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1日,宋子文在庐山晤蒋之后,他竟和这几个月来汪精卫扮演的角色,作了一个交换。
汪精卫,要甩掉“行政院长”的乌纱帽。
反过来,是宋子文对汪劝慰。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蒋氏政权的轴心有病。
其实,汪精卫和宋子文6月23日从北平回到上海时,他就微露了也想辞职的心迹。
那日,宋子文重申坚决辞职。汪精卫为此与他深谈。7月4日,汪竟公开肯定了宋子文的意向。假如他不受命于蒋,他是不再去作慰留“大国舅”的“龙套头儿”。
汪精卫忍了一个月,于7月下旬向国民政府提出了辞呈。
汪精卫按照6月14日、15日在庐山为蒋介石等作出的决定,与罗文干、宋子文18日飞往北平,欲与张学良商讨加强热河的军事力量,以防日军南侵。可是,当汪精卫去看望张学良时,张生病住进了医院。汪精卫认为这是张学良有意冷遇他。张学良还要求国民党中央拨款,用以加强热河军事力量。汪精卫认为这也是有意跟他作难。7月20日,张学良致汪精卫、罗文干、何应钦电,报告17日,日军铁甲车冲进朝阳寺一带,我军与日军交火,日军飞机参战等情,要求补给弹药。汪精卫更加不满张的催索,他负气向林森提出辞职,实为迫胁张学良下台。林森、蒋介石只得劝汪精卫息息肝火,7月31日召他上山,当面安慰一番。蒋也不便革除张学良“北平绥靖公署主任”之职。
可是,汪精卫仍要求辞职。
蒋汪合作的蜜月,竟有催折之势。
张学良的东北军26万,是国民党除了中央军之外,人数最多,实力最强的地方军队。蒋介石不便轻易开罪他。况且,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丢失了东三省,东北军正沤着一肚子的火。
二枭雄,择其一;若不是有“安内”——“剿共”这大局中的大局,蒋介石肯定容易得多。
一时劝慰无效,耐心等待。蒋介石便又一头扎进指挥“剿共”之中。6月3日,午睡后,蒋介石电致“豫鄂皖三省剿赤中路军第二纵队”司令官陈继承:“剿赤战术,不能与正式作战同视。剿赤行动,惟有秘密与迅速,方能完成。此时赤匪化整为零之狡计已显明,我军应分区划线依次进剿,压迫甚至最后巢内,以一网打尽之计。如盯则宣化店、河口镇及七里坪、黄安县与其以西地区,应大胆快进,出赤匪不意而扫除之。先就此线占领后,乃可一面运粮整顿,只以小部队搜索此线以西地区之残匪。如此第一期清剿计划,方能完成也。”
晚饭后,他言犹未尽,再电致陈继承:“一、查豫南、鄂东一带赤匪,为避免牺牲,已成化整为零之势。我军应乘时进剿,用迅疾秘密之手段,深入匪区,逼迫散匪于一隅,直捣其巢穴而歼灭之。二、兹规定中路军任务如左:1.第一纵队就现在位置增筑工事,巩固光、潢、固一带防线,掩护第二纵队之左侧,对商城县白雀园一带之匪,应不避艰险,详搜奋进,以七里坪、黄安县的目标,直趋猛攻。3.第三纵队应先占领双桥镇、东新店之线,相机向王家店、何家店前进。4.第六纵队及汤恩伯师,以河口镇、口王城为目标,努力向前搜剿,切实占领之。惟十四军仍应酌留相当兵力、防护铁路。5.第五纵队负责抗拒侵犯麻宋、八里湾、河口、新集一带土匪,切实保持黄、麻交通,而从五十四师策应之。6.第四纵队应与第五、六纵队相互呼应,巩固广圻一带,临视英、罗之匪。7.第二、第三、第六各纵队,向前清剿时,须利用夜袭及轻装行军,尤应动作迅速,多派便衣侦探,前后左右不失连络。”
蒋介石在桌上摊开地图,思维慎密,调整布置,准备在7日发动总攻。
在蒋介石拼命挥舞着枪杆子,暂把汪精卫放在一边时,汪精卫却自8月1日以来,天天游山逛水,挥毫作诗,风骚自领。
他夫妇俩索性搬出东谷,住在了牯牛岭西边的河南路1168号他的第二栋别墅里,离老蒋远了。他早晨起来,就一番感叹:“空山朝气来扑人,清似初秋蔼似春;残月曙星相映处,琼楼终古不生尘。”表达了他对失意的官场的红尘凡气的蔑视。他携夫人同游佛手岩,倾听洞中“一滴泉”的滴落声。“此心静似山头月,来听清泉落涧声。”表白自己执意辞职而心态平衡。
他登天池山,从荒草丛中发现了明代政治家、哲学家王阳明的刻石,哀怨声声:“枉杖撞天志不回,断碑一角卧荒台;依然风雨霾山下,手剔莓苔只自哀。”抱怨自己的政治抱负受到蒋的妨碍而没有得到很好的施展。
那两乘白蓬布的轿子,把汪精卫夫妇送到了含鄱口。他在岭上靠着松树睡着了。醒来了,却觉得白云牵着衣襟,挥手掸它,它也不肯离去。“白云纫作就兰佩,从此襟头有异香。”以示自己清高,不惜从《离骚》取意,甚至欲自诩为屈原。
“1168号”别墅高居于牯岭腰,远眺视野极佳。他“8月2日晨起,倚栏。山下川原平时历历在目。此时则满屯白云,浩然如海,深不见底,若浮若沉。”“日光俄上”,“受日深者色通明,如琥珀,浅者晕若芙渠。”他觉得古人庐山游记中描述过的景色重现了。“古人真不欺我也。”
此语弦外有音。在汪精卫看来,蒋介石仍不舍张而笃信于他,乃“欺我也”。汪蒋合作、分裂、再合作,再分裂,再合作……,这分分合合之中的阴影总无法从彼此心头真正除去。两人之间的关系在这一年看起来是好的,却又是相当敏感的。例如一事:
这年初夏,蒋介石的军事委员会的力行社特务处长戴笠去河南了,其职由特务处书记长唐纵代理。唐得到密报,有几个重要的反蒋分子在某地开秘密会议。唐纵下令将他们密捕后,才发现是国民党内派系“改组派”汪精卫的人。汪知道后,大怒,向蒋要人,并以辞去行政院长相要挟。蒋只得立即下令放人,并把唐纵等扣押,做做样子。纵使如此,汪精卫感到又被蒋介石欺侮了一回。他的潜意识中屡存此不快。
而张学良在北平称病住院拒绝见汪,并向汪索要军饷补充款,恰恰给了汪精卫也可以说是再以辞职报复蒋介石的一次机会。
“古人真不欺我也”,汪精卫一门心思扑进大自然,与那些也曾被别的古人欺负过的、从庐山云雾中走来的古人,幽幽相会,互诉衷肠。
汪精卫登上了庐山的最高峰——汉阳峰,吟咏新句:“陆沉正有鱼为叹,敢向崖前谒禹王。”“陆沉”此典,出自《庄子·则阳》:“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传说四千年前大禹登此峰观长江思索治水方案。汪借典借景,表达自己暂时息影政坛,而“雄心”不泯。他还远游了神龙宫、五老峰、秀峰龙潭、香炉峰瀑布。他人长得漂亮,诗也作得好,佳作泉涌。不过,他也明白蒋慑服于人,是靠他的权术加枪杆子。他虽然在云里雾里称“狂生”,但哼出来的诗句中不免有对蒋较劲的后果的悲戚感。当然,他的冷傲与自信还在:“偶从云罅人世,赤是长江碧是湖。”
蒋介石可不会写诗。连本该是最有诗意的求婚,他都是上海滩式的。1921年,34岁的蒋介石带着才16虚岁的陈洁如,进了上海法租界的法国公园。两人坐在长椅上。蒋介石说明了他与原配毛氏、侧室姚氏都已脱离了夫妻关系,他求陈洁如嫁给他。陈洁如虽然很想答应他,但怎么也说不出口。突然,蒋介石掏出一把反摺刀,拉出那发亮的刀片,要切断手指,来表示他的爱的真诚。陈洁如吓死了,也深深受到感动。
现在,蒋介石还想不出一个使汪精卫或者张学良既害怕又感动的办法来。这两个人都距离涉世之初老远了。这两个人,择谁弃谁,眼下都不是他情愿的事。
有人索来汪精卫的诗,给他。他读了。
可他自身的感觉却只会说,耐心是最好的诗。
有一个学究来14C别墅求见蒋介石了。此人是曾在广州的孙中山大元帅府任过秘书的历史学家吴宗慈。他自1930年起开始纂修《庐山志》,明年夏季完成,但经费短缺,难以出版。
蒋介石接见了吴宗慈。吴向蒋介绍了1931年各界名流捐资5500元。他请委员长关怀捐款1000元。为个人捐资最高者。由于他的带动,1932年至1934年,国民党要人、各界名流、各银行等共捐款24700元。
蒋介石信奉明末清初学者王夫之的哲学名言:“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他坐在宋美龄别墅的窗前,不大理会这时在庐山被汪精卫痴情得“歙人神意为夺”的云霞,埋头审阅《剿匪区内各县编查保甲户口条例》,批准将“保甲制度”,以豫鄂皖“剿共”总司令部名义颁布、执行。
8月4日,内政部长兼交通部长黄绍竑、淞沪警备司令戴戟,应蒋介石召来山,向他报告要政。
蒋介石一心忙他的。他在耐心地等待汪精卫自己找梯子下楼。庐山,竟成了国民党两大魁首的耐心比赛场。
汪精卫要换一个更远的地方与他比耐心。8月6日,他到了上海,发表了致张学良的通电,公开请辞行政院长职,也要张学良辞去北平绥靖主任职。他在此电报中,把张学良执行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使得东三省沦陷的责任,完全推给张学良。他在电报中又提及6月18日在北平与张学良争执之事。他说张学良“一纸宣言抗御外侮以来所责于财政部者,即筹500万,至少先交200万。所责于铁道部者,即筹300万。”并在8月5日,张“则又以每月筹助300万责之行政院矣”。“乃必以此相要挟,诚不角是何居心。无论中央无此财力,即令有之,在兄实行抵抗以前,弟亦断不忍如此浪掷。”
同日,张学良就汪精卫来电发表谈话,说:“汪先生如欲余去职,尽可直告,何必牵涉其自身,更何必于电文内掺入远于事实之语。自九·一八以来,余个人身家性命均早已置之度外,更何论乎去留。惟余为负有地方治安责任之人,事实上去留颇难自由。自今以后,立当部署所属,准备交代,绝不能拂袖而去,而危及治安。”
7日,胡适写信给张学良,说汪精卫辞职,“颇失政体”,又劝张学良“此时应决心求去,以示无反抗中央之意,以免仇视先生者利用这个局面为攻击先生之具”。
8日,张学良急电致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行政院“即请罢免北平绥靖主任职”。同日,他复汪精卫电“尊电所云,自一纸空言。捍御外侮以来,所责于财政部者,即筹500万,至少先交300万等语,两月前虽有此请,惟因财政特别困难,近实未敢再提。热省为自卫计,提案请求中央协款,经北平政委会大会决议,由全体委员列名电恳,非良个人之请求。尤无以每月300万元责行政院之事。铁部200万元,乃系北宁路局筹备,由铁道部转帐,前承宋部长电示,我公体念艰窘,已商令铁道部长照拨。”张学良澄清了汪精卫通电中对他的不实指责。
同日,张学良致电在庐山的蒋介石:“顷已电请中央罢免现职。一、华北安危,极关重要,在继任人员来到以前,在短期间,仍必尽力负责,以减中央北顾之忧。惟望中央速派大员,早定局面。二、军事一项,关系地方治安,尤为重要,钧谇负军事最高全责,尚请主持。三、国家今日危险万分,良心平气和,决不能因一时之负气,致军事更为严重。”
胡适此日作《汪精卫与张学良》一文,针对8月6日汪精卫因不满张学良催索补助军饷等由发表辞去行政院长的通电一事,说“颇感觉失望”,要汪精卫“早日打消辞意”。胡适对张学良8日声明辞职,却认为“是能顾全大体的态度”。
蒋介石面对全国舆论关注汪、张矛盾,面对张学良也提出的辞职要求,更是为难万分。这时,红四方面军在豫鄂皖重创国民党“围剿”的大军。8月8日,蒋介石惊离庐山,赴汉口,就近指挥。庐山在此盛夏,最热时,气温不超过30°。而被称为中国四大火炉之一的汉口,却高达42°。这由清凉而扑进酷热,令蒋介石睡不着,吃不下。但他也只好苦熬顶着。好在他下榻在武昌东湖之滨,可以多在湖水里泡泡,以解暑气和对前线、对张、汪双双闹辞职的焦躁。
可是,汪精卫还在给他添火。
8月8日,汪精卫致国民党中央委员会驳张学良电。他说:“张主任治下之河北、热河、察哈尔等省,一切国家税收,悉被截留,不以一文解诸国库。不但税收多少,中央无从过问,即税收官吏,亦由其自行委派,未尝一白中央。至于地方税收,名目繁苛,更无可究诘,其用途则十九以上养兵。而兵几何,每兵每月所得几何,中央亦无过问之权。”
此日下午4时,汪精卫邀上海报界到他的寓所,发表谈话,除了重复指责张学良未将税款上交中央外,还提出行政院长的新人选,以及可替代张学良职务的人选。
汪张舌战愈烈。也是在8日,晚上,张学良在北平他的寓所——原顺承王府内对北平报界发表谈话,驳斥汪说。“余现在所处之境,上有婆婆,下有儿女,其在中间者,实感困难,向中央借款,中央可以延缓,部下向余请款,则不能不负责筹措。余常谓此时不应只求胜利,应先存与敌人同归于尽之决心,无准备如何能长期抵抗。有人谓汪先生前次来平,余有简慢开罪之外,适余有病入协和医院,有诊断书可查。”张学良还说,他率东北军遵蒋介石之命,退入华北10个月以来,“东北灾官灾民,失业学子,无处不需款办事,筹措万分困难”。“华北各友军,中央命余照料,余每次发饷,必先筹划庞(炳勋)、宋(哲元)等部军饷”。“余一切甚愿开诚布公也”。他还提出“关于华北治安,最好请蒋先生来负责”。
9日晚,张学良仍在顺承王府对新闻记者谈汪精卫8日电报。他说:“汪先生谓余截留税收,不解国库,然此项拨付办法,系民国十九年由政府及财政部规定,有案可考”。“税收官吏除各省政府范围内者,依法由各省政府自行委派外交,中央所属机关官吏,统由政府任命,或由财政部委派,皆有政府命令部令可考。所谓收入被余一口吞没,语意未免太重。果真如此,是余犯刑事条律,汪先生为最高行政长官,自可找出实据”。“查冀察各省财政,向来一切公开,近由财政整理委员会监督指导,所有收支,有决议案及旬月报表可资考征。且财委人员多为军委政委兼充,至余所辖军政各费,历经呈报政府及财部有案,汪先生一查便知。”
张学良要汪精卫拿出真凭实据,令汪傻了眼。但,他在10日派外交部次长唐有壬赴汉口谒蒋,仍坚持以准许张学良辞职为他复职的条件。蒋介石电令此事国民党中央议定。
当时,担任中共鄂豫皖中央分局书记兼军事委员会主席的张国焘,在初战胜利后盲目轻敌,认为国民党军队已是元气大失的“偏师”。然而,他在蒋介石亲自赴汉指挥的国民党军的新的总攻面前,又惊慌失措,擅自准备放弃鄂豫皖苏区,作战略转移。
本来就瘦,又瘦了一圈的蒋介石,8月15日,乘他的专机“塞可斯”,抵九江,即登庐山。
15日,国民党中央党部在南京举行谈话会,决定准许张学良辞北平绥靖公署之任职。16日,经行政院会议决议通过,并经国民政府通令发表。17日,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决定停设北平绥靖公署,改设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由蒋介石兼任北平分会委员长。
张学良被免职,引起了东北军及北方将领的激烈反对。17日,宋哲元、万福麟、商震、汤玉麟等57人发表通电,反对免除张学良的职务,否则,愿随张“以俱去耳”。
蒋介石在庐山观此形势,深为震动,不得不任命张学良代其为北平分会委员长职,以平缓东北、华北将领的激烈情绪。
汪精卫原以为受蒋介石遥控、在南京召开的国民党中央党部谈话会、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的决定,已迫使张学良下台。他是个胜利者了。17日,他便以复任行政院长的姿态与宋子文、何应钦,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国民政府委员、军委会办公厅主任朱培德、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国民政府建设委员会委员吴稚晖、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全国经济委员会委员陈璧君等抵庐山。可是,他听蒋介石说了,张学良代任北平军分会委员长,顿时怒火难抑,再次向蒋坚决辞去行政院长职。次日即携妻陈璧君下了庐山。
蒋介石无可奈何。为了稳定东北军的首领张学良,便于他一心“剿共”,他只好任手中没有军队的汪精卫挂冠而别。18日,他和已在山的要员召开会议。为了表示对宋子文的重视,会议决定统一国税,裁汰冗军,减轻军费负担,并重新讨论了对日外交方针。蒋介石决定以宋子文暂代行政院长,保留汪精卫的行政院长名义,准其请假。
开完了会,21日,蒋介石又急急忙忙下山,赴武汉,亲自指挥前线“剿共”。
22日,蒋介石关于宋子文代行政院长职,汪精卫保留院长名义,准其请假的意见,在南京举行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谈话会上讨论通过。
自此,蒋介石和汪精卫此轮耐心比赛暂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