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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线无战事

我,保罗与同班同学克罗普、米勒、克默里希是一群热情洋溢、易受诱惑的天真烂漫的青年。我们受有沙文主义思想的老师的煽惑,一起报名参军。在这里,我们与锁匠恰登、泥煤工海伊·韦斯特胡斯、农民德特林和机智聪明的卡特结成了好友。我们的排长希默尔施托斯军士身材矮小,肢体结实,是个折磨人最残酷的家伙,他特别不喜欢克罗普、恰登、海伊和我,因为他感觉到我们身上有种无声的反抗。因而他常借训练之名,对我们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想从精神上摧垮我们。但这一切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那段训练使我们变得严酷、猜疑、残忍、爱报复、粗野——然而这是好的,因为我们正好缺少它们。我们没有被战争摧毁,而是适应了下来。

前线的战事进行得十分激烈,克默里希在战斗中被子弹打断了腿,住进了医院。我、米勒和勒尔去野战医院看望他,克默里希精神不振,体质也极差。他的腿已被截去,我想到了临参军时克默里希母亲的泪眼,感到异常地伤心与悲哀。过了一段时间,当我第二次去医院看望克默里希时,克默里希在痛苦的呻吟中告别了好友,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我们没有被摧毁,倒是适应下来了。我们20岁的年华固然使其他许多事情变得很艰难,可是在这一点上却帮助了我们。不过最最重要的是,它在我们心里唤醒了一种强烈的、实用的集体精神,这种精神在战场上便发展为战争中所产生的一种最好的东西——同志关系!

残暴的希默尔施托斯因为用刻毒的方法惩罚一个长官的儿子,触怒了上司,也被调往前线。当他遇见我、恰登、克罗普,准备再显一下威风时,不但没人理睬,反而被恰登奚落侮辱了一顿。他恼羞成怒,跑到上司面前汇报了恰登的无礼行为,结果恰登被罚关三天禁闭。为庆贺我们对希默尔施托斯报复的胜利,我与卡特还秘密地潜入一个团司令部的院子里,将里面养的两只大白鹅偷了出来,烤熟后与克罗普和恰登一起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增援部队开到了,有25个新兵。我们的首领卡特·辛斯基对我们很好。卡特是一个大家少不了的人,他坚强、机灵、狡猾,年纪40岁。我们都是他的好朋友,跟他沾了不少光。然而在后方的舒适日子没有多久,我们又被调到前线去修筑工事。再次置身于前线的我们都敏锐地感觉到了潜藏的危险,新兵们显得尤为惊慌。我们排成单行回去乘载重汽车时,刚走到一片墓地,第二次轰炸就开始了。更为猛烈的炮火把墓地前面的小树林摧毁了。我们没有出路,只好待在墓地这儿。大地爆裂了,毒气弹那低沉的响声和炸弹的爆炸声混合在一起。当炮轰停止时,墓地已成了一片废墟。

我们的损失要比原来预料的少,死了5人,伤了9人。

在战争的间隙中,我们还做着和平的梦。克罗普深知和平是不会出现了,即使和平到来,他们这些人也再难过上那种平静的生活,只能在酩酊大醉中度过余生。卡特一想起自己在饥饿中挣扎的妻子和儿女,就忍不住诅咒起这场卑鄙的战争,他还梦想有朝一日和妻儿团圆,享受温馨的天伦之乐。挖煤泥的海伊却再也不想干那肮脏的活儿了,他幻想将来能升为军士,在服完12年兵役后退伍,作一名家乡的警察悠闲度日。但这一切在战争面前都失去了现实的基础,我们明白,自己不可能在战争结束生还,是这场可诅咒的战争把我们的一切都给毁了。

我们开往前线,比往常早了两天。在路过一所被炮弹轰击过的学校时,我们看到那里已摆好了一百多具为即将发动的进攻准备的、刚做好还没来得及刷漆的新棺材。这些棺材是为我们准备的,这使我们的心更加沉重了。

经过数天难熬的等待之后,敌方的进攻终于开始了。在猛烈的轰炸中,我们与别的部队失去了联系,食物也吃完了。更糟的是,新兵在这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失去了镇静,精神错乱,简直要发疯了。这种状况使得本来已经令人窒息的空气,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在掩体中就好像待在自己的坟墓里,只等着被掩埋起来。

近处的爆炸蓦然停止了,对方的步兵在炮火掩护之下冲了过来,德国军队中的幸存者便立即开始了反击,就这样,进攻、反攻、冲锋、反冲锋,双方死亡惨重。德国方面,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死得更多,更惨。初次上阵的希默尔施托斯被这种惨象吓傻了,在我的怒骂呵斥下才恢复了镇静。海伊·韦斯特胡斯在这场战斗中也负了重伤,离死期也不远了。

我们虽然备受战争的摧残和折磨,但我们毕竟是年轻人,有着青春的活力和火一样的热情,即使是在硝烟弥漫的战争的间隙,我们也渴望得到爱情。我们宿营的那所房子坐落在一条运河附近,运河的另一边有一些女人。我们傍晚下河游泳时便和对面的女人约好晚上在对岸见面。晚上,我们带着面包和灌肠游到对岸,和她们痛快地玩了一场。我搂着那个身材纤细、肤色浅黑的姑娘,吻着她的唇,但愿忘记战争的恐怖,让青春和幸福苏醒过来……

不久,我得到了一次为期十几天的难得的休假,作为我英勇作战的奖赏,我终于有机会回家看望父母了。临行的晚上,我们又到运河对岸,我和我的那个姑娘告别。第二天阿尔贝特和卡特送我到军用铁路终点站。西行的火车将我带回了生我养我的故土,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都显得那么亲切,以至于当姐姐发出第一声惊喜的呼喊时,我竟不能再往前走了,我想要笑一笑,说句话,可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滚滚的热泪顺着面颊而下。又见到慈祥的母亲了,可是面对忧思成疾的母亲,我又能说些什么呢?说前线的艰苦,说战争的残酷?不,这都不行。实际上,我不必说任何话,我的平安归来已足以使母亲感到欣慰了。

我希望在家乡能度过一段平静的日子,沉浸在和平的温馨中,不再去想那可怕的战争,可这是不可能的。善良的乡亲们出于对战争的无知,出于保卫祖国的神圣责任感,总向我提出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迫使我的思绪回到血淋淋的战场,这使我感到异常痛苦。我已不再是一年前的我了,一道鸿沟已横亘在现在和过去之间,过去我对战争还一无所知,可现在,我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给摧垮了。我发现自己已不再属于这里,这里是一个陌生世界。多么可悲的事实!

在休假期间最令我痛苦的还是去见克默里希的母亲。可怜的她为儿子的死已几度哭得死去活来,她想知道儿子死时的情景,这令我难以回答,我无法告诉她克默里希死时的惨象。为了安慰这个不幸的母亲,我只好忍受着心里的痛苦,编些谎言欺骗她。

假期要结束了,我们全家陷入了一种无言的沉默中,离愁笼罩着家庭每个成员的心。母亲拖着病体,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我的房间里一直坐到差不多天明。我也多么想和母亲一道穿过逝去的时光,回到往日的岁月里去,回到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的岁月,不再蒙受这些苦难!但过去的早已过去,现在的我已别无选择。

休假结束后我没有直接上战场,而是到了一个练兵场,参加一门课程的训练。训练场附近有一座很大的俄国战俘营,我常被派去看守那些俄国人,通过对他们的观察,我发现他们跟我们弗里斯兰的农民一样善良,可一道命令使这些默默无言的身影变成我们的仇敌。在和战俘们的相处中,我对战争的认识进一步加深了,我很同情那些不幸的俄国战俘。

训练结束后,我又被派往前线。前线的形势更加紧张了。我因为休过假,对别人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就自告奋勇地跟着巡逻队出去侦察。但我们一出去,对方的猛攻就开始了。我被困在一个积满雨水的大弹坑里,一动也不敢动。忽然,一个人跌进了弹坑,我没来得及多考虑;本能的反应使我把匕首扎进了那个人的胸口。这是我第一次亲手杀死一个人,我感到极度的恐惧和震惊。我力图再把这个人救活,但均无济于事。当我发觉自己打死的是一个排字工人,而且看了这个排字工人身上带的妻儿的照片和家信后,我的心颤栗了。是的,此时我杀死了自己的敌人,可同时也杀死了自己。“今天是你,明天是我。可是如果我能够走得出去的话,伙伴,那我一定要跟这件事进行斗争,它把我们两个人都摧毁了。从你那儿,夺走了生命,从我这儿呢?也是生命”。

几天以后,我们又被命令撤离一个村子,在行进途中,一发炮弹落进了我们的队伍中,我觉得一个打击像抽一鞭子那样掠过我的左腿,我还听见克里普也大叫了一声。之后我们趁着炮轰的间隙,连滚带爬地跳进一个池塘里躲了一会儿,然后又以无比的勇气,截了一辆救护车,进了野战医院,在医院里我们才发现我们俩的腿都负了伤,阿尔贝特·克罗普的膝盖上中了一弹!

傍晚时分,我们被送上了手术台,之后,靠雪茄的作用,我和阿尔贝特一起被送上了运伤兵的列车向后方开去。克罗普的状况很不好,半路上发起了高烧,要被抬下火车就地治疗,我因为不愿与克罗普分开,就假装也发了高烧,与克罗普一起被送下了火车,住进了一所天主教会的医院。克罗普由于伤势太重,最终不得不锯掉了一条腿,我的伤则相对较轻,不久就痊愈了。之后我又得到了一次休假机会,回去探望了身体日益衰弱的母亲。

战局对德国越来越不妙,前线损失惨重,步步败退,士气异常低落。德特林也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无休止的战争的折磨,怀着对家乡的思念与和平的向往,开小差了。他径直向德国方向走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被战地宪兵送上了军事法庭,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米勒死了,他的肚子上中了一颗信号弹。机灵的卡特也没能幸免,有一天在送饭的时候,他的一条腿的胫骨被打碎了。在我背他去医院的途中,一个碎弹片钻进了卡特的脑袋里,他也死了。

1918年,前线的每个人都在谈论着和平,我也怀着满腔的希望准备返回家园。然而很不幸,在十月的一天,我也阵亡了。在我阵亡那天,整个前线是那么的沉寂和宁静,战报上仅仅用一句话来概括:“西线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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