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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夜间护眼


狐狸尾巴难遮盖

不管人们多么喜爱秋天,可它还是悄然离去了。奉天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冰封雪冻的时月。一场大雪过后,全城就像披上了一个白色的大斗篷一样,变成了银色的世界。树挂霜天,北风凛冽。对于贫苦人家来说,饥寒交迫的关卡到了;可对于富豪门第来讲,却觉得别有一番情趣。

谢倩怡穿着貂皮大衣,兴致勃勃地从北陵溜冰回来,又在别墅的院子里玩了一阵雪人儿。这别墅小巧玲珑,是杨宇霆从一富商手中专门为她买下来的。别墅是仿欧建筑,里面应有尽有,可谓幽雅、舒适。当然,这所别墅名义上还是杨督办的办公处所。杨宇霆这个人,既不吸食鸦片,也很少沉溺于女色。平时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在家里是位严父、孝子,在外面亦是正人君子。他与谢倩怡的关系,除了身边几位亲信如丁副官等知情外,甚至对家里人也都严格地保守秘密。表面上,他们是以上下级关系相处的。其实,当时像他那样的高官显贵娶几房姨太太都是名正言顺的,在外面养几个外室似乎也无伤大雅。但杨宇霆要的是克己奉公的形象,励精图治的风范,也是想在这一点上,把自己和张作霖、张宗昌等人区别开来。

且说,谢倩怡正在别墅天井花园里玩雪,消磨寂寞的时光,一辆黑色轿车驶了进来。丁副官走下车,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告诉她杨督办请她立刻去杨公馆。谢倩怡拍落手中的雪,轻快地跳上汽车,随着丁副官,向杨公馆飞去了。

丁副官把谢倩怡送到杨宇霆的卧室,就转身离去了。谢倩怡见杨宇霆没有在屋,便脱去大衣,走到精巧别致的穿衣镜前,开始梳理她刚才弄乱了的秀发,然后系好项链,掏出粉盒来,在红润润的脸蛋上扑了点香粉,又用伊莉沙白牌的唇膏涂了涂嘴唇,当她正拿起眉笔要描画眉毛的时候,突然一双男人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愣了一下,但并没有惊叫,也没有立刻回过头去,因为她已从镜子里看到了那张笑容可掬的胖脸,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她的心不禁突突地猛跳起来。

杨宇霆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过了,近些天来,他一直阴沉着脸,见面没几句话,更很少跟她亲热。她知道,选举总司令的时候,杨宇霆吃了张作相的一闷棍,得以让张学良夺得了东三省的统治大权。后来他本想通过辞去保安委员职务,拆张学良的台,引起骚动或连锁反应,可哪知不仅没有打乱张学良的阵脚,反倒使自己白白丢掉了一个权位,只落得个东三省兵工厂督办的职务。这虽是个发财的银库,可毕竟在政治上少了一些实权。自此以后,杨宇霆总是脸罩秋霜,忧心忡忡。

聪明的谢倩怡虽说不能完全猜透这位城府很深的大人物内心的一切隐秘,不过却能从他那阴晴变幻的神态中,窥探到他此刻心绪好转的缘由。显然,政治的风向标又朝着对杨宇霆有利的方向摆动了。

这自然和易帜有关。张作霖被炸身死,东三省危在旦夕,那时节,大敌当前,张学良临危受命主持东北大计是大势所趋。况且,张学良国难家仇系于一身,能够不为感情左右,居然从容不迫地稳定了局势,使日本人也无法对东三省出兵干涉,这自然赢得了上上下下的敬佩。看来,东北王的宝座张学良是要长久地坐下去了。这使得杨宇霆十分气馁,他甚至扬言,要解甲归田、告老还乡了。他的夫人也劝他学越人范蠡及时引退,以保善终。可就在这时,年轻气盛的张学良不待东北王宝座坐热,就不安分了,竟然要和南京政府分治合作,统一易帜。于是,朝野上下引起了一片混乱。虽然一批年青人支持张学良这一举动,吹嘘为是符合国家民族根本利益的壮举;而那些豪强老臣们却多不以为然,特别是张作霖的那些把兄弟们,觉得把大元帅辛辛苦苦闯荡出来的天下,这样白白让给南蛮子太吃亏了。于是,这些人便对张学良极力劝阻,而张学良偏偏不听,执意要一意孤行,这样就得罪了不少人。当然,要说得罪,主要还是得罪了日本政府。

东三省的一切风云变幻,都是以日本政府的喜怒哀乐而转移的。由于日本政府对易帜问题的极力反对和公开干涉,使得东三省的政治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日本内部,主张用“外科手术”解决满蒙问题的一派,由于易帜问题再度活跃起来,他们呼风唤雨,一个“拥立杨宇霆,干掉张学良”的风潮,也随之骤然而起。风声传出,前一时期已倒向张学良的人,近来又纷纷以各种方式向杨宇霆暗送秋波,冷清了一阵子的杨公馆,如今又开始门庭若市了。杨宇霆的脸,也渐渐地由阴放晴,并常常面带微笑了。可像今天这样喜气盈面、态动神流,倒还是第一次。这准是事情又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谢倩怡原想趁兴探问一下,可杨宇霆却先她开口了:“倩怡,你去把棋盘拿来。”

“下棋?跟谁?”谢倩怡一边剪着修长的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河野大作。”

“他没说今天来呀?”谢倩怡把斜搭在沙发椅背上的两条腿放下来,略带惊讶地问。

“放心吧,他肯定来。”

杨宇霆那自信的口气,使人不容置疑。谢倩怡收起指甲刀,在细嫩的手指上略略松动了一下宝石戒指,就起身奔书房了。

杨宇霆有个习惯,他历来喜欢在书房里接待客人。这固然是他想区别于那批不学无术的绿林之流,要给人留下个有文化、有教养、有学问的印象;而另一方面,他的书房也的确布置得气魄不凡,趣味典雅。宽敞的房间里,四周全是矗立的书架,线装的、精装烫金的书籍一排排的,琳琅满目,中间那张大理石桌面的写字台上,置放着一盏圆柱形高座的水晶石台灯,浅紫色的灯罩和这房间的颜色搭配得非常协调,一方雕有二龙戏珠的端砚旁,养着一盆水仙,葱茏翠绿的枝叶给这冬季的书房带进了一片春意……东西两侧的墙壁上,对称地垂挂着两副对联。一副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另一副是:“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业难,知难不难。”典雅的书房有这两副对联一衬,越发显得情趣高雅了。

果然不出所料,谢倩怡刚在书房摆好棋盘,河野大作便哈哈大笑着走进来了。

“您看,我棋盘都摆好了,我算计着您今天肯定会来。”杨宇霆话里充满了得意。

河野看见棋盘,初时一怔,但旋即又笑起来:“哈哈,我正是专门来领教您的棋艺的,不知杨将军要怎样赢这盘棋呀?”

“不,河野先生是高手,我是诚心诚意恭候请教的。”

谢倩怡为他们点起了香烟,又沏上了一壶碧螺春。她清楚,两个人谁的心里都没在这棋盘上。河野大作的踏雪而来,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到这里来领教棋艺;而杨宇霆呢,当然也不是专候他来下棋。既然他能猜到河野肯定要来,那就说明他已明了了河野来的真实目的。

这目的是什么呢?谢倩怡不知道,而杨宇霆心里十分清楚。前后纠缠反复了几个月的易帜问题,张学良昨晚做出了最后决定,他决心不顾日本人的强烈反对,毅然易帜。这无疑是给日本人的当头一棒,他们怎么肯就这样拱手轻抛、善罢甘休呢?杨宇霆料定,河野得此消息肯定要来摸底寻风,但狡猾的杨宇霆打定主意,绝不轻易上钩……

“噢,杨将军今天的棋路是不是过于谨慎了?这可不是杨将军的风格。”

河野望着举棋沉思的杨宇霆,首先打破了沉寂。

杨宇霆胖胖的脸上笑了一下,他手捏着棋子,语意双关地说:“情况不明啊,只能如此。”

“不,你可以利用优势,出奇制胜嘛!”

杨宇霆入下棋子,把身子向后一仰,斜倚在沙发上:“你那里按兵不动,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费心机呀……”

“啊,我也有我的难处啊。”河野打开茶杯盖,毛茸茸的碧螺春,此时已变得明澈碧绿,一股清幽的茶香随着热气飘散了出来。河野轻轻呷了一口,说:“老朋友,一切都以时间、地点、对象、条件为转移,我的棋路也得有所变化。”

“河野先生是情报专家,想必早已知道了,张学良不顾你们的再三劝告,他昨晚已悍然决定易帜。”

杨宇霆决心单刀直入了,他要将河野一军:你不是说一切都要以时间、地点、对象、条件为转移吗?如今张学良这么一来,一切都变化了,看你河野的“棋路”如何变化。

河野被将了这么一军之后,果然激动起来,他推开棋盘,激愤地操起了茶杯,杨宇霆猜得很对,此步棋果然击中了他的要害。“对此,今天一早,林总领事已奉命去对张学良进行最后警告!如果他还置若罔闻,一意孤行的话……”

杨宇霆侧着耳朵,正在等着他的下文:“那么……贵国政府将采取何种对策呢?”

“对策?”河野眼珠一转,举着的茶杯又慢慢地放了下来,脸上激愤的情绪也被诡谲的笑意所取代,他眯起眼睛望着杨宇霆,“啊……我们把希望寄托在杨将军身上!”

真是狡猾的狐狸!杨宇霆这时将向前探着的身子,往沙发靠背上一仰,冷笑了一声:“我,恐怕是爱莫能助啊!”

做为日本留学生的杨宇霆,一是深知河野大作的奸诈刁滑,二是他清楚日本人的性格:他们想收买软骨头,但绝不欣赏软骨头。所以,杨宇霆总是引而不发,绝不首先剖露自己的内心。

“杨将军,你太谦虚了!”河野笑着说,“世上何人不知你是东三省行星式的人物啊?但不知,杨将军准备如何使用自己的威望和实力呢?”

“这……还望河野先生指点。”杨宇霆依旧是含而不露。

河野看出杨宇霆在同他玩弄心术,于是他微笑着站起来,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书柜前,顺手拿起了一本横放着的日文书。其实,这本书,河野在他一进屋时就窥见了。这是河野前些时送给他的,是赖山阳氏写的,名叫《日本外史》。河野信手翻开,看到红铅笔正夹在德川家康那一章上,河野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这章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德川家康年轻的时候曾追随丰臣秀吉,灭掉了北条氏,实现了称霸大业。在丰臣秀吉死后,德川作为重臣辅佐秀吉的继承人——年轻的秀赖。后来,德川家康毫不留情地逼迫秀赖自杀,夺取了政权,开创了德川幕府统治的新时代,德川由此成了历史上有名的人物。

“杨将军,您怎样看待德川这个人哪?”

“以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来看,德川氏恐怕难以称为仁义之君。”

杨宇霆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腰板挺得直直的,正襟危坐,脸色严峻得象一块青石,神态中保持着他那惯有的傲慢和尊严。

河野望着他那副骄矜的神态,差一点笑起来。当然他还是忍住了,他抽出书中的红铅笔,轻轻地敲打着:

“杨将军不是正准备效法德川氏,以推进自己的事业吗?”

这一针,捅得杨宇霆顿时跳了起来,傲慢骄矜的神态消失了,直急得他脸涨得红红的。这是掉脑袋的事,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呢!

这样一来,河野反倒平静了,他回到那贴地无腿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眯着眼睛,静静地听着杨宇霆的极力剖白。杨宇霆一反刚才的含而不露,唾液横飞、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与张家父子的关系,讲他与张学良的肝胆相照之情,讲他们患难与共的戎马生涯……

河野一边听着,一边一口一口地吞吐着烟雾。他的烟瘾很凶,他不喜欢抽香烟,觉得那不够劲、不过瘾,他从腰里掏出一只大烟斗来,叼在嘴上了。看上去,他似乎在听取杨宇霆的讲述,实质上他在欣赏自己吐出的烟圈儿。那白色的烟圈儿一个个地升腾开去,渐渐地化成了浮荡的云雾……过了一会儿,他见杨宇霆讲得差不多了,他放下烟斗,慢慢地从西装怀里掏出一份材料来,递给了杨宇霆。

杨宇霆一见,他的脸霎时间变成了灰色,双手就象被烫了一样,立时象发疟疾一样的哆嗦起来。

这是10月7日杨宇霆在河北滦州与白崇禧秘密谈判的记录。上面写有他们达成的里应外合,推翻张学良,由杨宇霆取而代之的秘密协议。

“这大概不是无中生有吧?”

“啊,这……您是从哪里……”

杨宇霆大惊失色,肥胖得打折的下颏惶骇地颤抖着,以至说话都语无伦次了。

河野望着杨宇霆这惊恐的神色,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开心,那样放肆,连脸上那道刀疤都涨得锃锃发亮了……

杨宇霆迷惑地望着河野,越发不明所以,手足无措了!

“杨将军,不要紧张,你的这个机密张学良是不会得到的。”河野用手抚弄着烟斗,宽容地说,“今天,我到这里来,是想表明我们的态度,对于你们秘密协议的实施,我们日本军部愿助将军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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