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莱茵河畔的田原,在他的周围,大地处于一片蓝色的烟雾。大地慷慨无私,与你分享自己的劳动,自己的果实。但遗憾的是,大地不是你的大地,正如那家工厂、那几朵云彩、那一阵轻风。等待你的回答将是“失业”。可那时呢?那时他无视一切,只知道吃喝睡觉和铸造子弹。他的记忆啊——已经“上了锁”,免得妨碍生存!他这样想着、走着,突然,大地在眼前展开,一片荒芜、断垣残壁。赫尔曼·霍尔斯特迈了一步,停了下来,心想,他还在三十年代就曾站在这里。他,二十三岁,穿上了法西斯军队的制服。纳粹的信条压抑了他的自然人性。在一座阴森可怖的打靶场,霍尔斯特接受射击训练。在他面前三百步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形靶标,它不辨善恶,眉目不清。“开火!开火!”他无动于衷地射击。他学会了杀人。自动步枪发了狂,他自己也像一杆自动步枪,推赶着死亡的波浪,年复一年地屠杀着,从一个国家杀到另一个国家,向许多年以后播种着痛苦。当霍尔斯特还分辨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的时候,他的父亲就被训练残杀无辜,枪杀俄罗斯人,最后又被俄罗斯人所枪杀。儿子终于长大了。像父亲一样,当了士兵,从巴黎到贝尔格莱德,他干得出色。他不知道眼泪,也不知道恐惧,由于杀人有功,获得了铁十字奖章。他竭尽全力,不怕流汗,几乎一生一世都在制造死亡。这儿无法种田,这儿没有花园,没有牲口,没有陵墓,这儿是杂草理想的居所,这儿是凶手训练的场地。他独自伫立,眼中饱含着苦味的忧愁。他不再是二十三,早已过了四十。他快速走进房间,把子弹放在桌上。洛塔忽忙闪开,失声尖叫,盘碟掉落到地上。而霍尔斯特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向她解释说,“没关系,这子弹不会咬人。”他把已经荒芜的射击场变成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把多年以前的子弹头挖出来,化成铅去卖钱。化铅时,子弹忽然流下了铅泪。一滴接着一滴。霍尔斯特看着,抑制不住微笑。而妻子却为之一惊。儿子走向父亲,问:“难道子弹会哭吗?”屋内顿时沉寂下来,好像有人悄悄地在一瞬间把死者抬进了房间。窗台上的时钟就像锤子一样敲击、敲击。最后,洛塔答道:“只有人在非常痛苦、非常难过的时候才会哭。”后来妻子哭了,而霍尔斯特却解释说:化铅的子弹头远远贵于葡萄。地球在旋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又有多少人安息在战胜国和战败国的山岗!夜色已经飘浮在莱茵河上。霍尔斯特已经睡熟。突然下起了雨,响起了雷声。霍尔斯特从朦胧中惊醒:打仗啦?他们的隔壁住着没有双腿的库尔特。
他坐在长凳上,裤子就像旗帜一样被风拍击……他在院子里看到孩子们在玩打仗的游戏,联想到未来战争的恐怖。他深深地吸烟,向霍尔斯特讲述战争的罪恶。“首先,我想着那些不幸遇难的人,其次,我还想着你们这些活着的人。因为我自己一半活着,一半死在前线。有时在夜里,我飞向不知去向的地方,就像一根烧焦的木头。我的两条腿离开我,向前飞奔去冲锋。大地在燃烧,海洋在燃烧,我的拐杖在燃烧,门窗被火海所吞没。猛然惊醒,发现天色已亮。你要记住,孩子们正在长大。他们现在玩的是血腥的游戏,轰的一声,霍尔斯特二世——你的儿子鲁迪,就会飞上星空,连衣袖和扣子都不会剩下。你要记住啊,霍尔斯特,战火又烧起来了。轰的一声,城市成为碎片,只有阴影喊着我们和从前人们的名字。”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又说,“我是一座纪念碑!真该把我这个活人放到街心公园的台座上,当作直观教材,把拐杖交叉成十字,让行人记得最初的枪响。”
他沉默下来,眼里充满着哀伤,而霍尔斯特心里想的仍然是他的铅。记得在1934年,他俩都在兵工厂弹药车间工作。铅流动着,子弹不计其数,一切都那么简单。霍尔斯特站在机床旁边,工作就是工作,后果是无所谓的。弹药车间同通心粉车间是一样的。就这样干了6年,直到23岁。那时他热爱生活,喜欢划船,为自己的初恋——玛丽献花、欢唱。在他身边工作的是汉斯。这是个不太谨慎的小伙子,他当着众人的面,走向机床,说弹药车间就是死亡车间。下班时说,“把手好生洗洗,铅有血腥味和烟火气。”
他成了车间里危险的怪人,被解雇了。真不走运!后来他不得不上前线打仗,当了俘虏,受到苏联方面人性的待遇,认识到法西斯战争的罪恶,从此再也不愿打仗。记忆——是伟大的,她在黑暗中飞翔,她在大地上行走,她是赤足的记忆——小小的女人。她的眼里,一忽儿是寡妇的孤独,一忽儿是母亲深沉的悲哀。她出现在霍尔斯特的梦幻中,代表人民对他进行审判。她对三个主人公表示出不同的态度:“我站起来发出警号!我向库尔特伸手。我向汉斯伸手,而对你,霍尔斯特,我还不能马上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