫后余生的人生,又有何意义呢。
过马路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石头村有座石头厕所,虽同样简易却好过停车场那个,只是里面常常有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总是盯着你的下半身看,充满好奇,看得人头皮发毛,但多半时候那孩子并不在。
当第一辆喷着AU字样的小货车雄纠纠气昂昂驶入公司大院,第一个跟车业务员灰头土脸鬼头鬼脑地走进办公室时,青岛公司的业务开始步入正轨,发货到货忙得不亦乐乎,钱经理喜上眉梢,肥胖的大脸上时时充满喜色,泛着油光,而郁仓管的脸色则越来越难看,像风干的咸菜干,来的人都比他级别高,动辙都是什么人物的亲戚,连司机都拿他开涮,瞧他不起,渐渐他已不再趾高气昂,越来越低调,加上他之前也对工人呼喝过,如今谁都不愿与他多说话,当他是臭狗屎,恨不得填点土掩埋掉。高小三暗地里嘲笑他是落配的鸡,再没什么可比了,缺少两颗门牙的黑洞灌进风吼。
梨安还是很同情郁仓管的,他看不得别人被排挤,好像那是他的专利,他能够接受别人的恶意和欺凌,却见不得别人也遭此命运,他想跟郁仓管保持一种良好的同事关系,对方却总是拒他于千里,他发现,郁仓管虽然表面看上去心不在焉,其实是个承受力不强的脆弱的人,他希望有机会能够帮郁仓管打开心结。
有一天,钱经理叫大家去办公室开会,说公司业务已经展开,但效果不佳,不能守株待兔,于是安排所有人外出分发传单,沿街找各种公司,敲门拜访,争取多要一些电话回来。
分给他们一人山高一叠传单,立了军状,不发完不许回来吃晚饭,连高小三也一起去,两人一组。
郁仓管故意躲着梨安,大概为从前的态度感到害羞,主动找了其他人,高小三想同梨安一组,梨安也躲着他,结果梨安和一个身材矮小,有点发育不良的男孩大海一组。
他们背着一大包传单,坐破旧的20路公交车沿辽宁路向中山路行驶,大海平时不和梨安说话,却突然扭头问梨安:“你去过海边吗?”
“没有。”
“来了这么久都没有吗?”
“没有。”梨安苦笑了一下:“一直没时间出去。”
“也难怪。”大海说:“你要接电话。”
“嗯。”
“海边挺好玩的。”大海说。
“是吧。”梨安应了一声,充满羡慕。
“我带你去看看码头吧。”大海说。
梨安就等他这句话,他是想去的,苦于自己职责所在不能明说,否则传到钱经理耳朵里成什么话了,堂堂业务员趁工作之便带工人去海边一日游,正经事不做,是要受罚的,可就算不是他带头的,出了事总是需要他来承担。
其实钱经理对他也并没有多么器重,是矬子里面拔了个将军出来,眼见梨安文文弱弱也无法挑起大梁,工人们又都不把梨安当回事,他便犹豫是否要从上海总部调派更得力的干将,取代梨安。
他们提前几站在华阳路下车,转了好多弯,上坡下坡,七拐八拐,沿着一道故宫城样的朱红色的围墙。大海不讲话径直往前走,天气冷了,他还穿着一件薄薄的绿色卫衣,袖口处开了线,他瘦弱的背影看上去十分单薄,脖子细细长长,向前顷弯,两只脆薄的耳朵透着阳光的颜色,细黑的血线似乎也能看见。他带梨安去了一个卸海鲜的古老的旧码头,有个海鲜市场,腥臭味很重。
船回来了,远远听到嘟嘟声音。
“快来。”大海说。
梨安跟他绕到市场后面,突然看到扩展在眼前的海平面,仿佛那是谁家的后院子一样,别有洞天,凭空就多了一汪浩大的湖,碧波浩渺,远得看不见岸,接连着天边,天尽头稀洒着挤破了的鸭蛋黄,血红得耀目,浮云像一只只饱满的鱼泡,厚的薄的蒸腾着水汽,煮了一整个天空的浓汤,近处有石级,海的黑色的牙,角落处漂荡着垃圾、塑料袋、瓶子和一只脆蓝色人字拖,几十只黑色的巨大轮胎围住码头岩石,一两艘简易的行船泊在岸边,一漾一漾地浮着。
这时,远航船归来了,嘟嘟嘟冒着黑灰色浓烟,同样黑灰色的海浪一汩汩涌向岸边,夹裹着远洋的风的咸腥,船只和垃圾都在海面上兴奋地剧烈摇晃,市场里的一些人穿着胶皮围裙和靴子,端着巨大塑料盆,一脸喜色地奔忙。船靠岸,几个中年男人穿着厚重的防水服先一步蹦到台阶上,忙不迭地系缆绳,动作娴熟,他们蓬头垢面,脸孔统一着酱红色,像风干的腊肉,常年被海风吹得裂了皮,现出黑褐色的斑,千沟万壑的皱纹横陈在脸上,写满艰辛过往。
有人大声吆喝着,有人钻进船舱里,不一会儿搬出一箱箱新鲜海鱼,用渔网罩在上面,里面盛了水,鱼是活的,发着银亮的光,有的已从网孔中跳出来,在空中甩几个跟头重重掉到船板上,随即又被人拾起丢到岸上,然后再继续跳腾几下,终于累了,只剩张开嘴用力呼吸的力气。
“这回不错嘛。”有人向船主寒暄,然后递过一支烟去。船主兴高采烈地接住,一脸骄傲神情,用本地话细数海上风波,他是如何带着小小船队奔波在海浪间。
“这里并不好看,还有更好看的。”大海说:“我们等下会去到。”
“离这里远吗?”梨安问。
“还好。”他一边说着一边离开卸货码头。
梨安跟着他,有些依依不舍,不住回头望。肚子有点饿,他们去吃了两份生煎包,生煎店其实只是一排瓦蓝色的铁皮棚子,离码头不远,门脸窄小,只能容一人侧身进出,不记得多少钱,梨安付的账。
吃过饭,又重新乘20路公交车往中山路去,泰山路飘着隔了夜的海鲜壳的臭味,令人窒息,大港路到馆陶路是一道陡斜的高坡,坡边是石沟,长着光秃秃的树和灰黄的草,没有好风景,车子改走“之”字。到达终点大窑沟已是下午一点半,下了车便是中山路,青岛最古老又曾经最热闹的街市。
中山路两侧是几家古旧的书店,店内摆书也摆古瓷瓶,飘出阵阵腐旧气味,再往前走,又是弧坡高地,上上下下。穿过橘红色的旧天桥之后便是热闹的各色商场,卖海货纪念品的小摊贩也是层出不穷,一排连一排,看起来像在同一家批发的,毫无新意,倒是有现烤大鱿鱼的摊子让梨安眼前一亮,买了大大的整只烤鱿鱼才五块钱,大海不吃,梨安一个人吃的,就着海风的咸腥和微微凉凛。
他们走过整条中山路便见远处白濛濛一片,终于到达了栈桥海滨,水和天相连,路到这里便断了,脚到这里便止了,心到这里便静了,所有有形的和无形的,到这里全部结束。
这里是黄海的一处驿站,梨安终于真真实实地站在青岛海边,感受它的浩瀚了。大连的海虽也是黄海,但它是白色羊脂玉,隐在一个小小碧湾里,悠然自在,即便是浪,也如睡醒后哭闹的小孩,哭声再大也会瞬间消失在母亲温暖的臂弯里,而青岛不同,看不到它翡翠的边,一直到天顶都还是碧绿碧绿的,天也跟着碧绿碧绿了,越往远处越浓重,隐隐泛出青黑来。
天凉,浅黄色的沙滩上已无穿泳装的人,岩石古怪嶙峋随处镶嵌,海浪哗啦啦拍打泛着白沫,栈桥则像个屹立水中央的孤岛,游客稀稀拉拉三三两两,迎风瑟瑟发抖地拍照,小贩挂着满身海螺贝壳人前兜售,一个从海里游上岸的男孩将鲜活的海星海胆丢在塑料盆里,引得游人驻足,十块钱一只用小盒子蓄水盛了,带回家去。
一轮扁圆的血红夕阳挂在西天的夹缝处,半是透明的黄,映得圆球建筑海上大皇宫的玻璃顶泛着刺眼的蓝光,瘦男孩带梨安向岸边走去,深一脚浅一脚,陷进细沙,海水退了潮,发出轻微的呜咽声,有人提着小桶在海滩上挖蛤蜊。
“你看他们。”大海指向一边。
原来是高小三和他的搭档,还有郁仓管他们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在沙滩上,寻找沙孔,帮忙一个老太婆挖蛤蜊,梨安和大海很快也加入进去,梨安庆幸过去和正在经历的那些磨难没有使他丧失天性,没有尽早步入老态,他还有冲动像个孩童一样嘻笑和奔跑,在海滩上追逐,暂时忘记烦忧。
郁仓管突然从石缝里翻出一只指甲大的螃蟹,兴奋地捉住了喊他们看,梨安距他不远,他兴奋地叫“快来快来!”,突然发现是梨安,略有些尴尬,梨安也极配合地跑过去看,一脸惊讶,郁仓管终于冲着梨安笑了。这时,其他人也都围拢过来,因着一只小螃蟹的出现,全部变成孩子,翻每一块岩石寻找彼此的童年。
天渐渐黑了,海上温度下降,冷起来,他们才想起应该回公司了,可梨安与大海的传单还没发出几张,一问郁仓管他们倒是发出了大半,他是一根筋的人,果然找到很多办公大楼发传单,挨家敲门,不给名片赖着不走,结果他讨要到九十九张名片。他们一看傻了眼,不过很快,大海和高小三就开始抢劫郁仓管的名片,一边笑嘻嘻地说见者分一半,结果每个组各分到几张,多出来的传单,被统一丢进一个垃圾筒里。
梨安依然做着梦,有时是火车厢里的铁门和黑洞,有时是人们茫然无知的脸,有时是一辆辆驶进停车场的汽车,却再也没有遇见过神秘人。
青岛天气好,每晚可见月亮,他睡不着望着月亮上的斑驳阴影,想象那上面或者有另外一种高级生命,人类还未发现,说不定神秘人就来自月球,人类登月时,他们便用时空隧道逃离,使人类掉以轻心,由此可见,他们还是坏的,神秘人口口声声说为了帮助人类挽回自然灾难,还不是想人类能够听命于他们。
人类的确在地球上做了很多坏事,现在仍不觉醒,仍迷途不知返,总有一天所有预言都会变为现实,人类将达到毁灭的一天,那时候再找神秘人帮忙,对方开出的条件更高……梨安陷入沉思,他决定如果再次梦见神秘人的话,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神秘人不会时时造访梨安的梦境,他给他足够时间想清楚,这个试验对双方来说,意义都非常重大。
清淡的日子这样过下去,每天早起晚睡,梨安多数时间坐在办公室里,接听电话,接待客户,偶尔也去仓库里搬货,人手够的时候基本不用他。
他打电话给大连双喜、给家里,双喜说想离开大连。
梨安的生活慢慢平稳,依然在每月发了工资后寄回家里,小饭店的生意这样紧紧巴巴维持着,但他深知总有关门那一天。
是不是所有人家的日子都如此艰难,梨安不时在想,好像他家里是一个填不满的深洞,不管多少钱丢进去都听不到一个回声,只有飞过去的风声。
他时常回想这两三年的经历,觉得难以置信,他竟然可以忍得了那么多不道义的事,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变得苍老,虽然他还如此年轻,可他不知,即将经历的一些事在他十八年后看起来,依然觉得不可思议,无法相信。
生活给予每一个人都不会是公平的,是随机的,然后看你的运气如何,运气好的过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运气一般的也会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只有运气差得才会经历一些别人无法想象的磨难,好像都是从电视剧和小说中来的人生,被梨安一个人撞见,他当时只觉得困苦得无法言喻,却不知多年后,他因为那些经历和过去,懂得了珍惜眼下的生活,也过得现世安稳起来。但这些是16岁的他无法预知的。
如果16岁的他不在那一天突然产生了离家出走的想法,也不必流浪和受苦,当然,也不会有若干年后平静丰足的岁月。所以,人生是一场冒险的游戏,我们都是豪奢的赌徒。
郁仓管不像初来时那般刁难了,但也从不走近梨安,离得远远,像他是新生的瘟疫,需要敬而远之,高小三倒是哈巴狗样贴过来,让人反感得浑身发毛。其他人,各有各的位置和工作,不多话,也无话可说,他们照例白天干活儿,没活儿睡觉,晚上吃过饭相约去夜市玩,不敢走远,只到山东路立交桥附近。夜里大概有人会偷溜出去到那风月场所鬼混,天亮之前一定回来,青岛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无聊透顶,连个解闷聊天的女人都没有,这大概是天下所有工地或者监狱相似的地方,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的世界,枯燥乏味,过剩的雄性荷尔蒙分泌得无处释解,继而矛盾频生。
青岛公司就像监狱,需要忍住所有欲望,心无杂念方能得到解脱,尤其是生理上的,可俗世之人,隐藏不住七情六欲,它们像洪流随时可能爆发,只待找到一个薄弱的宣泄的突破口,他们期待这个“突破口”越久,越对身边的事物产生错误的判断,冲动以及对错难分也是雄性动物最显著的弱点。
这天清晨,万里无云,院子里静悄悄,空无一辆车子,只有黄沙寂静无声地横尸在地上,被晨风吹得不停翻滚。
远远的大门外一个女人,准确来说是一个中年艳妇,穿了件毛线织的旗袍,披了羊毛披肩,扭着巨大的宽阔的臀,踩着猫步踏碎清早的冰冷,像条肥泥鳅一样游进AU公司的停车场,她身后跟着个老头儿负责拖着她的行李。
“就搁这儿吧。”女人有气无力地抬起葱段藕腕,递过去十块钱,老头儿接了,把行李放在AU公司门口,千恩万谢离开。女人拾起手指轻巧地推开玻璃门,扭身进入,肥硕的屁股撞在门柱上的玻璃哗啦啦响。
她左右摇摆着径直朝钱经理走过来,目不斜视,含着片片温情,伸出纤纤玉手,丹唇微启,指宽的门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刘丽婵。”
钱经理站起来一把握住那双玉手,几乎是捧着,然后对着他们说:“这位是新来的厨师。”
她含笑点头,下巴挤出两圈颈纹,她斜扫了一下,只见梨安和业务员两人,便一个转身出了门,屁股撞上空气中冰冷的颗粒,梨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却突然站住,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冲着钱经理抛着媚眼说:“找人把我的行李拿到房间吧?”
刘丽婵的脸并不美丽,前额略宽,挑眉头、肿眼泡、塌鼻梁、鲶鱼嘴,四环素吃得过多导致牙不整齐,如脚指甲样翘起,因此口红常常擦到牙齿上。但她自有她的一套风骚化骨,在青岛,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红得耀眼夺目,几乎使人亮瞎。
她的到来也给灰暗的青岛公司带来一丝光亮,仿佛是连天阴雨后的初曙给人带来的希望。表现最明显的是高小三,他已经不在厨房里小便了,也不随便把洗过的破洞百出的大裤衩挂在灶台上面,而且梨安发现他竟然开始每天刷牙洗脸了,真是不可思议。
完全因为刘丽婵的到来,让他改变了,同样改变的还有其他装卸工,他们从不修边幅到偶尔记得穿衣梳头,也是质的飞跃,看来异性相吸这话还是有道理,刘丽婵虽然除了对钱经理抛媚眼外,对其他人正眼也不看,却让所有男人对她产生了别样的感觉,一种俗人看莲花的感觉,其实俗人怎么看得懂莲花的心,不过是想当然的以为罢了。刘丽婵每每一个淡泊的笑,都会让那些男人心生脱兔的跑道,咚咚咚捶得又痛又痒,夜里也都念着她的名字入睡,半夜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她的红唇和肥臀,然后全身充满无尽满足感。
她真是如谜一样的女人,自来的第二天开始已经将所有人的心笼络在自己的怀中,连钱经理的话也少多了。高小三说让她先休息休息,不要急着干活,他可以再顶替几天。
一周后她正式接棒烧饭工作,这一周她主要采买了很多自己的生活用品,仍是让人送到公司来,她是不肯提的,她自有她的千金身驱,可如此“高贵”之人却从老家千里迢迢跑来AU公司给一群陌生男人烧饭,着实让人难以理解。
“她不会是谋杀亲夫的逃犯吧。”业务员在办公室开玩笑,不过任谁都知道,她身上肯定有故事,还不是一般的小报纸豆腐块故事。
不过两天,他们已经知道她真是不会烧饭,厨艺同高小三一样糟糕,不是多放了油,就是忘放了盐,树叶草根也常常出现在半生不熟的米饭里。苦瓜炒豆腐、猪肉炖苹果、茄子烧蘑菇梨安也是头一次听说,光怪陆离的“婵式特色美食”吃起来怪怪的,苹果炖得又酸又硬,像一口咬住流浪汉的脚后跟。
刘丽婵却从不管这些,她依然忘我纵情地发展和创作新菜式,想起什么放什么,只怕锅小,全无章法可循,并且时刻同高小三缠在一起,哄着他摘菜或者洗碗,有时她就睡在房间里,他帮她准备所有人的饭食----抽出搬货卸货的空档时间,他愿意。
待她睡饱之后,美美地出来,依然穿着那件毛线织的旗袍,穿得久了,松松垮垮,下摆开出一朵大的喇叭花来,那件羊毛披肩是不肯离身的,像长在肩上,她觉得有生动的美,因此羊毛常常飘入菜里,头上挽着个假的发髻,像个花仙子一样在高小三身边转着圈,只不过花仙子手中是支魔法棒,而刘丽婵手中则是根烧火棍。
梨安没同刘丽婵讲过太多的话,觉得她像个冤死的复仇的女鬼,倒是她问起梨安的事。
有一晚,她右手撑着头伏在桌上看梨安吃饭,一双水汪汪的蛤蟆眼眨来眨去。
“多大了?”她轻柔地问。
“18.”
“有对象没?”
“没有。”
“喜欢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她眼里有古怪的神色,似笑非笑。
梨安无法回答,埋头吃饭,脸钻进碗里。
她不再发问,起身去门外抽烟,双臂环抱在胸口,倚着破旧的门框,向远处眺望,满腹心事的样子,远处只能望见嘉定山的顶,映着半边月光。
钱经理时常不在公司,他无法得知刘丽婵与高小三之间的事,倒是工人们议论纷纷,令人狐疑的地方实在太多,她看起来俨然就是一个乱世出身的女英雄或者被某个军阀辜负的流莺,藏身在这小小的物流公司里避祸,她心里装着万千苦楚不与人说,也许只有高小三才能懂得,因此她与他亲近,她又是我行我素的女人,喜怒并不遮掩,所以毫不避嫌。
时间一长,水总有落,石总有出,河边走着的人总要湿了鞋袜,太阳也总有西沉忘记东升的那一天,他们果然出事。
一个月后,某夜,高小三从男宿舍溜出来,潜入刘丽婵闺房,次日日上三竿两人还在抱头昏睡,工人们没有早饭吃,怨声载道,聚在院中抗议,正巧钱经理宿嫖回来撞见,气得勃然大怒,又不好强行推开刘丽婵的房门,只得忍在门外。后来才知,刘丽婵是老板娘红姐的蜜友,年轻时一起在“白天鹅夜总会”坐过台,钱经理开罪不起。
于是,到了中午,两人鬼鬼祟祟从房间出来,明知犯了死罪却丝毫不见惩罚,战战兢兢了一个中午,到了下午那份惊惧的心已经不在,两人又开始乐呵呵地准备晚饭了。高小三已经洗好水槽里的碗,刘丽婵翩然而至,拿块擦桌抹布揩去高小三额上的汗珠,微微一笑,露出略带豁口和宽大牙缝的门牙,桃眼弯弯,晃动着带假髻的头颅,惹得高小三心花怒放,丢失了门牙的黑洞喷着口水,干活儿更加麻利勤快。
吃过晚饭,钱经理命郁仓管买几瓶白酒和熟食回来,坐在餐桌旁,叫了梨安、郁仓管、高小三、刘丽婵,以及业务员和司机一起,边吃边喝边聊,畅所欲言。他先是将刘丽婵捧得天高,赞她形象气质都好,肤色白嫩,人美性格和善,工作也做得到位,无人不夸赞,后又深聊,请她谈谈自己,也好奇她如此优秀的人为何到AU公司来。
刘丽婵坐在高小三边上,一激动就要拍高小三的大腿,拍得啪啪响,钱经理敬了刘丽婵几盅酒之后,她果然飘飘然了。
“我的女儿没有父亲,你们相信吗?”刘丽婵眨着迷离醉眼四下打量。
众人惊奇,钱经理问:“为什么?”
刘丽婵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的女儿是我和初中老师生的,就在我初中毕业那天,我们都喝醉了,我拉他去开的房,我当时就想把自己给他,当时我还是处女。”
她顿了一下,自饮了一盅,众人鸦雀无声,梨安分明听到郁仓管咽了一口唾沫。她放下酒盅接着说:“他不知道我后来怀孕了,我也不可能告诉他,他有家有老婆有孩子,就这样,我生下了我女儿,一个人养大了她,我伟大吧?”
她动手去掰一个酱猪蹄,众人盯着她的手,她掰了好几下没掰开,又拿起旁边一只鸡腿吃起来,众人又盯着她的嘴,有豁口的牙齿咬在鸡腿上,口红蹭在鸡腿上,扯得嘶嘶作响,直等她吃完,摸摸嘴巴继续又说。
“那时我年少轻狂不懂事,仗着自己有别人无法相比的美貌,以为这些都不算什么,白白为他付出青春,只换来一个哭闹不停的婴儿,我的大好年华就这样混过了,之后我又接触了一些男的,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慢慢也老了。
“再后来有一段很特别的感情摆在我面前,我竟无动于衷,为什么?因为他要和我结婚,我才不要婚姻,我总认为我是一个不能够向婚姻屈服的女人,谁说女人就要结婚,就该是男人的附属品和玩物,那简直就是谁他娘的放狗臭屁,我从不相信这样的话。
“那个男的追了我很久,他年轻又有钱,浑身是劲儿,我跟他睡过一次,一晚上做到天亮没停过,知道我有孩子也不介意,就是没命地喜欢我,托我姐姐跟我说,我一口就拒绝了,他又让我姐找我,说哪怕只要一个月也行,他太稀罕我,做梦都是我,他要给一大笔钱,我当时很明确地对他说,如果我爱你,即便你不喜欢我也会强行给你,还给你生孩子,就像我和初中老师,但我并不爱你,所以你费再大的心机也是没用,你出再多钱,只能告诉你,我是无价的,你买不来,那一晚就算我送给你的见面礼,我就是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女人。”
……
钱经理连夜给红姐打了一个电话,说了很久,梨安睡着听到钱经理在隔壁通话,听不清楚,有时会有笑声传过来,第二天总公司就把刘丽婵调去了无锡公司。
她走和来时一样潇洒,严格来说她高升了,这回不是烧饭,改做出纳员了。她依然昂起头,穿着那件毛线织的喇叭裙,披着掉了毛的羊毛披肩,由高小三亲自送去火车站,她抬着高傲的戴着假髻的头颅,扭着肥硕的腰肢走出停车场,钱经理站在门口盯着她的屁股不怀好意地笑。
刘丽婵走后,高小三就在青岛等她的信,他们鸿雁传书了一阵子,诉说衷肠,高小三曾在一次酒醉之后当众宣布,刘丽婵曾答应帮他向红姐说情,调他去无锡公司做业务员,他即将丢掉烧饭的勺子平步青云。可是,好景不长,高小三没有等来他的调令就因操作失误将一箱葡萄酒打碎,不得已离开青岛公司回老家去了,他给刘丽婵打了一个电话,刘丽婵说让他再等等,他说我等够了。
高小三刚走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刘丽婵之前寄出的一封信,郁仓管拿出来当众宣读,里面写着:“那次在山项上多想钻进你的怀里,就这样跟你滚在山坡上,死也认了,但我忍住了,即使你后来将手伸进我的乳罩里,我也没有动摇,任由你怎么揉捏,我都没有放纵下去,我控制了自己,阻止了那种想法……”后面还有一段,“我没有反抗,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那么爱你,如果上天只给我那一段时间的快乐,我想也是足够了,你那么了解女人,甚至比我自己都了解,我们交绕在一起的时候,你知道我哪里敏感……”
郁仓管啐了一口浓痰。
梨安一直是知足常乐的人,多年的漂泊岁月让他懂得了珍惜生活,哪怕眼下再不如意、再艰难,想想从前也觉得眼下是好的,起码他有自由,可以支配时间和钱,钱虽不多,眼下也够用。说到钱,是他的一块心病,家里那个风雨飘摇的朝不保夕的小饭店一直牵挂在他心上,经营每况愈下,快到了无法支撑的地步,关掉吧,又舍不得投入的部分,不关,只能靠更多的钱来维持。
每想到家里的事,梨安浑身就充满了无穷的力气,这是他唯一的动力来源,所幸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表姑的钱算是还清了,她再也不会为难梨安一家人了,如果有时空的入口,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还会离家出走吗?他想了想,答案是肯定的,他依然会离家出走,可是如果真的有时空的入口,父亲还会与表姑合开饭店吗?他摇摇头笑了,梦中的神秘人----多荒诞和自欺欺人的可笑故事。
他最近一直在脑海中规划未来,不经意间的,竟有时觉察出自己的孱弱无力,不是身体,而是心灵上的,他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从前的同学,都有非常好的发展,大多数去更高的学府深造,剩下一部分也有了人模狗样的工作,过着安稳无忧的日子,只有他刚刚脱离了苦力大军,境状稍稍好一点,因此突然多了些思想出来,发觉了自己的弱小。他才18岁,接下来的生活怎么过呢?老家亲戚眼中,他的工作是“风水宝地”,而没人了解实际上“满目疮痍”,无人知晓他真实的工作和生活,他不能同任何人讲,为了顾全家人的面子,也无人能够体会到他的苦楚---无法言说又无处排解的寂寥、孤苦、身心俱惫……所有一切的种种惨状,以及比起同龄人偏偏多出来的挥减不去的岁月的沧桑。
他想,大概只有存钱才是他目前必须要去做的吧。
梨安存了一笔小钱,说多不多,两千块,是他三个月的工资除去费用后存下的,他的费用也不多,公司吃住,他不吸烟不喝酒,也没有交到关系好的朋友,也就买些日用品的花费,一只牙膏一块香皂的事,单身汉的生活极易打发,于是打算将余钱全数寄回家里,供小饭店周转,小饭店的存亡目前是他所关心的。
他的境况已大有好转,比起过去,工作轻松钱也多了点,主要有余下可存,心情自然也有所不同,回想起两年前在广东时过的日子,简直可以用“地狱”来形容,虽然他还尚在“地狱门口”,但已有一只脚踏出门外来,门外是条铺了黄沙的路,踩下去结结实实的。
他对青岛的印象也开始变好,起初丢失了那个行李箱,他很失望,加之遇到几个并不友善的同事,已让他辗转难眠,对这城市也失去耐心,可时间一长他方彻底醒悟,这不过是座风雨飘摇、历尽百年磨难的半岛古城,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垂垂期颐,他所能给予世人的只剩下平和慈善,燥动不安的是人的内心,而他却一直保持着微笑,待人宽厚、不骄不闹,梨安深知不该奢求太多。
天已渐渐温热,阳光逐日娇艳,青岛的海风徐徐吹来,漫过山头、树木和云层,覆盖了整座岛城。
海边已是常去了,随着青岛公司业务的不断发展,渐渐出现一批月结客户,遍布岛城的各个角落,来了新业务员之后,梨安便腾出时间来,他的另外一项工作是负责外出收欠款,背着小包,从山上到山下,夏天烈日,冬天寒风。按钱经理的话说,公司唯梨安拿得出手,文艺气质在AU公司总是罕见的,其他全部粗人莽夫,去谈业务会被人疑心是打劫犯。
这工作着实让梨安兴奋不已,不必按部就班守着办公室等电话是件十分惬意的事,可以去山顶看云雾缭绕感受自然清新,也可以去海边坐在沙滩上躲过整整下午,或去书店的角落里捧本书大快朵颐,手边的时间突然多了,一大把比阳光还浓烈,使他兴奋得不知如何挥霍。
他时常坐着公交车穿梭往来这座城市,山坡多,他被颠得如坐在过山车里,忽忽悠悠如穿行在云中。
他喜欢靠窗的位子,阳光晒得身上暧洋洋,在旧城区,一路上可遇见德国建筑、日式房屋数不胜数,尤其八大关、观象山一带,碎石子路写满青岛曾被两大侵略者奴役和侵占整整25年的屈辱,中山路一带也是如此,沿胶州路往东步行,所见皆是旧城旧貌,暗红色斑驳的木楼、石墙、残破旧巷、青灰色石子路面,路旁的法国梧桐。
喜鹊在柳树上筑巢,大清早“沙沙”地欢快地叫,贮水山公园的树,映在城市高楼大厦的背后,古怪嶙峋地伸展着巨大脚爪,中山公园樱花节每年一度热闹盛开,游人为一睹芳容踏破铁鞋,古老的湛山寺坐落城中心,闹中取静,闲来无事的人山里兜兜转转,呼吸纯氧,小青岛灯塔则像妙龄女子,迎着海湾梳妆,心如止水,管它今夕何年,浪沙滔天还是细水常流。
新城区,五四广场“五月的风”数不清的风筝飞呀飞呀地横冲直撞,香港中路霓虹闪烁,昼夜通明,表明这城市也有浮华一面。啤酒节,红男绿女聚在啤酒城内昼夜狂欢,一对兄弟每年都获得“啤酒王”的称号,肚大能容下海上万吨巨轮。
梨安行走在这样的城市之间,心情畅快,无论哪里,都能找到一个安静的绝佳去处,听音乐、看书、上网,那时他刚刚学会上网,效法别人,申请了OICQ又不太会用,拼音打字累得手疼眼睛也疼,两个小时下来,腰酸背也疼,觉得上网是受罪,为何还有那么多人乐此不疲,甚至不吃不喝通宵达旦。
他拥有了最珍贵的自由,可以游山玩水,满城市乱逛,公司还负责报销车费,他已经觉得上天开始注意到他,世界也开始对他微笑,从前不太喜欢的岛城,也越看越顺眼。
他在泰山路上的一家旧书店里租到一本书,封面上有个齐刘海大眼睛的女人,书的名字叫《饥饿的女儿》,作者虹影,想必便是封面上的女子,他带着对这双大眼睛的好奇,开始了漫长无尽的阅读之旅。他乘车去客人家,这本书就陪着他在车厢里晃荡,他走路,它也走路,他为书中的小女孩流泪,它也流泪,它说你们的经历怎么如此相像,都在冰冷的世界里找寻可以依傍的温暖力量,于是,这本书便陪着他一起上路一起流浪,十几年如此,至今它仍在他的书架上。
书里有个面黄肌瘦的女孩,生长在长江边,在18岁时知道自己是私生女,开始变得叛逆,然后她出走,越走越远,离开山城,离开长江,最后离开中国。
没想到数年之后,梨安认识了这本书的作者虹影,并且在虹影老师的帮助下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自传体小说《就算世界与我为敌》。
他从小是文艺少年,获很多奖,长大了是文艺青年,出版小说,文艺一直根植在他的血液里,时时在他心灰意冷时跳将出来,带给他略显自负的小骄傲----他是与别人不同的,完全不在一个频道里,那些在别人是平常事,在他这就是俗不可耐,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事太多,多到已经完全没有感觉,连嘲笑都觉得不值。
他骨子里还是把自己看得比较矜骄,虽然念书不多,却常以文化人自居,多年后,有人指着那本自传笑他文笔稚嫩,他选择不去听,但心里却暗暗发狠,也开始在写下一篇时注意语句,专挑别人指出的地方,表面却从不服软,好像战场上丢了盔甲却依然坚强不屈的斗士。
“别人妖魔我,我不能妖魔自己。”他常常这样说。
自从工作之后,他鲜少写文章,不方便,那时电脑尚未普及,他不会用电脑写作,买了一大叠手稿纸,写了几篇不方便携带,回家再出来,已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很想写写他的学校和同学,他的经历也只有那么多,从前写过一点点,因为到处流浪的关系,无法继续,成了一篇有头无尾的故事。
梨安去一个山坡上的小院子办事,换了两辆公交车,小院子在旧城,靠近观象山一号萧红故居,有点荒废的样子。
院中有棵树,还有一口古井,客户住在一间低矮的平房内,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姓周,几天前他写的书由上海发来,十几箱,当时家里没人付运费,业务员回来将签字单交给梨安,梨安便登门收款,之前同周老先生打过电话,他态度很好,一直不停在电话里道歉。
梨安敲门而入,老先生安然地坐在桌前写作,地上有个小小的炉子煮着水,屋里很热。他停下手中的笔看梨安,推了推眼镜,梨安表明来意,他笑着站起来请梨安坐,又倒了茶给他,竟然与梨安聊起来,大概是写得累了。
“你看起来年纪不大。”他说:“怎么没有继续读书?”
“我学习不好就辍学了。”梨安简单地说。
“看你文质彬彬的样子,不像读书不好。”他问:“哪里人?”
“佳木斯人。”
“蛮远的啊。”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去过那里,全是雪,冻得死人。”
“还好,我们住习惯了。”梨安微笑着说。
“那时我们去俄罗斯学习,回来的时候路过佳木斯,突然被一场大雪留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春节也在那里过的,十几个人躲在一间屋子里不敢出去,怕被冻死,他们说出去小便要随身带根木棍,尿一出来就会冻住,用木棍不停敲打,我们都信以为真。”老先生说着笑起来,笑到咳嗽。
梨安也笑了。
“其实啊,也没那么夸张,不过是一个笑话。”他又问:“知道‘大果子’吧?”
“油条。”梨安说。
“是啊,我们在饭店里听到‘大果子’,觉得好神奇,问服务员要了,一人两根,上来一大盆,那么长的油条。”他用手比划着:“吃不完打包带走,服务员还笑话我们呢。”
……
他留梨安吃中饭,梨安说不必了,谢他。他说一个人也无聊,女儿早上送来的大肉包子,家里做的,一定要尝尝,梨安不好意思一推又推,只得应承。
他起身拿小锅在炉上煮着新米粥,米香扑鼻,弥漫在房间里。中午他二人便吃着米粥和肉包子,还有他自己腌的酱瓜,味道酸酸脆脆实在好吃,梨安喝了两碗粥,吃了三个大包子,吃得满头是汗。
太阳光从后窗子照到桌上来,米粥泛着金光,院中的小树轻轻摇晃着叶条,一张藤椅摆放树下,显得十分孤单萧索,周老先生始终笑眯眯,看不出他的寂寞。
聊得深了,大概作为回报,梨安将自己的故事讲给他听,还有家里的一些陈年旧事,他为什么16岁离家出走,去了哪些地方,遇到什么人。听后,周老先生顿时放下碗筷正色地说:“我就看出你不是学习不好才跑出来的孩子,你一定要把这些写出来,会激励很多年轻人。”
梨安笑了:“这怎么可能,我没有得到人人都想拥有的那一切,激励谁啊。”
周老先生说:“其实不然,很多像你这般大的孩子走上社会,很快便堕落下去,给社会造成危害,也造成负担,这是不可取的,他们应该向你学习,你是个有正义感的孩子,是个懂事的孩子,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梨安说:“真不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
老先生说:“只要向着有阳光的地方走,就一定不会走错方向。”
老先生还说有人告诉他,网上可以写文章,别人都不认识你,你可以慢慢讲你的故事,总有人会产生共鸣,老先生倒很新潮,还知道网络。
他说:“我老了,眼神不行了,写东西戴眼镜也看不清楚,我是不能上网的,你是年轻人,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样子,朝气蓬勃起来,到网上写作,写给他们看看。”
“可我还不会打字,笨手笨脚。”梨安说。
“那就去学习。”他说:“青岛有很多这样的培训班,我女儿就认识一家,下次问好了告诉你,你有电话吗?”
“有的。”梨安将公司电话写给他。
“你对一些异相感兴趣吗?”老先生突然问。
“什么是异相?”梨安问。
“是超乎自然的一些现象,异于平常生活。”他说:“难以解释,比如一些奇怪的天体现象,超自然的,可能是一颗会飞的苹果,一段自己会走路的树桩,或者说什么东西消失在空气之中,又突然可以出现。”
“哦?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估计你们年轻人也不太喜欢吧。”他笑着说。
“没有。”梨安说:“我觉得很有意思。”他几乎要将那个与时空入口和神秘人的怪梦说出来,但还是忍住了。
“比如时光隧道这样的事。”老先生哈哈大笑起来:“你一定认为我是老糊涂了吧,怎么会有时光隧道。”
“没有没有。”梨安说:“我以前听说过百慕大的传说之类。”
“嗯,就是这个,这个是人类难解的重大谜团。”他说:“有些人不知不觉进入了时光隧道的入口,不过几分钟或者更短的时候,他的身体会出现一些反常的感觉,比如痛或者电击之类,然后一切就变了样子,他已经穿过了几年甚至几十年光阴。”
梨安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看来这周老先生也不是一般的人,大有来头。
“可周先生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起这个?”梨安问。
“你一说到佳木斯,我就想起三十年前去北方的趣事,当然,我去俄罗斯也是参加一个超自然现象的论坛会议。”他说:“我们那时候有五六个民间组织的成员,全凭个人兴趣凑到了一起,到俄罗斯与那里的几个专家进行交流,我刚就是想到这些。”
“听起来很有意思。”梨安问:“研究哪方面的呢?”
“就是刚说的时光隧道。”他问道:“你相信世界上有时光隧道吗?”
“我……我不知道。”梨安含糊地回答。
周老先生也没有对他的话产生什么疑问,径自说下去:“我那时年轻,特别喜欢研究这些个,也想着有一天可以穿过时光隧道,但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时光隧道不会轻易出现,尤其在你想要寻找的时候,它肯定躲藏起来。”
“真有时光隧道吗?”梨安说:“我也很好奇。”
“呵呵。”周先生说:“很多事情难以解释,你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吗?1981年的一艘英国船在百慕大失踪,船上六人,八年后这艘船又出现在百慕大的附近,而船上六人安然无恙,他们只觉得时间过了一会儿,可实际上已过了八年。”
“好像听说过。”梨安说。
“不止这次,这是后来的事,之前也有很多,比如1954年的热气球比赛,突然一个热气球失踪了,36年后,这个热气球却突然出现,而坐在里面的两个人说只觉得浑身刺痛了一下,结果就过了36年。”他说。
“他们进入了时光隧道吗?”梨安惊讶地说:“真像《西游记》里说的,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比那严重多了,几分钟已过36年。”他说:“但目前科学界并没有给出正确的答案,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起穿越时空的事件发生,而且每次地点和时间都不一样,百慕大地区虽然发生过很多次,但其他海域也有,我们去俄罗斯就是研究这个课题,人与自然与宇宙之间的关联,那次,我们通过数据分析对比,已经大概获知将在80年代初位于北纬30度到40度,西经70度左右的海域,会发生一起异事,果然就是1981年那艘英国船的事。”
“这是如何计算的呢?”
“要根据以前每次出现异相的天气、时间、地点和一些物理变化,比如星相、环境或者水温等等,还有经纬度,其实我们生在这个维度的空间,是无法轻易知道另外一个维度所发生的事情的,通过计算得出结论,再进入数据对比,当然,这个时光隧道也是会移动的。”他说:“说不定,哪天它便会出现在某座雪山之中,或者某条河水之中。”
“什么叫‘维度’?”梨安问。
“这个太复杂,你不会懂。”周老先生说:“我们生活的周围都是维度空间,二维是平面,三维是立体,四维是弯曲体,第五维其实是一个时间平面,它由无数四维空间根据一个轴线组成,有人把时间看作四维,那五维就是能量无界限。”
“确实不懂。”梨安问:“那跟宇宙有关吗?宇宙外面是什么?”
“没人知道。”周老先生说:“以维度来看,或者宇宙外面不过是一个蛋壳,我们都在蛋里。”
“真是太神奇了。”梨安问:“那您现在还在研究吗?”
“早就不研究了。”他说:“我最多写写书消遣消遣,年纪大了,很多事情也力不从心,而我们当年的那一拨爱好者们,多数已经过世了。”
“那最近您还有听说或者研究过时光隧道将会出现的迹象吗?”梨安抢着问。
“就是那次去俄罗斯算出来的。”他说:“80年代的位置,90年的位置,还有近几年的位置,1999年就发生在阿尔卑斯山脉上,登山队员集体失踪,不过,近几年时光隧道会出现在东方。”
“东方?”
“时光隧道会以各种现象出现。”他说:“它也许会在某个路边上,或是某个河边,呈方形的地洞或者圆形的窟窿,它的出现也只是一瞬间,持续几分钟或者几秒钟,如果当时没有人或者动物经过,它也就那样消失了,没人知道一个巨大的神奇的通道曾经就在身边。”
“或许是一道门?”梨安顺势问。
“一道门?”
“对,一道铁门。”
“非常有可能。”周老先生说。
“听起来是件挺恐怖的事情。”梨安说。
“你不觉得很有趣的吗?这世界上有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发生,但不是每一件事都会有答案。”他说。
“是的,感觉离我们的生活太遥远。”梨安说:“我们一直活在安逸里,却不知也许正有一个天翻地覆的巨变在悄悄靠近。”
周老先生笑着说:“你目前还是先学好本领比较重要,那些只当是故事听听就算了,花费一生去研究或者到头来会觉得不值。”
周老先生果然如约打了公司电话找梨安,将培训班的详细信息给他,希望他可以去报名,地址离AU公司不算太远,公交车六七站,梨安说有时间一定去。后来,他又去看过周老先生,带了他写过的几篇文章给他,写他中学时代的同学,老先生看过后夸梨安写得好,文笔细致情境真挚,不空洞,没有绕来绕去的词语堆砌,看似简单却深藏道理,问梨安是不是读过很多遍《红楼梦》,梨安说是的,他说难怪深受影响,他又说模仿是好事,你还小,要学名家的写作方法,当然要学巨匠,比如曹雪芹,当代流行小说不要学,不可取,太浮躁。
周老先生又说起大师,说有些大师是假的,比如某某,假大空,用人捧出来的,经不起推敲,而有些大师是真的,却没人能够识得,但时间会给予正名。他说得很激动,讲到他的老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先生,一生著作无数,临终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人能够读到他的书,他写了几十本研究超自然现象的书籍,没有出版社敢接手,说他危言耸听,怕一出版便被禁,因此他写了一辈子也没写出什么名堂,最后患病郁郁而终。
周老先生鼓励梨安说,你一定要坚持写,一定要出版,让所有人看到你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