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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弼断案

刘鄂

清末光绪年间,江湖医生老残在山东一带行医,这天走到齐河县境内,正赶上有名的齐东镇发生特大人命案。据传,一共有十三条人命赔在里面,而且案情至今不明。老残一听,心急如火,立刻赶奔县城,找到自己的好友黄人瑞打听究竟。

黄人瑞稳稳当当地坐着,听完了老残连珠炮般的发问,才慢条斯理地说道:“都讲人命关天,可又关你老残什么事呢?”“人瑞兄!话可不能这么说。”老残见好友那副事不关己的淡漠神情,马上变了脸道:“主持正义,人人有责!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自私,那国家法度还怎么维持?”黄人瑞闻言一笑才道:“是呀!是呀!这不是逗着你玩呢吗?欲知来龙去脉,听我细细讲来。”

原来在齐东镇上有个贾老头,家有二儿一女。大儿子二十岁上娶了本镇魏家的女儿,但不到三十岁就死了,魏家仅此一女,所以时常接她回娘家散心。贾家的二儿子也已成家,并没特殊之处。贾家的女儿今年十九岁,长得漂亮,人也风流,心眼儿也多,所以贾家的大小事务,全由这女儿做主。也正由于贾小姐条件太好,因此在婚嫁上反倒搁住了。好容易相中邻村一个姓吴的,但大儿媳又说他喝酒、赌博、嫖娼,是五毒俱全的浪荡子,也就只好作罢。

这一天贾家做法事,家里请来不少和尚念经,等事完了,魏家就把女儿接回家去休息。没想到当天中午左右,贾家男女老少集体丧命,只有贾小姐因事外出幸免于难,再有就是魏家姑奶奶回了娘家,也算躲过了这场浩劫。

大案发生,镇里吓了一跳,火速报到县里,县里法医一查验,死者并无外伤,骨节不硬,皮肤也未见青紫,所以既非杀伤,又不是服毒,明摆着是一种无头怪案。县里吃不住,赶忙又呈报省里。政府这边正在积极的传递公文,贾家却来人报告说,致死的原因已经查出,因为在贾老头的桌上有半块吃剩的月饼,月饼上有砒霜。而其他死者的房里,也都有吃过月饼的痕迹,而这些月饼正是魏家头天送去的。据此,贾家的干儿子贾干和贾小姐,一块写了状纸,状告魏家姑奶奶,也就是贾家的大儿媳妇与人通奸不遂,蓄意用毒药谋害了贾家十三口人命。

齐河县县长王子谨见到状纸后只好升堂,只见贾干那一伙人站在最前面,问道:“你们说魏氏与人通奸,奸夫是谁?”贾干憋了半天道:“确有蛛丝马迹,并无真实把柄。”王子谨又叫人验了月饼上的砒霜,就向魏家父女发问。魏氏首先回话,说是月饼在死人之前两天已送到,当时就有人吃了,什么事也没有。魏老头也说出,月饼是著名的四美斋做的。王子谨一听,又传来四美斋的管事一问,才知道月饼的馅儿是魏家送去的。基本问过一遍以后,王子谨的脑袋已经乱了,当堂很难定夺此案,于是吩咐先将魏氏父女关押在牢,其余散去以待再审。

第二天,省里派出的专员到了。此人姓刚名弼,素有“清官”之誉,凡事雷厉风行,最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刚大人一到,就给魏家父女上了重刑,可是直搞得两人皮开肉绽,也没问出一句口供来。刚大人虽然气得要死,但也只好退堂再说。

不管衙门里面拷问得多厉害,再说那衙门外头却急坏了魏家的老管家。这管家一向老实巴交,并不懂得什么法律诉讼方面的事,只是心疼主人和小姐的身体。于是东拼西凑弄了一笔钱,就跑到县里来托门路,求人情。也是魏家灾星高照,这一托竟托到胡举人家里,胡举人与刚大人有一面之交不假,但他哪里又是办事的人呢?只是那老管家不知根底,见了胡举人,趴到地上就磕头道:“您老救了我家主人,万代封侯!”胡举人一听大笑,道:“封侯不管用,要有钱才能办事呢!”管家说:“有钱,有钱。”胡举人又道:“你先拿一千两银子来,我替你跑跑看,我的酬劳另说。”管家听见有门儿,立刻爬起来,递上去一千两的银票,又央售道:“只要能了结官司,再多的银子也没问题。”这胡举人还真不懒,下午就见到了刚大人。稍加寒暄后,掏出银票递了过去,说到:“这是魏家苦主孝敬大人的,恳请大人法外开恩。”

老残听到此处一急,插嘴道:“刚大人肯定翻脸了吧!”“哪里,哪里,”黄人瑞哈哈一笑:“要是翻脸就好了,可惜他没翻!”老残忙问:“他不翻脸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就那么接下吧?”黄人瑞讨厌这样打岔,狠狠白了老残一眼,继续讲了下去。

原来刚大人的脸上并无变化,只是双手接了银票,又看了两眼道:“这是哪的银票,可靠吗?”胡举人回说:“绝对没问题,这是本县第一大钱庄的信誉,我已核查过了。”刚大人这才住了嘴,慢慢喝了几口茶,道:“这么大的案子,就值这么点钱吗?”胡举人忙说:“魏家人说了,只要能开恩,多少钱都成!”刚大人闻言一笑道:“十三条人命,一千两一条,合计一万三千两。”胡举人一听没敢接话,只听刚大人又道:“好吧,看在你胡老兄的面子上,我也不能狮子开大口,咱们就来了减半怎么样?六千五百两吧!”胡举人心里跟着算账,口中忙道:“很公平,就这样定了吧。”刚大人这时却站了起来道:“胡兄你是中间人,不可代人做主的。你回去切切实实地问个仔细:一条人命算五百两,行不行?如果同意这样算,那也不用先拿银票,写个欠付的单据也就行了。明天一早,事情就明白了。”胡举人喜得直搓手,回去就找老管家一说,当场写好了单据,派人送到刚大人家,又谢了胡举人五百两银子。

第二天升堂问案,还是刚大人与王子谨会审,可是刚才交待的情节,刚大人却一丝也没漏,直到坐到堂上,喊了一声:“带人。”才把胡举人昨晚送去的单据,拿到王子谨眼前晃了两晃。王子谨心中疑惑,不免替魏家父女捏了一把汗。只听刚大人开口问魏老头道:“你识字不识?”回答是:“识字。”又问魏氏,也回答识学。于是刚大人便将那单据传了下去,交给魏家父女看,两人看过以后道:“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刚大人怒道:“什么不懂?这上面是谁的笔迹,谁的落款,你们也看不出来吗?”转头又叫差役再拿给他二人看,这回魏老头开口道:“这东西是我家老管家写的,可是不知道是为什么写的?”刚大人这才开怀大笑道:“你不知道,听我告诉你吧!”于是将昨天下午和胡举人的交易过程,原原本本叙说了一遍,又道:“我生怕胡举人草率行事,再三叮嘱他,叫他把这半价的道理,仔细讲给你家管事的听,一定要心甘情愿,再写欠据来。”刚大人讲得急切,大喘了一口气又接着道:“如果人命不是你家害的,为什么要拿这么多钱来打点呢?这是其一。在我这花了六千五百两,在别处花的又是多少呢?这是其二。这第三条,也最最关键的一条,就是如果人命不是你家害的,我告诉他一条人命按五百两银子算,合计六千五百两。那么你家管事的肯定会说:‘七千八千到没关系,但人命确实不是我家害的,何必非拿人头来计算呢?’偏偏他毫无异议,完全同意按五百两一条命来算钱。所以,你们说这表明了什么?”

刚大人论证结束之后满脸得意,魏家父女听了这一番推理却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劲儿大喊“冤枉!”这回刚大人不再费话,将脸一绷喝道:“我这样耐心地开导你们,全没一点用处?也罢!来呀,给我上重刑!”堂下差役炸雷般地答应一声,就把魏家父女按到老虎凳上。这里刚要行刑,刚大人又道:“慢着,行刑的头头上来,我有话讲。”两个差役走上前来,跪下一条腿,喊道:“请者爷示下。”刚大人道:“你们动刑的时候,有轻有重,其中原因我现在也没工夫深究。这回却一定要按我的法子,先整治这个女的,只准折磨,不能让她昏死过去,一旦瞧她神色不好,就先松一松,等她回过气儿来,再整!总之预备下十天工夫,无论她铁嘴钢牙,横竖也挺不住的。”

可怜魏家姑奶奶哪里受得了这般摧残呢?还没过两天,就实在受不住了,流着泪道:“你们也别费事了,我招了不就全消停了吗?人都是我害死的,与我爹并无关系。”刚大人一听,道:“你为什么毒杀你男人全家?”魏氏道:“因为妯娌不和。”刚大人又问:“那么你毒死她一个还不够吗?”魏氏道:“原是那么想,可没好办法,只好把毒药放在月饼馅里,想的是她最爱吃月饼,她先吃死了,别人也就不会吃了。”刚大人想了想又问:“用的什么毒药?”魏氏道:“砒霜。”再问:“是谁在哪买的?”再答:“是贾家听差王二在街上买的。”又问:“王二不是也在十三名死者之中吗?这怎么解释?”再答:“我让他买时说是喂老鼠,他怎么会想到月饼里去呢?”问到此时此处,刚大人自觉已经是滴水不漏,于是捋着小胡子摇头晃脑道:“是了,是了,这就都明白了。”可是想了一会又问魏氏道:“听说你公公贾老头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毒死他呢?”魏氏回答:“我公公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我压根儿没想他会死。”刚大人嘻嘻一笑道:“贾老头已死,你又何必为他遮丑,有什么隐情,不如说出来痛快。”魏氏这才明白刚大人的用意,当下怒目圆睁道:“刚大老爷,你不是就想成全我一个零剐的罪名吗!既毒杀了公公,早也就够了,你又何苦挖空心思编排人?想你这把岁数,儿女也不小了,你就积点阴德吧。”刚大人一听,脸上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笑了笑,道:“论问案的道理呢,本应直到山穷水尽才好,现在嘛,先让她在供词上签个字吧。”

老残听了这许久,心中早已忍耐不住,脱口骂道:“好一个混蛋透顶的庸官!这不明摆着是诱供、逼供、毒打成招外带侮辱人格吗?可偏偏还要假模假式地装什么清官,搞什么推理,真真气死活人了!”黄人瑞道:“我这一通也不能白讲,事情现就发展到这,魏家父女的两条命能否救得,只有看你老残的了!”老残这才沉下气来,想了又想道:“我与本省巡抚大人有一面之交,又久闻省里有位白大人最是精明。待我立刻写信给省里,求巡抚大人速派白大人来此复查此案。”黄人瑞一听大喜道:“难得你这份古道热肠!信一写好,我派人连夜往省里送。”

多亏了老残的面子大,白大人接到巡抚的指示,第二天就到了齐河县衙。可是令大家不解的是,白大人一连五天没露面,直到第六天早上,才会齐了刚大人和王子谨,一起升堂问案。看到有关人等均已到齐,白大人谦虚了几句,然后严肃起来道:“齐东镇十三条人命一案,经本官内查外调,现已查明:第一,下毒与否同月饼本身无关,因为送月饼的路上,已有魏家的听差三人吃了但毫无异样。至于所谓砒霜之说,仅见于那半块月饼的表皮,明显是后抹上去的。据此,魏家父女无罪释放。第二,那十三个人所中之毒,乃是一种名为‘千日醉’的麻醉药,现在解药已经求得,就请县衙派人掘开坟墓,好让那‘十三太保’‘起死回生’。而将麻醉药放进粥锅里的,却是吴二浪子!目的是药死贾家所有的人,好与跟他一直有私情的贾家小姐成婚。第三,在那半块月饼上抹砒霜的是原告贾干,主使人是吴二浪子和贾家小姐。据此,将吴二浪子收监三年,贾家小姐及贾干的伪证与诬陷之罪,罚款六千五百两,以观后效。”

白大人朗声宣判以后,县衙内外所有的人无不拍手称快,同声称赞道:“这才是明察秋毫的清官、明白宫哪!”再想瞧瞧刚大人此时是什么样子,可那故作廉洁、聪明状的庸官,早就从后门溜了出去,回省城请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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