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绝对没有想到,家中正有一场审判等待着他。
“干这行有前途吗?你是否可以用它自食其力呢?”晚饭后,父亲问儿子。他坐在火炉旁抽着烟斗,炉火映红了他的脸。梵高注意到父亲老多了,眼角耷(da)拉了下来,下巴上的肉更松弛(chi)了。但是他看儿子的眼神依然还是那么严厉,一点都没有变。
在父亲注视的目光下,梵高没有退缩,他觉得正好利用这个时候给家人讲一讲自己的艺术、理想。
“爸爸,请你相信,我一直在不懈(xie)地努力,一天都不敢倦怠倦怠(dai):疲乏困倦。我的画也在取得进步,上个月科尔叔叔还买了我的几幅风景画呢……”
“进步?但我听毛威说,你的画技停留在初学的水平。甚至,你根本不想听从他的指导,你拒绝画石膏,有这事吧?”
梵高这才知道毛威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家里人了。稍稍沉思了一会儿,梵高平静地说:“毛威有他画画的标准,我有我画画的标准,我们的目标不同,准则也不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怎么不同?”杜奥特鲁斯觉得他越来越听不懂儿子的话了。这个儿子,生下来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执拗(niu)、敏感、偏激,别人说好的东西,他偏认为不好;别人都觉得肮脏的东西,他却视为珍宝。
梵高知道爸爸对绘画没有研究,他决定用一种更通俗的方式解释他和毛威的区别。“比方说,他要求我穿上漂亮的礼服参加一些聚会,认识一些名流。而我感觉,也许让我衣着破烂地和那些矿工、农民打成一片更合适一些。再比方说,他认为要想成为一名画家,必须首先老老实实琢磨琢磨:加工使其更精美。那些没有生命的石膏。是的,这种做法能够造就一批画家。但是并不代表这种方法就一定适合每个人。我的灵感来自生活,来自自然,来自一切有生命力的事物……”梵高看了父亲一眼,发现他双眉紧锁,烟斗已经抽完了,还含在嘴里,他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说下去。
“接着往下讲。”父亲头也不抬地说道。
“再比方说,毛威要求我尽量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描绘他们,而我习惯于用自己的个性激情画他们。”梵高努力说得简短一些。
“完了?”父亲问。
“完了。”儿子回答。
“这就是你的标准?”杜奥特鲁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一圈圈地踱步,脸因生气而涨得通红。
“那好,我问你,你的目标是什么?你取得的结果又是什么?你瞧不上毛威的标准,可是人家现在已经是荷兰知名画家了,而又有几个人知道你?你口口声声标榜自己的什么标准,可是毛威的画在古比尔卖出了600法郎,而你的画被一个亲戚买走还沾沾自喜沾沾自喜(zhan):形容自以为很好而得意的样子。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惟一的一个买主也被你赶走了!自己看看吧!……”杜奥特鲁斯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摔在梵高面前。
“亲爱的哥哥嫂嫂:
鉴于温森特·梵高的不名誉行为,原定的六幅风景画取消,今后我将不对他的任何画发生兴趣。希望通过你口告知他,以便让他醒悟。
科尔·梵高”
梵高低下了头,克里斯汀的事他不想再作多的解释。
“你只是可怜她,同情她,想帮帮她,是吗?”在一旁沉默良久的母亲终于开口了。她理解儿子,她知道儿子的与生俱来的同情心大海一样深。
梵高默默地点点头,眼里含着泪。
“我猜对了吧,这件事你就原谅他吧!”母亲向父亲求情。
“但这些事会葬送你的!”父亲依然不依不饶:“你天天接触的就是这些妓女、农民、劳工……这些下三流的人,什么时候你才有出头之日?”
“他们都是我的模特。他们是我最感兴趣的题材。”梵高淡淡地说,他感到他和父亲之间的鸿沟已经无法跨越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你也知道你感兴趣的题材别人是不感兴趣的!”杜奥特鲁斯恨不得把梵高的脑袋敲开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值得同情、注意,最值得画家去尽全力表现的人!”
“更因为在他们中间,我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一种质朴的生命力,强烈的对生的渴望!”
一口气说完这些,梵高一摔(shuai)门出去了。
从此,每天一大早,他就背着画架子出门了,他总是力争在父亲起床前走出房间,因为他害怕听见父亲经过他房间时发出的叹息。
有一天烈日当空,他带着一顶破毡(zhan)帽画一个犁地的农民,远处的榆(yu)树下有一团白色影子在不时飘动,他凭直觉认定那是盯他梢(shao)的人,而且是个女子。一个奇怪的想法涌入他的头脑,他想那一定是一个胆小而又多事的富贵人家的千金,她把温森特当做了一个疯子,她非常开心地想要看看疯子到底干些什么,然后把这个故事讲给他的姐妹们听,为了使故事延续下去,所以她必须天天去看。温森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很快就忘记了她,田野和农民才是他专注的对象。
傍晚,农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温森特还得享受最后一抹夕阳。他收起画夹,掏出烟叶和小烟斗,拿出速写本,他有迅速捕捉某种印象的能力,并在其中获得永不消褪(tui)的快感。
一声微弱叹息传过来,接着是一件东西扑地而倒的声音。
温森特正好勾勒了最后一笔,回过头去,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扑在地上,柔弱的手臂一长一短向前伸出,她的脸枕在手臂上,看样子已经晕了过去。
那是一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眼角已现出细细的鱼尾纹,她看上去三十多岁了。
温森特拿不准要不要去帮她,他对她并没有好感,她是因为偷看他时间太久而晕倒的,况且他不知道他的帮助会不会弄巧成拙。
他收起工具,然后慢慢地往回走,走了十几步远,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薄暮中她仍然一动不动。
也许会出人命的,他想。然后向她走过去。
他单腿跪在地上,用手臂托起她的头,把她紊(wen)乱紊乱(wen):杂乱;纷乱。的头发理顺,用自己的水罐喂了她一点水。她的眼睛睁开了,那是一双漂亮的深褐色的眼睛,惊恐之中透露着温柔,还有一种神秘的梦幻般的色彩。她在他的臂弯中微微颤抖。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小姐?”
女子的脸颊上飘起两朵红晕。他在一瞬间从这张脸上看到了茜恩的影子。
“我得回去了,谢谢你,温森特。”她轻轻地说,她的脸离他很近,嘴里的热气呵到他脸上,温热而使人激动。他对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不感到惊奇,村里人谁都知道有一个招摇过市招摇过市:故意在公共场合张大声势,引人注意。的疯子,他的名字叫温森特·梵高。但温森特并没有在那张脸上和语气中感到一丝一毫的敌意。
“你叫什么名字?”
“玛高。”女人站了起来,在温森特的手臂将要松开的一瞬(shun)间,她突然扑过去搂住温森特的脖子,把嘴唇贴上他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爱你,温森特。”她含混不清地说。
温森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遭遇弄昏了头,同时本能的欲望骤然爆发。
夜幕把俩人完全笼罩,田野旁边的草地上,蟋蟀的叫声充满柔情。
玛高就住在温森特家的对面。她是一个牧师的女儿,她的父亲早已去世,留下母亲和五个姐妹。他们的家庭有一笔巨大的遗产,所以成为纽南比较富裕的家庭之一。
同时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家庭,除了必要的、生活上的社交,她们全家都深居简出,让人猜疑,一层神秘的色彩装饰着这个家庭,形成纽南一道奇异的风景。村里人对这所屋里晃动的一个模式的老少女人们曾有过一段相当长时间的议论,但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而且达到视而不见视而不见:尽管睁着眼睛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的地步。
温森特从玛高的身上了解了一切,成为纽南第一个解开这个谜的人。
因为信奉正教的原因,性格怪异的母亲控制着这个家庭的一切,包括饮食起居和社交,甚至各种在女儿们心中必然形成的情绪。所以她坚决反对女儿们与任何男性交往,固而造成了五个面容憔悴的老姑娘聚居一窝。
玛高是五姊妹中最不安分的一个,排行第二,年已40岁。她曾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少女时期爱上本村一个少年,但被母亲和姐妹们群起攻之,赶跑了那个胆大妄为胆大妄为:毫无顾忌地胡作非为。的侵略者。从此,玛高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世界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一个女人不能爱人和被人爱着,白天黑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爱情来到我身边。”她对温森特说,“可是纽恩南没有我所爱的和敢于爱我的人,我幻想过我的爱人像我一样受着孤独和痛苦的煎熬(ao),有一张因焦渴而枯衰憔悴憔悴:形容人瘦弱,面色不好看。的脸,而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你,你的脸上有一种对爱的渴求。当村子里的人对你望而生畏、恶意中伤的时候,就像刀子同时扎在我的心坎上。你是一个孤独的人,也是一个坚定的人,我想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我也爱你,玛高。”温森特在思索了几分钟以后,缓慢但却是坚定地说出这几个字。
温森特把自己的三次恋爱和结局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玛高,他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强烈地向人倾诉痛苦与欢乐的欲望,因为几乎没有人可以耐心地当他的听众。在此以前,除了弟弟提奥,他的心事只能在自己心里发酵(jiao),质变为另一种痛苦。玛高真切地说:“我要分担你的忧愁,亲爱的,任你走到哪里,我都在你身边。”
接下来他们约定各自向家里透露他们的爱情,请求允许他们结为夫妻。
父亲对温森特发布的又一次“新闻”甚为愤怒,有这么个儿子,你就永远别想在有生之年获得一种体面的宁静。但他又无法采取更强硬的措施来规范儿子的行为,所以他的意见又落入俗套:
“你没有钱,单靠弟弟的供养来娶老婆,不感到羞愧吗?”
“只要我忠于我的事业,不断进步,挣钱的日子指日可待。”
“那么你应该等到你能挣钱的那一天!”
“不!我下了决心,您无法阻挡!”
玛高的家里则掀起了轩然大波,母亲根本用不着亲自出马,她以一种必胜的自信毫无表情地欣赏着四个女儿行使家法。玛高的四个姐妹搜罗了她们毕生的智慧把温森特刻画成一头作恶多端的狼,而玛高小绵羊正自己走入那只血盆大口中。
玛高的眼睛哭肿了,傍晚他们在田野见面的时候,玛高的信心完全丧失了,一个40岁的女人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具有持久的战斗力,她感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温森特面对伤心欲绝的玛高,毅然决定独闯虎穴。
老母亲披挂上阵,精兵良将,阵容齐整。温森特后来能够在五只母老虎的围攻下得以全身而退,实在是万幸。
温森特上场时倒是从容不迫,但是他一句话往往换回来她们每人两句的轮番轰炸,甚至更多。他在三小时里只讲了三层意思:一是他爱玛高,玛高也爱他,他们得结婚;二是玛高在家里精神受到严重摧残,继续下去,可能会患上精神分裂症或者脑膜炎;三是要么马上结婚,要么不结婚。她们说她太老了,太老的女人怎么能干那种没有廉耻的事?况且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骗局?最后老母亲把那种咒骂和愤怒归纳成一个中心思想,得等两年以后再说,以此验证温森特爱情的坚定程度。实际上用两年的时间不断摸索驱散这对野鸳(yuan)鸯yang)的计谋是绰绰有余绰绰有余:形容很宽裕,用不完。的。
此后玛高的形象变得日益衰竭(jie),温森特觉得她简直就像福楼拜小说中吞毒前的包法利夫人。她哭着对温森特絮叨:“我希望自己马上死掉!”
有一天早晨她偷偷跑出来,在野外找到正在写生的温森特:当时旭日东升,祥光四射,谁也料不到在这个美好的时候会出现不幸:玛高在家里喝了一小瓶番木鳖(bie)碱,见到温森特以后,已经支持不住了。
玛高倒在温森特怀里的时候,用一种胜利者的口气微笑着说:“我终于也给人爱上了。”
温森特把玛高送到医院里,并陪在她身边一整天。幸好她在吞服番木鳖碱的时候,为了止痛,又吞食了一些鸦片酊(ding),而这正是一种解毒剂。
医生说,性命可能保住,但恢复健康要根据环境和心情来确定。
她的家人把温森特看成罪魁祸首和杀人犯,否则她会平静幸福地过完下半辈子。
温森特在这件事的打击中仍然能够坚持背上画箱去野外作画。虽然他的脸上布满悲戚和忧伤。
不过,纽恩南的人对梵高还是很友好,在他们眼里,这个和他们一样早出晚归的年轻人是勤劳的,看到梵高正午顶着日头在田间作画,他们常常让自己的孩子给这个“可爱的年轻人”送去一些刚刚烘烤出来的土豆。而作为报答,梵高也义务为这些淳朴的农民和织工们画一些肖像素描。看到自己的画被他们当作圣物似地挂起来,梵高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于是,他干脆常常邀请这些农民和织工们当他的模特。他们也非常愿意,一来他们确实很喜欢这个热情的小伙子,二来又可以挣些零用钱,何乐而不为呢?
路德一家人就是通过画和梵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路德一家生活十分艰难。母亲年轻时就守了寡(gua)留下一儿两女和一个90岁的婆婆,一家五口就靠儿子和大女儿当织工维持生计。梵高有意让他们多当几回模特,多挣点钱,路德一家呢,也总是留梵高在家里吃一顿便饭。吃了几次之后梵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像荷兰大部分地区的农民一样,纽恩南的人酷爱吃土豆,几乎顿顿都吃。他们习惯于把土豆煮熟后剥皮,一个一个的将这些白白嫩嫩的土豆切成丝,或剁成块,然后沾上糖就着黑咖啡吃下去。
一开始,梵高还吃得津津有味,连续三顿之后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可是路德一家,还有和路德一家一样千千万万的纽思南甚至整个荷兰地区的贫苦农民,他们成年累月吃的东西就只有土豆和黑咖啡!
梵高突然想起在海牙时曾画过《种土豆的人》,这次何不再画一组《吃土豆的人》,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19世纪末期的荷兰人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于是梵高把弟弟寄来的100法郎分出一半给了路德一家,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允许他每天中午和晚上到这里和他们一起吃饭。
于是他开始了《吃土豆的人》的创作。
他画得很快,路德一家喝咖啡时他正在上颜料。等路德一家收拾桌子时,他已经把蛋青涂在画布上,用来固定画面了。他终于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
最后他点燃烟斗,退了几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他知道在他笔下,布拉特省纽恩南小镇的农民将获得不朽(xiu)的生命。
从路德家出来时,夜已经很深了。梵高想买一些烟草,摸遍了所有的口袋,发现自己已经是身无分文,这才想起最后一点儿钱也给路德一家了。
不知为什么,纽恩南的一切都越来越让他感到厌倦。这里的生活太缺乏变化了,人民也太安于天命了。他们就像一头头被蒙上眼睛的骡(luo)子,终年拉着沉重的磨盘原地打转,有一把豆子或是青草吃就很满足了。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着,一直到老、到死。
这里有的只是安宁和平和,缺乏的是激情和冲动,这里可以安享晚年,却不能创造艺术。对于正处在创作高峰的梵高来说,纽恩南实在是太闭塞了,也太沉闷了。梵高知道自己又将开始新的旅程。
但是究竟到哪里去呢?
家是不能回的,阿姆斯特丹的伯父一定对他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博里纳日的矿工们也不再需要他了;海牙的表哥那儿更是去不得,毛威的话已经使他伤透了心。对呀,提奥!怎么没想到去投靠他呢?依靠弟弟的资助生活,平常又保持着书信来往,梵高总觉得提奥好像就在身边,离自己很近很近。
梵高带上了《吃土豆的人》和其他几幅最好的作品来到了巴黎找弟弟提奥。提奥又获得了提升,经营林荫大道的古比尔的画廊(lang)。
兄弟俩走在蒙马特尔大街上,看着这都市的繁华和奢靡。
不久,两人来到了提奥的画廊。“你想看的所谓印象派的画就在楼厅上,”提奥说,“你看完之后再下来,告诉我你对它们的看法。”
当时,印象派正在画坛崛(jue)起,他们的代表人物是莫奈、德加、雷诺阿、马奈等人。这批画家反对当时已经陈腐的学院派和矫揉造作的浪漫派,注重对外光的研究的表现,向世人展现了一种崭新的画风。
梵高走入楼厅就被里面的画惊呆了。这些还在墙上冲着他发出欢笑的画,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梦想过的。平涂的、薄薄的表面没有了;情感上冷漠不见了。这些画表现了对太阳的狂热崇拜,充满着光、空气和颤动的生命感。
梵高在一组河畔风景画前停住了。在梵高见过的多幅油画中,没有一幅在明亮、空灵和芬芳上可以比得过这些富有光彩的画的。
梵高仔细琢磨着,终于领悟了使绘画发生如此彻底改革的一个简单方法。这些画的画上面充满了空气。正是这有生命的、流动的、充实的空气让画面富有活力和生命!
啊!这些新人!他们竟发现了空气!他们发现光和呼吸、空气和太阳;他们是透过存在这于震颤的流体中的各种数不清的力来看事物的。他们简直开创了一门全新的艺术。这一切都令梵高目瞪口呆!
梵高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找开了自己的油画。天哪!它们是那么晦(hui)暗、阴沉,显得笨拙笨拙:不聪明。而又死气沉沉。他一直在一个早已成为过去的世纪中作画,对此他竟不知道。
提奥回来了,“温森特,看过印象派作品,是不是很可怕?他们正在推翻几乎一切被绘画奉为神圣的东西。”
“提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让我白白浪费了整整六年的时光啊!”
“浪费,胡说。你已经闯出了一条你自己的路。你画的东西与别人的都不同,是独一无二的温森特·梵高的东西。”提奥充满信心地对梵高说。
“但是我该怎么办呢?”他用脚踢破了一幅色彩晦暗的油画,“它没有一点儿生气,毫无价值。”
“怎么办?你应该向印象派学习掌握光和色,这是你必须向他借鉴的东西,但一定不要去模仿,别让巴黎把你淹没了。”
“可是,提奥,我全都搞错了,一切都必须从头学起。”梵高还沉浸在沮丧之中。
“你全都搞对了……除了你的光和色彩。从你在博里纳日拿起铅笔的那一天起,你就是印象派啦!看看你的线条!你几乎从来没有明确地画过一道线。看看你的那些人物面部、树木和田野上的人物形象!它们粗糙、不完整,是按照你自己的个性整理过的。这就是所谓的印象派。你属于你所在的时代,温森特,而且不论你喜欢不喜欢,你都是个印象派了。”提奥却兴奋地说。
之后,梵高在色彩上试验了整整几个月,但他画出的油画仍然阴暗、呆板而不自然。这让他极度失望,怒火冲天,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
提奥始终冷静地观察着他:“印象派对颜色的用法是艺术史上最伟大的一次革命,你竟想用一个星期的工夫就精通!你再冷静点吧!”
1885年底高更到法国布拉塔尼一个叫“阿望桥”的小村庄生活和创作,并组织了“阿望桥画派”,与印象派抗衡,追求新颖自由的创作风格。但社团合作不善,两个月即告解散,高更又重新回到巴黎。
温森特觉得高更性格率直,值得一交。高更也对他说:“我为认识了又一个傻瓜而高兴。你不反对我把追求艺术的人称作傻瓜吧?”
“哦,不,也许的确是。”温森特说。
一天,梵高和弟弟在一家有许多画家出入的饭馆结识了高更。
保尔·高更原来在一家证券(juan)交易所工作,收入颇丰,并从事业余绘画,结识毕沙罗后放弃工作,专事创作。1884年先后在卢昂和哥本哈根举办两次个人画展,未获成功。此后穷困。
高更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有一颗硕(shuo)大的头,眼睛大,鼻子大,下巴突出,脸上神色显得阴郁(yu)凶恶。
第二天,温森特到高更的画室里,画室很小,这使温森特重温了自己的旧事,由此他对高更在感情上亲近了一层。
当天温森特给高更看了他的习作。高更二话没说,只说一句:“看得出画……”然后停住,望着温森特。温森特正张着嘴等待他的下文呢。
“你是个疯子!”高更接着说。
“你是不是把所有你认识的人都称作疯子呢?我知道不行,不过我为能成为第三个疯子感到高兴。”温森特说。
从此,温森特开始狂热地模仿他钦佩的那些画家们,他摒弃了自己的所有本色,追随着莫奈、修拉、劳特莱克和高更的画风,并且沉浸在自己的进步中,提奥对此大为气愤。
这样的争吵持续不断,温森特往往彻夜不眠,争论不休,弄得提奥非常烦躁。
“你得坚守你自己!”有一天凌晨,提奥精疲力竭地对喋喋不休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说不停。的温森特说,提奥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能达到奇特的效果。
修拉对高更说:“谢谢你,我将坚守我自己!”
修拉对温森特说:“我们得坚守自己,你的意见呢?”
温森特猛然醒悟,对呀,坚守自己!自信了6年温森特仍然是温森特!
“谢谢你提奥!”温森特说。提奥已经鼾(han)声大作,而温森特尚自激动不已。那些可怜的仿制品,被他撕得稀烂。
高更经常带梵高到盖尔波瓦咖啡馆去。那是印象派画家及其追随者们聚谈的场所。
周末晚上,高更照例来找梵高。他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票子说:“唐古伊老爹买了我的一幅画,40法郎!除去颜料钱,我们至少有十法郎的奢侈生活了。”
“谁是唐古伊老爹?”
“啊,那是一个怪人。对于艺术,他只知道怎样研磨颜料。可是,他对于真正的作品却有一种万无一失的识辩力。”高更回答。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他吧!”梵高说。
经不起梵高的软磨硬缠,高更终于带他去见了唐古伊老爹。在高更的引见下,梵高又认识了画家塞尚。接触塞尚以后,梵高又重新审视塞尚的作品,发现他的画单个看毫无特色,很平常。但是把他的画放到别人的画旁边一比较,别的画就显得黯然失色。他的金黄色简直用绝了。
这些日子,提奥为梵高的朋友们举行一次宴会,请了修拉、高更等人。聚会的结果是推举唐古伊老爹牵头,把上述画家们的作品组织一次展览。
这群人相互吵闹到深夜,他们把马奈、莫奈等成功者称为“大林荫道”,把自己称为“小林荫道”。展出的方式是在下等人出没的旅馆,定价极其低廉,以工人们能够出得起的价钱展出。
“小林荫道伟大的画家们万岁!”唐古伊老爹最兴奋,像个孩子似的喊道。
所有的画挂上墙壁后,画家们装着若无其事地在店内外徘徊徘徊:在一地方来回走动。吃饭的人都利用等待菜上桌的空隙扫视着作品,但是食物一上桌,他们便抛下所有的画,把眼神和思想都用去对付食物了。对他们来说,墙上挂的东西远远不如一小碟汤有价值。
展出结束,大家都神情黯(an)然。“不管怎样,这些都是不朽的杰作!”唐古伊老爹喊着。
此后,梵高和唐古伊老爹结下了缘分。梵高为他和太太画了肖像,并得到了20法郎作为回报。
在唐古伊老爹帮助下,梵高和他的朋友在一家咖啡馆搞了第二次展览。梵高展出自己四幅长长的油画。他知道这些东西很难卖出,但画上的野外风景,别有情致。
不久以后,梵高毅然决定从狂热中抽退出来。他对提奥说,他并不是一个城市画家,他的天地在田野与荒地,他希望找到一个燃烧着炽热的太阳的地方。因为他的心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随时要窜(cuan)了来呼应太阳。
一位朋友建议梵高到法国南部的阿尔去。他说那里的景色与非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里阳光充足,干燥少雨,是画家们的天堂;但是迄(qi)今为止,还没有能经得住阿尔的太阳炙(zhi)烤的画家。
决定一旦作出,兄弟俩都涌现出一种心照不宣的伤感。以前没在一起的日子并不觉得,一旦相聚两年,在情感上产生了深深的依靠和依赖。骤(zhou)然分离,悲壮的情绪就充满了整个生存的空间。
“你得学会照顾你自己,”提奥去火车站送梵高,那神情仿佛他是一个兄长。
成就、妓女与疯病
一下火车,梵高就被明晃晃的日光照得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挣开双眼时,眼前县一片金黄,黄得耀(yao)眼、黄得吓人,尤其是在阳光强烈的照射下,更是发出金子般夺目的光泽。“那一片黄是什么?”梵高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旁边的一个邮差,他肯定是当地人。
“当然是向日葵了,只有它才有这么浓烈的色彩,这可是阿尔的一道风景呢!”邮差回答得很是自豪。
“你来这儿是画画的吧!”
“你怎么知道?”梵高好奇地问。
“这还不容易看出来吗?您身上背着这么多画具,不累吗?”邮差笑眯眯地看着梵高,一脸的友好与淳朴淳朴(chun):诚实朴素。
梵高也笑了,说:“我叫温森特·梵高,一下火车就发现我没有来错地方。”
“当然,阿尔非常值得一画。几乎每个季节都有许多画家来这里写生。我还认识几个画家呢,因为我经常给他们送信。我叫罗林,欢迎你到阿尔来!”
梵高握住罗林伸出的热情的双手说:“很高兴来到阿尔,也非常高兴能认识你。你能告诉我,怎样接近那片种着向日葵的花园吗?”
“往南走大约三里地后,你可以看见一排红房子,叫卡瓦尔,那就是一家离向日葵最近的旅馆。”
梵高疯狂地迷上了那片向日葵,他已经在那儿画了一个星期了。每天一大早,旅馆清洁工总能看见这个红胡子的外地人,背着沉沉的画架,大热天戴着一顶毡(zhan)帽,低着头匆匆走出旅馆的后门,在向日葵园一呆就是一整天。
他画了许多天,但仍不满足。画到最后一天偏偏是个大风天,狂风夹着沙子铺天盖地地刮来,打得脸生疼。虽然刮着大风,太阳依然丝毫不减弱它的攻势,人感觉都要被它晒炸了!看着窗外毒毒的日光和猛烈的大风,梵高一咬牙,背着画架走出旅馆。
梵高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惨境,昨天还鲜花盛开、朝气蓬勃的向日葵,经过一夜大风之后,竟然全都成了残枝败叶。一棵棵硕(shuo)大的向日葵被狂风连根拔起,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金黄色的花瓣飞得满地都是,一片凄惨、一片狼藉。梵高黯(an)然伤神地在园子中走着,希望能发现一两株“幸存者”,可是搜索了大半个园子,希望越来越渺(miao)茫。已是正午时分了,梵高觉得太阳几乎要把自己晒化了。而这些残败的向日葵们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打蔫、枯萎,更显得奄奄一息奄奄一息:形容气息微弱。
“看来画向日葵的日子要结束了!”梵高自言自语地正要离开,一转身,站住不动了。在这片凋谢的向日葵园里,他看到了一株幸存下来的向日葵!
这株向日葵静静地长在角落里,平日里肯定非常不起眼,但正是这避风的角落使它能够免遭厄(e)运。在群芳败谢的园子里,只有它还朝着太阳昂着头。梵高数了数一共有14朵,有紧闭的花蕾,也有怒放的花盘,每一朵都金光灿烂饱含着旺盛的生命力。而在这株活的向日葵身下,两朵凋(diao)谢的向日葵紧紧地挨在一起,它们的花瓣和根茎已经开始萎缩,黄色、绿色的汁液涂在黑色的土壤上。不久它们将会深入泥土,化作肥料。明年这块土地又将是一片繁茂的向日葵园!在它们身上梵高看到了生命的延续和生生不息。
还等什么?梵高急忙支开画架,在炎炎烈日下开始工作。
梵高用最柔和的黄色,勾勒出它们依然娇嫩的花:花心大胆地用了蓝色和绿色,表现它们蓬勃的生命力;他作了小小的技巧,把枝头的向日葵移到花盆里,因为他不想让它们凋谢,这14朵向日葵在那只精巧的花盆里将永远这么鲜艳、这么娇嫩!
平常梵高画的很快,这次却在日头下工作了近三个小时。太阳晒得他头晕眼花,好像要燃烧起来。鬼使神差鬼使神差:好像鬼神差使一样,形容意外地发生某种凑巧的事或不自主地做出了意想不到事来。他竟然把这种感觉也画到画里,每朵向日葵都跟他一样在燃烧、在颤抖、在疯狂!
总算完成了!梵高把笔一扔,一下子倒在花丛中。花朵腐烂的气味被太阳蒸发后,弥(mi)漫在空气里,梵高觉得自己已经和这些向日葵融为一体了……
在日常的生活中有一个人梵高是非常乐于跟他交谈的,那就是火车站遇见的邮递员罗林。
每月的月初、月中、月末,罗林总能按时把装着50法郎汇款单的自信封送到梵高手中,每月的这三天梵高都非常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又可以补充颜料、画布,开始新的工作了,也意味着这三天——也只有这三天,他可以稍稍奢侈一下,到附近的咖啡馆喝点酒。
罗林不仅能给他带来福音,也是沟通他和提奥信息的纽带,每次收到汇款,梵高总要把头天写给提奥的信交给罗林,请他顺便到邮局发送,或者寄一大包近期的画稿给提奥。罗林很高兴能为梵高效劳,没有什么特殊原因,他只是在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但正是这种淳朴使梵高喜欢上了他,梵高在想,要是能为罗林做点什么就好了。
五月的一天,梵高从罗林手中接过他急需的白信封,还收到提奥寄给他的一些用来做颜料的彩色石头。“您又可以买颜料了,您正等钱用,不是吗?”每次给梵高送完信,罗林总要这样说,他喜欢看到每一个收到信的人高兴的笑脸。
今天梵高告诉罗林说:“我今天哪儿也不去,我想让你做我的模特,就在这儿,我的画室里!”
“我?不行,不行,我长得这么丑,又没有像样一点的衣服……”罗林连连摆手,奇怪梵高怎么会看上他这么个丑老头。他还认为每个画家都要漂亮姑娘做模特呢!
“您很好,罗林。你是我见到的最好的模特!再说,画完了我还想请你一起去喝杯酒呢!”
经梵高鼓励后,罗林终于愉快地答应了,在阿尔能被邀请当模特是件非常荣幸的事情。
梵高画起人物来驾轻就熟,一个小时后,邮递员罗林活灵活地出现在画布上。
梵高对这幅画非常满意,他觉得画出了他想要表达的东西。罗林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画中的自己,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是的是的,这就是我。虽然外貌上不是很像,但我感觉这就是我——邮递员罗林,你画出了生活中的我,看到它,我甚至能看到自己平常忙碌的样子。我不懂绘画,但是我能感觉到这是一幅伟大的作品!谢谢您,梵高先生!”罗林有点语无伦次语无伦次:话讲得很乱、没有条理层次。了。
旅馆的房间已经容不下温森特的画了,他不得不另外租了一间房。但是麻烦事接踵(zhong)而至,旅馆老板千方百计提高各种价格,从温森特身上敲诈每一个生丁。他不能忍受老板贪得无厌的恶行,他决定去找一个永久性的住所。
拉马丁广场一侧有一幢两层楼的建筑物,房子外部漆成黄色,这种色彩首先就让温森特觉得适意。一打听,房主正在等待把其中两个套间租出去。一个套间两间房,房内都是漆的白漆,显得很明亮,窗户大,采光好。温森特跟房主协商,租金低得让他吃惊:四个大房间,一共15法郎一月,而且房主还一个劲怂恿怂恿:鼓动别人去做(某事)。他长久租住。
温森特立即租了下来,把第一层楼加以收拾,作为卧室画室,把二楼暂时做储存室。
宽阔的房子使温森特欣喜若狂,第一次拥有这么一个空阔的世界简直让他感到寂寞。兴奋期过去以后,他就觉得很孤独,这里是可以住上两个画家的,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并肩战斗,携(xie)手同行,会是多么美妙的一种感觉。他想,高更适合到这里来。
好像是一种心灵感应,高更来信了。
高更运气很坏,他病得卧床不起,饥饿把他完全拖垮了,语气中斗志全无,现住在布拉搭尼一家旅馆里,因为拖欠住宿费和伙食费,店主把他所有的画扣压了,没有路费,又寸步难行寸步难行:形容走路、行动困难。比喻开展某项工作困难重重。
温森特无法想象那个粗豪汉子竟会这样软弱。金钱确实难使人变得疯狂的。高更的境况使温森特忘记了自己正饿着肚子,他赶紧给高更写了一封信,要他坚持住,他会想办法帮助他。同时他在给提奥的信上加上了高更的情况,请提奥帮助他,并说服提奥把高更弄到阿尔来,和他住在一起,请提奥每月付250法郎的费用作为两个人的创作和生活开支。
高更来了信,他收到了提奥寄给他的50法郎,向温森特致谢,此外,他的朋友拉瓦尔愿意帮助他。所以他谢绝了温森特邀他来阿尔的好意。这使温森特十分伤感。他每天独处空荡荡的画室,老是为其他像他和高更一样穷困潦(liao)倒,不被社会所接纳和认可的艺术家傻想着一些问题:他们备受烦扰,饥寒交迫,直到死亡,为什么?追求艺术是犯罪吗?
这些问题揪(jiu)得温森特心痛,人的心受本能的驱使,想的都是实在的问题。
矛盾和孤寂的时候,他就去妓院寻找安慰,五个法郎的价格换回来一瞬(shun)间的快感和一种虽然是虚伪但同时也是实在的甜言蜜语,看上去那好像是一种爱情。
在妓院里,他结识一个叫拉舍尔的漂亮丰满的小姑娘,她只有16岁,干了一年的肉体生意了。温森特从来不找第二个女人,他希望自己能真正引起她的注意,同时在她身上付出自己真挚真挚:真诚恳切。的情意。
有一天下午,他的画室来了很多友好的“贵宾”,他们是五个无业少年和12个流浪儿,满满地挤了一画室。他们曾经都骂过他疯子,现在反过来对他很崇拜。他们中间有一个头儿,毫无奇特之处的一个干瘦少年,据说是拳头和口才使他登上领导者地位的。
“先生,我们叫你什么呢?”
“叫疯子吧,否则我会不习惯的。”温森特回答道。与这些人在一起他非常高兴,你不必防备他们做伤害你的事,这并不是他们不会做,而是不想做。在一个疯子身上干什么事是男子汉的耻辱,毫无意思。
“你很有名气哪,疯子!”“头儿”和他的手下瞪大眼睛看着温林特从锡(xi)管里往外挤颜料,都很兴奋,嘴巴一张一张的、左右挪(nuo)动的、咬着牙根的,姿态各异,总之都在暗暗地为温森特使着劲,好像没有他们的努力,他这管颜料是无论如何挤不出来的。
温森特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饶有兴致地问他们,为什么他有名气,什么名气?
“嗬!”“头儿”大声说,就像温森特来阿尔那天认识的那个马车夫。“整个阿尔城都知道你能经常挤管子玩儿,谁像你那么来劲!”
这就是名气。温森特眼泪都笑出来了。
1888年10月,虽是深秋,强烈的太阳光仍然使阿尔处于酷热之中,猛烈的西北风更加肆虐肆虐(sinue):肆意扰乱。阿尔经过盛夏的酝酿酝酿:造酒的发酵过程。比喻做准备工作。陷入了随时就要膨胀爆炸的不安气氛之中。这时候,高更到来了。
“嗬!”他像阿尔马夫一样使用开场白,“你在这个蒸笼里仍然活着,温森特,这毕竟是有趣的事儿。”
温森特的小眼睛放射着猫一样的光芒,他兴奋得搓着手,在房里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来回走动,嘴里“保尔保尔”地叫唤不停。高更用拥抱表示他的感激。
俩人在一家咖啡馆里畅谈了几个小时。
然后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子,一前一后走进了温森特常去的妓院。
一听到温森特瓮声瓮(weng)气的声音,拉舍尔像一只胖兔子似的蹦了出来,藤蔓一样缠住温森特。
“我只是来看看你,我今天没有钱,我得为我的朋友付账。”
“可你有很长时间没来了。”拉舍尔翘(qiao)着嘴说。她一边玩弄着温森特的耳朵。
“我工作挺忙的。”
“如果你付不起钱,就把你小小的圆耳朵给我行吗?”拉舍尔吻着温森特的耳朵。
温森特控制不住自己,他把拉舍尔紧紧抱住。“它是你的,亲爱的拉舍尔,你拿去吧,拿去吧。”
“一言为定!那么今天的钱就先赊(she)着,哪天用耳朵还账吧,可爱的小疯子。”
几天之后,他和高更一前一后来到路易斯妓院。
“给我送耳朵来了吗,可爱的小疯子?”拉舍尔吻着温森特的小耳朵,耳朵热得烫人。
温森特马上停止了在拉舍尔身上的爱抚,他说:“哦,亲爱的,真对不起,你等一会,我忘了把它割下来了。”他翻身就走。
大约过了20分钟,温森特用毛巾包着脸,右耳外浸透着红颜色,好像挂了一朵花,鲜艳欲滴的样子。他的两眼放出灼人的光芒,脸上每一条纹路里都储藏着兴奋。他用双手捧着一个纸包,在奔跑的颠簸颠簸:路不平。中极力注意手掌的平衡,生怕损坏了手里的东西。进门后大叫拉舍尔的名字。拉舍尔故作惊喜地迎上去。
“我送你一件礼物,拉舍尔!”
拉舍尔装作被他的怪模怪样逗引得控制不往而哈哈大笑的样子:男人往往喜欢女人鼓励他们的小聪明的。她把温森特的纸包接过来,那是很轻的一个纸包,包了三层,她知道绝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她仍然夸张地翘起兰花指,一层层揭开,揭到最后,恐惧地大叫一声,软倒在地。
纸包里是血淋淋的一只小巧玲珑小巧玲珑:形容小而灵巧,精致。的耳朵!
温森特瞟了一眼那只掉在地上的耳朵,大惑(huo)不解的样子,他弯腰想把它捡起来,结果“咕咚”一声,也摔翻了。
罗林闻讯赶到以后,用一架马车把温森特送往医院,高更知道后,很长时间像段木头一样呆着,他曾预感的事情竟迅速成为事实,实在让他懊(ao)悔莫及。之后他赶快打了电报告诉提奥。25日提奥赶到阿尔的时候,温森特已经恢复知觉,但他记不清他干了什么事情,他只记得他同高更吵过架。
提奥伏在温森特的病床前,泪流不止。他苍白的脸色和血红的眼睛使温森特反倒过来安慰他,好像不幸的事发生在弟弟身上,这使提奥更加伤心。
高更不敢与温森特见面,他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画室里,阿尔人反过来都同情温森特,认为那只耳朵准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割掉的,连警察都找了高更的麻烦,高更沉浸在一种自责之中。他拒绝同提奥一起陪伴温森特,他生怕温森特受不了见到他的刺激。事实上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四星期以后,梵高离开医院回到画室。
高更写信来了,他说自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信中写道:“我实在是非常喜欢你的《向日葵》,那无疑是伟大的作品。我在阿尔的某些举动或许就是在这种巨大的感染力下所产生的紊乱紊乱(wen):杂乱,纷乱。我很难想象再呆下去我不会发疯。”
“如果你同意,我用两幅画换你一幅如何?”
梵高的心境出奇地好了起来。他重新开始在太阳下画画,画一些小花小草。
但他的情况并没有根本好转。出院不到两个月,意外的情况又发生了。那天早晨,他清醒地产生了一种不详预感,一种想吵架的欲望,强烈地在心中萌(meng)动。
梵高背着画箱在外游荡了一整天,什么也没有做,然后到一家小饭馆吃饭。侍者把他的食物端上桌以后,他瞪着恐惧的眼睛再三审视着盘子。突然,他怒吼着扑向侍者,揪(jiu)住他的衣领。“你在汤里放了毒!你为什么要毒死我!”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医院里。
两个星期以后,梵高又恢复了正常。但是,阿尔人从此对他采取了一种防范态度。他的行为超出了阿尔人能够理解的范围,他们认为他发疯是因为喜欢画画。
八十多个阿尔居民联名向市长写了一封请愿书。于是,梵高被警察局监禁了起来。
几天后,雷伊大夫和罗林把梵高接出了警察局,关入了疗养院。罗林非常关心梵高的病情,他对梵高说,“我们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但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想着我!”
梵高从罗林的话语中感到一种怜悯。他觉得,生与死并不可怕,但如果一个人神志不清,面对美丽的大自然而无动于衷,那才是最可怕的事。
梵高住进了圣雷米疗养院,其实他心里清楚这是一个疯人院。他奇怪住在里面的人怎么这么安静:他们不读书,不玩,也不讲话。他们只是倚着自己的手杖,凝视着炉子。
“你每周必须洗两次以上的热水澡,每次在热水中浸泡两小时,这会使人镇定。”大夫说,“此外,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xu),不让自己激动。”
梵高答应了大夫的所有要求。
他每天早晨和傍晚到花园里画画。为了更好地治病,病房和花园是相通的。病人都围过来看着他画,但从不干扰他,好像都是一些很懂事的孩子。这种气氛(fen)让梵高感到温暖,因为他忽然觉得,这些可爱的疯子比阿尔城的正常人更加懂礼貌,更有教养。
两个月以后,梵高被获准到外面画画。他背着画架去寻找美丽的景色,整日都在精神病院后面的山中度过。
大夫对梵高很友好,并且不反对他作画。大夫认为,如果禁止他作画,只能加速下一次病情的来临。
这段时间,温森特画了《蝴蝶花》《圣雷米医院的风景》《橄榄树》和一些关于麦田与丝柏树的油画。
三个月以后,经温森特再三要求,他获得了一次到阿尔去的机会,他带着提奥寄来的钱,由一个看护陪同,去房东那里取他的画。
从阿尔一回来,他又发了一次病。佩龙医生对此深深懊悔,温森特的阿尔之行使他三个月的努力成了竹篮打水。
已经是1889年的9月了,温森特在圣雷米呆了四个月。有一天他从窗口看到了郊外一些农民在麦田里收割,人们正在犁着留在黄色麦茬的一片土地。他立即想到发病前他看到的农民收割的情景。
他迅速进入角色,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把这幅画画完了。一个轮廓模糊的人物,在弯腰收割着金黄的麦子。整一个画面上堆砌着金黄色,人物简单。画上的农民好像是一个大炎热的太阳下拼命要把活干完的魔鬼。温森特从自已画笔的尖端看到了一个死神的形象。对!那不是农民,而是死神,他在收割着人类!但是在这个死神的身上没有一点悲哀的色彩,相反地他却看到了一种类似欢乐的东西,明朗的太阳光以一种钝金的色彩普照万物,驱(qu)除悲哀。
温森特感觉到心头所有郁闷忧愁在这一瞬(shun)被自己作品中的太阳光驱走了。
他还画了一幅自己的肖像,他把自己画得像鬼一样苍白而消瘦。整幅画的色彩呈深蓝色调子,头发黄中带白。这幅画毕竟使他感到哀伤,由此他又画了一幅自画像,把背景画得明亮些,好像光明从身后袭(xi)来。
圣雷米有永远画不完的景色,大自然像温森特的心情一样生机勃勃(bo)。
上次去阿尔病情复发,温森特认为完全是因为那个疯狂的城市所造成的,现在各种迹象表明,苦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他的身体强壮得比发病前好上十倍,疯狂与死亡的意念不再出现。
但是,医生肯定地说,他的病每隔三个月一定复发,而假如患者受到某种强烈刺激,则可能提前发作,但决不会延后。这是医生在治疗失败后对温森特讲的话,他认为让温森特知道自己症状的周期性,好提前有个思想准备,以协助医院使他安全渡过难关。
温森特认为这是无稽(ji)之谈,他坚信如果不再受刺激,置身于大自然中,努力作画,心情畅(chang)快,一定可以防止复发。他没有生病的时候,很多人照样把他当作疯子,真正患过病以后,有人不相信他是疯子。
1890年1月29日,病情又一次复发,间隔还不到两个月。温森特完全失去了康复的信心,但他很快认为发疯与生别的病一样,都是一种病,没什么可以值得忧郁忧郁:忧伤,愁闷。的,把它作为一种慢性病承受下来就行了。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厌恶那些幸灾乐祸幸灾乐祸:别人遭到灾祸时自已,心里高兴。的、在这个疯人院里被看作是正常人的医生们,或者大多数漠无表情的看护,他们总是以一种审度疯子的目光看他,以一种维护自身利益的小心防备他。
他像个极端的胆小鬼一样害怕某种危险突然来临。
这些杂乱的思绪并没有影响他的创作,相反因为发病使他对创作更加努力,有一种巨大的恐惧不时袭击着他:也许有一天突然发生超前的大病,可能永远破坏他作画的能力!
提奥给温森特来了一封信,声称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医生:距巴黎市郊不远的奥佛,有一个叫加歇的医生,曾照料过很多画家病人,在精神病治疗和绘画艺术方面都具有非凡的才能。如果温森特愿意去的话,提奥马上到圣雷米来接他。
温森特给提奥回了一封信,拒绝提奥来接他,他要独立完成这次旅行,以证明离开南方到北方去是一个战胜病魔的良好开端。否则,被监护的痛苦会远远超过疾病本身给他带来的痛苦。
提奥在巴黎利翁车站见到温森特跨着大步走过来的时候,心里的石头才掉下去。
提奥把梵高送到了加歇大夫那里。
“把他留给我,我知道怎样对付画家们。我一个月之内就可以使他成为一个健康人。我要让他工作,这可以治好他的病。我要让他给我画像,下午就开始!”大夫说。于是,梵高当天下午就投入了工作。他很快就画出了两幅画。而大夫就站在他旁边喋喋不休喋喋不休(die):没完没了的说话,不停止。
几天后,梵高为大夫画了一幅肖像——《加歇大夫》。大夫对这幅画像简直喜欢得发了疯,并且坚持要梵高再画一幅送给他。梵高只好答应了。
时间很快流逝。梵高感到活力已经从画中消失了。他作画只是出于习惯。十年繁重劳动的强大的惯性继续把他往前带动了一点儿。但过去曾经使他为之兴奋为之战栗(li)的自然景象,如今只让他觉得平淡无奇。
而出人意料的是,提奥的孩子病了;公司也威胁(xie)提奥要把他解雇(gu)。这让梵高魂不守舍,全身乏力。
但加歇大夫却还让他拼命地画画,他完全不了解梵高的内心世界,反而以为这样有利于梵高的康复。梵高的心情非常烦躁。
一天,他拿上画架和画布,爬到了山上,在墓园对面黄色的麦田里坐下来。
中午,火热的太阳晒到了头顶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一大片乌鸦。它们哇哇叫着,遮暗了太阳,像厚厚的夜幕把梵高盖住,逼得他透不过气来。
梵高继续画下去。他画了黄色麦田上的乌鸦。他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但是当他明白自己已经画完时,他在画布的角上写了《麦田里的乌鸦》几个字。
之后,他背起画架和油画,回到旅馆,倒头就睡。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醒来后,他提笔给提奥写了一封信,信中这么写道:
我在努力作画,但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始终有着现在这么清醒的头脑。
从巴黎一回来,我感到很凄凉和极端的孤独,并且越来越觉得我在威胁着你,十年如一日。
我仍然十分热爱艺术和生活,正像我强烈地需要一个妻子和孩子。
画家们愈来愈走投无路。我的作品是冒着生命危险画出来的,我的理智已经垮(kua)掉了一半。
可惜你不是一个有实力的大画商。亲爱的提奥,你可以继续走你自己的路,怀着对艺术的爱与仁慈的心,继续走下去。
而我,该向这个世界告别了。
这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表白!
梵高抬起头,仰面对着太阳。他用左轮手枪压住自己的腹部,扣动扳机。
几个小时以后,梵高又醒过来,返回人间做最后的告别。1890年7月29日,梵高在伤心欲绝的提奥的怀中安详地离去。一位艺术巨匠走完了他的生命历程,一个孤独而躁动的灵魂从此获得了永恒的安息。
加歇大夫在他的坟墓周围种满了向日葵。
梵高的逝世让提奥终日沉浸在无法减轻的巨大哀痛之中,精神崩溃了。六个月后,他追随哥哥去了天国。
随着时间的流逝,梵高逐渐地被人们认识,他的画越来越成为艺术巅峰的奇葩(pa)奇葩(pa):奇特而美丽的花。在他去世一个世纪以后,他的画已达到了几千万美元的天价。
提奥的妻子乔安娜对圣经中《撒母耳记》的一句话深有感触:“他们死时也不分离”。
乔安娜花了比与提奥一起生活的时间长得多的时间,来翻译和编辑梵高写给提奥的信件,并使它们得以出版,成为一部长达1670页的三卷本和巨著。人们视它为梵高的书信体自传。
梵高曾在一幅油画上题诗:
“不要以为死去的死了/只要活着的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