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骇
船上的人眼见仇视他们的陆地愈退愈远,当然高兴得心花怒放。波特兰、蒲培克、太恩姆、金梅立奇和马塔浮斯的两溜儿雾蒙蒙的绝壁和点缀着灯塔的海岸,在茫茫的暮色里愈缩愈小,一个黑暗的圆圈慢慢地从海上升起。
英格兰消逝了。流亡者四周除了海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夜突然变得可怕起来了。
没有界线,没有空间。墨黑的天空笼罩着单桅船。慢慢落起雪来,一开头是稀稀落落的雪片,犹如一个个飘忽不定的鬼魂。在风吹过的天空里,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觉得好像被人出卖了。这是一个陷阱,什么都可能发生。
在我们的温带里,北极的龙卷风就是从这种地窖似的黑暗里出现的。
大片的乌云像龙腹似的覆在海洋上,花白的肚皮有几处地方贴在波浪上。贴水的地方好像撕破了的口袋,乌龙喷出了蒸气,然后从那些口袋里吸满了海水。这里那里,吸水的地方就涌现了一个个满是泡沫的水柱。
北方的狂风对着单桅船冲过来;单桅船迎着狂风赶过去。风和船碰在一起,好像在互相厮杀。
第一个回合过去了,大帆没有吹下来,三角帆也没有刮掉,所有的船帆都没有受到损失,单桅船幸运地闯过来了。只有桅杆咯吱咯吱的叫着,向后弯着,好像害怕似的。
我们北半球的旋风跟时针一样,是从左向右转的,旋转的速度有对每小时达到六十海里。单桅船听任暴风的摆布,但是它还像在和风里行驶一样镇静,不过只能迎着浪头,船头向风,避免船尾和船侧吃风,除此以外,一点没有别的办法。这种小心的措施遇到转风时也没有什么用处。
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了隆隆的声音。
没有比深渊的吼声更可怕的了。这是世界这个野兽的怒吼。我们叫做物质的这个深不可测的有机体,这个无数的能的混合体(我们有时候能够感觉到里面有一种使人栗栗危惧的无从捉摸的意志),这个盲目而黑暗的宇宙,这个谜样的自然的精灵,发出一种持续不断的怪叫,没有人类的语言清楚,却比雷声响亮。这个声音就是飓风。从鸟巢、雏鸟窝、交尾期、闺房和家庭里发出来的是叫声、啁啾、歌唱、喁喁私语和说话的声音。从虚无(也就是说天地万物)中发出来的叫声却是飓风。前者的声音是宇宙灵魂的表现,后者的声音却是宇宙的精怪的化身。这是无形无象的怪物的怒吼。这是冥冥之神发音不清的语言。真是又动人又吓人。叫声在天空里,在人类头上,此呼彼应,时起时落,不停的滚动,变成了声波,发出各种各样令人心摇神荡的声音,一会儿在耳边爆发一阵刺耳的号声,一会儿又轰隆隆的消失在遥远的地方。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闹声好像是说话的声音,其实也真是说话的声音。这是世界努力说话的声音,是宇宙的奇迹在自言自语。这种如泣如诉的声音是黑暗世界的脉搏,它把忍受的折磨,受到的苦难,心里的痛苦,以及接受的和反对的东西,都吞吞吐吐地哭诉出来。大部分说的都是废话,这不是力量的表现,而是一种慢性病的发作,癫痫性的痉挛,使我们好像亲眼看见无限的空间遭了大难。有的时候我们仿佛听见了四大元素之一的水宣扬自己的权利的呼声,这是浑沌要求重新统治生灵万物的微弱的呼声。有的时候,我们似乎听见空间在哭诉,在替自己辩护。仿佛世界提出的控诉开庭了;整个的宇宙就是一场诉讼;我们听着,打算了解双方提出的理由和它们各执一词的可怕的声音。黑暗的呻吟像三段论法一样坚定。这是引起思想混乱的地方,也是神话和多神论所以存在的原因。除了这种低沉的嘈杂声以外,还有许多一闪即逝的神怪的黑影,复仇女神的影子勉强能够辨认出来,云里露出了这三个女神的胸部,阴间的那些妖怪比较清楚。没有比这种哭声,笑声,飘忽无定的闹声,不可思议的问话和回答,以及向不知名的助手呼救的声音更可怕的了。人类听了这种可怖的咒语简直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步。这种刻薄的怨语把人类压倒了。这暗示什么呢?什么意思呢?威胁谁,又祈求谁呢?这是尽情的发泄。这是悬崖与悬崖之间、天空与海水、风与浪、雨与岩石、天顶与地底、星星与海沫之间的喧闹,这是深渊敞开喉咙的吵闹。其中掺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神秘和恶意。
黑夜的吵闹和它的沉默是同样悲哀的,使人感觉到未知世界的愤怒。
黑夜就是一个现实。什么现实呢?
还有,我们对黑夜和朦胧必须加以区别。黑夜是绝对的,朦胧是复合的。所以语言的逻辑,不许黑夜用复数,也不许朦胧用单数。
夜雾似的神秘给人一种毁灭和转眼即归虚无的感觉,给人一种天崩地陷和人类凄惨的命运即将来临的感觉。大地已经不存在了。使人感到另一世界的存在。
在广大无边、难以形容的黑暗里,似乎有一种活生生的人或者活生生的东西;不过这活生生的东西是我们的死亡的一部分。到了我们走完人世间的道路,黑暗变成我们的光明的时候,生命之外的生命就来支配我们了。现在呢,黑暗好像在抚摸我们。黑暗本身就是一种压力。黑夜像一只放在我们灵魂上的手。到了一定的可怖而又庄严的时刻,我们就会感觉到躲在坟墓的墙壁后面的东西压在我们头上了。
没有比海上遇到风暴的时候,更能感觉到未知世界的存在了。可怕而又古怪。古代呼风唤云的天神--这个阻挠人类意志的恶煞--有一种没有定型的元素,一种无边无沿的散沙似的物质,一种静止不动的力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把它做成随便什么形状。神秘的暴风雨总是按照一个变化不定的意志行事,这个意志的变化,不管表面也好,实质也好,我们都无法揣测。
诗人总是说这是波浪的反复无常。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反复无常的东西。
我们的大自然叫做反复无常的谜样的东西,对人生叫做偶然的东西,不过是一种还没有发见的规律的现象罢了。
NIX ET NOX
暴风雪的主要特点是黑暗。在暴风雨的时候,大自然的颜色是陆地和海洋黑暗,天空苍白,现在恰恰相反:乌黑的天空,白茫茫的海洋。下面是泡沫,上面是乌黑的一片。天边笼罩着云雾,天顶好像蒙着黑纱。暴风雪好像一个挂满了丧慢的主教大堂。不过教堂里一点灯光也没有。浪头上没有电光,没有火花,没有磷光,除了一片漆黑以外,什么也没有。从赤道来的旋风会带来火光,从北极来的旋风却熄灭了所有的光芒,这是两者不同的地方。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了地窖的圆顶。从黑夜里落下来的苍白的点子,在海天之间犹豫徘徊。这是雪片。雪片在空中飞舞,飘飘下降。好像成了精的僵尸布的眼泪。疯狂的北风吹着繁星似的雪片。黑暗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好像疯子在黑暗里暴跳如雷,有如坟墓里的喧闹,复棺布底下的风暴。暴风雪就是如此。
底下,海洋在深不可测的可怕的黑暗底下颤抖着。
北极的风像电一样,雪片还没有落下来就变成了冰雹。天空里到处都是冰雹做的子弹,海水像中了开花炮似的,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没有雷声。北极风暴的闪电也是静悄悄的。我们有时候说猫“在咒人”。也可以用这句话来形容这种闪电。它像一张半开半闭的无情大嘴似的威胁着人类。暴风雪是一种又瞎又哑的风暴。往往暴风雪过去了,船变成了瞎子,船员也变成了哑巴。
要想从这种危险中逃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如果认为非翻船不可,也是错误的。狄斯卡和卑尔新的丹麦渔民,捕捉黑鲸鱼的人,到白令海峡去寻找铜矿河河口的海尔纳,赫逊,麦根齐,温古华,洛斯,杜蒙.多斐尔等,都在北极地带遇到过很厉害的暴风雪,并且逃了出来。
单桅船张满了帆,骄傲地驶进这样的风暴。真所谓以毒攻毒。蒙高马利从卢昂逃出来的时候,也跟单桅船一样大胆,他划动所有的船桨,朝拦在拉波叶的塞纳河上的铁链子冲过去。
“玛都蒂娜号”走得很快。它侧着船身航行,有时船帆跟海面形成一个十五度的角,可是鼓膨膨的龙骨挺结实,像胶在水面上一样。龙骨在抵抗飓风的推动。船头上的那盏灯笼依旧在放光。圆球似的云朵裹着狂风,压在海洋上,越来越厉害的侵蚀着单桅船周围的海面。看不见一只海鸟,看不见一只海鸥。除了雪以外什么都没有。看得见波浪的地方越来越小,显得很可怕。现在只能看见三四个巨浪了。
一道道紫铜色的闪电不时在天边和天顶中间的层云后面出现。宽广的闪电照亮可怕的乌云。远处突然出现的火光,虽然只有一秒钟的工夫,却照亮了云和天上鬼影飞驰的混乱现象,使人好像远远地瞥见了地狱似的。雪片衬着火光的背景,变成一个个黑点,好像是在炉子里飞舞的黑蝴蝶。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一阵暴风过去以后,总是紧紧地追着单桅船的狂风,低沉地吼起来了。这种低沉的吼声,好像是压低喉咙、狠狠争吵的声音。没有比风暴的独语更叫人惊心动魄的了。这种凄凉的吟诵声,仿佛两种神秘的交战力量的暂时休战,使人觉得它们在冥冥之中虎视眈眈地互相注视。
单桅船疯狂地向前疾驶。两张大帆使用得特别得力。天和海的颜色跟墨水一样,喷射的浪花比船桅还高。一个个浪头像泉涌似的冲上甲板,船每一次摇动,一忽儿是右舷的锚链洞,一忽儿是左舷的锚链洞,变成一个个往海里喷泡沫的嘴巴。妇女躲在舱房里,男子待在甲板上。乱飞的雪片不停地旋转。浪头跟雪花搅在一起。所有这一切都好像怒不可遏。
这当儿,这伙人的头目站在船尾的舵柄旁边,一只手抓住护桅索,另一只拿下他的包头布,在灯光里摇着,他沉醉在这一片黑暗里,得意,傲慢,一脸了不起的神气,披头散发的叫道:
“我们得救了!”
“得救了!得救了!得救了!”其余的逃亡者跟着喊道。
这一伙人手里拿着船索之类的东西,站在甲板上。
“乌拉!”头目喊道。
大伙儿也在暴风里跟着喊:
“乌拉!”
当叫声在暴风里停下来的时候,船的另一头有一个庄严的高嗓门说:
“静一点!”
大家掉过头来。
他们听出这是博士的声音。夜色更黑了;博士的瘦长身材倚着桅杆,所以别人看不见他。
这声音又说:
“你们听!”
大家都沉默了。
他们在黑暗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钟声。
只好受怒海的摆布
正在把舵的船主突然笑起来了。“钟声!很好。我们现在是左舷抢风行驶。钟声说明什么问题呢?右舷就是陆地。”
博士慢吞吞地用坚定的口气回答:
“右舷没有陆地。”
“有!”船主嚷道。
“没有。”
“有钟声必有陆地。”
“钟声是从海里来的,”博士说。
连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听了也毛骨悚然。船舱的方格子里露出两个女人苍白的脸,好像是两个突然出现的幽灵。博士向前走了一步,他的瘦长的身影这时才离开了桅杆。黑夜里又远远传来了钟声。
博士接着说:
“在波特兰和海峡群岛中间的海面上,有一只信号浮标。这个浮在水面上的浮标是用链条系在暗礁上的,浮标上有一个铁架,架子上挂着一口钟。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大浪震动浮标,钟就响了。这就是你们听见的钟声。”
博士等一阵强烈的北风吹过,又听见钟声的时候,接着说:
“如果在风暴里听见这个钟声,并且刮西北风的话,那就完了。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风给你带来了钟声。风是从西面刮来的,而阿杜莱的暗礁在我们东面。你们只有在浮标和暗礁中间的时候才能听到钟声。风正在把我们赶到暗礁上去。因此我们是处在浮标的危险的一边。要是我们走的是应该走的一边,在安全的海面上行驶的话,就听不见钟声。因为风不会把声音刮到这儿来,即使在浮标旁边走过也一点都不知道。我们已经是走错了路。钟声也就变成了翻船的警钟。你们听!”
博士在说话的时候,风势低下来了,钟声慢慢地响着,一下接着一下,时起时落,仿佛在证实老头儿的话似的。简直可以说是深渊的丧钟。
大家都凝神屏息地听着,一会儿听听博士说话的声音,一会儿听听钟声。
风暴是个残忍的野人
这当儿,船主拿起传话喇叭喊道:
“Cargate todo,hombres!解开帆脚索,拉紧支桅索的滑车,放下下帆卷帆索!向西行驶!向海洋行驶!船艏对准浮标!船艏对准大钟!那里就是洋面。我们还有希望。”
“试试看吧,”博士说。
我们在这里顺便说明一下,这个海上钟楼式的浮标,在一八零二年已经除掉。现在年纪大的老海员还记得听过它的声音。它的警告往往是过迟了。
船主的命令马上就执行了。那个朗独克人当了第三个水手。大家都来帮忙。他们不但把帆索卷起来,连船帆也都卷起来了。他们扣好帆角铁圈,缚住角帆索和帆缘索;把护桅索缚在滑车的绳索上,作为后支索。他们用木头夹紧船桅,钉上船舱的扣板,这是使船舱不进水的办法。这些工作虽然做的时候有点混乱,可是做得很地道。现在单桅船的设备已经简单到凄凉的程度。可是就在单桅船收卷帆篷、尽量缩小体积的时候,船受到的风浪的骚动却越来越大了。巨浪排山倒海地来了。
飓风像个性急的刽子手一样,迫不及待地宰割单桅船。一眨眼的工夫,咋喳一声,中桅帆刮下来,船帮折断了,护舱板刮走了,桅杆断了,各处都是爆裂的声音。船缆也松了,虽然锚结有四睛长。
暴风雪的磁力,起了帮助破坏绳索的作用。绳索断了,可以说磁力和风力都有功劳。各处的绳索部脱了滑车,没有用了。两颊--船头和屁股--船尾屈服在猛烈的压力之下。一个浪头带走了指南针和它的架子。第二个浪头把小艇带走了,小艇本来是按照阿斯杜利亚人的古怪的习惯挂在船架上的。第三个浪头把斜桅帆枪冲去,第四个浪头把圣像和灯笼一齐冲掉。
现在只剩下船舵了。
他们点着了一个用乱麻和柏油做的大火把,挂在船头上代替失掉的灯笼。
桅杆断做两截,上面的帆索、滑车和帆行乱七八糟的堆在甲板上,跟一堆破布似的,临风抖动。桅杆倒下来的时候,把右舷的船帮砸坏了。
船主一直在把着舵,高声叫道:
“只要我们能驾驶,就没有关系!吃水部很结实。斧头!斧头!把桅杆砍到海里去!扫除甲板上的障碍!”
水手和旅客疯狂地投入了紧张的战斗,这也不过是几斧头的事情。他们从船边上把桅杆推了下去。甲板上收拾干净了。
“来,”船主接着说,“你们找一段帆索,把我绑在舵上。”
他们把他绑在舵柄上。
他们绑的时候,他不停的哈哈大笑。他对着大海狂呼:
“叫吧,你这个疯婆子!叫吧!我在麦其洽古角见过比这还厉害的哩!”
绑好以后,他带着身临绝境的那种反常的快乐心情,双手把着舵。
“一切都很好,伙计们!勃格罗斯圣母万岁!向西行驶!”
船舷旁边的一个巨浪打在船尾上。在风暴里,到了一定的时候,总有一种猛虎似的凶狠的海浪,肚子贴着海面爬了一会儿,然后大吼一声,咬牙切齿的,霍地一跳,朝不幸的船上扑过来,撕断它的肢体。泡沫吞没了“玛都蒂娜号”整个的船尾。在黑夜与海浪的骚乱中,传来了一阵撕裂的声音。等到浪花退去,船尾重新露出来的时候,船主和舵都不见了。
全都冲掉了。
舵和缚在舵上的人被浪头卷进万马嘶鸣的风暴里去了。
逃亡者的头目怔怔地望着黑夜,叫道:
“Te budas de nosotros?”
紧接着这个挑战的叫声,另外一个声音叫道:
“抛锚!把船主救上来!”
大伙儿朝绞盘奔去。他们抛锚了。单桅船只有一个锚。在这种情况下抛锚,锚到了海底就完了,因为海底是硬石头和疯狂的巨浪。锚索像一根头发似的折断了。
锚留在海底。
船头的破浪角上现在只剩下那个用望远镜了望的天神像了。
单桅船从此变成了一个顺水漂流的东西。“玛都蒂娜号”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刚才它还张开翅膀,几乎是恶狠狠的飞翔,现在却一筹莫展了。它所有的肢体不是被砍断了,就是脱衡了。它变成一个关节僵硬的病人,只能听任疯狂海浪的摆布。只几秒钟的工夫,一只鹰就突然变成一个少腿没胳膊的残废品了,这种事只有在海上才能看到。
空间的啸声愈来愈可怕。风暴好像一只大得可怕的肺囊。它给这一片无边的黑暗罩上了越来越悲哀的气氛。海上的钟声绝望地响着,仿佛打钟的是一只残忍的手。
“玛都蒂娜号”像一个漂在水上的软木塞一样,听任海浪支配。它不是在行驶,而是随波飘流,随时随刻都可能像一条死鱼似的,翻转身来。幸亏船身完好,一点不漏水,所以没有翻船。船在水上漂来漂去,船板一块也没有松动。既没有裂缝,也没有路隙,舱里一点儿不漏水。这还算幸运,因为抽水机已经坏了,不能用了。
单桅船在滚滚的波涛中拼命地跳。甲板像一个患隔膜痉挛的病人作呕似的,不停地颤动。可以说它在想尽办法,要把船上遭难的人扔出去。他们死死抱住没有用的船具、船帮、横木、舷索、帆索、折断的船舷,弯曲的护船板和船上所有残存的东西,木板上的钉子把他们的手都割破了。他们不时地支着耳朵听着。钟声愈来愈弱,仿佛它也奄奄一息了。像临死前断断续续的喘息。最后连喘息的声音也消失了。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离浮标有多远?钟声使他们害怕,它的沉默又使他们恐怖。西北风把他们赶到一条可能是无法挽回的路上去了。他们感觉到一阵阵的狂风不停地赶着他们。船跟一个顺水飘流的东西似的向黑暗前进。没有比这样的飞驰瞎间更可伯的了。他们觉得前面、上面和下面都是深渊。这不是前进,而是沉沦。
突然间,喧腾咆哮的雪雾里出现了一团红光。
“灯塔!”遇险的人嚷道。
卡斯盖
这是卡斯盖灯塔。
十九世纪的灯塔是一种高高的圆锥形建筑物,上面安着一个机械化的照明设备。现在的卡斯盖灯塔的式样很特别,是三个白塔,每一个塔顶上都有一间灯房。三间灯房在钟轮上不停的旋转,走得很准,夜里值班的人从海里望过去,能够看见光亮的是在甲板上走十步的时间,看不见光亮的是二十五步。焦点和圆鼓形的八角尖顶的旋转都是精心设计出来的。八面宽大的玻璃一张挨着一张地排列着,上面和下面是两套折光环。这种几何图形的装置经得起风浪的袭击,因为玻璃有一毫米厚,尽管如此,玻璃有时候还是给海鹰撞碎,它们像飞蛾似的直扑灯塔。连装置这种机械的建筑物本身也是依据数学来建造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朴素、严谨,没有浮饰、精密、正确的。灯塔就跟数目字一样。
在十七世纪,灯塔是海岸上的装饰品。灯塔必须造得富丽堂皇。塔上尽是些阳台、栏杆、小塔、小屋、小亭子、风信鸡。什么遮障啦,雕像啦,叶饰啦,旋饰啦,浮雕啦,大大小小的人像啦,刻着碑文的卷轴形装饰啦,等等,无不应有尽有。爱蒂斯东灯塔上写着:“Pax in hello”。我们在这儿顺便提一下,这项和平宣言可不一定能够解除海洋的武装。温斯丹莱在普利茅斯前面的一个波涛汹涌的地方,自己花钱造了一座灯塔,上面就刻着这几个字。灯塔造好了,他在暴风雨的时候躲在里面试试这个宣言灵验不灵验。结果风暴来了,连灯塔带温斯丹莱一起卷走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过事装饰的建筑物很容易招风,正像爱打扮的将军作战时容易招子弹一样。不但石头标新立异,连铜、铁和木头也争奇斗妍。铁件往外冒头,木头棱骨突出。从侧面望过去,塔壁的蔓藤花纹中间到处都是各种又有用又无用的小玩意儿,什么辘辘啦,滑车啦,滑车轱辘啦,秤锤啦,梯子啦,起重机啦,救命锚啦,等等,随处都是。塔顶的灯灶四周装着精工制造的铁架,上面插着一根根用浸过松脂的粗绳做的灯芯,灯芯烧得很旺,什么风也吹不灭。灯塔从上到下,一直到灯房,每一层所有的旗杆上都挂满了标志着各种纹章、各种信号的航海旗、枪旗。军旗、燕尾旗。在风暴里看起来,真是蔚为奇观。海上遇难的人要是在深渊的边缘望见了这种好像在冒冒失失的挑战似的火光,立时就会心豪胆壮。但是卡斯盖灯塔可不是这种灯塔。
当时它不过是一个原始形式的灯塔,还是亨利一世在“白船号”沉没以后建筑起来的。这是岩石上的一个火光熊熊的火堆,四周都围着铁栏杆,好像被风吹动的一头火红色的头发。
从十二世纪以来,这座灯塔里唯一改进的地方是一六一零年在灯房里安了一个铁风箱,利用一个吊着一块石头的锯齿形挂钩的摆动来扇风箱。
海鸟飞到这类古灯塔里遭到的命运比我们现在的灯塔要惨得多。光亮吸引着飞鸟,它们朝塔灯直扑过去,结果跌在火堆里,简直像在地狱里受苦的黑色鬼魂似的;有时它们逃出了火架,落在石头上,身上冒着烟,瘸着腿,眼睛看不见,像灯边烤得焦头烂额的飞蛾。
卡斯盖灯塔对一只能够操纵的装备齐全的船来说,是有用处的。它对你说:“注意!这儿有暗礁!’可是对一只没有设备的船来说,就可怕了。船身瘫痪麻木,失掉自制能力,无法抵抗疯狂的海浪和暴风的袭击,仿佛一只没有鳍的鱼,一只没有翅膀的鸟,只能随风飘荡。灯塔告诉它的最后结局、指出它注定要消逝的地点,通知它葬身鱼腹的日期。灯塔变成了坟墓里的灯光。
总之,它让你看见这个可怕的入口,告诉你这个不可挽回的毁灭,没有比这种嘲笑更凄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