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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CHAPTER3

依晰有魂萦绕梦境

1

梨安脚踝受了伤。

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也已吓得半死,而且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由此引发的后遗症浑浑噩噩地陪伴他多年,像个鬼魂一样甩不掉。他常常走着路的时候,突然而至的后足跟针刺一样的生生的疼,好像扯开了一段旧伤口,扯得整个心肺都跟着扎了几下子,然后所有下肢骨骼也跟着酸胀开来,当下站不稳当,如果不扶住身边的某个可依靠的东西,一定会摔倒下去,他必须慢慢地坐下来,腾出手来揉捏脚后跟,用以缓解疼痛。

创伤分为很多种,有些是记忆所带来的,有些是身体上的生理上的,一些是人为的刻意的,有计划和预谋,一些却是突如其来,像天上下了暴雨,不及猝防,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他受了伤这件事,在广州也发生过,但多半没有太多影响,他记得有次在塘厦,半夜里卸一辆大的汽配,人手搬挪,然后那个大家伙却突然从车上掉下来,一个站在上面的工人连同汽配一起跌落下来,发出巨大的声响,而他人已滚落,巅了几次翻滚到路边的泥巴地里,后腰开了长长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其他人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唯梨安轻一点,他的一只手麻掉,第二天肿起来,像几根香肠,一周后才消。这事他没有在哪一篇文章里写出来过,不过是一次小意外,比起他曾经历的其他苦难,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而此时,他又受了伤,夜里被送到医院去,120救护车鸣着夸张的笛声,而他已经全无知觉。他从一辆高高的车上掉下来,扑通一声,像块肉饼重重摔下去,两只脚跟挫伤,半边身子麻掉,随即昏倒。

全部人傻掉了。那一刻他以为他要瘫痪了。

午夜时分,所有人沉睡在梦境之中,梨安听到货车轰隆隆驶进院子里,停在宿舍门前,两只大灯透过窗子把整间宿舍照亮,郁仓管首先爬了起来。一般这时,都是他首当其冲,其他人仍然趴着不动。如果货不多,他不会叫醒别人,自己也就搬了。

可是,不一会儿他返回宿舍,开了灯,叫所有人起床,说车要连夜去济南,必须现在卸半车货下来,老实巴交的几位工人已经起来了,还有几位一边骂一边摸索着衣服,梨安躺着没动,觉得不会需要他。

可是,郁仓管走到梨安的床边推了推他的手臂,说起来吧,早点卸完大家都可以睡觉。梨安只得揉着睡眼起来,非常不情愿,换成别人或许就要冲着郁仓管凶几句了,反正不归他管,但梨安没有,他懂得分寸。

到了外间才看清是一辆“后八轮”,十二米长,堆得满满的货,严重超高得几乎遮盖了停车场的天。货单上写着五金配件三十箱。工人中有个叫大军的,跳到车子上往下递,地上工人接着,郁仓管扛了第一箱,他吃力地咬着牙,面部表情有些紧张,他回头对梨安说,你去车上往下递吧,太重了。梨安也没多话,让大军拉了他一把爬上车子,搬了一箱,果然重,此时睡意已然全无,他用手指抠着配件的缝隙,手指也掰得生疼,好不容易挪了一箱下去,地上有人接了,摇摇晃晃扛起,但凡扛起箱子的人,无不龇牙咧嘴,看来这一晚不用睡了。

梨安和大军在车上往下递,他本来恐高,又不想向郁仓管讨饶,不过是搬几箱货而已,难道还会累死不成。他憋着一股气奋力干活,他一回头撞到大军,而他向后一躲,不知怎么整个人就跌下去了,“咚”地一声,梨安先是感觉到他的头着了地,也听到其他人的惊叫,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有来苏水味道的医院里了,四周是惨白的墙壁,他能看见的四角的天花板正中央,有一盏白炽的大灯,他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掉下来的那一刻还清楚记得,没有失忆,同事们的惊叫声还在耳边,疼痛感也还在,没有丝毫减弱,头晕晕的,很沉重,而且伴着阵阵刺痛。梨安试着动了动手和脚,感觉可以,没有障碍,说明还没有截肢,认得出这是医院,证明脑子没坏,梨安不过是睡了一个长觉而已,可他到底睡了多久。

他不会是穿过了时光隧道吧,一个世纪前在某个河边上睡了过去,而一个世纪后就在这家医院里慢悠悠醒来,但是物是人非,一切都变了,他是一个世纪前唯一幸存的人。

梨安盖着白色的被子,潮乎乎的,重重地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天气热,他已经浑身出汗,他低头看,可无论如何无法移动头,有个夹子一样的东西夹在头上,可他分明看到床边趴着一个人,那人的手搭在梨安的身上,正在呼呼大睡。

是郁仓管,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身子伏在梨安的床上。身边有人走动,隔壁床的家属进进出出拿东西,病房的自由门开着,生了锈的合页不时发出吱呀吱呀,护士推着小铁车走过去,车轮生涩地划过水泥地,声音刮得耳朵里毛毛痒痒的。梨安突然想到火车上的售货员,仿佛白内障患者,看不见地上人的手和脚,直直碾过去。

“你醒啦?”郁仓管抬起头来,他的头发被压得变了型,一脸倦容,连连打着哈欠。

“嗯,我睡多久了?”梨安问:“是不是昏迷了几天了?我的情况怎么样,你要如实告诉我,我都承受得了。”梨安一张嘴,嘴唇居然被撕裂,很疼,一定是好久没说话的关系。

“没有啊,你昨晚被送进来的,才睡了五个小时吧,而且医生说你没事,身上有点擦伤,涂点药就行。”他说。

“这么轻吗?可我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梨安问。

“你昏过去了,一直没醒,我担心你出了大事,让医生再检查下,医生说你只是太困了,睡着了,我不信,硬让他开了住院单。”他说。

“哦。”梨安的脸红了,我要下床。

“再躺会儿吧。”郁仓管说。

“不要,我想回去。”梨安说着从床上努力坐起来。

他赶快伸手扶住梨安,梨安下了床,床底下有一双卫生可疑的白色塑料拖鞋,梨安刚穿上准备站起来,突然脚跟刺痛,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你怎么了?”郁仓管扶住他,重又坐到床上。

“不知道,脚跟生疼。”梨安说。

郁仓管去找医生过来,医生检查后说梨安足腱伤到了,短时间不会恢复,他说可以开一些治疗挫伤的药,回去再泡泡脚,少走路,过几天找个中医按摩足腱。

“可我现在站不起来。”梨安说。

“我背你。”郁仓管说。

“这怎么行,我不能靠你背着啊。”梨安急了。

“那租个轮椅吧。”他说。

医生说:“租轮椅可以,但不在发票之列,你们是不是要公司报销的。”

郁仓管咬了咬牙说:“没事,租吧,钱我出。”

后来听说,因为梨安受了伤,郁仓管觉得事由他引起,若不是他叫醒梨安又让他上车去,便不会发生意外,他很自责,梨安摔下后一直到医院,都是他背着,还跑前跑后找医生,其他人都没管,钱经理给他塞了点钱就回去了,是他一直坐在床边陪梨安到天亮的。

“没事,我自己也有钱。”梨安说:“干嘛用你的钱。”

郁仓管回头对医生说:“先开单子吧,再开点营养药吧。”医生叫护士开了轮椅和药,交过押金他们就回去了,医院离公司并不远,郁仓管建议推着他回去,梨安说好。他们沿着小村庄往重庆南路走,穿过山东路立交桥是一个高坡,郁仓管有点吃力,梨安坐在上面也不太好意思,可郁仓管并不觉得。

2

新来的女厨师叫赵美瑜,虽然已年过五十但依然气质如兰,同事们都叫她美姨。美姨原在佳木斯百货大楼上班,修理缝纫机,提前病退,老公在AU北京分公司,女儿在济南某幼儿园教英语,美姨在家无事可做,就来到AU公司,被分派到青岛。她虽曾是大专毕业,受过良好教育,人也聪明,但在公司没有过硬的后台和亲戚,只能委屈做个厨师,但她烧得一手好菜,很快赢得大家的尊重和喜爱。

美姨是个很爱干净的人,每天都将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抹布和蒸馒头的屉布绝对分开,不像刘丽婵,她也从不会在厨房里撒尿,不像高小三,她的到来给青岛公司注入温煦的春风,大家时不时跑到厨房和她聊天,她的笑声很爽朗,透着东北女人的泼辣劲儿。

郁仓管推着梨安走进停车场,没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相迎,问问伤病,反正与他们无关。梨安他们就像悲壮的即将赴战场的兵士,一脸灰尘,有点搞笑,办公室里坐着钱经理和新来的业务员田鸡,还有闲着没事干的牛司机,他们抽着烟往外面看,嘴巴在动,脸笑成一团,估计在看笑话。

这时候,美姨从厨房里走出来,高声叫梨安的名字,走过来,停在办公室门口等他们。

“梨安,你感觉怎么样?严不严重啊?”她关切地问。

“没事的。”梨安笑着说:“就是脚不能站,医生说过几天就好了。”她走过来拍他的肩膀,等下你到厨房来,咱们聊聊。她不方便进办公室转身回了厨房。

郁仓管推梨安进去,他们就坐在里面笑着,也没人站起来关心梨安的情况。钱经理嘴里叼着一只烟,手里拿着扑克牌,田鸡和牛司机坐他边上,原来在赌钱。

“医生说你是睡着了?”钱经理一边说一边笑,另外两个也笑。

“嗯。”梨安哼了一声:“没事的话我就回宿舍了。”他们没说什么,梨安示意郁仓管推他回去,刚走出门口,钱经理突然叫住郁仓管:“小郁,你惹的祸啊,自己收拾,梨安最近归你管了。”田鸡和牛司机笑得哈哈的,郁仓管也笑了,推梨安回宿舍。

“去厨房吧。”梨安说:“想和美姨聊会儿。”郁仓管没说什么,听凭他差遣。

要是有一条时光隧道,就不会跌下去了吧。梨安心想。

青岛公司业务量越来越大,钱经理特别向总部申请来了几位新同事,业务员田鸡、牛司机和美姨都是新来不久的,另外会计和出纳也即将到任,因暂时总公司没有合适人选,青岛的钱就由钱经理自己拿着,他每天会给牛司机加油钱,给美姨菜钱。

美姨每天晚上到钱经理处领钱,次日一早做好早饭便拉着小车去菜场了,十点多回来,每次见她出现在停车场门外,梨安都会跑出去迎她,帮她将东西拿到厨房,所以她跟梨安也最亲近。

看到她,梨安想起自己母亲,她们年龄差不多。

将梨安送到厨房后,郁仓管就回去了,说有事叫他。

他走后,美姨把梨安推到桌前,看看门外无人,神神秘秘地拿出两枚苹果给他,还有一根哈尔滨红肠。

“别让人看见。”她说:“我刚才去菜场的时候买的,你快吃了吧。”

“不要不要。”梨安推着说:“我自己也有的。”

“那是你的。”美姨说:“这是我买的,你放心,是我的钱,没用公家的。”

“谢谢美姨。”梨安接在手里,美姨拿走一枚苹果去帮他削皮。

梨安想起以前外婆也帮梨安削过苹果,只是外婆眼睛不太好,梨安怕她削到手,还是抢了自己削。

3

“你看小郁也挺可怜的。”她说:“他活儿干得最多,可费力不讨好,谁都欺负他。”

“嗯,他人挺老实的。”梨安说,“是个好人。”

“你知道他的事情吗?”她说。

“不知道。”梨安啃了一口美姨递过来的苹果。

美姨笑眯眯的模样,开始八卦郁仓管:“听说他家在农村,有个妹妹在家里读书,学习挺好的,他以前谈过一个女朋友,是他村上的,女孩子很漂亮,谈了好多年的,他早早出去打工供这女孩子读书,结果这女孩上了大学之后,忘恩负义地跟了别的男人,还是个社会上的小流氓,还把郁仓管的钱拿给那小流氓花,后来怀了孕没钱堕胎还问郁仓管要过,郁仓管很伤心,离开了她,之后好多年都没有谈过恋爱,一直一个人,现在他的钱都寄给家里的妹妹。”

原来是这样。

“也真是不容易啊。”美姨说:“能对一个女人这么死心塌地,现在可不好找。”

“他也是踏实的人。”梨安说。

“不踏实也得踏实,你看他那么胖,没读过书,又没钱,要什么没什么,家里穷得叮当响,哪个女的肯嫁给他。”美姨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那女孩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他也可怜,一直活在自己编织的童话里。”梨安也感叹。

青岛公司成立伊始,郁仓管作为元老,管着六个装卸工,威风八面,自梨安开始,陆陆续续来了两个业务员、两个司机,还有两任厨师,他的地位就越来越低,威风不起来了,常被人呼来喝去,有时调皮的工人也拿他打趣,而他始终不言语,低头干活,梨安是唯一一个不冲他大呼小叫的人,他同梨安的关系渐渐好转,这次的意外事件,他的责任并不大,却深陷自责中,承诺一定照顾好梨安,信誓旦旦绝不食言。日久见人心是句古话,何时拿来用都不晚。

回到宿舍,梨安躺在床上,郁仓管一会儿过来替他盖盖被子,一会儿问问是不是口渴,倒水给他,又问他想不想尿尿。牛司机进门就看见了,指着郁仓管哈哈大笑地说:“小郁,你就是个狗腿子。”梨安愣了一下,谁是狗?

新来的业务员田鸡和牛司机都不喜欢梨安,初来那几天,以为梨安是很了不起的人物,朝廷里有人,觍着脸同梨安说了几句话,后来打听到梨安没任何背景,也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了。田鸡有时甚至会落井下石,但凡遇见难缠的客人,或是路远需要送货的时候,全部打电话给钱经理,安排梨安去,理由是他自己要负责整个公司的调配,任务艰巨。钱经理起初对梨安也寄于厚望,时间一久,发现梨安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年纪小,不会说好话,不会管理公司,而田鸡却深得他心,陪他夜醉,陪他夜嫖,哄他心花怒放,牛司机也在旁敲边,钱经理便认为田鸡是青岛公司唯一挑大梁的最佳人选,将来山东成立区域公司,他做了区域总经理之后,青岛就交给田鸡管理再好不过,所以遇到疑难杂症的客户或山高路远的送货,都安排梨安去。

牛司机话里藏刀,梨安不与人争,听了只当屁声夹了点碎稀屎,郁仓管也不管那么多,依然照料着梨安,梨安笑着说不用管我,我没事的,你去忙你的。

晚上卸了一车货后,工人们大汗淋淋的进来,郁仓管去洗了澡,回来时见梨安依然躺着,喂他吃了药,然后神神秘秘地问他:“你饿不饿?”

“不饿。”梨安说。

“我饿了。”他说。

“那你去吃东西吧。”

“这么晚钱经理不让出去。”他说:“我带你一起去,我请你吃饭。”

“你赚几个钱,我不去。”梨安把眼睛闭上。

“喂。”他说:“我请你吃海鲜,你不是最爱吃吗?”

“不吃。”

“求求你。”他挤着眼睛像个小孩:“就陪我去嘛。”

梨安说:“真是服了你了。”便坐起来穿衣服,他将梨安抱到轮椅上,推他出去,宿舍里的人也不管这么多。梨安等在院子里,郁仓管屁颠屁颠跑去办公室和田鸡打招呼,田鸡听到他的话,抻长脖子看院子里的梨安,然后又说了几句,郁仓管又屁颠屁颠跑出来。

“你和他说什么了?”梨安问。

“说你饿得不行了,一定要我陪着去吃东西。”他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梨安不高兴了。

“等下我多点些海鲜给你好不好?”他一脸谄媚。

“你知道时光隧道吗?”梨安问。

“不知道。”郁仓管头也没抬。

“也许真的有时光隧道啊。”梨安说。

郁仓管不再理他,好像没听见。

“你脚控得累吗?”他说:“把你的脚搭在我腿上吧,我胖。”于是梨安心安理得将脚搭在他腿上,他在剥着一只肥大的螃蟹,只点了一只,聚精会神,样子憨态可掬。

本来梨安没打算真的让他请吃海鲜,他的收入不高,又要寄钱给家里供妹妹读书,但他执意不肯,推着轮椅进了饭店,梨安拗不过他,他们进了店里有点茫然,服务员送上菜单,两人看了半天,只看价格已经吓死,话一句不会讲了,服务员又问有什么需要,梨安说不是特别饿,郁仓管却突然说:“给我们来一只螃蟹吧。”服务员怕听错:“一只吗?”他说:“对,就一只。”

脑子一根筋的人做事没有道理可讲,不晓得变通方法,与其吃一只不合季节昂贵的螃蟹,不如点两道小菜,他却偏不。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梨安受伤全是因他而起,他该死,便想尽办法弥补,哪怕蟹贵,他答应了就要做到。

他性格如此耿直常常吃亏,夜里到了货车,他叫大家起床,心怀愧意,干活他最卖力,重活他第一个抢上去,别人纷纷退后,站着笑他,背后叫他傻帽儿,他拿钱不比别人多,干活却从不讨价还价。

“没有女孩喜欢他这样的笨蛋。”美姨说:“现在是什么社会,钱最重要,没钱起码要有外表,他样样也不沾,人是好人,命不好。”

眼下,他正认真地剥着那只螃蟹,他手指粗大笨手笨脚,将螃蟹扭成了好几段也不得法,梨安看他蠢笨的样子,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没来由地问他一句:“你在老家谈女朋友了吗?”

“没有!”他依然低着头,却回答得斩钉截铁,梨安不好再问。

“你会剥吗?我没吃过。”他抬头向梨安求助,傻兮兮地笑。

“我也没吃过。”梨安也笑着说。

“那把螃蟹带走,明天问美姨。”他灵机一动:“我们去吃肯德基,你总吃过吧?”

“我也没吃过。”梨安向他摊摊两手。

结果,两人在山东路立交桥下看到一个卖烤地瓜的车子,他们兴奋地买了一个大的,一人一半,吃得津津有味。

4

梨安给父亲打电话问家里的情况,父亲说并不好,小饭店已经贴了转兑的红纸,只等人来谈,但当初父亲盘店时的盘资也没有付清给上家,现在不好办,等兑店的人来了直接和上家谈判就好,他们虽没有钱赚,总不能让上家亏掉,目前只能先拖着,等等再看。

他问父亲最近有没有回老家,梨安说梦见了外婆。父亲说怎么这么巧,你舅舅来电话说外婆正准备来咱们家住一阵子,她没出过远门,你舅舅会送她来的。

“真的吗?”梨安说:“外婆从没出过门,这次为什么来?”

父亲说:“她突然觉得自己有时糊里糊涂的,怕忘记,她手上有一对翡翠玉镯,是当年陪嫁的嫁妆,早些年日子苦也没想过卖,这次她说一定要带来给你妈,因为你妈是最小的女儿,你舅舅说人家不会稀罕的,你外婆不肯,一定要送过来,还让你舅舅陪她一起来。”

“那舅妈没意见吗?”梨安问。

“应该不会有意见。”父亲说:“你外婆从年轻就很强势,孩子们都怕她,你舅舅说这次还会带些老家特产来。”

梨安说:“那就让我妈好好留着吧。”

父亲说:“没有,你妈说你在外面不容易,等你回来给你带着,万一遇到棘手的事,那镯子总能换点钱应应急。”

“可那是外婆的嫁妆,怎么可以给我。”梨安说。

你妈说:“她留着和你留着是一样的,她也只是留个念想,你留着还能度个难关,万一遇到不顺。”

梨安又问起小饭店的事,他一直关心着。小饭店不大,不过三四张桌子,但关系着一家的生计,生意差,一家人就可能挨饿。

父亲说小饭店的事再看看,过个半年实在不行,他打算到外地去看看,能否换个地方生活,萝城太小太落后,一直靠梨安寄钱回来总不是个办法,他和母亲年纪也不大,还没老到不能动的地步。

“那来青岛吧。”梨安脱口而出:“我们一家人可以在一起,带外婆也来。”

“不行,你还刚到青岛没多久,我们再一去,岂不是给你添了更多麻烦。”父亲说:“你已经帮了家里很多,不能再增加你的负担。”

“那也不差这一次。”梨安说:“如果你觉得可以,过阵子和我妈商量一下,你先来这边看看,也算考察,如果可行再过来,不行就算了,只当看看我的工作环境。”

父亲说:“好吧,我和你妈商量下。”

梨安辗转找到双喜的电话,打给了他,他已经离开大连的“雕刻时光酒吧”,回到老家,陪在母亲身边。

“安安,可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他说:“还想出来,怎么办?”

“那你舍得你妈吗?”

“不舍得也要舍得,再在家里待下去,我要疯了。”他说:“我舅舅给我介绍了女朋友,让我相亲,真是烦死了。”

“你才几岁啊。”梨安说:“太早了些。”

“可是我们这里的人都这个年纪结婚,再不结婚要被人说三道四了。”

“你又不怕的。”

“我是不怕,我妈怕。”双喜说:“我还要出去闯闯。”

“那有打算吗?”

“没打算。”他说:“你在青岛怎么样?那边好吗?”

“好是好,只是不知你能做什么。”梨安说:“我这里太苦了,干体力活,你肯定不行。”

“那是,我是多金贵的身子。”他立刻变回了梨安记忆中的双喜:“青岛没有酒吧吗?总有歌厅吧,再不行高档些的酒店也有的。”

“那倒是有。”梨安说:“你可以过来看看,找找工作。”

“好啊。”他说:“过一阵子再看,你留电话给我,有事打给你。”

梨安便和他说了父亲要来青岛的事,他马上说:“那我迟些时候去,等你爸走了再去,不能一窝蜂的全部都冲过去找你,你也很辛苦。”他倒也非常体谅梨安。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家里的债还上了吗?”

他去年和梨安一起在大连酒吧打工,知道梨安离家出走是因为父亲欠了表姑一笔催命的债,不得已才跑出来的。

“已经还上了。”梨安说:“不欠人家钱是件多开心的事,感觉天都亮起来了。”

“那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发展吗?”

“嗯,萝城太小了,已经到了国境线,再往前走就要跳江了。”梨安说:“只能一路向南。”

“好吧。”电话挂断前双喜说:“再联系,我的安安。”

梨安不禁叹了口气。

那小小的萝城镇,地图上不存在的茫然的小黑点,横不过三四道街,竖不过五六条路,一条凤翔大街将县里所有最重要的经济命脉和政府职能部门全部包括,从城东步行到城西不过两个钟头而已,城东拍拍手,城西听到回声,城西买东西拿出去的钱,城东又会找回来,小到没有一点神秘。

幸而梨安早年离家出走,不然依他的脾气秉性,肯定无法生存下去,只是可怜他的父母还有哥姐,还要在那个一眼尽头的弹丸小镇辛苦过活,但梨安发誓,总有一天会让他们也走出来,看看这世界上的其他景色。

他有时吃到好的东西或者看到好的美景,总是会想起家人,可家人在遥远的东北一隅,一年有半年覆盖着积雪的萧索的荒镇,他没有钱就不能回去,回去无疑给家人增加负担,但他同样希望可以见到家人,然后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梨安已打定主意,让父亲先来青岛看看,带他各地转转,哪怕不成,也要让他感受下梨安目前的状态,已经比在广州时好太多了,梨安深深记得母亲的话,她说知足常乐,只比自己的过去,今年比去年多赚了一块钱,你就是幸福的。

母亲,我感觉越来越幸福了。

5

神秘人又一次造访了梨安的梦境,这次梨安比想象得平静很多。

月亮在窗外洒进来大片光辉,有一小部分落在梨安的床上,白白的,这时他已入睡,头脑还处在进退两难的边缘,往前走是一片茫白的世界,他即将失去知觉,而一个新的梦境即将造访,后退他便能听见马路上行驶的一辆辆车,以及停车场里货车熄火的噗嗤声音。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那扇久违的门终于再一次开启,神秘人的声音带着回声。

“我不知道。”梨安说:“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尝试。”

“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同意,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做这个试验,而你只需要接受和享受就行了。”神秘人得意洋洋。

“这是多疯狂的事,我‘享受’什么?”梨安充满不屑,他根本对神秘人所说的不敢兴趣。

“你难道不想得到一种其他人都无法得到的法宝吗?比如一次时光之旅?”神秘人笑着说:“你还真是难缠。”

“你可以保证我的安全?”梨安说:“也保证其他人的安全?”

“你还真是啰嗦。”神秘人一边回身一边说:“就这么定啦。”

梨安的身体很快恢复,经过几次专业的足腱按摩,已经可以正常走路,只是不能长久站立,直到现在,依然留有后遗症,站久了会痛,小腿也会浮肿,奇痒难忍,有如数万只细小的蚂蚁噬咬。郁仓管常常跟着梨安去按摩,连带他也吃了些苦头,有时要等很久,梨安出来时,郁仓管已经歪睡在人家的椅子上,还打起响鼾。

梨安想,如果时光隧道的铁门现在打开,他先把一双腿扔过来。

美姨还是每天悄悄给梨安留好吃的,有时是水果,有时是鸡腿,他们也常常一起在厨房里跳舞。她虽已年过五十,依然爱美,为了减肥,梨安不为减肥,他才98斤,他为了足腱恢复,其实纯属为了嘚瑟,他们两个每天在厨房跳两个小时的舞,放着广场舞的俗气音乐,张牙舞爪乱蹦,蹦好后气喘吁吁,又乐得前仰后合。

美姨总有八卦传给梨安听,她的小道消息总是那么灵通,内容丰富多彩,她绘声绘色讲故事的本领又总是可以吸引到梨安。

没有多久,她便摸清了整个院子的底细。

这院子属于一个叫海通公司所有,也就是门口收费处的那户人家,院主不常来,派他嫂子在门口收费,他嫂子铁面无私,凡事不通情理,常与人站在门口对骂,口水如瀑布可喷数米远。

靠近海通公司是停车场内唯一一个厕所,漆着瓦蓝色,只有两个坑位,男女平等,坑位中间全无遮挡,同时如厕的两个人可共听一台CD,耳机一人一只,还可以聊天,免除如厕的寂寞。夏天时,旁边人尿急了可能会溅到你的身上,屎拉得快了也许会落进你的坑位,这都不算罕事,冬天时比较恐怖,排泄物冰冻住高高堆叠,形成一座富士山,色彩斑斓,后面如厕之人只能踮起脚尖,难度系数增加,再之后的人,到了马步也蹲不下的地步,于是,只能找海通公司求助。

海通人才济济倒真的想出妙招,在坑位两侧叠加砖块,如厕之人从此不必踮脚尖,登上砖块即可,直到垫了十几块砖仍不能满足的时候,聪明人在上面垫了一块木板,人蹲在上面就像爬梯子,有不知道的误撞进来还以为进了杂耍班子秘密训练基地。

厕所旁边是一排简陋的平房,租住给两个湖南人,门口终日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白粉笔写着“空车配货”四个歪歪扭扭的字,逢一场雨,那字就不见了,于是再写,雨水再冲,再冲再写,百折不挠。

那两个湖南人中,年轻的是经理兼工人,年老的是副经理兼厨师。他二人终年各端一碗面,蹲在歪脖树下吃,而收来的货物就挺尸般横在院子里,一场大雨悄然而至,他们手忙脚乱取篷布遮盖,常常搞得人仰马翻,坐在对面办公室里看他们,犹如看一幕话剧。

院子最角落处,挨近AU公司的厨房,住着一家小小货运公司,运输专线不明,因他们总是三天开门两天关门,里面同样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秃头,常常坐在办公室里喝酒,郁仓管有时也去混吃混喝,后来美姨也同他们熟了,常去用他们的长途电话,占他们便宜,有时逢他们喝酒,便拉上美姨一起喝一扎,青岛啤酒论扎卖,用崂山矿泉水酿造,甘甜可口,工人们常去打一扎喝,权当饮料。

有一日,最角落的那个秃头叫住美姨,他亲切地称美姨为大姐,问她改天有空可去夜场找他,他十分豪爽地说:“大姐来,我一定好好招待,怎么样?”美姨问他在哪个夜场,他说他晚上兼职在夜场做打手,跟黑社会的很熟,什么事都能摆平,他说如果美姨去提前打个电话给他,他弄两颗摇头丸给美姨尝尝。他夸张地说:“那东西可好了,吃了就成仙啦。”美姨吓得不轻,遇到梨安,一边笑一边向他复述,她说:“我一天干活儿累成熊包奶奶样,还吃那玩意是疯了吗?”

有一次梨安去厨房找美姨,她不在,门锁着,宿舍也没人,秃头在门口喝酒,拼命向梨安招手,喊道:“小青年,快来喝一杯,刚打回来的啤酒可凉啦。”梨安笑着谢了他,赶快走了。

其实他人挺好,没有坏心眼,只是形象有点对不住人,凶神恶煞的,不能怪他。

6

美姨的消息来源一般比较可靠,她这个小厨房是八卦集散地,她将听来的事统统整理一番,然后传达给梨安,他们两个笑过一阵子也就算了,并不会让它发酵,也不会造成影响,毕竟在青岛的生活太无聊了些。

有一晚,牛司机说要去东海路送货,路途遥远,但在海边,美姨动了心,央着梨安去和钱经理打招呼,说一起去玩,公司有规定,非业务人员在不必要情况下,不许上车,否则司机也要受处分。

梨安很犹豫,他不知道郁仓管也在到处找他,想叫他一起逛夜市。他已经赖上梨安,有时梨安不理他或者说话刻薄,他摇摇头走了,过阵子再来找他。美姨说郁仓管已经拍过她的门,为了找梨安,梨安一听赶快去向钱经理请了假,和美姨陪着牛司机去东海路送货了。

和郁仓管说去送货,他还乐呵呵地说,那我等你回来,梨安说走了,他突然叫梨安等下,然后回宿舍拿了三个大红苹果给他,让路上吃,说牛司机借梨安和美姨的光,否则才没他的。

车子行驶在青岛不平坦的公路上,上下坡颠簸,因为是夜里,路灯昏黄照进车厢忽明忽灭,牛司机放着音乐,邓丽君的歌,边开边唱,梨安和美姨往窗外看,绿树、行人、桥、水和山,一一从身边掠过,青岛很多单行线,车子需绕路,从清江路到308国道,沿哈尔滨路下南京路再向左到香港中路。路过美姨每天买菜的菜场,她指给他看,像个开心的孩子,梨安说改天我陪你一起来买菜。

牛司机不太理他们,觉得无聊,他自娱自乐哼着情歌,他们在旁边大呼小叫,像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囚犯,梨安还好,常常外出清欠款,对青岛已经熟之八九,美姨出来得少,除了去菜场,他故意同她一起惊讶,陪她变回童年。

半小时后,车子驶入东海路,沿海边缓慢行驶,听到不远处的海浪声,可是那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牛司机说等送完货,让他们去海边坐坐。

到了客户处很快卸了货,牛司机拉了他们到达雕塑公园,将车子停在一边。刚下车,突然闻到海浪潮湿的腥味,听到海浪的呼啸声,仿佛要将整个城市吞没。公园地面由一块块红砖铺就,公园各处立着雕塑,各种人物,当时梨安还不能一一识别,公园中心有座玻璃展馆,中央吊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昼夜通明,在这张扬着凄楚的深夜里闪烁着谜样光芒,照亮小半片沙滩。

牛司机带他们往沙滩上走,海浪声越来越响,这片海滩未经开发,依然是怪石嶙峋,像海怪的牙齿,海水拍打着巨石,发出澎湃声响,一浪紧跟着一浪,“啪啪”地拍在石上,顷刻掀起万丈水墙,那后面紧跟着再扑上来,逐着前浪,再一同坠落成跌破的银镜,碎得无影无踪。

站在海边,梨安长长地舒展了手臂,海风吹乱他的头发,海浪汹涌朝梨安怒吼叫嚣,他回头对美姨说话,她听不见,于是,他冲着大海用力地吼了一声,他胸中长长久久积压的情绪一道随着他的声音冲出体外,他要让全世界听到他的声音,他要征服这夜、夜的海和海的墙。

“美姨,你听说过时光隧道吗?”梨安突然问她。

“没有听过,多少钱门票?”她问。

梨安突然被她逗乐了:“不卖门票,不是游乐场,是回到过去的通道。”

“你是做梦魇着了吧?”她说:“哪有这样的事。”

回程的路上,他们都很疲倦,梨安靠在美姨身上打盹,她靠着玻璃窗,车子按原路返回,牛司机中途接了一个电话,应该是家里,说了没几句,便吵了起来,梨安和美姨睡意全无,又不敢说话,便一直听着,尤其是美姨满血复活,八卦的小雷达充满了电,歪着头竖起耳朵听,一边在脑中分析,半个多小时之后,他们返回停车场。

梨安揉着惺忪睡眼下车,郁仓管坐在办公室里,只他一个人。梨安问田鸡呢?一般这时候,他该守在办公室里。郁仓管说田鸡出去了,叫牛司机打他电话,牛司机用公司电话打给他,问清了方位,也跟着出去了,他们大概约好了在某地见面。梨安问钱经理在不在?郁仓管说晚上就没见人。大概各有各的去处,谁都不甘心守在冰冷的办公室里。

“你饿不饿?”他问梨安,他只知道饿不饿。

“不饿,有点累,想睡觉了。”梨安说:“你不睡吗?”

“你去吧,我再坐一会儿,万一有事。”他平静地说。

“好吧。”

梨安正欲转身出去,电话铃突然响了,吓了他一跳,郁仓管接起来喂了一声,然后对梨安说:“找你的。”

“找我的?”梨安有些惊奇,该不会是家里,他刚打过电话不久,梨安狐疑地接过来。

“喂?”

“你是宋梨安吗?我是晓瑞哥,钟晓瑞。”电话那头兴奋地说。

7

钟晓瑞是梨安在广州认识的朋友,一直以来都很照顾他,无论在广州还是在大连,他都赶来看望梨安,问他有什么困难,给他加油打气,告诉他不要轻易放弃,老天都会善待每一个善良的人,梨安对他充满感激。

钟晓瑞来青岛那天,天气异常恶劣,中午时分,闪电把天空撕裂,雨水倾盆而下,像离人的眼泪,止不住情感的宣泄,从早晨一直哭到黄昏,天色跟着灰濛濛。

这样的天气无法外出,梨安守在公司里,想去厨房找美姨,又怕钟晓瑞的电话打来,只好坐在办公室。钟晓瑞要来的消息,让梨安莫名紧张,不知何故,想想认识已经三年,时光不等人,梨安已不是当年那个怯弱卑微的小男孩,在大连的时候,他们可以面对面谈笑风声,无所顾忌,梨安已经相较初识有了很多变化,钟晓瑞也会感受到。

他说:“梨安,我发现你开心多了,真为你高兴,这下我也放心了。”

可他并不知道梨安在大连所遭受的侮辱,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脑海中掠过了好多场景,被人架在去派出所的车上时,梨安回顾了自己短短的离家生涯。

那个初秋的早晨鲁莽冲动的少年,带着对未来的梦想和憧憬踏上南下的列车,前途未卜,但他义无反顾,当得知被骗时也并没有如别人那般震惊,依然用他性格里母亲遗传的因子----逆来顺受,默默承受一切并用孱弱的肩膀扛起了第一件货物,从此步入另一个人生阶段,陷入与命运抗衡、与世界为敌的悲愤当中。

那时的梨安软弱得不堪一击,在别人眼中十分多余,但钟晓瑞并没因此而小瞧他,一直视他为知己,处处帮助他,给他信心和力量。在广州、在大连,如今在青岛,他都尽力寻找他,跟他见面,而且反复地问需不需要他的帮助。

在大连时,某一晚的那辆车上,梨安被人押送到派出所的路上,他真的想他能出现,像救世主那样带他远离不义,救他于水火,但他不在,他那时应该在去山东威海的路上,梨安只能独自承受一切,就如1998年的梨安站在那幢白色的二层小楼里,等着老板娘红姐说句将他留下的话,他独自承受着一切,而且注定只能孤独上路。

他来了,他们约在一家离停车场不远的小旅馆见面。

梨安打了一柄蓝色的雨伞,沿着石砌的斜坡去旅馆找他,雨水顺着斜坡往下淌,鞋里已经浸了水,脚趾很不舒服,所幸路程并不太远,十几分钟后他到达目的地。

钟晓瑞站在旅馆门前张望,穿了一件黑色的西装,人好像黑了瘦了。

“哎,梨安,这里。”他兴奋地向梨安招手,梨安笑着走过去。

“进来进来,雨这么大,真是不好意思。”他说着帮梨安收了伞,带他去二楼的房间,服务台前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头发已经快掉光了,抬眼看了看他们,表情古怪。旅馆很小,他为了照顾梨安才定了这家离梨安不远的旅馆,长长的一道灰黑色的走廊,尽头由外面瞥进一丝幽幽的光亮,照得灰白,走廊里散发着严重的呛人的霉味,他用钥匙打开一道门,门锁发出空心的咔嚓声,他推门而入,梨安跟在后面,他关门时,棚顶的灰尘被震落,房间里的潮湿的气味很快扑入他们的鼻孔。

房间不大,墙壁是剥落的白色墙纸,有一扇大的窗,未关,雨水飘落进来,窗帘在风中摇摆,一张破旧的双人床上铺着白色的棉花被,绿色单人沙发脏脏旧旧,茶几铺着格子桌布,一只水壶一只杯,他的公文包随意丢在沙发上。

“没想到这里条件这样差,下雨也不想到处找,将就一晚好了。”他说。

“来青岛有业务要谈吗?”梨安坐下来。

“没有啊,就是来看看你。”他的微笑如沐春风,仿佛窗外的雨也已经停了,有阳光照进来。

“听说你到了青岛,我一直不得空,最近刚好闲下来。”他说。

“你的业务开展得如何?上次你说的粘合剂。”梨安在大连时听他说起要到威海做生意。

“很好啊,已经谈了几笔单子,都在等回复,创业总会辛苦些。”他说:“你在青岛还住得惯吧?”

“已经习惯了。”梨安说。

“哦,你觉得好就行。”他说:“看你好像长高了嘛。”

“有吗?”

“有的,又瘦又高。”他说。

“你也长高了。”梨安打趣。

“我是变老了吧。”他说。

“没有,依然还那么鲜嫩,像刚出锅的生蚝。”梨安一边笑一边说。

“真能瞎扯。”他也笑了:“你的工作还好吗?”

“跟广州时差不多,不过很少干活了,我现在负责业务,有时去清欠款。”梨安说:“我有时间逛街吃东西,只不过常常一个人。”

“那我来青岛陪你啊。”他说。

“你说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他说:“我只要有时间就过来看你。”

“他们都陷入沉默之中。”

“等下一起去吃饭吧。”他说。

梨安本来打算请他吃个饭的,看来下雨天又不能走得太远,附近的饭店很小,本以为不太体面,不过他既然可以住这样的旅馆,想毕也不会计较吃什么东西,他们之间虽不常见面,却一点没有距离感,他们属于那种不必常常联系,一旦见面仿佛朝夕相处的朋友,也深知对方并不会介意形式。

“吃什么无所谓,方便你就行,不要耽误你的工作。”他说,仿佛看穿梨安的心思。

“不会,我已经请好假。”

窗外的雨依然没有减弱的迹象,远天却泛了茉莉白。钟晓瑞说:“看来天快晴了,老天知道我们要出门。”

8

钟晓瑞拿了一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插无线上网卡联系业务,梨安坐在床边上无聊地看电视,等雨停。

窗外依然哗哗啦啦,梨安盯着电视心思却不在,想起那年在广州的事,钟晓瑞带他去“大洋别墅”,梨安睡了一个长长的觉,在他家里吃饭,晚上逛街,人群中他悄悄拉梨安的手。

“对了,你家院子里的沙果树怎么样了?”梨安问:“结果子了吗?”

“哪个?”他转过头看梨安:“你说广州的房子吗?早已经卖了,为了还罚款。”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桩别人的闲事,却让梨安突然觉得他过得并不好,起码不如梨安想象得好。

他们就这样坐着,两下无话,为着一棵树的尴尬,后来,雨渐渐微弱下来,他合上电脑问梨安是不是饿了,梨安说有点,他们下楼找吃的。

“来青岛怎么能不吃海鲜呢?”他撑着雨,另一只手搭在梨安肩上,天已经有点黑了,雨越来越微弱,马路上全是积水,车子飞快驶过,溅起一道水墙。

他们坐车去了中山路一家店,坐落在山坡上,远眺可望见海。他点了几道螺类贝类,烧了大虾,又点了青岛啤酒,他们一杯接一杯喝着,冰冰凉凉。店内唱着轻悠舒缓的法语歌,他坐他对面,梨安突然发觉他头发蓬乱,眼神有点浑浊。他已不再是梨安当年认识的那个青春阳光的钟晓瑞了。

聊得话不多,他们像最平实的两个人,每天相见的人,时常沉默,只有碰杯的声音会提醒两个人见面的时间越来越短,下次见面又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吃过饭自然去了海边,海天苍茫,海浪拍打在栈桥回澜阁的护墙上,击起数十米高墙,又顷刻间倒塌。雨天的海有一种暗自愤怒咆哮的力量,像在对谁发脾气,是在责怪谁当年不辞而别吗?岸边几乎没人,只有他们两个迎风站立,任雨水拍打,一直久久地呆望着。

他侧过脸冲梨安笑,风吹起他的衣襟,那笑包含太多梨安无法体会的意味,永久地定格在他的脑海中。回去的路程很短,出租车里播放着青岛本地话笑话,车子沿辽宁路往上去,半小时后回到他的小旅馆。

他突然拉起梨安的手穿过狭长的楼道,时光隧道的大门开启,一下子回到当年广州熙来攘往的街头,他拉着梨安的手在人群中穿过,只是他们都已不再年轻,梨安跟在他后面,他的手温暖潮湿。

回到房间里,他烧水泡了茶给梨安,梨安坐在绿色的单人沙发上,窗外已经黑得浓厚,雨丝细密,仍没有停下的迹象。

他说:“今晚就别回去了。”梨安没说什么,起身关上窗子,拉闭了窗帘。

他们并排躺在那张简易的大床上,合盖一条被子,被子潮湿,有刺鼻的味道,房间安静,听着窗外的风雨飘摇,闪电后,树枝的影子张牙舞爪地映在窗上,像蜘蛛撒下的天罗地网。

他睡着了,在梨安耳边打着响鼾,梨安也很快睡着了,梦见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孩站在他面前,他说他叫晓树,他有一个哥哥很爱他,但他因为要去远行,不能时常见到哥哥。梨安知道他是谁,他是钟晓瑞早夭的弟弟,但一点不害怕。他对梨安说:“谢谢你,梨安。”他拉着梨安的手,冰冷的没有温度的手,他的脸是苍白的,笑容里透着天真善良,他说再见,梨安。梨安说:“再见,晓树。”

早晨的空气异常清新,雨已经在夜里停了,梨安醒来时,钟晓瑞在卫生间洗漱,流水声传进房间,梨安起来穿好衣服,他从卫生间走出来。

“昨晚我的呼噜声有没有吵到你?”他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问。

“没有,我睡得死。”梨安说:“你就要回去了吗?”

“是啊,赶早一班车,门口马路上可以拦的。”

梨安去洗漱,他整理东西,很快他们就一起下了楼,在服务台结账,早班的女服务员高原红的饼脸,像山东特产的大苹果。

出了门,地面还是湿的,陪他在马路边等车,很多依维柯慢行慢开,每车一个人将头伸出窗外,喊着方言“平度”“胶南”“烟台”“龙口”,只是没有威海,于是静静地等。

“梨安。”他突然问他:“你想去威海工作吗?”

“还没想过。”梨安耸耸肩:“我也没同念过什么书,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可以做很多。”他说:“可以和我一起做粘合剂。”

“我想我不是做生意的料。”梨安说:“现在还挺好的。”他尴尬地笑笑。

“嗯,也好。”他说:“那你就留在青岛,有时间来威海玩,不过有空了去学点什么,比如电脑或者外语,以后都用得到,你不是做苦力的人,好好学学,以后一定可以做成大事。”

“我能做什么大事啊。”梨安笑了笑。

“一个人按着他自己的想法和意愿生活,并且自由,就是大事。”他很认真地对梨安说。

车子来了,他上车,向梨安挥手告别,梨安冲着他喊:“我一定会去威海看你。”看着他随车子渐行渐远,心中生出一种惆怅,他像他最熟悉的陌生人,心里空空的,好想找美姨说会儿话。

9

那梦常常出现。

有一个忽明忽灭的巨大的黑洞将梨安牢牢吸了进去,夹杂着风吼,将人的脑子撕碎,一片片吸收进去,然后是划破电影胶片的细碎的声响,如一场盛大的花开,剧烈地摇晃不停。梦只是梦,有如多年前梨安一直梦见自己坐在绿皮的火车里,一个人,火车向一个深渊里行进,漫无目的也没有限定时间,长长久久地开着,没完没了。

神秘人不见了,不见了也好。

梨安甚至怀疑,梦境里的一切是否都只是现实的缩影,潜意识里,是他自己想要回到过去,不想面对现实的残酷,他明明是活在童话里的人,认为世界是那么美好,可世界总是给他制造一个又一个困难,让他渐渐对世界失望,可他在心里又给世界留了一道可进可退的门,他宁愿相信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而非一锤定音。

几天后,美姨叫梨安去厨房,说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梨安知道又是什么新奇的八卦新闻,美姨最喜欢的,也难怪,平淡无奇的货运公司和无聊至极的生活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刺激呢,无非是扯扯闲话的时候最有趣,美姨常拉着梨安去夜市吃小吃,有时也喝点酒,山南海北的胡扯,喝多了就可以对自己的胡言乱语不负责任,吹着海风编造着假梦,觉得实在惬意。

“你绝对想不到。”她神神秘秘地说:“一定让你大吃一惊,说不定会惊讶得昏过去。”

“这么严重?”

梨安去厨房找她,四下无人,她拉他坐在桌前,突然问他:“你记得前几天晚上我们从海边回来后,田鸡叫牛司机出去吗?”梨安说记得。美姨说:“其实他们约好了去找小姐。”

“不会吧。”梨安说。

“确有此事。”她说:“据可靠消息透露,那些小姐就住在山东路立交桥不远,是一个很隐秘的地方,不公开对外,不是街边,是小区里,也不晓得谁先发现了那里,他们几个都去过,听说一人找了个固定的小姐,你惊讶吗?”

“挺惊讶的。”梨安说。

“会昏过去吗?”美姨笑着问。

“不会。”梨安说:“看着他们不像那样的人。”

“看可看不出来。”美姨说:“钱经理那样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还找小姐呢,你还记得那晚牛司机电话里和谁吵架吗?”

“嗯。”梨安回想起来,他们从海边回来的路上,牛司机接了一通电话,美姨的小雷达马上加满了信号。

“是他老婆,问他要钱,说他很久没往家里寄钱了。”美姨说:“这男人怎么这样?外面的事也就算了,毕竟离家在外,人之常情,可家里总要顾些,听说还有一儿一女在读书。”

梨安终于表示出震惊:“牛司机真不该这样。”

“再说田鸡,年纪轻轻的,怎么也不学好。”美姨说:“那些小姐脏得跟下水道差不多,他竟也不嫌弃。”

梨安知道田鸡曾吹嘘过自己当年在佳木斯有多少女人哭着喊着要跟他在一起,而且他和上海、北京、天津、广州的女业务员都很要好,电话里一聊就是半小时,从每天早晨起来吃什么开始直到睡觉盖什么为止,每一个都像田鸡的亲密爱人。梨安说:“她们打来电话找他,我接过,感觉都像是情侣一样,好多情侣。”

“哪有。”美姨说:“他们连见都没见过,不过是业务往来,田鸡嘴巴甜,女孩子们被哄得心花怒放,不过呢,这也无可厚非,都是正青春的小伙子小姑娘。”

“不过,貌似他在老家也有女朋友的,我接过找他的电话。”梨安说。

梨安接到过一个打给田鸡的电话,是一个女人打来的,声音柔柔的,东北话比较重,听得出来是老家的,她怯生生地问田鸡在不在,梨安说这会儿没在,问她是谁,要不要打回去,她声音有片刻失落说下午再打来,不肯说是谁,生怕会影响田鸡工作一样。后来,梨安找到田鸡跟他讲了,要他下午等在办公室里,田鸡嗯了一声,整个下午都不见人影,梨安急于去客户家就没再留意有没有人打电话找田鸡。

“田鸡似乎有意在躲避老家的那个女人。”梨安说。

“这也不奇怪,肯定是他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一拍屁股就走了,不想负责任呗。”美姨说。

“若是这样,他就太不应该了。”梨安说。

美姨感慨地说:“在他眼里,哪有那么多应该,这些也就算了,哪个少年不钟情,以前小做点错事也可以理解,但他现在还跟那些桥头的小姐来往就不太好,将来可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梨安突然想起来问她。

“我是谁呀。”美姨自豪地说:“我问每一个工人,总有些蛛丝马迹,还有隔壁秃头说在夜场见到过他们,田鸡和牛司机各带着小姐去那里玩,我结合在一起就明白了。”

“我说美姨,你不去情报局工作真是可惜。”梨安不得不对她竖起大拇指。

美姨心直口快,又是古道热肠,大家都很喜欢她,主要是她做得一手好菜,连钱经理都连连称赞,也承诺过将会向总公司申请,加她工资。美姨平时留的菜只有两份是最好的,一份是给钱经理,另一份是给梨安的。

“我女儿很漂亮的。”美姨自豪地说:“她在济南教书,学校放假了会来看我的,到时介绍你们认识,她也爱写作,你们一定会有共同语言。”

美姨不太喜欢郁仓管,嫌他脏,不洗手就吃饭,美姨常常说他,郁仓管就笑着去洗手。“把指甲好好洗洗。”美姨对他说。

其他工人有点怕美姨,她说话不留情面,常让人尴尬,她倒不觉。有一次她包了牛肉包子,非常好吃,包子拳头大,梨安吃了四个已经吃不下,工人基本都吃了七八个,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工人,竟然吃了十四个,美姨一边笑一边说:“天啊,包子都被你一个人吃光啦!”那孩子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跑回宿舍去了,临走时又抓两个包子带回去。

10

“什么样的生活都是人生啊,但一定要活出味道。”美姨说:“我就不喜欢平平淡淡的人生,我每一天都要过得很特别。”

她是很精致的女人,虽然不再年轻,依然风姿绰约,就连每天早上去买菜,都要精心打扮一番,绝对会成为菜场一道最靓丽的风景。她个子高,头发烫过,卷着大波浪,人也白净,笑眼弯弯,身上穿得更不用说,菜场的人常疑心她是公司老板娘,屈尊来买菜,因此对她毕恭毕敬的,常多送些给她。

梨安某日早上陪她去买菜,答应过她的,她很开心,先带梨安去吃了一碗肉馄饨,就在靠近山东路立交桥的地方,撒了一把香菜末,美味得无法言喻,她不停盯着桥侧的楼群看,而且还自言自语,那些小姐住在哪里呢?梨安笑她精力充沛,咸吃萝卜淡操心,她不得不承认,也跟着哈哈大笑。

他们去菜场买菜,那些菜农跟美姨都熟络,大姐长大姐短,乐得她脸上开了花,而她粉面含春微不露,装得十分端庄腼腆,他们问这是你儿子吗?她说是的,他们说你儿子好帅啊,她赶快说我还有一个女儿更漂亮,得意极了。

他们买了当日的菜,拉着小车回来,公交车上她向梨安叹气道:“怎么样?来这一次你才能体会到我的辛苦,赚那点钱真是不值一提。”梨安说钱经理允诺了要加你工资的,她说:“钱经理的嘴就是狗屁股抹了油,还不知猴年马月能兑现,公司也不正规,还不是老板娘说了算。”

又问梨安老板娘是什么样的人,梨安说红姐是个瞎子,她大惊怎么会是瞎子,梨安说就是“目中无仁(人)”,完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是个狠角色,她说:“这再正常不过,毕竟是老板娘嘛,总要有点派头。”梨安赞美她说你也是“老板娘”怎么就这么和蔼可亲,她最爱听这句,美得满脸皱纹,不知如何是好。

梨安提议买了豆腐,说会做父亲的拿手菜“三鲜一品豆腐”,她问是怎样的菜,梨安说等下看我的。后来,梨安在厨房忙了一个下午,两片豆腐里夹着肉馅,裹了鸡蛋和淀粉丢进锅里油炸,再重新回锅,浇汁勾芡,撒上香葱就齐活了。可他说得轻松,做好之后发现口味还是淡了,但工人们初次吃,都觉得不错,他松了一口气。

和美姨相处的时光梨安很快乐,可消解大部分的孤寂,他想起从前那些岁月里,为何没有一个人如美姨般存在他苦难的过往之中,给他信心和力量,不过美姨的出现并不晚,所幸有美姨,他一直很感恩。晚上他常和她去夜市,就在小村庄那里的利群商场下面,有时坐车,有时走路,穿过山东路立交桥,不带郁仓管,只他们两个,有时他们偷偷跑,生怕后面有只野狗追着一样,担心郁仓管会跟来,走得远了回头没看到人跟着,他们两个窃窃地笑个不停。

美姨常掏钱买小食给梨安吃,两人故意抢得披头散发,觉得有趣,或者去吃酸辣粉,挤在众人之中,梨安则挽着她的手臂,像挽着一截莲藕,他们亲亲热热的样子,像极一对母子。在青岛的岁月里,美姨一直无条件照顾着梨安,不求任何回报,暂时代替母亲的角色出现在梨安的生活中,给他无尽的温暖。

梨安又去观象山拜访了那位住在有大树的小院子,精通异相又和蔼可亲的周老先生,提了一兜新上市的红富士苹果,泛着一袋清香,又带了他的一篇文章。

前一天,周老先生电话打到AU公司找梨安,问他还记不记得他,梨安客气地说当然当然,您好您好。他当然记得吃过老先生的肉包子,还听他讲过几桩匪夷所思的穿越时光的事件。

周老先生说他有一个学生在《青岛日报》工作,最近刚好要组一期稿件,以反映当今打工者的生活现状,最好有积极向上的内容,周老先生突然想到了梨安,赶紧打电话给他,问他是否有写过的稿子,如果题材符合需要,尽快送来他这里,他可交给学生看能否发表。

“我觉得你不错,要沿着你的梦想之路前行啊,虽然会遇到诸多坎坷,但是千万不能轻易放弃啊,放弃了一切就没有了。”他在电话那头感慨地说。

“谢谢您,周老师,我明天就送一篇过来。”梨安放下电话之后,忙着翻从前写的文章,有关他这几年工作的一些片断,大连的不能写,酒吧的经历不积极,也不健康,不能在报纸上堂而皇之的发表,那就写广州,又怕同事看了不好,惟恐传到AU总部红姐那里去。

当时,郁仓管来找梨安,约他去夜市,说要买几双袜子,梨安忙得很,无暇搭理,让他找美姨去,美姨当然也不去,他只能自己去了,手里捏着一根烟,一边走一边摇头,胖胖的身子渐渐消失在停车场的大门口,梨安不知道当初郁仓管得知女朋友一直在欺骗他的时候,是什么神情,难道也只是一边走一边无奈地摇头吗?他心生怜悯。

梨安突然又想到郁仓管似乎从不穿袜子,鞋子一直趿着,走哪里都是嗒嗒嗒地踢踏声,怎么突然莫名其妙讲究起来,令人生疑,可梨安无暇顾他,他有更重要的事。

美姨得知周老先生的一番好意之后,替梨安高兴,一并鼓励着他。她说:“看来你要靠自己了,别人都指望不上,在总公司那边,钱经理大概也不会帮你说好话,他偏心田鸡,你呢,得空去学点什么,老先生说得对,你还这么年轻,说不定哪一天就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了,这里是那些工人还有我们退休人员混饭的地方,你不应该来的。”

她的一番肺腑之言,周老先生说过,钟晓瑞也说过,他们都希望梨安有个美好的未来,他应该多去学习,拿个文凭或者技能证书,在货运公司能有什么出息呢,上次周老先生从他女儿那里要到培训机构的电话给了梨安,梨安还一直没有联系过,看来这次他要认真对待这件事。公司命运未卜,因为硬件设施不过关,公司没有营业许可,不具备运输和仓储的资格,不过是租了几辆车和一间仓库,招了一些佳木斯的闲散人员、社会渣滓,开了几家皮包公司,万一哪天因事被查,整个公司就要垮台了,到时候,梨安更无处可去,回萝城吗?一想到回萝城他就禁不住心里一阵酸楚,万万不能回萝城。

梨安连夜抄了一份从前的手稿,三千多字,约略写着他从广州到塘厦的经历,以及从塘厦回家火车上发生的事,写那个凶恶的乘警无缘由地抽他耳光,还写了一个善良的老大爷一路照顾生病的他。第二天,他将誊写好的文稿小心翼翼装进档案袋,借拜访客户的机会,顺路去观象山周老先生家里。

那个从前荒芜的小院落已经丰饶起来,绿草丛生,院中的大树生出浓密叶子,天气热,半个院子都沉在阴凉里。周老先生正在家里看书,见到梨安高兴地请他坐。

“怎么还买了水果。”他说:“你也不容易的,乱花钱。”

“苹果不贵,但很新鲜的,顺路看到就买了。”梨安笑着说。

“小孩子,乱客气。”他说。

梨安将文章交给他,忐忑地等着,他戴上眼镜翻看,梨安紧张,不自然地搓着手。周老先生认真地看完之后,大加赞扬。他说:“写得很好,非常真实,像一幅电影画面一样,一定可以发表,你放心吧,回头我打电话给你。”

“嗯,好的。”梨安说:“谢谢周老师。”

“那个。”周老先生说:“上次跟你说起的关于时光隧道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为什么,我觉得挺有趣。”他说。

“那就只当故事听听,不要影响到生活。”周老先生说。

“没有啊。”梨安说:“我觉得可以写成一篇故事。”

“嗯,如果有这样的作用当然是好事。”周老先生说:“虽然事实是那样,但还是一个未经证实的传闻,只当是传闻就好,等有一天会有人来证实的,它就不是传闻了。”

“嗯,我知道了。”

梨安谢了他便走了,他倒的茶也没时间喝,梨安怕耽误去客户家的时间,约了去馆陶路一家食品公司取支票,对方财会是个名叫月红的女子,一口青岛本地话,眼睛时常乜着,虽然人很和气,却总像是不怀好意。

整个下午梨安都很兴奋,一直乐呵呵的,月红问梨安:“你怎么这么高兴?”

梨安说:“看到支票就高兴,回公司就能交差了。”

月红说:“你真敬业。”

11

回去的公交车人不多,梨安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天淡淡的蓝,近乎白,高大的白杨虬枝峥嵘地伸向天空,太阳如咸蛋黄样挂在西天,有破碎的迹象,身畔拢着几团云,透着桔金色。

刚回到公司,还没走进办公室里,梨安就已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又黑又脏又胖的陌生男孩,侧坐在所有人的后面,怀里抱着一台电脑机箱,他扭过头看了梨安一眼又转过去继续傻坐,不发一言,像团黑心棉,穿一件旧衬衫和一条脏的牛仔裤,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完全不像是他的,倒像是捡的。

田鸡忙着和其他分公司的女业务员们打情骂俏,笑得一脸油光,青春红痘在脸上移来移去,根本没有理会梨安,梨安收好支票去厨房找美姨,美姨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雷达信号始终保持着满格状态,从未脱过岗。

美姨说那男孩是新来的会计,学校刚毕业的,已在上海总部学习了半个月,理清了工作流程,今天就到了青岛,带了电脑来,说以后的业务单据全部都要录入电脑里。

然后美姨教育梨安:“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得对不对,你呀,一定要去学学电脑,这不是闹着玩的,将来不会电脑就真的找不到工作了。”

梨安说知道了。

“可是,新会计住的地方怎么解决?宿舍已经住不下了。”梨安问。

“你还真是问对了。”美姨兴奋地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看来这话题长了,锅里嘶嘶地冒着热气,一股肉香味布满了整个厨房。

“钱经理中午还在的,他已经做了部署安排。”美姨说:“所有工人还是住在宿舍里不变,以后也不会变,厨房旁边有间空房,就是挨着我房间的,他已经让郁仓管、大军带几个工人整理出来了,收拾得挺干净的,你、牛司机、送货业务员、新会计四个人搬进去住,上下铺铁床已经买好了,一会儿就来人安装。”

“那田鸡呢?总不至于就让他住到山东路那小姐那里吧。”梨安说。

“当然不会,那不是等于支持他的所作所为吗?钱经理虽偏心他,也不能明着纵容他,万一在外面出了事情,钱经理也负不起责任,他是一只老狐狸,就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美姨说:“田鸡被安排在办公室后面的小仓库里住,方便他24小时接电话。”

“那田鸡岂不是气死了?”梨安突然想起那个田鸡一直想躲避的电话,来自老家某个女人的。

“当然,他虽然不高兴,表面上也在笑,无奈地笑,可一转头到厨房就拉长着一张脸,不过据说钱经理答应加他工资,他也就没话可说了。”美姨说:“钱才是良药。”

梨安觉得她既文艺又浑身充满人间烟火味,谁让她命苦只能屈身于厨房呢。

“那新会计怎么看起来呆呆的。”梨安说:“刚才我进办公室,他好像还没睡醒,眼神冷漠,目光呆滞,就像个傻子似的。”

“肯定不傻,比你可聪明多了,不然怎么能从总公司调到青岛来。”美姨说:“你一身能耐就不出息,说来说去,最傻的就是你。”

吃晚饭的间隙,美姨借了一只干净的碗给新会计,他很害羞,别人都走散了,他才晃晃悠悠到厨房来,一直冲着美姨傻笑。美姨给他盛了饭,一边看他吃,一边问他的前世今生,再估摸他的未来。

原来他姓方,刚从佳木斯某电脑学校毕业,学的就是会计专业,他的同学们几十个人都来了AU公司,在上海总部培训了半个月后,纷纷被下派到全国各分公司,男会计不多,钱经理说要男孩子,他便被派来了青岛,他说他很小的时候来过青岛,是和家人来旅游。

吃过饭,方会计又回到办公室里摆弄他的电脑了,他后来经常整夜整夜坐在电脑前,如痴如醉,可以不吃饭不喝水,眼睛也不眨一下,不晓得到底在弄些什么,看起来很神秘。

当天晚上,铁床就安装好了,两张床上下铺,四人睡,梨安搬到新居室,与美姨一墙之隔,方会计睡他下铺,牛司机很少到新宿舍来睡,他几乎每晚都住在山东路那边,搂着他的美娇娘。

田鸡的脸持续拉长不止一天两天,钱经理允诺过的钱似乎也没能使田鸡的脸有所缩短,电话就是一个不定时的炸弹,梨安猜他并不想昼夜守着,像守灵一样,等待着炸尸。

新住处只是一方面,他失去自由是真的,但他每晚乘着茫茫夜色溜出去也只有门口的女门卫知道,另一方面大概因为方会计的性别他一时无法接受,他一直梦想着总部会派个妙龄十八,前突后翘的小妹妹来做会计,平日里只有他二人坐在办公室里看庭前落花流水、拨茶弄盏、百转千回,聊聊人生十之八九,可方会计的到来打破了他原有的美妙计划,让他非常失望,甚至绝望,他就像一匹大种马,时时刻刻想着交配。

可是没多久,他便聊上了一位女客户,名字有个玲,是某瓷砖公司的女代表,也是那公司老板的侄女,吉林人,两人聊得火热,情投意合,就差以身相许了,某次去送货,田鸡还特地跟去那公司探望玲,初见之下,令玲喜出望外,专门请田鸡去了某个豪奢酒店吃饭。说起来,田鸡的外表也并不难看,眼睛奇大,像新疆小伙,只是皮肤不太好,长了很多红色的疙瘩,一碰直冒脓水,但并不影响他三寸小巧舌吞吐出的甜言蜜语,玲对他千依百顺,至于发展到何种程度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梨安曾见过玲,是到那公司结欠款,玲接待了他,是个长得颇有些气质的长发女生,他因为讨厌田鸡,便也和玲做起朋友,偶尔打个电话,他并没想与她怎么样,玲也只拿他当男闺蜜,与对待田鸡不同。时间一久,聊了很多心里话,她家里的一些事情都讲给梨安听,说她在叔叔这里工作,工资不低,婶婶并不喜欢她之类。后来有一次只有他们两个在她公司,她竟说起她老公来看她的事,原来她已经结了婚,老公又是军人,这几天来看她,她不能和田鸡见面,觉得心里难过,又说起老公晚上陪她在海边散步,一直搂着她说想念她的话,她觉得对不起他,晚上也不想让老公碰她,觉得又对不起田鸡,她的身子不能同时接纳两个人,说着说着,她竟真的红了眼圈。玲楚楚可怜的模样打动了梨安,这事他没和任何人说起过,连美姨都没说,因为他答应过替她保守秘密,美姨若知道了,全国人民估计也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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