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活人站在刚刚挖好的堑壕沿上,而他坐在下面。铁锹嗄吱一声铲到了什么东西上。挖出来一枚红星勋章。勋章的铜扣在沙土中已经锈蚀得发绿了。下雨了。细雨飘洒在演员们在电影开拍前穿上的士兵服装的背上。三十多年前在这一带进行过战斗,那时候,现在站在这里的人中有很多还没有出生。而这些年来他就一直这样坐在战壕里,任凭深深渗入土中的春水秋雨浸泡,任凭天空中云朵飘浮。早晨,太阳从那个时候还不曾有的城市上升起,它像往常一样地升起来,温暖着大地上的万物生灵。1943年秋天,战争的第三个年头,十九岁的中尉特列季亚科夫离开了军校,横越全国,追赶到他应该去报到的部队的驻地。他被分派到炮兵连任指挥排排长。全排所有的人,都在小屋外面挖避弹掩体。他们全是些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在战争期间长大成人的小伙子,许多人身上都有几次受伤后留下的疤痕。战斗在这个地段上稀稀拉拉地持续了几天。德军和苏军战壕之间那片没收割的麦田越来越多的麦子被炸飞了,到处是黑色的弹坑。在炮火准备开始前半个小时,特列季亚科夫跳进自己的掩体。太阳怎么老是不出来呢,真静啊,静得叫人害怕。上前线的头几个月他为自己有这些念头感到害臊,还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这样想呢。原来,在这种时刻大家都一样,在这几分钟里每个人都想着自己的心事,要知道生命只有一次啊。突然,在他们头上传来了咝咝的响声。敌人开始轰炸炮兵阵地,面前的一切都掩没在硝烟之中。特列季亚科夫传达了射击命令,追击炮连背后的树丛里腾起了硝烟。谷地里的德国人突然丢下追击炮,四处逃散。有的跑着跑着就倒下了,东倒一个,西歪一个。战斗在遮天蔽日的尘土和硝烟中已经进行了好几个小时。被迟滞在反坦克壕前的坦克已经越过壕沟。战地留下倒在那里的步兵,他们身上被太阳晒褪了色的军装在干枯的草丛中与这发红的土地融在了一起。电话机里传来营长的声音;“坦克,坦克……你看见多少辆坦克?”“看到五辆……我马上……”他想说“再数一下”,但没等他说完就被掀倒了,粘滞的唾沫从嘴里流出来,他用衣袖抹掉。他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很奇怪:一点儿也不害怕了,他看到了战场,看到了炮弹正在炸开,看到了正在跑着和正在倒下去的人,看到四周倒下的战友那恐惧和痛楚的脸,看到血从大衣袖口里滴出来。
担架抬,汽车运,颠簸折腾,他感到生命正在渐渐地离开他的躯体。他被脱光衣服抬到还保留着体温的手术台上。有件东西在身体上钝钝地一划,盆子里咔啦响了一声。好像又划了一下,盆子里又咔啦咔啦响了几下。几天之后,他躺在轻轻摇晃、暖烘烘的卫生列车里。由于失血过多,十分虚弱,他感到这一切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好像隔了一辈子。这里已是乌拉尔的早冬天气。这里原来是一所学校,现在是野战医院。病房里躺着几个不能走动的病人。特列季亚科夫正在给罗依兹曼刮脸。他们两人合起来只有三只好手和两只能看得见的眼睛。他想弯腰,但是腰上的伤口使他弯不下来。想蹲下,腿上的伤口又使他蹲不下去。有个叫萨沙的姑娘,经常来医院帮助护理伤员。几天之后,特列季耶科夫和萨沙坐在走廊的窗台上,听萨沙讲述两个月前牺牲的一个也叫沃洛佳,并和他同龄的人的故事。在一月底一个白天,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坐立不安,一种不幸的预感在折磨着他。当学生们又来到医院时,他立刻发现萨沙没和他们一起来。“她母亲住院了,所以……”一个小伙子说。特列季亚科夫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人家偏偏要对他讲这番话。吃过晚饭,他终于下了决心。他求基捷涅夫帮忙:“大尉,今天把你那件大衣借我用用。”“噢嗬!”基捷涅夫眉飞色舞地说,“好嘛,要去打野食啊。”大家齐心协力把他收拾停当,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只有一只手,什么事也干不了。冻硬的雪在靴底下吱吱响着,在零下十五度的天气里,只要吸气稍微深一些,鼻孔就感到刺痛。萨沙一直没有回来,他一个人站在台阶前,快冻僵了。恍惚中他见到一个人影。
“萨沙!”他叫了一声。她转过身,哆嗦了一下,朝后退了几步,哭了起来。他用后背给她挡住风,自己却被冻得说不出话来。“你大衣里还有什么吗?”萨沙问。“有。”“什么?”“一颗心。”
几天后,萨沙请他到自己家里,用土豆款待他。他问:“你当时见了我怎么吓成那个样呢?”你没看到你的样子有多可怕。浑身是雪,像只狼一样。我甚至觉得你的眼睛都闪着绿光。
这天晚上,他走在绵厚的雪云密布的天空下,边走边想。他想到萨沙,想到战争,想到各条战线上已经流了三年的血,而世间的一切竟巧妙地溶合在这血中。对重伤员来说,夜里的时间最难熬,对伤快养好了的人来说,最难打发的却是傍晚。在这种时刻,被战争隔离开的所有亲朋好友,不论是已死的还是活着的,会统统来到你的身边。这天夜里,他梦见了父亲。
他变得那么矮小,头剃得光光的。他甚至没有向他告别。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正好在少先队夏令营里。他相信,战争迟早会结束,他从前线回去,一定要证明他父亲根本就没有什么罪。他想到了萨沙和她患肺炎的母亲。邻居说她母亲是个德国女人,这又有什么关系?她父亲不就是为了打德国人牺牲在前线?他再也睡不着觉,溜出来与同房病友阿特拉科夫斯基大尉一起到走廊上抽烟。大尉告诉他,41年,他受伤被俘。在押送他们的路上,他从一个小山包看到了整个战俘队伍。他们中有多少人活到了今天呢。战俘营里,和他在一起的有个飞行员,也是这么个小家伙。他明知等待他的是死亡,却毫不犹豫地驾机冲向铁路桥,他被爆炸的气浪抛出去,却没有死,后来他死于传染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幻想着逃出俘虏营。不过,即使能逃出来,也要像阿特拉科夫斯基那样,反复证明自己没有变节,没有出卖任何人,他身上也会留下一个既看不见又洗不掉的污点。特列季亚科夫终于伤愈出院了。月台上弥漫着白云似的团团蒸气。他搂住萨沙,使劲地吻了吻她,跳上已经启动的列车。列车驶上了弯道,长长的车身弯成了弧形。萨沙不见了,消失了,在他的嘴唇上还留着她泪水的咸味。他回到了部队,排里也添了几个新人。1944年,异乎寻常的早春来到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下来,排里又倒下了一批战士。特列季亚科埋葬好战友,心里不时想到萨沙,想到母亲,想到前面就要到敖德萨,到黑海了。妈妈来信提前祝贺了他的生日:4月28日他就满20岁了。这天夜里,他们攻进了车站。一发炮弹打断了他的胳膊。他坐上卫生马车,就这样背向着前线离去了。他的一排人、战争、统统留在了背后。再见吧,仿佛生命又完成了一个轮回。马在路上迈着稳健的步子,驭手抖动缰绳催促着它们。突然听到一阵冲锋枪的扫射声,他倒了下去。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躺在地上,他看到马顺着坡道飞奔而下,在天空的背景上,一个烟气腾腾、灰蒙蒙的东西开始往上升起。当卫生指导员勒住马,回过身来看时,在朝他们扫射和他倒下去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团爆炸的烟云从地面升起。高高的天空上,风儿推着一排排耀眼的白云悠然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