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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客死他乡

出了沈府,顾霍邱便成了一根腐朽的烂木头,他那点筋骨壮举撒的遍地都是,生存成了次要问题,他最为严重的问题是心灵生病了。

沈金牙给他的一巴掌就像这个时代向他作出的警示,这个时代用严酷和暴力的面孔灼伤他怀抱中的精灵。顾霍邱领着芝初和素菲在潦倒的市井蹒跚着,眼前的人流都自顾自忙,眼神里充斥着冰冷和暗淡,脚下的泥巴地腾蔓着一股脏兮兮的味道,笼络堆积在他们的脚脖子上,让他们的脚巴掌生上了一层戳不破的锈迹,汲取着他们的精力和体魄。于是,他脚脖子一歪,噗通跪在了地上,这一跪,跪碎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留念。

芝初赶紧蹲下,想要将父亲搀扶起来,顾霍邱眯着眼,对儿子挥了挥手。

“别扶了,芝初,我的腿没有力气了,让我就这么坐着吧,我也累了。”

他不顾儿子的焦急,对着眼前戾气沸腾的世界叹息着。风从街道的端口摸索过来,魔鬼一般,将地上零碎的垃圾卷到高空,就像一片片烧尽的纸钱,模糊了这片天,祭奠着顾霍邱不可延续的残生。

素菲拉着顾霍邱的手,蹲在他身边,眼睛里蒙上了恐惧的颜色,她手里拉着的仿佛不是一只手,而是让她希望落空的一尊朽木。

没错,在素菲成长的近十年中,顾霍邱是她的先生,正是这个人让她认识了文字,获得了学识,让她做了一颗打破封建传统束缚的子弹。她感到了极大荣幸,顾霍邱不止是老师的角色,更扮演了父亲的职责。虽然秦老汉生前给了素菲一个家,但真正让素菲从这个家活过来的东西是顾霍邱的才学和见识。

现在的秦素菲注目着顾霍邱一蹶不振落败于此,心中的标杆和信仰也就此倒下了,她一下想到了父亲临死前的样子,想到文明的侵入打破了桑园平衡后带来的创伤和摧毁,加上这片污垢成网的天,文明世界的画面突然变成了一张涂满芝麻酱的酥饼,锐化了它真实的面孔。

顾芝初张着嘴巴,环视了四周,在街道对面发现了一位光着上身的汉子,那汉子脖子上挂着脏兮兮的一件褂子,腰间一根麻绳将滚圆的腰杆紧紧收拢,一把泛着寒光的铁锤握在手中,将胳膊肌肉紧致的线条描摹得栩栩如生。

他站在店门口,打量着街对面的顾芝初,用他那布满胡渣的面孔。汉子没看几眼就转身进去了,这种家破人亡的景象在合川县的大道上可能司空见惯了,也就没有了好奇。大约十分钟后,那汉子又走了出来,端了一碗茶水,朝顾芝初招了招手。顾芝初移步到对面,步履显得颤悠而慌张。

汉子抄起脖子上的褂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把手搭在这个少年头上。

“这碗茶给你,他现在需要休息。”汉子指着瘫坐在道边的顾霍邱。

顾芝初抬起头看了看这位善人,双手接过茶水,跪在了地下:“恩人,顾芝初给你磕头,你救救我爹吧。”

汉子蹲下身子,赶紧将眼前的孩子扶了起来,碗里的茶水晃荡着洒了一地:“娃子,你起来说话,出了天大的事也会过去,你爹怎么了。”

“我爹让沈金牙赶出来了。”

“沈金牙?那个勾结狗官的沈金牙?”

“就是他,他和于鹤来都不是好东西,我爹挨了沈金牙一巴掌,这一巴掌把我爹打倒了。”

“这些混账东西,你带我过去,我看看你爹。”

领着这位恩人,两人来到了顾霍邱跟前,汉子将茶水喂到顾霍邱嘴角:“老哥,你张嘴喝口水,出了天大的事,两个娃娃还小,你怎么倒下了,快点起来啊。”

顾霍邱望着这位热情的路人,闭上眼勉勉强强喝了一口:“这回怕是起不来了,天道将尽,我起来又有何用。”

“老哥你不可胡说啊,这种话可不能乱讲,大清国的烟火还在那燃烧着,这话要是传到县太爷耳朵,是要杀头的。”

顾霍邱一声冷笑,目不转睛的说:“不杀头我也死了,大清朝的烟火没照亮我,倒是在背后烧掉了我的前程。”

“不能再说了,哎,老哥哥啊,你疯言乱语不顾死活也就罢了,千万别把两个孩子给祸害了。”

在汉子的劝说下,顾霍邱终于是站了起来,汉子见顾霍邱手指上的玉指环,顿时喜上眉梢,眼珠一转,便将三人领进了自己的打铁铺子。

一间透着铁灰味的屋子,四壁的纸发着不通透的黄,那种黄让人窒息。汉子留意到顾霍邱在打量自己的窝,便打断了他:“领着娃娃来这边,这火炉边暖和,你们三个就靠在墙边歇一歇,我在这间屋子打了十年的铁,你看看,墙上的纸都让火烤黄了。”

按照汉子的吩咐,三人围在了打铁的火炉旁,地上是汉子为他们准备好的一张竹席,曲腿而坐,望着那团火苗子,顾霍邱眼里的文字仿佛被一个个的烤焦了,从眼角分娩出来的不像是泪水,倒像是一股乏黄的毒汁,那么浓烈,擦都擦不掉,挂在眼角就不愿往下掉了。

就在这时候,隔壁传来哭爹喊娘的打骂声,汉子手里的铁锤用力的砸着一柄铁刀,那块铁太钝,足足有豆腐块那么厚,无论他如何使劲都无济于事,索性将那块不成形的铁顺手扔进了水桶,呲啦一声,一股白烟便从水桶里钻出来,想必是桶里水太少,不一会的功夫,那水竟然沸了起来,吓得素菲到处躲。汉子不满意的踢了一脚墙,骂骂咧咧道:“日他娘的,不让人清静,吵死了。”

“何事吵架?”顾霍邱突然振作起来。

“隔壁冯四家儿子,听说浙江出了个蚕学馆,非要吵着去学什么养蚕,真是要了他爹亲命。”

“江浙桑蚕历来拔萃,见识学习一番也是好事,为何吵闹?”

“见识?学习?哼,你也不去看看,他家穷的媳妇都没裤子穿,儿子十五六了,还光屁股满街跑,哪有钱去学习。哎,要我说,老实留在合川,要饭也能混个三天两顿的。”

“你说的那是抢是偷吧,还三天两顿?叫花子?我看了一眼合川县城,民不聊生啊,这老祖宗光绪帝怕是坐不住了。”

“去你奶奶的。”

汉子一听顾霍邱说出这等诛灭九族的言论,舀了一瓢凉水便泼到顾霍邱脸上。

“不让你胡说八道,你偏不听,你们三,赶紧离开这里,我这里庙小,你这尊佛我贡不起。”

一听汉子出了逐客令,顾霍邱咬着牙站了起来,他不过说出了真相,却被这些迂腐的民众攻击起来,当他站起来招呼两孩子准备要走的时候,脑袋一阵眩晕,重重的摔了下去。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从此以后的顾霍邱,再也没站起来过,他的人生在一家打铁铺里停驻不前了。

连续的高烧不退让汉子起了怜悯之心,他留下芝初和素菲当下手,空闲的时候给顾霍邱烧一碗开水。两天了,顾霍邱的眼睛一直没睁开,顾芝初跪在竹席上用一块发黑的抹布蘸着水,给他爹一遍遍的擦身子。一边擦,他的眼球就害怕得直颤抖,他爹那颤悠的身子就在他眼球里抖动着,被他抖成了一片片泪花。

秦素菲的胳膊抱着膝盖,头发乱成了一团草,她的眼睛不敢离开顾霍邱,生怕他一不小心咽气走掉。到了晚上,顾霍邱才睁开眼睛,但一句话不说,打铁的汉子实在看不下去,从兜里掏出几个散钱扔给顾芝初。

“去给你爹买只鸡,我来做碗鸡汤。”

顾芝初几乎是把钱抢过来的架势,夺门而去了。不知怎的,顾霍邱注目着儿子离开的身影,心中冰冷的感觉又席卷而来,刚刚清醒过来的他张嘴刚要说句话,一口鲜血喷在地上,又一阵眩晕,当即倒下。

“女娃子,准备后事吧,我看他不行了。”

“你胡说,顾先生好人好报,不会有事的。”

先不管秦素菲怎么说,在汉子看来,眼前的这位书生真的走到了尽头。他走出铺子,买了一沓纸钱便迅速回来了。这时候顾芝初也打整好大红公鸡,等着汉子下厨熬汤。汉子将那纸钱扔给两个孩子,说:“赶紧裁剪出来,你爹死了也来得及送终,好好给他烧点,你尽不了活孝,就赶个死孝吧。”

顾芝初一听急了:“我爹不能死,不许你瞎说。”

汉子不再理会,拎着鸡去了后厨。而顾霍邱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半夜了,两孩子已经睡着,汉子一个人蹲在铺子边上喝着闷酒,见顾霍邱醒了便靠了过去。

“老哥啊,我说你们还是走吧,你看你这身体,说不准哪天就死翘翘了,我这个小铺子要是出了人命,以后这吃饭的家当就丢了,你行行好,给老弟留条活路吧。”

顾霍邱知道自己的情况,这一次,他彻底被时代击垮了。

“老弟,还不知你姓名,你是我们恩人,我自然不会拖累你,只是这最后一件事你要答应我,你放心,我绝不让你白忙。”

“老哥,我没有正经名字,光棍一条,他们都叫我老棍,你还有什么事要办?”

顾霍邱伸出左手的手掌,露出拇指上带着的 玉邦指,然后使劲脱 了下来,递给他的恩人:“老弟,既然你无名无姓,你就是我亲老弟,这个玉指环你收下,换成钱后你帮我铸把铜锁,再给我准备好纸笔,我有用。”

老棍接过那指环,找了纸笔给顾霍邱,便高兴的跑了出去,这枚戒指成色极佳,上面镶有米粒大小红宝石数十颗,别说是一把铜锁,就是几十把那也是挣钱的买卖。

顾霍邱颤抖的提起笔,伏在席子上开始写字,每写几个字便看看两个孩子,此时,他还发着高烧,随时可能倒下。但他说服自己必须保持清醒的状态,足见这封信的重要性,等那汉子回来,他将信件交给了他:“老弟,铸锁的时候,把这封信装进去,千万别打开看,否则大难临头。”

“我倒是想看,我一个打铁的,哪里认识文字,老哥你就放心,你要的东西,两天后就能出来。”

看到了老棍的诚恳和决意,顾霍邱久久维持的身体才放松下来,谁知道他一放松,仿佛整个身体都跟着垮下去了。大街上一道闪电劈了下来,横在天际,老棍赶紧站起来,他知道,老天爷来收命来了。意识到顾霍邱大势已去,他连夜开始烧锅熔铜,设计这把锁头。两个孩子却像催了眠一样,深沉得没有半点动静。

熬了一夜的老棍还在忙碌着,顾芝初看他爹嘴唇发干,面色蜡黄,像一张变质的馒头片。老棍看了看,说:“桌上的鸡汤还热乎,喂你爹一口,这是他活着的最后一口烫了。”

顾芝初这才意识到父亲危在旦夕的生命紧紧的逼到了他狭小人生的路口,他还从未失去过什么,他甚至都记不清母亲的样子,也不清楚母亲在什么地方,父亲是他唯一的感情线索。现在他即将面临这根线索的崩溃,这线索的一头就扯着他的心,使劲的将他的胆怯往外拉,拉给世人看。

“他真的要走了……素菲……”

“芝初,别难过,我爹也没了,顾先生要是没有了,咱两就相依为命,我会照顾你的。”

顾芝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素菲给予的安慰,他还没做好应对这一切的准备,暴风雨来得太突然,素菲的温柔又如此这般,他马上要失去父爱,却获得了异性的抚慰和宽怀。这两股力量扭打在一起,在他身体中穿梭着,像多年来寄托在他肉里的寄生虫,让他难受的要命。

他终于还是端起了鸡汤,一勺一勺喂到他爹口中,但顾霍邱咬着牙,一口都不愿吃进去,或许他就想这样清净整洁的离开,不想再带走任何时代里的东西,他是想彻底和这个养育他的国家告别了,就连一口鸡汤都觉得是种多余。

即便如此,他还是被鸡汤呛醒了,微微的睁着眼。老棍走过来,将铜锁放到他手中,拍了拍他肩膀。

顾霍邱拉过顾芝初的手,开始最后的告别:“儿啊,带着这把铜锁,你要有了本事,就去重庆府见见世面,要是看到了什么奇怪不解的人事,千万别被蒙蔽。等你考取功名那天,记得给我烧束香。”顾霍邱说着,又拉过秦素菲的手,对儿子嘱咐道:“素菲女儿身,你要照顾好她,桑园遭了大难,为父难辞其咎,现老天把我收回去也算是因果报应。你万万不可亏了素菲,你要做了不仁不义之人就不再是我儿子。这本书你拿着,在桑园的十几年里,我写了这本桑蚕志,你要是以后仕途不顺,为农养桑也能保你糊口。”

“爹,爹……”泣不成声的顾芝初扯着他爹破烂的袖口,此时的那件青布长衫就像一只不合时宜的麻袋套在了木桩上,顾霍邱才倒下不到半个月,身体的皮肉便被时光抽干了。

他一直在席子上磨蹭到后半夜才咽气,等待他的也不过是这张竹席,若不是看在玉指环的份上,老棍恐怕都不愿再多出一份力送尸体出城。毕竟他的铺子死了人,他虽然迷信,但也还算良心未泯。天一亮,老棍关了铺子,将顾霍邱就着竹席一卷,用破布袋一扎,扛在肩上,领着两孩子出了县城。

出城不远,老棍将顾霍邱扔到地上,就像扔一麻袋垃圾那样。顾芝初上手和老棍撕扯起来,被老棍一脚踹出去三米远。老棍就这样拍屁股走了,他终于如愿以偿的送走了庙里的菩萨,他的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素菲将顾芝初扶起来,两人望着老棍就这样走了,生活的担子一下便转交给了他两。顾芝初凭借一己之力根本挪不动他爹的尸体,而此时的天风雷滚滚,大雨将至。他只能沿着道边的树林,将父亲拖了进去。在一棵松树下面,刨出了一个深坑。大风刮进树林,阴风阵阵,随即大雨倾盆,不讲理的落下来。他瞪圆了眼,心中一万句对老天的咒骂都忍住不说,那深坑里的水越来越多,素菲的衣服湿透了,印出了她洁白的肌体,为了躲避青春期才有的羞涩,她赶紧蹲下来抱住腿。顾芝初将父亲拖进土坑,亲手埋葬了,甚至忘记了还有素菲在身边。

他现在已经成了泥人,跪在没有墓碑的坟头一动不动,死了一般。素菲一句话不敢说,她理解那种感受,她也死过爹,所以她不想说什么,只得静静的等着芝初振作起来。直到傍晚,雨才停下来,顾芝初突然蹭一下站了起来,将手里攥着的铜锁挂在了脖子上,也许对他来说,这就是父亲留给他的情感线索。

“我们走。”

“走去哪儿,芝初?”

“去重庆府。”

两道狭小的身影凭借着满腔的热血和冲动,又或者说是亲人离世的悲伤给予了他们逃离的力量,总之,合川县再也不会有他们的身影,陆有才也再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他们和桑园以及合川县的瓜葛就此画上了句号,他们的人生在这里就此结束,新的人生也从这里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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