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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CHAPTER5

在没有你的世界里逃亡

1

外婆说:“外面的雨这么大,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梨安说:“怎么会,我答应了你的。”

那是梨安读高中的某个假日,独自跑到老家看望外婆,那时候外公已经去世,外婆住在舅舅的一间闲置的西屋里。

那天下着冰冷的雨,已经入秋,梨安说要去三姨家看看,外婆问梨安晚上回来吗,梨安说回来的,后来,雨越下越大,无法出门,三姨让梨安睡下,梨安说外婆还在等着我,我一定要回去陪她。她的炕冰冷冰冷,但梨安躺在她身边,不觉得冷。

“如果真有时间的入口,外婆,我想回去看你。”

外婆劳碌一生,到了晚年也没有多么幸福,梨安不打算也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人,这不是他应该去评定的,就连他都是一个不肖子,把家人丢下,逍遥自在地拍拍屁股就去了远方,还曾经想过永远不回家里来,跟所有认识的人断了关系。那时候外婆在哪里?

北方那个细雨霏霏的小荒村里,外婆坐在冰冷的炕沿上,用仅仅能够看见一点光斑的眼睛望向窗外那片灰白色,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不是悲天悯人的人,年轻时就自有坚强,乐观向上,紧凑地操持着一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可晚年的她,就剩一个人,没有与她对话的人,她心中那种寂寞和孤独是如何排遣的,梨安无法想象。

总有一天,我们也将老去,亲爱的家人也会一一离开我们,到那时我们的心会不会也变得平淡,看开了一切俗世之后,向往的是更加波澜不惊的安宁。

外婆的晚年就在这样宁静的小荒村里度过,她因为要送一对翡翠玉镯给梨安的母亲才央着舅舅送她到萝城来,结果那对玉镯被父亲送到了梨安的手里。

AU公司网点渐渐变得庞大,已从早年的七家分公司,发展成如今的五十几家,铺天盖地遍布全中国。之前全公司的营运和财务都由田老板一人管理,也确实难为才初中毕业的他,于是,加了新鲜血液进来,总公司出现总会计,管理全国各分公司会计,但人事方面却始终由老板娘红姐一个把持。

她在各个分公司的重要环节上安插了“自己人”,随时向她汇报,比如花荪红便是红姐的嫂子,同她走得近些,百利无一害。另外其他公司也有诸如此类人员,红姐的娘家人几乎霸占了AU公司的喉结关卡,再无人可闹出事端,哪怕田老板自己也要三思后行。

花小姐大概也并不理会自己身负的重任,她从不多问钱经理的事,依然顾我,每天按照自己惯常的生活方式,已经变得胖起来,但她死不承认,梨安和美姨两人照例每天下午在厨房跳一会儿舞,她从窗前走过,莞尔一笑,请她加入,她摇摇手说累。

她从来都觉得累。

美姨说她每早起床光束腰就要半天,硬是将救生圈勒成杨柳小蛮,吃力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长吁短叹,挑食也是每天的必修课,运用自如,美姨不得已单独为她立小灶,她说别的不能吃,只能吃一些精肉丝和炒猪肝,她说她严重营养不良,再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

美姨说:“有次钱经理笑着跟她说,当初花小姐在砖厂烧锅炉的时候,每天抡着大板锹添煤,胃口好得不得了,什么都能吃,那时候人又黑又胖,笑起来牙齿上还粘着煤灰渣,后来厂子倒闭,多少人差点去讨饭,现在她反而只能吃些精肉丝和炒猪肝,令人难以置信。”

AU公司的成立解决了很多下岗职工和社会闲杂人员的就业问题,算是做了件好事,在这一点,田老板和红姐确实功不可没。

尤其是红姐,将族中所有亲戚都安排进了AU,还有部分是朋友所托,无法拒绝。烟台分公司的经理便是别人托红姐安插进来的,此人名叫黑尔热,少数民族同胞,在烟台原经理卸任后的第二天,他便从佳木斯坐着硬座火车风尘仆仆地来了。

他先是到青岛公司拜见了钱经理,钱经理属山东区域代班总经理,负责整个山东所有分公司的营运管理和调度,黑尔热来青岛也是应该的。

他来的那天,所有人都坐在办公室里,钱经理起得很早,专程坐在办公室里等他,中午时分,眼见一个瘦瘦高高有如阴间纸人的人,目光呆滞,没魂一样飘了进来。

钱经理微笑着起身相迎,二人寒暄几句,钱经理因又介绍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人,田鸡、田鸡表弟、方会计、花小姐和梨安,当黑尔热看到花小姐时,四目相对,两人眼中透出难以捉摸的光芒,也许只有梨安一个人发现。

钱经理在公司招待了黑尔热,对他的重视可见一斑,让美姨加几道荦菜,梨安陪她在厨房,她一边烧一边骂:“都是些损犊子,在公司吃啥呀,去饭店呗,堂堂大经理,嫖小姐都舍得钱,请个饭就瘪茄子了。”

梨安说:“美姨你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美姨无奈地摇头:“没办法啊,这就是命,人家能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困了累了就睡一觉,还有人伺候,我的命就苦啦。”

黑尔热很能喝,不愧是勇猛的少数民族同胞,酒桌上十分豪爽,钱经理陪着,田鸡也陪着,梨安早早撤下来,花小姐却出人意料始终没走。等梨安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酒桌上的几个人已经喝得烂醉,钱经理和黑尔热也变成了亲兄热弟,互相搂着肩膀摸着老脸,相见恨晚的长叹息。田鸡也喝红了脸,他脸上的青春痘颗颗爆裂,像熟透的石榴籽,更奇怪的是花小姐也喝醉了,这本是不该出现的一幕,她该早早就觉得浑身疲乏,早早躺到她的温柔小床上想她烧锅炉的往事,可今天有点反常。

美姨一直躲在灶台那里,随时待命,见梨安进来,匆忙使个眼色,邀他去外面,急咻咻地把他往一个角落里拖,有惊天动地的大事要跟他分享。

他们来到仓库的拐角,没有其他人,美姨神情诡异地嚷着:“出事啦!出大事啦!”

“怎么了?怎么了?”梨安的好奇心升到顶点。

“我看到黑经理用手拍了花小姐的大腿!”她夸张地几乎尖叫。

“啊?”梨安仿佛遭遇到雷击,无法相信她的话:“怎么会这样?”

“他们肯定认识。”美姨恢复了常态:“据我分析,他们肯定认识,而且关系非同寻常,花小姐坐他边上,刚吃饭的时候他还一直绷着,等喝多了酒,我就发现他们挨得越来越近,而且有那么一瞬间,黑经理的手就拍到了花小姐的大腿上,估计其他人没看到,但是逃不过我的法眼。”

梨安真是越来越喜欢美姨了。

二人回到厨房,他们仍然在喝着酒,黑经理眼睛已经红如血兔,半睁半闭,目光吊滞,钱经理问梨安:“小郁呢,叫他再买酒来,今天要陪黑经理喝好。”

梨安说好,正欲转身离开,黑经理叫住了梨安:“哎,我说这姑娘,挺漂亮呀,长得可不矮。”

众人哈哈大笑。

钱经理突然又对梨安说:“你把田鸡表弟叫过来,陪黑经理喝几杯。”美姨看了看梨安,他们心照不宣,钱经理估计打算将田鸡表弟派到烟台做业务,如此一来,梨安的地位也就保住了,这可是个喜讯。

田鸡表弟还是个羞涩的孩子,坐在那里傻傻的模样,敬黑经理都要站起来双手举杯,黑经理让他坐,别客气,俨然已是领导派头。

钱经理突然问:“梨安不能喝酒吧?”

梨安赶快摇手说不能喝,喝了要现原形的。一句戏谑的话竟然引起他们兴致,吵着要看梨安的原形为何物。钱经理嚷着:“赵姐!方会计!小郁!都来,再看看牛司机要不要出车,都来!都来!”

于是,美姨也坐下来,郁仓管、方会计、牛司机都坐下来,其他工人跑去外面,又抬了两大桶扎啤喜滋滋回来,钱经理又安排人去门口饭店点了几道菜。

啤酒冰冰凉进入胃里,浑身冷得打颤,美姨回房间贴心拿了三块披肩来,分给花小姐和梨安一人一块,梨安分到一条蓝色的羊毛毯,如海洋的蓝,坐在花小姐和美姨中间,他们三个就像夜色中三只妖艳的花蝴蝶。

2

他们从下午一直喝到天黑,月上树梢,空气中漂浮着夜露的芬芳,闻到一阵清凉,窗子开着,可听到草丛里小虫细微的叫声,此起彼伏,仿佛竞赛,一切自然和谐。

“那时候是冬天吧,俺们还在厂里呢,有一次下夜班,我送她回家,路上碰到一个醉汉躺在雪地里,俺们赶快叫他起来,他还骂人,我说我不叫你的话,你就冻死了呢。”黑尔热转过头问花小姐是不是有这回事,满眼都是浓醉的爱。

“嗯,是啊,那醉汉是我们那片区的,第二天还到我家谢我哩。”花小姐也高兴地说:“那时候每天下班都太晚,天黑路滑的,一个人还真不敢走哩。”她越说越兴奋。

美姨不停在下面用手打梨安一下又一下,提醒他注意黑尔热和花小姐的对话,看来美姨还没有喝多,即使她喝多了,她的八卦小雷达也不会停止转动,依然在嗜血加班。

钱经理、田鸡都已喝多,各自讲着久远的故事,钱经理讲之前在佳木斯做扫盲班老师的趣事。田鸡虽是上海调派过来的业务,本也是佳木斯人,当然要夸耀他当年在老家的风流史,他说有女孩为他要死要活,还拼命塞钱给他花,他不要那女孩还哭得不行了,大家都笑起来,他说你们别笑,现在还对他痴心不改呢,他说他就有这种“恒久”的魅力,亏他还知道这个词,梨安突然想起曾经接过一个东北女人打来的电话,找田鸡,声音里透着怯弱和渴望,得知他不在又极度的失落,她说会再打过来的,而田鸡却不想接电话躲了出去。

接着,田鸡又讲他在上海的风流艳事,多数是喜欢他的那些女孩子们为他争风吃醋的事,他顺便跟钱经理说,天津的女业务员小美可能要来青岛探望他,到时他要请假陪着的,钱经理频频点头,笑得很诡异。

小表弟喝得满脸通红,坐在那里发呆,打着酒嗝。

郁仓管抢着说话,没人要听,他的手时常尴尬地停在半空。

牛司机一边喝一边奉承着钱经理和田鸡,也奉承黑尔热,看来他的主子又多了一个。

方会计也喝红了脸,没人同他碰杯,他便自己喝,喝得兴高采烈,桌上的话题已经说到别处,他却还停留在上一个笑话里不能自拔,笑得傻兮兮,顶着一头乱发,蓬头垢面,完全是一个痴汉。

花小姐和黑尔热两人互相补充,一个忘记何事,一个赶快提醒,谜底越来越清晰,钱经理当然不是傻瓜,早听出其中味道,田鸡也抿嘴笑。醉后的花小姐很美,披了件碎花薄毯,将她平时隐藏极深的风尘味烘托出来,十分妩媚且动人。

3

梨安喝醉了,耳朵里产生幻听,是一阵悠扬的笛声,从远处一个深黑色的洞穴里面传出来,起先是悄悄的,若隐若现,渐渐就涌上地面,越来越近,不过一会儿工夫,已经到了他的耳边,再下去已经变成更加浓烈的响哨,尖厉刺耳,划破了他的脑子。

他用双手堵住耳朵,拼命地用力挤压,他想是不是那个时光隧道要来了,要把他带回过去某个时间段了,他只瞧见身边人翕动的双唇,却听不到,看到他们时而嬉笑时而忧伤的表情,却无法感知,他焦急地想要挥挥手把这笛声赶掉,却发现手臂已经失去抬动的力气。

时间的入口开启了,往里面走,那深黑色的洞穴将通往另外一片未知的世界,是过去亦或是未来,无从知晓。

笛声夹杂着一阵冰冷的风刺入梨安的身体,这饱经风霜的皮囊在寒风中发着剧烈的颤抖,一阵从心底涌上来的孤慌让他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悲苦的过去、现在和无法预知的未来将会以怎样的形式又一次出现的时间的入口之中,他要如何才能明明白白地看到,而不是仅凭猜想。

笛声在十分钟之后住了,他眼睛逐渐清晰,听力也恢复。

一个打骰子的老套无聊的游戏开始,是田鸡和牛司机提议的,他们从夜店学来的,梨安不禁心里笑着,这都是老子当年在大连玩剩下的,他们不知梨安的过去,单纯以为他仅是从学校毕业而来的嫩家伙,完全没有社会经验,性格乖僻,头脑简单。

骰子比大小,中了数字就要喝酒,非常公平,几十轮下来,酒已喝光,全体醉倒。然后不单是梨安,所有人的原形都露了,花小姐干脆上半身扑到了黑尔热的怀里去,田鸡和牛司机说着什么悄悄话,二人笑得十分猥琐,美姨跑去钱经理身边一杯杯敬酒,而梨安的两侧则坐着郁仓管和小表弟,他们打赌谁能跟梨安喝交杯酒,连方会计都拿着一根烟狠命地吸,一脸装出来的孤独寂寞。

不知谁想出来的,去海边吧!钱经理立刻响应并组织起来,他们一行数人浩浩荡荡冲出停车场,马路上拦了几辆出租车,直奔中山路去了。

上车时梨安清醒,郁仓管和小表弟如酒桌上一般,分坐梨安左右,方会计坐前排,而其他人不知去向,梨安猜花小姐定和黑尔热腻在一处,这种障眼法拙劣可笑,众人皆知,嘴上不说,心里仍然当成笑柄。

到了中山路之后,梨安的记忆就模糊不清了,只记得他们下车,去看夜里的海,梨安还站在栈桥的围墙上看向远处,那里黑糊糊一片,有人一直在后面拉住他的脚,怕他掉进海里,还记得他坐在台阶上要睡过去了,被人叫醒。小表弟一直挽着梨安的手臂,像搀扶一个老人,他从来没有跟梨安这样亲热,他们甚至没说过一句话。

后来,美姨告诉梨安事实的真相:那晚梨安从车上下来,又喊又叫又蹦又跳,吐得满海滩都是,然后一溜烟跑到栈桥里面,追也追不上,爬到围墙上准备跳海,嘴里喊着让我去死,他们捉住他,死命往回拉,又叫小表弟看住梨安,他就乖乖地拉住梨安一只手,他们沿着海边的路往火车站去,梨安倒在花坛上就睡了,被人拖起,不管碰到谁,拉过来就亲,钱经理无奈地笑,看见一个早起的馄饨摊子,一人要了一碗,而梨安当着他们的面,端起馄饨吐了进去,所有人都放下了碗,美姨说她再也不想吃馄饨了。

梨安整整躺了一天,稍晚时候郁仓管陪着去卫生所打了一针之后才有起色,梨安去办公室,他们全部都在,钱经理对他嘿嘿地笑,搞得他十分窘迫。

黑尔热去烟台赴任,不多日,小表弟也去了,田鸡始终阴着一张布满青春痘的脸,不高兴,他的计划没有得逞,梨安躲过一难。

美姨说,她常和钱经理聊天,都是他一个人在厨房吃饭的时候,有时,钱经理会跟美姨说点办公室里的人听不到的话。钱经理说:“梨安是个很有才的孩子,看得出来,人也聪明,不管是业务还是财务,就连电脑他都会,每个岗位都能胜任,青岛需要他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美姨说这是梨安得以完胜的重要原因。

钱经理又提到花小姐和黑尔热的事,一边笑一边说:“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但他也会随时保持警惕,万一闹出什么事来,红姐定会问责到他头上。

田鸡打心里看不上黑尔热,说他完全就是个农民工,离经理差十万八千里,牛司机也随声附和,梨安深知他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自认为以他的水平可以甩黑尔热几条街、胡同和窨井下水道。

“但是。”田鸡笑着说:“谁让我没有一个红颜知己呢。”

小表弟去了烟台之后就接手做业务了,认真的令黑经理不时打电话给田鸡交口称赞,黑经理虽是经理级别,但区域所限,他的实权还不如田鸡,所以对田鸡他也是毕恭毕敬。

小表弟打电话到青岛时,偶尔梨安接,他开口便叫梨安“哥哥”,十几岁的人奶声奶气,像呀呀学语的孩童。梨安讨厌田鸡但却不讨厌他,他是单纯的孩子,心地纯善,虽然只比梨安小二三岁。

有一天下午,小表弟打电话来问黑经理在不在,梨安反问他找黑经理怎么找到这里,他说:“黑经理说一大早去青岛了呀,手机打不通。”梨安说没见人,电话就挂了。

梨安突然想起,花小姐一早也离开了公司,说要去银行,她从没如此积极过,令人生疑,且一整天也不见回,梨安去找美姨说此事,她也说这里定有蹊跷。天黑了,花小姐才一瘸一拐地回来,边走边哼着优美的小曲,美姨当即跑到办公室告诉梨安:“花小姐的头发还是湿的。”

花小姐有一个新款玫红色的手机,很少用,除了老公电话,最近却频频接电话发短信,背着人,有时看着短信甜美地笑,美姨看在眼里,一一记录,有空便与梨安探讨,非常刻苦,最终他们得出结论,花小姐已彻底红杏出墙,但事关重大,他二人决定保守秘密。

田鸡和牛司机无暇顾及别人的花边新闻,他们顾着自己的事。他们依然每晚住在山东路桥边那里,据说已和两位小姐搬出她们的高级会所,租了房子,二人邻居,两位小姐各自工作,回家又要招待他们,他们竟也不嫌弃,视她们为爱人。美姨当梨安说起这事,往往大骂一通,牛司机弃家中妻儿不管,与这小姐勾搭真是丧尽天良,田鸡年纪轻轻也走了这条邪路,实不应该,钱经理更不好,明知这些事,也不劝劝他们,只知道装傻,更不应该。

据说牛司机收到一封家书,是他十二岁的儿子写来的,问爸爸为什么不管他们了,为什么几个月来一分钱也没寄回,儿子在信中说:“爸爸,我就要失学了,读不起书,你在哪里?”收到信的牛司机痛苦了几日,主动问花小姐借了钱寄回家,他目前已身无分文,全数给那小姐拿去了。

4

天津的女业务员小美也如约到了青岛公司,为了见田鸡一面,请了几天假期高调地乘着专车来了,女孩子眼睛长得大大的,长头发,有点丰满,田鸡自是眼前一亮,请了几天假陪着游山玩水,与相好的小姐扯谎说去出差了,然后他二人出双入对,俨然一对情侣,常常一整日不见人,有时早晨回来,小美一脸幸福身上披着田鸡的衣服。

田鸡不在,她坐在办公室里和梨安说着话,声音轻轻柔柔,像刚喝了人血的蚊子,梨安不爱理她,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总要过得去,美姨也说这女孩子不自重,他们都反感她,自然不太与她接近。她大概也有所觉察,梨安说你和田鸡挺好的,她只淡淡地说:“我和他的关系并不如你们想的那样。”反反复复这一句,但他们深知,田鸡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送到嘴边的鲜肉。

小美在青岛足足待了半月有余,像个公主样被田鸡照料,牛司机请他们吃饭,叫花小姐坐陪,没叫梨安和方会计,美姨也没叫,他们自有他们的悄悄话要说,不便打扰,满桌是非,都是戴着面具的厉鬼,梨安也不想趟这浑水。

小美回天津后,田鸡恢复常态,复又住回山东路那边,每晚抱着美娇娘摇船浆了,有时在办公室里口无遮拦地说到小美的身体如何柔软轻盁,皮肤如何白皙,技艺如何了得,牛司机瞪大眼睛听着,一脸老皱纹都舒展开了,口水流出老长,间或说两句下流话,二人一阵奸笑,梨安耳际回响着小美轻轻柔柔的声音“我和他的关系并不如你们想的那样”。

后来梨安也偶尔接到过小美电话,她那边冷冷的,不像以前听到过的快乐无比的声音,仿佛结了冰一样。

没多久,门口饭店里胖胖的女服务员小春也来找田鸡了。

田鸡和牛司机常去门口的饭店里吃饭,有时带工人,或郁仓管或大军,一来二去便和饭店里的女服务员小春熟识了。小春个子不高,贵州人,五官倒是不丑,嘴巴撅撅的,身材差了一点,矮蹲蹲胖,屁股外翻,像个施肥过量的萝卜,性格却很好,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她有时到小厨房和美姨帮着干活,和美姨聊天,说她家里穷,小孩众多,她是大姐早早辍学,跟父亲到山上砍柴,手掌被荆棘刺破,腿上也划出道道血伤,她讲起家里的事很平淡,仿佛是别人的故事,却令听者美姨心疼得直想流泪,美姨表面是个强人,其实是个软女人,心肠是豆制品做的,一碰就碎了。

美姨见她三句话中有两句提起田鸡,并且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分明是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下降的明显症状,替她担心。小春讲的都是田鸡对她的好,种种好,连有时买根冰棍给她这种小事都记得深牢,并且感动到夜不能眠的地步,有时说到他们之间一些不能说的秘密时,欲言又止,掩口害羞,既希望美姨了解,又怕说得太多反而适得其反,只好偷笑,憋得满脸通红。美姨有些话不方便细问,又怕女孩子家家吃了亏,不知他们已到什么地步。

“田鸡怎么可能放过小春。”美姨对梨安说。

“可怜的女孩子。”美姨说:“所以我常说女孩子家在外,一定要学会自重,不是什么东西戴上帽子都能做人的。”

“按你说的那样,小春从小生活在一个食不果腹的家里,早早下到社会,离家又这么远,一定非常渴望来自外界的关爱,她才会觉得有安全感,所以田鸡半挑逗半认真的一些话或者一根冰棍的行动就会彻底让她沦陷,让她死心塌地了。”梨安分析。

“唉。”美姨不住地叹气:“现在的小春是听不进任何劝解的,我想说吧,又怕说得不得当,两边都不讨好。”

“有时候吃亏也是一种成长啦。”梨安说:“这种危机只能她一人化解,旁人急也没有用。”

美姨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说:“我得打个电话给我女儿,让她注意一点。”

5

初冬时节,天气有点冷了,汽雾杂夹着细小的冰屑砸在梨安的鼻尖和嘴唇上,硬生生的疼,阳光在厚重的云层后舞蹈,始终半遮着面,不肯见人。

母亲知道梨安行李遗失的事之后,说要再寄件毛衣给他,梨安请她织同样一件条纹的,母亲一针一针熬了几夜织成,又加了羊毛线,厚厚实实。

他喜欢那件毛衣,因为它失去了,带着母亲的温暖。

他去山东路邮局取包裹时,路过一家理发店,店面不大,店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盯着梨安看,来回他都看,后来梨安留意到,只要从那里走,他即使忙得不行,也一定奔出来看,仿佛梨安能看出水来,他觉得这人有趣。

时间一长,他竟然冲梨安微笑点头,再几次,他便主动跟梨安打起招呼来,他知道梨安就住这附近,问起过梨安的工作,他说在物流公司。

“哦。”他说:“如果你理发就来我这里。”梨安觉得他是故意拉生意的。

后来,和美姨提到他,美姨一拍脑袋想起来,某次美姨和花小姐去修剪头发,他与她们聊天,听是东北口音便问做什么工作,美姨说物流,他竟问她是否认识一个长得胖胖脸的很好看的男孩子,美姨知道一定是梨安,就说认识是同事,他很高兴,不但没收钱,还另外送了一瓶护发乳给她们,她们理完发又吃了羊肉汤,一高兴就把这事给忘记了。

“你们沾了我的光,竟然还不让我知道。”梨安笑着说:“下次我去告诉他说不认识你们,要加收你们的钱。”

梨安与他萍水相逢,他竟对美姨如此大度,真是想想都奇怪。

果然一次,梨安和方会计、郁仓管去理发,他店里坐着很多人,洗头小工也在忙,他们都在等,可他偏偏绕过别人,说要给梨安理发,其他人坐在那里忿忿不平,他竟突然问梨安:“你刚才打电话给我预定了吧,说一会儿要去参加个婚礼。”慌乱中梨安说是的,他就理直气壮地拉着梨安去洗头发了。

事后,他也不肯收梨安的钱,店里人多,他又扯慌地说:“不用付钱,上次你来时忘记找你钱,我一直记得呢。”其实梨安从未去他店里理过发。

回去的路上,方会计和郁仓管都问梨安他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认识的,梨安竟一句答不出。

又过了很久时间,有一次在公交车站,梨安见他拉着一个女生的手,见了梨安,他眼神里飘忽不定,似乎害羞,他礼貌地冲梨安点头。

“这是你女朋友吗?”梨安问他。

“是我老婆。”他声音很轻,仿佛怕吓到梨安。

“挺漂亮的。”梨安说,女生冲梨安善意地微笑。

当天,他的店门口贴了张红色告示:“店主喜事,暂休。”之后一直未开过门。

梨安打电话给父亲,说毛衣收到了,大小刚合适,让他告诉母亲一声,父亲说好。父亲说姐姐筹钱开了一家服装店,在商场里面,生意还不错,梨安知她朋友多门路广,早就应该开家店的,也好解决家里的经济危机,当然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又问起哥哥,父亲说他也打算筹钱开饭店,他和女朋友一直很辛苦,想结婚两边家里都不同意,自己手上又没钱,亲戚都很穷,没人帮得上忙,只能一直拖着。

梨安说如果有可能,最好也让他们出来闯闯,外面虽然不如家里生活舒服,但是总有出头机会,眼界也不同,看到吃到和感受到的是家里不能比的,父亲说有机会就同他们讲。

父亲说,外婆的病情有些严重,人老了的关系,常常胡言乱语,脾气也时好时坏,他们天天变了法的做好吃的给她,她却一直说住不惯,嚷着要回老家,说她快死了,一定要死在老家才行。父亲说:“我打了电话给你舅舅,让他过了年来接外婆回去,住个一年半载的再来也好,她是一个人孤单,城市住不惯。”梨安说也好,因又问父亲下一步有何打算。

父亲说:“有朋友介绍我去天津一家饭店做厨师,过了年想去看看。”

梨安说:“那边待遇还好吗?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说:“好像能给千八百一个月,算好的了。”朋友隐埋了父亲的真实年龄,报小了几岁,人家不要年纪大的。父亲叹着气说:“人老了就不值钱了。”

梨安说:“那去看看也好,不行就回家,路上多带点钱,家里钱够用吗?”

“还好。”他说:“这几天饭店也有点收入的。”

梨安说:“我寄点钱回去吧,刚好手上有。”

父亲说:“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上次我路过你的公司了,看过去条件也不好的,虽然没去,也知道你一定是舍不得吃穿用度的,钱都是嘴里省下的,还是你留着吧。”

梨安还是寄了钱回家,邮局里一男一女,礼貌客气,不像塘厦的邮局工作人员凶巴巴的样子,从不会笑,并且多收邮费。从邮局出来路过那家理发店,红纸依然在,时间久,褪成淡粉色,半边被风吹得飘摇不定,像一面残破的旗子,没人再从店里跑出来冲着梨安微笑。

很多人只是你擦肩而过临时路人,匆匆得让你来不及回望对方已化成一片薄薄的云,在你回望所带来的丝丝微风中,已幻化成捉摸不定的空气,消散在阳光穿过树叶的记忆之中,不再与你的人生发生任何碰撞。

梨安上了石阶,往公司走,冷风吹得他直打哆嗦。南京路和重庆南路交叉处有家饭店,矮矮脏脏,名叫“泰山酒家”,里面专做海鲜,他吃过几次,味道不错,只是卫生条件差,大门边上堆着蟹壳、螺壳,还有几堆颜色可疑的垃圾,虽然天气已凉,却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臭味。

梨安从“泰山酒家”门口经过,不经意向里面看了一眼,意外看到几张熟悉面孔,田鸡和小春坐在一起,他们的对面是牛司机和一个擦得艳俗的陌生女人,想必这女人就是牛司机的相好。

他们点了几道菜,津津有味吃着,除了几大盆菜之外,桌上还摆着几瓶啤酒,可梨安明明记得这时候牛司机应该是在去客户家的路上,看来田鸡有意留他下来,但这不该是梨安管的,即便梨安管也无济于事,他能做的只是安分守己。

此时他们有说有笑,小春甜蜜地将一颗硕大的头靠在田鸡肩上,笑得满脸春风,俨然一个私定终身的幸福女人,终于找到了人生船舶停靠的港湾的那种安然自若,仿佛世界都在她脚下的胜利感。梨安转身走了。

回到公司里,方会计在整理账目,已到月底,花小姐也在查钱,最近她的钱总是对不上账,每次对不上,她便自己贴钱进去,无怨无悔,任劳任怨。梨安坐下来帮方会计整理,他很高兴,挪了挪肥胖的肮脏的身子,一件灰黑色的白衬衫散发着鲜带鱼的味道。

花小姐突然走过来:“梨安,你去过崂山吗?”

“没有。”

她说:“为了表达对你一直以来帮我收钱的感激之情,我请你去崂山,带上‘妇女主任’一起吧。”她不提方会计,她或许觉得方会计坐在旁边有点尴尬,赶快补了一句,就咱们“二个半妇女”去。

6

崂山是第一海上名山,临海而立,风景怡人,梨安和美姨一直向往却始终未成行。

崂山分前后山,前山是道观,后山是风景区。游客多去前山,冲着三清宫而去,据说观里有一眼泉名为“不老泉”,喝一瓢长生不老并可得道成仙,饮者排长队。山上还有一棵耐冬树,蒲松龄游历于此,以树为蓝本,写了篇耐冬树成精作怪的故事,也令很多人心驰神往。

三清宫门口常年居住着一批流浪汉,因在城市里讨不着饭,来此作怪,不知哪里偷了道士袍子穿上,蓄了长发胡须,把长发在头顶盘一个髻,插根树枝,装模作样当假道士,供游人拍照,十元一张,收入蔚为可观。

他们一行三人到栈桥坐上了旅游小巴车,导游说乡下人才去前山,有钱有身份的人都去后山,那才是享受,花小姐当即决定奔赴后山。

车子一直驶到后山脚下,他们下车,徒步登山,梨安提着一个大包,美姨也提了一个,花小姐两手空空,只拿根小树枝草丛里打打,满面春风惬意,三人有说有笑地往山上去,没几分钟到达“一水”。后山共“九水”,一水比一水高,是为九个泉眼,“九水”在山顶,据说九个水代表九级磨难,登顶可成仙,泉水清澈,可双手捧起直接饮用,喝了长生不老,比前山“不老泉”还灵验。

“一水”果然有水,不过一个浅的小池塘,他们只做短暂停留,花小姐摆几个造型,梨安给她拍了相片,还有花小姐和美姨的合影,匆匆又往山上去,到“二水”“三水”开始,风景大同小异,山确实青,水确实碧,空气也异常清新,仿佛进入“天然氧吧”,梨安隐约觉得脚痛,不敢多走,便坐下来歇息。

美姨在一个本地农民手里买了两个白萝卜,都说崂山的萝卜有名,吃起来的确清脆可口,花小姐吃不习惯这类粗食,走到“四水”已将它丢进山涧里。

到“六水”时发现一块巨石横在路侧,有百岁老人题字,花小姐一定要在此拍照,梨安帮她拍了两张,她兴奋地搂着巨石,美姨突然哈哈大笑,他们不明其意,她指指那几个字,一看之后,梨安和花小姐也笑得直不起腰,那字是“阳具石”,十分醒目,刚才竟然没有注意。

再往上去有些瘦小的亭子和小竹桥供游人休息,美姨拿出昨晚买的零食,分给他们,说带的太多,今天不吃光这些不能下山,梨安和花小姐不敢反抗,不停地吃。

梨安站在小桥上,花小姐帮他拍照,结果没有拍到他的头,她的摄影技术实在不敢恭维,但凡有梨安出现在相片里,不是断了头,就是斜了眼,再不然一张相片里根本找不到他,他说她,她还争辩是梨安太高的缘故。梨安则给她们拍得都很美,发挥超常,年龄几乎打了对折。

到达“九水”已经过了中午,梨安的脚疼得快失去知觉,大概是旧疾复发,他坐下来歇着,远远已听到隆隆的瀑布声,还有108个台阶要登,他说不行了,她们拼命拉他上去。终于登上最后一个台阶才看见瀑布的壮观,一条亮光的丝带从天而落,透明得可以当镜子照,这就是最著名的崂山泉水,青岛啤酒驰名中外,只因用了这“九水”的泉水酿造,山下的扎啤也由这水酿成,梨安捧了那泉水来喝,一股冰凉中略带甘甜的味道涌入喉咙,真是好山好水。

美姨说,这水和“不老泉”的水是同祖同宗的,多喝一点,人就年轻了。他们哈哈大笑,又多喝了好几口,花小姐说梨安,你不可以再喝了,当心变成光屁股的小婴儿。她故意要用“光屁股”的字样,搞得梨安窘迫极了。

下山的路非常难走,几乎走走停停,花小姐买了一根削得很直的拐杖十块钱,走得很慢,后面的游人抱怨,她回头怒目圆瞪地说:“你们没看见我年纪大了吗?”梨安和美姨互相看看。

回到公司已是黄昏,吃了一天的东西丝毫没有饥饿感,梨安累得不成人形,双腿僵直着无法动弹,像橱窗里的塑料模特,郁仓管拉着梨安去小村庄按摩脚,梨安说不去,他不肯,硬拖了梨安去。

小村庄有个中医馆,之前受伤时梨安常来此按摩,有位老先生坐在里面,随便捏捏要花四五十元,梨安脱下鞋子给他看,他只摸了摸便说:“今天登山了吧,足腱有点变形,以后不能这么走了,知道吗?”他分别捏了梨安的膝盖处、手肘处和两耳后,疼得他汗都出来了,但仍坚持咬着牙让他捏完,捏完后舒服很多,觉得脚下轻盈多了,郁仓管说我们回去吧,梨安说不,反正来了,再逛逛夜市吧。

郁仓管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可以塞进一条咸鱼。

7

这一年的年末,天气已经冷得让人无法出行,轻盈细微的小雪也下过第一场,路面湿滑泥泞,梨安照例要外出清欠款,有时拖着,几天才出去一次,外出时他就穿着那件母亲寄来的毛衣,有母亲的温暖在上面,为他抵挡住寒风的侵袭。

海边已经很少去了,风太大又没什么新鲜的景观,有时路过,他看那些游客兴奋地又喊又叫到处拍照,觉得可笑,再想不到初来青岛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梨安常常很快融入一个全新的城市,他没有故乡,有时觉得可怕,如水上的浮萍,漂到哪里哪里便是故乡。

这期间,田鸡已经申请钱经理安排了几次梨安去外地送货,几乎跑遍山东省境内,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一辆辆不同时间载着同一个梨安的大货车不分昼夜地飞驰在天之下地之上,崇山峻岭之间,奔向各个迷茫的未知。

梨安坐在一辆高高的大货车驾驶室内,跟着一车大小不一品种各异的货物翻山越岭,受着路况的剧烈颠簸,整个人的心肺都有撕裂感,他时常想,会不会突然在车前面冲出一个人来,然后被撞得粉碎,骨头和血肉飞散在空中。有时到达某个山沟已经夜深十分,随便找个角落委屈一夜,天亮才能送货。有时找不到收货人,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多无地址可寻,便要辛苦了,更为难的是,明明货物已遭损坏,钱经理却吩咐必须收回全部运费,梨安只能跟对方装可怜,一副凄惨的模样,他们见他还是个孩子,未成年的样子,一般不太为难。

那些受雇而来的货车司机往往素质很差,多半不负担梨安的食宿,公司也无此项开支,梨安只好常常自己埋单,吃饭倒也算了,随便一个馒头也可填饱肚子,住处实在为难,有时借在车厢里坐着,而司机睡在车里时,他就只能下车到附近转转,遇到修车店可以睡一会儿,修车的人往往夜里不睡,他们的床铺刚好可以让给梨安睡,而那床铺的卫生条件可想而知,脏得无法躺下,一股油腻腻的机油味夹杂着寒风从头到脚把梨安灌得满满的,闭上眼睛也无法入睡,头顶冻得失去知觉,痛苦得无以复加,只好围着院子跑,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再次出发,坐在车里的梨安已经困得昏过去。

田鸡最喜欢安排这种没人要去的工作给梨安,有一次,他安排梨安和新司机送货去青州,故意下午才通知。

如果早上出发,当天或许赶得回来,而下午出发,夜里也不定能到达青州。梨安明知他故意的,但作为工作,又不能向钱经理抱怨,只能硬着头皮去,横竖是死,就不管死相好不好看了。

郁仓管带了两只面包给梨安路上吃,他们便趁着橘红的暮色出发了,刚出门不久便遇到大堵车,只得等在车里,梨安和新司机没太多话要说,坐在车上发呆,车里的广播频道嘶嘶啦啦听不清楚。

太阳慢慢西沉,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是坠到远空,时间越来越晚,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多小时之后,车才开动,还没走到一半路程,天已经黑透了。车子行驶在无人的城市街道和犬吠连绵起伏的乡间小野,梨安倚在座位上,盖着件厚重的衣服打盹,太困了,眼皮不听话地合在一起又被迫睁开,这是最难受的时候,明明可以睡去,又恐怕不安全而无法安然入睡,强迫自己在无聊的夜里睁着恐惧的双眼。

新司机是山东人,车里放着吕剧,他跟着咿咿呀呀敲破锣地唱着,梨安一直看着黝黑的路面发呆,城市有灯乡村没有,随时不知哪里蹿出一只狗或猫,从车前一闪而过,偶尔有行人慢悠悠地走路,不知避让,使他们的行程越来越缓慢,梨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知道这一夜又要受罪了,不禁心凉了半截,接受了现实之后,人反倒变得安静了。

到达青州的那个乡镇已是凌晨时分,司机联系了收货人,那边骂了半天说会收货,他们又绕了好几道山梁才赶到那个不知名的小荒村,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村里已经没有灯光,只能听到不知谁家的狗在狂吠,村子路窄无法开进去,他们下车,司机又打收货人电话,不一会儿来了几个身披棉袄的当地人,一直骂骂咧咧,完全听不懂。司机听得懂一些,一边赔礼道歉一边打开后车厢,请他们收货,那些人骂了几句还是接了货,一路小跑地搬回村子。

等全部搬完货后,领头人竟然直接走了,不提运费的事,梨安急着拉住他,那人一回身就把梨安甩到了地上,一边仍然是骂,有些不堪入耳的字还是听得出来,梨安当然不能就此放过他,从地上爬起来又去拉他,他这回急了,回手给了梨安一巴掌,梨安没还手,死拉住他不放,司机也赶过来帮忙,那人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之后,突然不知哪里跑出来十几个人把梨安们团团围住。

“想咋?”有人问梨安和司机。

司机赶快解释:“我们要收回运费。”那人说:“没有运费,已经付完啦。”又嘴里不干净地骂。

梨安听得懂,赶快把单子拿给他们看,天黑看不清楚,有个人拿了打火机来照,梨安才看清运费那里写得模模糊糊的字,“已付”“到付”无法辨认,那人一把将运单撕了说梨安他们是诈骗,明明付过钱的,再要纠缠,就打死他们之类的。然后有人跑回村说去拿铁锹、木棒去了。

结果梨安和司机如丧家犬般逃回车子,发动之后火速逃离此地,绕回几道山梁好像还能听到他们追在后面骂,山东话又尖又吵,梨安的耳朵好几天之后仍能听到嗡嗡的声响。

梨安睡意全无,后怕起来,浑身像筛子一样发着抖,司机也不讲话,收音机忘了打开,梨安在担心回去如何交待,他就突然开口了:“老师,饿了。”

山东人称呼别人叫“老师”,儿话尾音,不管男女都可用这个词,梨安说这地方也没有吃饭的,又是深更半夜。

他突然指着前面一处亮光,惊喜地说:“老师,你看!”

果然,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山边上,亮起火焰,有个女人站在那里忙活着,此时的夜更加浓重,山里连月亮也见不到,黑漆漆的,哪来的火,哪来的女人?梨安的头皮开始发麻,眼睛瞪着前面看,几乎要从座位上跌下去。

他说:“老师,真的是吃饭的摊子。”

他把车停在摊子边上,他们下了车,果然是一个女人在那里整理锅灶。

“两位老师要吃饭吗?”她个子很高,梳了一个短发,穿着白色的围裙,手里拿着锅铲,年纪应该有四十岁。

司机乐呵呵地先坐下,问她都有什么菜。

她说车子上的都可以。

他们看过去,几盘半成品的菜摆在车子上,用塑料布带着。

“就炒个韭黄鸡蛋,再煮两碗面条吧。”司机兴奋地回头看梨安,问道:“老师,咱们要不要吃个猪心?”

“好啊。”梨安说:“我也真是饿了。”

“那老师回去报销吧。”他说。

“好吧。”梨安说。

那女人便炒起菜来,记忆中那大概是梨安吃过最好吃的一餐,除了面条没有煮熟之外。梨安之前从不吃动物内脏,那一晚的辣椒炒猪心却特别好吃,他们两个人吃光了所有菜和面,付了钱后继续上路了。

梨安一直疑心那女人是上天派下来的,怎么就会半夜三更在一个山边上支起摊子,四周乌漆抹黑,没有人家也没有过路客,她是哪里变出来的呢?梨安始终不得而知。她是不是也有一个时间的入口,不是黑色而是红色的,就在她的火塘内,只要跳进去,就可以逃开所有苦恼到达另外一个世界,但梨安不想在这深幽的山野间听到瘆人的火烧活人的尖叫声。

天亮之后,他们终于回到青岛公司,将详情如实说了,田鸡去翻留底单,竟然说那笔运费果然已经付过了,不知是谁涂改的,没出错就好,梨安没心思调查是谁动了手脚,害得他们险些命丧黄泉,他急着找钱经理签字,把餐费报销了。

8

还有一次,梨安被安排带着七辆由广州开来的大货车赶往一个叫“铺集镇”的地方,说那里有个工厂需要七台大型机器,机器在车上,车的运费和货物运费皆未付,钱经理给了梨安一大包现金,每车一万,共七万元整,悄悄地塞进梨安平时随身的小包里,让梨安装作若无其事,他竟然也放心交给梨安如此艰巨的任务,梨安也只好装作若无其事,但心里抖得厉害,硬着头皮出发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的路,离开青岛,车子便在一条山路上行驶,梨安坐在头车里,后面跟着一大队,浩浩荡荡,车过潍坊天已暗下来,他们吃了饭,司机们围着梨安,生怕他逃掉一样,而他紧紧抱着包,生怕被他们抢劫。

再次上路,车子行驶在崎岖的山间小道,打亮前灯,能见度有限,因是盘山道,前路未知,可能稍不小心便会跌入深崖,所有人绷紧了神经,眼也不眨地盯着前方。

梨安想起数个坐夜车的经历,小时回老家看外婆都是连夜赶路,急的什么一样,生怕车子丢下他们不管。那年,梨安从广州被派往东莞工作,也是夜间出发,一个被派到东莞做会计的男孩甄哥跟梨安坐在一起,他们临时成为朋友,相互依偎着打盹。

他又想起初来青岛时的那个夜晚。从火车下来已是深夜,空气冷得彻骨,冻得人浑身发抖,他没有穿厚的衣服,寒冷让他突然清醒。昏暗的灯光是从兰村小站屋顶的一枚灯泡发出的,光线极弱,伴着光怪陆离。

行人三三两两提着行李从出站口走出去,有人等在站外接站,亲人或朋友,接到了人热乎乎地抢去对方行李,边走边聊,嘴里喷出白色的汽雾。站外没有等梨安的人,只有几个不停搓手,吆喝着上车的人。检票口的工作人员漫不经心,懒懒散散拿过他的票,看也没看又塞还给他,刚走出站,便有几个人围上来,有的问住店,有的问赶车,他们热情的声音感染了孤独的他,虽然他们只为能从他口袋中赚钱。

车子开了一夜,梨安的眼睛从未合上过,凌晨时分才走出盘环的山脉,下到平地,又走了二个多小时,才渐渐看到人影,天也已亮起来,头车司机下车向街边小店打听,终于找到目的地,也是个萧索的荒镇,一家工厂孤零零的立在田野之中。

梨安满工厂的找人,司机们跟着梨安,终于找到负责人,姓王,是个矮小的广东人,他安排了吊车卸货。一辆货车上载着一台大机器,吊车从中午开始工作忙到天黑才卸完第七辆车,梨安一直在院中看着,有时喝水或者上厕所,那些司机们就派出人跟着他,生怕他逃掉,七辆车至少十四个人,梨安想万一他们看出自己有逃跑的苗头,肯定会将他打死,然后埋在这田野当中。

所幸,他一直安然无恙,中饭和晚饭是在工厂里吃的,司机们也坐梨安旁边,假装保护他。从中午开始,每卸完一辆车,梨安会得到该工厂的一张支票,然后他叫了该车司机,坐在驾驶室里让他把合同签好字,证明已收了运费,再从他的包里小心翼翼翻出一叠红色人民币来给他。如此反复,至晚上,最后一辆车卸完,梨安的七万元分光了,而他得到了七张数额大得多的支票。

他问王先生,是否还有车子离开此地,答复是没有,可他真不想住在荒郊野岭,宁愿有个巴士,哪怕睡在车上也比这里安全。他正发愁的时候,王先生找到他说刚巧有个农用车要去镇上,或许还会有最后一班去青岛的车,他突然见到一线曙光,兴奋得跳起来。

农用车上铺了干的稻草,梨安坐在上面,冷得发抖,车子突突突地出发了,喷着黑色的烟。这已是梨安离开青岛的第二天晚间,很有可能第三或第四天才能回去,他的那个手机没有带着,怕丢,那时他还并不觉得手机是最方便的通讯工具,出远门便将它留在公司里,此时青岛公司的人都无法联系到他,他知道只有美姨会发自内心地惦记着他。

天已经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深夜了,车子才刚刚开到镇上,他一看就傻眼了,镇上的车站早已关门,黑漆漆的一片,他后悔跟来镇上,还不如请王先生在工厂安排张床给他住下。他很害怕,在车站门前走了几圈,里面都没人,他蹲在台阶上,心里委屈得几乎要哭了。

“喂!”有个人叫住他。

他抬头看,是个拿着手电筒的老头儿。

“是不是没车了?”他人很瘦,弓着腰问:“你去哪的?”

“青岛。”他站了起来,老头儿看起来人很朴实,梨安想可能他帮得上自己。

“青岛啊。”老头儿说:“一天就一班车,要早上才有,你找个地方睡一觉吧。”

“我没地方去。”梨安说。

“那不好办啦。”他说:“俺们这个地方没有旅店,以前这站前有一个,早就关门啦。”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梨安站在那里,包还在身上,支票也在里面,他很想老头儿能帮助他,但他说不出口,他尽力想表现自己的惨状,企图让老头儿产生同情心。

“你多大啦?”老头儿这样问。

“马上19了。”他说。

“还是个孩子。”老头儿又问:“你去青岛干啥?”

梨安便将自己来此的目的说了,力求让他相信自己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你跟我来吧。”老头儿说:“我是给车站打更的,我家就住这儿后面,你到我家存一晚吧。”

“那我给你五十块钱吧。”梨安脱口而出,这钱他是有的。

“啥五十块钱的,你就来吧。”老头儿说着,径直离去,梨安紧紧跟在他后面,生怕他突然不见。

老头儿带梨安走了蛮久的一段路,绕了整整一个车站,来到一幢有院落的平房,院里的狗开始叫,梨安戒备地说:“你家有狗啊?”

老头儿说:“没事,拴着呢。”他开了门进去,铁门发出生锈的吱呀的声音,狗见到他就不叫了,不停地哼哼叽叽,梨安跟在后面也进去,随手关了大门。

平房里亮着灯,房檐低矮,梨安需低半个头才能进入,刚一进屋突然看不清楚,满是蒸汽弥散在空中,适应了之后,梨安发现有一个戴着绿色头巾的老太婆在磨着豆子,豆子发出腥味,一个风轮呜呜地响着,灶里燃着火。老头儿用本地土话和老伴交流着,老伴看了梨安一眼,梨安跟着老头儿进了里屋,见到一铺土炕。

“就这儿睡吧。”老头儿说:“把鞋脱了。”

炕不大,有点高,梨安需踮了脚才能上去,真不知老头儿和老伴每天怎么爬上来,梨安坐在炕沿上慢慢脱鞋,老头儿出去了,他刚上了炕,老头儿又进来了,端了两个蒸得裂了口的白面大馒头,递给梨安。

那馒头真是大,像个盆,他说不饿,老头儿说尝尝吧,然后放在炕上就出去了,他用手扯了一块吃了,很甜又有弹性,实在好吃,忍不住又吃了一块。

他见炕上有个枕头,就靠在边上和衣而卧,炕很热,他蜷着身子。老太婆进来喊他,他已经睡着了,她拿了一条被子给他盖着,又出去了。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微微亮了,老头儿叫醒他的,说得去车站了,老伴推着一辆自行车,后座放着一盘白嫩嫩的豆腐,正往外走,依然戴着她绿色的头巾,穿着臃肿的布袄,想来她是卖豆腐的。梨安也没洗脸刷牙,下地穿鞋,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方会计一样不讲卫生了,但能够尽快回青岛已经变成他的信念,其他都可忽略不计了。

老头儿拿了个塑料袋,装了两个大馒头递给梨安,梨安说不要,老头儿抢了他的包硬塞了进去,梨安担心那几张支票会折坏。他谢了老头儿,跟着老头儿去车站。

梨安买到回青岛的票,不一会儿就上了车,坐在位置上的时候,太阳才完全从云层里钻出来。他向老头儿挥手,老儿头也没什么反应,平平淡淡的,转身回了车站,白天他大概也在这里巡逻。老头儿很朴实,不讲话不笑,人淡得如一汪静水,并且生了绿色的浒苔,不像那些嘴甜如蜜的人,但却让梨安心里很踏实。

9

梨安回到青岛已是下午,见他从大门外蓬头垢面地走进来,办公室里的人全都走出来相迎,田鸡、花小姐、方会计、郁仓管、美姨,连钱经理都出来了。

“你这一走就是三天啊。”钱经理说:“也没个电话,真让我们担心坏了。”

花小姐说:“钱经理打了电话给那几个司机,才知道你已经办好了事,这才放心下来。”

梨安便将这三天的经历说了一遍,把七张支票交给花小姐,钱经理一直笑眯眯说:“不错不错。”又让美姨今晚加菜,他们都冲着梨安微笑,梨安第一次感受到了大家庭的温暖。

吃过饭,梨安留在厨房陪美姨,她在洗碗,边洗边说:“这几天你不在啊,我都没有跳舞,身上的肉又长了两斤呢。”

梨安笑她哪有这么夸张,美姨叹了口气说,平时每天在一起还不觉得,这一分开吧,还挺惦记,尤其你带着那么多钱和七辆车去送货,真是担心,钱经理也真是的,这么重大的事怎么安排给一个孩子啊。

“我不去谁去呢?”梨安说:“想来想去也没合适的人。”他倒懂得自我安慰。

“幸亏你没遇到什么坏人。”美姨说:“这年头人心险恶,还是要多加小心。”

梨安说:“什么时候人心都险恶,坐在你身边的人说不定随时都可能狠狠咬你一口,我早就明白啦。”

梨安跟美姨说:“对了,上次我见到田鸡带着小春,牛司机带着那小姐,四个人在‘泰山酒家’吃饭,看起来很亲热的。”

美姨说:“别提了,那小春就是个傻丫头,一心惦记着田鸡,田鸡怎么会看上她,玩玩还差不多,不过说起来这姑娘也是可怜,有些话我又不能说,她现在呀,一心扑在田鸡身上,别人说什么也没用,不撞南墙不回头。”

“说不定田鸡真的会和她好好在一起。”梨安说。

“得了吧。”美姨说:“你可不知道,我听说田鸡找的那个小姐最近遇到什么不顺的事,田鸡忿忿不平,还要找人替她出气呢。”

“真的啊?”梨安说:“他们不要闹出事情哦。”

“谁知道。”美姨说:“田鸡和牛司机总是一起来吃饭,他们的话我都听着,田鸡没事就讲他和那小姐在一起的事,有些简直听不下去,说有一次那小姐睡到半夜把他推醒,搂着他哭个不停,说怕他抛弃她,她这辈子是跟定他了。”

“说不定他们还能修成正果。”梨安说。

“修个屁。”美姨说:“那女的在老家结了婚,有个老公是瘫子,儿子都七八岁啦。”

“你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美姨说:“田鸡最好的哥们,了解他所有事的人。”

“牛司机啊。”梨安惊得目瞪口呆。

又过了一阵子的一个晚间,梨安看到田鸡约了牛司机,还有郁仓管、大军等若干人去门口小饭店吃饭,那时他正准备和花小姐、美姨到山东路立交桥那里买被子,冬天到了,天冷得厉害,美姨的女儿要来了,美姨为她另外支了一张床。

梨安看到他们在里面热火朝天地吃着,小春乐得什么样跑前跑后忙碌,说不定这一单她还要请老板从她的工资里面扣呢。

小饭店里一共两个服务员,一个是小春,另一个叫莉儿,河南人。莉儿长得不美,龅牙,眼睛还有点歪斜,她曾经向美姨打听过梨安的事,梨安就绕着她走,生怕她突然哪天心血来潮向梨安表达爱意。说来也巧,他们刚一转弯,就看到莉儿站在小饭店门口嗑瓜子,瓜子壳丢了一地,斜着眼似笑非笑。

“美姨,花姨,你们三个要出去啊!”莉儿呲着牙,瘦成一根竹竿,唯独不叫梨安的名字。

美姨说:“是啊,去买被子,我女儿放假了,快来了。”

“你女儿一定和你一样漂亮。”莉儿倒是十分会说话,美姨笑笑,他们即将走过去,莉儿还是叫住了梨安。

“宋梨安,你不进来喝点酒吗?”她说:“你们公司的男的都在里面喝酒呢。”

“不了,我们还忙着呢。”梨安一边说着一边跟美姨、花小姐往前走了。

“他们今晚有重大的事,你不参加吗?”莉儿猛地追着他们的背影问,一把瓜子撒了一地。美姨第一个站住了,她的雷达天线瞬间拉长。

“莉儿,你过来。”美姨焦急地叫莉儿来,莉儿走了过来,美姨把她拉到一边问她:“什么重大的事?快说来听听。”

莉儿说:“好像说要去找什么人寻仇。”

“寻什么仇?”花小姐也来了兴致,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

“所以才要秘密集会啊。”美姨说:“花小姐啊,亏你一直冰雪聪明,这点事也要问。”

“还是‘妇女主任’最了解我。”花小姐美美地说:“我倒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梨安拉着她们两个说:“走啦,走啦,回来我告诉你们。”

“你知道?”美姨问。

“当然。”梨安胸有成竹地说:“郁仓管不是也在吗?他知道就等于我知道。”

回来的时候,梨安和美姨手里提着厚厚的棉被,花小姐提着一兜水果。美姨心疼女儿,只住一个多月,也买了最厚实最贵的被子,花了一笔巨款。那家店梨安去过,初来时就曾进去询问过价格,但被吓跑了,这次店老板依然不冷不热,等美姨掏出了钱,她才露出久违的笑容。

小饭店里已没有人了,他们回了公司,田鸡和牛司机等人在办公室里说着悄悄话,郁仓管也在那儿傻呵呵地听着。梨安三人径直回了女士宿舍,放下被子。

梨安让一个工人去叫郁仓管过来,说有急事,不一会儿他跑来厨房找梨安。

“说吧。”梨安叠着双臂冷冷地看他:“你们到底有什么重大的事?”

“不让我说的。”郁仓管挠着头说:“说了就完啦。”

“说不说?”梨安凶他:“不说你现在就完啦!”

“唔,那你不能告诉别人。”郁仓管说。

“肯定要告诉美姨她们的,你快点!”

“今晚,田鸡让我们去帮他打一个人。”

“谁啊?”

“是一个嫖客,田鸡不是跟一个小姐同居嘛,那嫖客上次没给小姐钱,还打了她两个耳光,田鸡已经找了好几天了,知道那人今晚去夜场,让我们去打他一顿,往死里打。”他说。

“你个二百五,这是你该去的吗?”梨安说。

“可是,人家都去啦。”他又挠头:“我要是不去的话,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梨安说:“你就找个理由不去。”

“田鸡都开口了,刚才在酒桌上我都说去了。”他辩解。

“什么时候去?十点之后吧。”梨安说:“你背着我去中医馆吧。”

“去那儿干嘛?”

“我脚扭了,不能走了,要去按摩,谁让你把轮椅退回去的,你得负责把我背过去。”梨安说。

“这倒是个好主意。”郁仓管乐了。

为了配合演戏,梨安请美姨、花小姐和方会计客串了路人甲乙丙,田鸡和牛司机知道梨安派了一个工人把郁仓管叫走,不一会儿又见他背着梨安往大门外去,美姨、花小姐、方会计也跟着,美姨到办公室跟田鸡打了个招呼,说梨安脚扭了要去中医馆,他也就深信不疑了,反正他叫了六七个人去,不差郁仓管一个人,梨安是担心郁仓管没脑子,真的把人往死里打,出了事他也逃不掉。

他们直接坐车去了五四广场看海,风还是有点大的,晚上的海除了风浪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冷得不行。后来,梨安说有点饿了,五个人便去云南路美食街吃火锅,梨安要埋单,郁仓管抢着付了钱。美姨说:“小郁确实要感谢梨安,要不是想出这个办法,过了今晚你就有罪受了。”

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原本应该亮着灯的办公室却漆黑一片,想必他们寻仇还没回来,梨安和方会计回了宿舍,牛司机果然不在,床铺空着,另外一个业务也不在。郁仓管过了一会儿来说,他们宿舍也几乎空了,梨安的心一直悬着,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一种不祥的预感围绕在他的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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