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7月末,虽然下了一场大雨,但福州的气温仍是闷热难挡。市区内到处是街垒、路障和巷战工事。看不到多少市民,满目皆是身穿破烂军装的散兵和守备部队。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整个市区都笼罩在一片大战前夕的恐怖气氛里。
市区中心,面临中央大街的一座三层大楼门前,站着一排荷枪实弹、戴着宪兵臂章的警卫士兵,从大楼里不断进出着三三五五的国民党军官。这就是国民党福州市绥靖公署大楼,朱绍良和李延年的指挥机构就设在这里。
朱绍良越来越感到了不妙,搜索部队和前沿外围的部队不断报来共军压境的情报,并且各地守军也均有来报,把报来的数字统计起来,共军入闽部队足有15万之多,而且这么快就完成了对福州的包围,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他找李延年商量研究了几次,始终无法找到一个固守福州的最佳方案。尽管他明白,他手下的那些前沿部队长官们都一贯喜欢夸大自己正面共军的数量,但共军一向善于集中优势兵力作战,这次入闽的兵力绝不少于10万。而福州守军全算上也不过6万多人,其他两个兵团则又分散守备在福州的侧后翼,并没有形成所谓的一体化防线,把福州市孤零零地突在外面。如果共军集中兵力先攻福州,则自己绝无胜算。他越想越觉得他当初那个放弃福州,集中兵力于漳、厦一带固守的方案是最上乘的方案,那样就能使防线一体化,3个兵团才能互相策应。可是老头子不同意,让他拚死也要固守福州。
前一天,蒋介石为给他鼓劲,还特从台湾派来一个劳军团,并且给他和李延年带来一封亲笔信:
绍良 吉甫吾弟:
八年抗战,全国军人历尽艰险,终致驱逐倭寇,获得胜利。举国上下莫不欢欣鼓舞,共庆升平之乐,弟等亦是忠勇有功之臣。讵意奸匪丧心病狂,不顾国计民生,以斗争翻身之名,全国叛乱,阻碍国家建设,破坏国家统一,置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喁喁待救之声,已是横塞于天地。勘乱以来,顽匪未止,皆因我军将士未能以雷霆万钧之力以捶击,更未以金汤百仞之固施歼堵。乃至赤祸千里,家园拆散,多少父老兄妹,更牺牲在制造阶级斗争之下,无限幸福情欢,全被夺于穷凶极恶之手。国运更乃是而日非,国土接睡以狼烟。只要稍存良心血性以记忆,则热血狂之切恨,实难以忍奸匪之猖獗。凡我总理三民之信徒,均应本黄埔革命之精神,同心同德,矢勤矢勇,必信必忠,励行总理遗教,服膺黄埔校训,上下同心,彼此协力,就在闽南战线上,抱有匪无我,有我无匪之决心,挽狂澜于既倒,灭寇计以待。要为阵亡官兵复仇雪耻,要为被难之黎民救命伸冤,务望本诸胜则举杯相庆,败则死力相拚的名训,激励将士,固守福州,以挽战局。
切!切!
中正手启
朱绍良读了此信之后,一时间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蒋介石第一次称他为“吾弟”,把他当成了心腹,这曾是他多少年来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东西,使他颇受鼓舞。就是这封信象一根绳索一样,将他捆绑在与共产党拚死作战的战车上。朱绍良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封信,竟老泪盈眶,周身发热,立即起身找到了李延年。他为了报答蒋介石对他的厚爱,决心在福州重振军威,打起精神,誓死拚一阵子。
李延年此刻半躺在床上,屈蜷着身子不动声色地喷云吐雾,表面上似乎完全沉醉在云雾之中,其实思绪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与朱绍良不同,他是黄埔第一期的高材生,当时与李玉堂、李仙州合称“黄埔三李”,是深得蒋校长青睐的优等生。黄埔毕业后,就一直在蒋介石麾下带兵作战,在北伐战争和历次的军阀混战中,他冲锋陷阵、屡立战功,身上的伤痕数不清。那时他英武年轻,虽然身材瘦小,显得不那么魁梧有力,但也不失儒将风采,蒋介石曾交给他6个军的庞大军团让他指挥。抗战期间,他曾率部参加过著名的台儿庄战役,独立指挥了潼关保卫战,歼灭了日军整整一个旅团,成为抗战期间使日军闻风丧胆的几个著名国民党将领之一,并荣获抗日一等勋章。在他从前的战史中几乎是全胜的,赫赫的战功和他卓越的指挥才能,使他步入了蒋介石心腹爱将的行列,他用自己的忠勇报答了蒋氏王朝。在著名的皖南事变中,他与顾祝同、上官云相密谋策划,使新四军的负责人项英败在阵下,几乎全军覆没。因此,他与后来编为华东野战军的新四军旧部可以说是个老对手了。但自从淮海一役,他恍然猛醒,共军不可小视,不仅具体战术指挥无懈可击,更可怕的是战略上的勇武气魄,竟在短短的两个月里,吃掉了国民党全部主力军团。他的第六兵团,尽管在整个战役中只被用作机动驰援部队,但也被共军顺手牵羊地吃掉二个师,还把他的起家部队九十六军的一个主力团打散了。在长江防线的江阴要塞他又丢掉一个军,几乎是丧魂失魄地从长江边撤逃到了福建。经过重新组建、抓丁,虽然从建制上,他恢复了五个军的兵力,但他明白,真正有点战斗力的也不过一个军,那就是他的九十六军。而入闽共军又恰恰是在淮海战役中威风凛凛、锐气十足,在渡江战役中首先攻克他亲自精心布防的江阴要塞的陈毅手下骁将——叶飞兵团!对付这个孟良崮一役威镇国军、连蒋介石都心惊胆战的勇将,他李延年仅凭一个九十六军岂不是以卵击石?哦,不行了,老喽,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天下已不是我辈之天下,天意如此,又岂是人力之可为……但福州一役是非打不可,这是蒋介石的最后一块大陆堡垒,一旦失掉,日后反攻就成了泡影,可要想固守又谈何容易。刘汝明这个老滑头总不愿把他的部队再往前开,单单把他的第六兵团前突在共军枪口下。胡琏的十二兵团集结在潮汕地区,表面看,似乎负有重要的战略任务,其实是老头子用来督战的,真的遇到危难,老头子肯定会把胡琏兵团撤往台湾,而决不会给他派一兵一卒——对老头子的用兵他李延年领教得够了。福州一役实在是凶多吉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能是死拚一下,报效老头子了。不过,自己日后的退路一定要首先安排好……能与阿丽安稳地度过残生吾愿足矣。
他慢慢地松开了烟枪,轻柔地拍拍七姨太阿丽那白细丰腴的手臂,示意收去烟具,然后伸伸懒腰,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戴好金丝夹鼻镜坐了起来。
“吉甫兄,形势不可乐观,我们还是要尽早做好安排呀。”朱绍良抖动着脸上的肥肉,耐不住地站了起来。
“朱兄稍安勿躁,就我这6万多兵马,只要调配得当,叶飞再凶也不可能一口咬碎。来来,尝尝我这云雾毛峰,这可是福建名茶,正宗的武夷毛尖呀。”七姨太阿丽媚笑着端上两只雕花古瓷杯,刚一揭盖,便有一股令人心脾为之一爽的清香弥漫开来。
“茶好,人好,这杯子更好。”朱绍良忍不住赞了一句。
李延年端起瓷杯,呷了一口香茗:“朱兄可知这瓷杯的来历?”
朱绍良眯起眼睛来略一端详,便立刻以极内行的眼光看出一点端倪:“从雕花工艺和这淡绿有如碧玉的瓷色上看,这可是北宋年间的定窑‘秘色瓷’?这秘色瓷乃是北宋专门做来上贡的皇家御品,其烧制之法早已失传,谓之国宝。这一对秘色瓷杯价值连城,不知吉甫兄从何处觅得?”
“哈哈,朱兄看来精于古董之道,小弟佩服之至!请用茶。”
朱绍良没有端杯,只是不解地望着李延年那干瘦多皱而又颇显神秘的面孔发呆。他弄不明白,李延年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这么麻木。
“吉甫兄,共军随时可能发起进攻,这防卫部署……”
“朱兄不必多虑,小弟早已胸有成竹。”
“什么?你已计划好了?”
“但仍需得到朱兄的认可和资助。”
“你我同舟共济,吉甫兄有话直说不妨,何必多虑。”
“好,朱兄快人快语,小老弟也就不客气了。”李延年放下瓷杯,拉开了墙上的绿绸帷幕,露出了挂在墙上的大幅地图,面目毫无表情他说:
“朱兄请看,共军三野的叶飞兵团已经进兵至南平、建瓯、方田、福安一线,赣东北上饶已被共军二野之杨勇兵团占据,闽东宁德地区也已被共军三野一部占据,到现在为止,共军实际上已完成了对福州的半月形包围圈,切断了我们与舟山及浙江友军的联系。仅担任正面主攻的叶飞兵团就至少有十万之众,而且是乘胜之师,锐气十足,而我守备兵力全加起来也不过六万,其余刘汝明的第八兵团、李良荣的二十二兵团、胡琏的十二兵团部分散于我们身后两侧,而且各有异心,并不听你我节制,我们实际上是孤军作战。老头子虽然再三号令各部队统一指挥协同作战,可实际上又有谁能统一这几个兵团?鉴于此情,目下战役,小老弟认为不外有上、中、下三策。”李延年透过镜片望望听得出神的朱绍良继续说道:
“第一、放弃福州,集中三个或四个兵团的兵力于沿海,固守漳、厦、金门一线,真正实现防务一体化,并派出机动能力强、有一定单兵作战能力的部队对共军后方奇袭骚扰,破坏共军的后方补给线,进——可入深山打游击,退——可速与沿海大兵团汇合,凭借海峡天险,与共军决战。这是上策。其次,若固守福州,则应以福州市区为中心,速调潮汕之胡琏兵团入闽,补实刘汝明兵团与我兵团之间的空隙,并从厦、金两地抽调二至三个军作为核心机动,利用市区永久性防御工事和外围山川的有利地形与共军周旋。此案虽不能获全胜,但可立于不败。这是中策。再次,若按现状布防,即由我兵团孤军固守福州,期望我兵团在福州与共军决战,即便对共军有所消耗,也不过是早几天或晚几天的事,福州非但无法固守,且又白白丢掉一个兵团,漳、厦、金等地终因兵力不足而陷于被各个击破之险地。这是下策。朱兄以为然否?”
朱绍良苦着脸沉默良久,来时的一般热气也被李延年的这一番分析浇了个透心凉。最后长叹一声:
“唉,就目下情况而言,上、中两策虽好,但你我均无法实行,看来只能用下策了。”
“既欲用此下策,则小老弟有几句话想先问问朱兄。”李延年拉上了帷幕,走到朱绍良跟前。
“吉甫兄不必客气。”
“好,那我就直话直说了。朱兄是否认为你我二人能力挽败局?”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如此,岂是个人之力能所违……”
“那么,朱兄是否已下定决心血染沙场,与福州共存亡?”
“这……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算对得起党国,对得起老头子了……”朱绍良有些口吃起来。但李延年阴沉着脸逼向着他:
“你是不是想战死在福州?”
“……”
“你是不是真的想当老头子的烈士?”
“……”
“你是不是宁愿死在老头子的枪下,也不愿另寻一条生路?”
李延年咄咄逼人地一句紧似一句,朱绍良满头大汗,多肉的下巴直哆嗦。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吉甫兄,我朱绍良愿听从老兄的安排。”朱绍良抹了抹汗,咬着牙说了一句话。
李延年阴沉的脸上绽出了一丝笑容:“放心,我已作好了防卫部署,朱兄只要有这句话,我马上就下达命令。朱兄现在只须把你掌握的所有美钞和条子提出来,连同家属作好撤退准备,至于飞机由我来安排。只是不知朱兄你这个省政府主席能调动多少美钞和条子?”
“大约三百万美钞,条子一千封吧。”
“提出后二一添作五,如何?”
“尽由吉甫兄定夺。”
“好!”李延年大喜,伸出一只手掌拍响了朱绍良的另一只手,“朱兄一言九鼎,小老弟我自去布防,回来听候朱兄的佳音。”
“唉,只是这样就再也无面目见老头子喽。”朱绍良沉思半晌,不住地唉声叹气。
“丢了福州,你我只能提头去见老头子,又有何面子可言。如此安排,了却后顾之忧,我定会率领弟兄们与共军拚死一战。然后我们去香港或去南美当寓公,从此不闻世事,这也算对得起老头子了。”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朱绍良走后,李延年又搂着七姨太抽足了大烟,然后来到他的兵团指挥所,迅速下达了命令。
李延年作完部署后,立即接到朱绍良的密报,得知他已将美钞和金条全部提出,便亲自带着兵团直属警卫营来到福州机场,将刚从台湾飞来的空军第一大队的一架小型运输机连驾驶员一起秘密扣压起来,并且封锁了机场。最后他给蒋介石拍发了“与福州将士共存亡”的电报后,便命令切断所有的对外联络,作出一付困兽犹斗、决一死战的样子。
一切都安排就绪后,李延年脸上的皱纹松弛了,因为他基本上已完成了他所认为的最佳方案:与共军再最后较量一场,拚死一战,然后悄悄潜逃,过隐居的生活。
午夜时分,他十分疲倦地回到他的寓室,妖艳而又年轻漂亮的七姨太早已为他抹好了烟膏,并挑了五个烟泡。他轻松愉快地把自己的安排汇报给了他最宠爱的姨太太。
“吉甫公,此事万万要保密啊!”
“放心吧,阿丽,除了朱绍良别人一概不知。”
“不过,吉甫公,你可要提防着点你的那个参谋长。”七姨太的目光有些刺人地盯着李延年。
“你是说孙鸣玉?”李延年突然哈哈大笑,“阿丽,你们女人就是疑心大,孙鸣玉跟了我近十年,不会在关键时候出卖我的。”
“哼,若真这样,将来害你的必孙鸣玉无疑!”七姨太十分肯定地说了一句,然后不等李延年再问便又换上了一付极妩媚的笑脸,“吉甫公小心提防就是了,也许孙鸣玉真的不负恩师。即使他真的做出什么坏事来,还有我呢……别忘了我也是一名军人呢。”
李延年笑着搂住了七姨太:“要不是遇到我,你还得呆在顾祝同那个老鬼的司令部里给他抱臭脚呢……”
七姨太浅浅地一笑:“吉甫公,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她的目光里突然显出一丝迷茫。
镶着绿玉、闪闪发亮的烟枪急促地发出一阵咕噜声之后,李延年突然放开烟枪嘿嘿冷笑起来:叶飞啊叶飞,纵然你有本领让张灵甫成了你的枪下鬼,可你没本领啃碎我李延年的骨头而不崩碎一颗牙!
到那时,我看你是笑还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