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府对于顾芝初和秦素菲而言,原本只是传说,它的神圣和繁华不是凭借他爹生前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可以总结的。对于这样一个传说,马上面临要与之见面的激动感,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痛苦。
他爹的离开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他告诫自己,合川县的富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就是这个刁钻的富人,长了一颗毒瘤般的心脏,毁了他爹对大清朝的信心,活生生的掐断了一个人存在的理由和信仰。
不但是富人,就连打铁匠那样的底层人士也都算计着他们。一想到世道的凄惨和无情,他才明白父亲生前让他读书报国的真正原因。读书能修身,思考便能改变世界,而对于现在的顾芝初来说,他想要改变的世界无非是让为非作歹的富人和刁钻的穷人变成他信仰中的样子。
顾芝初和秦素菲离开合川已经三天,步子太小的缘由,所以一直没看到重庆府的影子。加上没有盘缠,肚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走到天府镇的时候,天色已晚,顾芝初带着秦素菲钻进了一间刚被焚烧过的教堂里过夜,四周狼藉遍地。他顾不得这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里刚被大火烧过,四周墙壁还留有余温,在这过夜,基本不用担心受凉的事。
三更时分,传来蹒跚的脚步声,那声音一点点逼近顾芝初身边,终于,他被一根竹棍子戳醒了。
“赶紧起来,年纪不大,还敢跟我这老叫花抢地盘,起来起来。”
“啊……鬼……”素菲看到老叫花妆容的一刹那,吓得尖叫起来,那叫花子六十出头,长衫变成了破布须子,一条一条的挂在身上,手里挽着一只铁质的小桶,里面不知装了何物,显得有些发沉,另一只手拿着竹棍子,眉宇间皱纹懒散的趴着,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腐味,也彰显着他的洒脱和不言而喻的残生,他身上透着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乐天世界,让人胆怯而敬畏。顾芝初一把搂住素菲,作出和这个叫花子叫板的阵势。
“你要干什么,出去。”
老叫花不予理会,一屁股坐下来,从褴褛的衣服里掏出一张吃剩的酥饼,就着铁桶里不明何物的浆糊吃了起来。素菲看见那酥饼,口水就从上牙堂冒了出来,她的胃一闻到那酥饼的味道,便争先恐后的挣着往外蹦,一股强烈的痉挛从胃部传了出来,她捂住肚子,眼神痛苦的注目着老乞丐。
老叫花三口并做两口,很快风卷残云掉酥饼,开始说正事。
“你们两个小鬼倒是怪机灵的,还知道找好地方,不过这天府镇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我一个老叫花也不跟你们计较,跟我做个伴,睡一晚上,明日赶紧走。”
“凭什么不该来,这地方有鬼还是有神啊,少看不起人。”
“哼,小小年纪竟不懂礼数,跟长辈怎么说话你爹没教过你吗?”
一听到这话,顾芝初的火一下上来了,拎起老叫花的铁桶,拽着秦素菲就开始往外跑,一来是教训一下老叫花,他爹刚过世,居然就被一个要饭的直面谩骂,他不能忍受;再者,方才桶里的好东西实在香的要命,素菲口水流出来了,他的肠胃也一直在打架。现在抢走老叫花的食物是再好不过的惩罚方式。
老叫花要饭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被谁抢过,今日他算是开了眼界,遇到了两个饿急眼的狼崽。他嗖一下站起来,大步流星的追了出去,完全没有花甲之年的样子,面对食物,他的身体一下恢复到极佳状态。没跑出两百米,顾芝初就被老叫花的手抓住了。
“兔崽子,跑啊你,胆子不小嘛,连我的东西也敢抢,你爹你妈是谁,带我去,我要问罪。”
“抢你东西怎么了,我爹死了,要问罪,你自己上坟头去。”
说着,他将铁桶给了素菲,素菲二话不说便将头埋进去开始蚕食起来。
“怎么样,我不但抢你东西,我还要吃。你抓我也没用,天不管我地不管我,老子明日就去重庆府耍,没心思跟你纠缠。”
“你爹真死了?”老叫花补充道,他突然觉得眼前两个孩子的泼辣折射出了一丝可怜之容。
顾芝初合上嘴巴,低下了头,眼睛斜视着远处,老叫花的话让他再次想起了父亲的离世。
“走,跟我回教堂,老叫花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老叫花的友善也让顾芝初的眼神有了温度,他望着满嘴浆糊的素菲,泪水夺眶而出。老叫花言出必行,到教堂之后,起了火,将他藏在衣襟中的马肉干掏了出来,手巴掌大的一块,他凭借着手劲,将邦硬的马肉干撕成了小块,接过素菲手里的铁桶,加了水,吊在柴火上的支架上,很快,喷香的肉汤便好了。三人围着火席地而坐,芝初请教起问题来:“老叫花,我和素菲今日来到天府镇,看见好几处房子着火了,这里发生什么了?”
“你这娃子倒是一下问到了正经事,我就跟你说说,你们听过白莲教吗?”
两人同时摇摇头,表示不知。
“就是这个白莲教啊,烧了洋人的教堂,给天府镇的老百姓出了恶气。”
“为何放火?”
“为何?听说现在的洋人开着轮船杀到大清腹地,捅了老祖宗的根基老祖宗能高兴吗?不过这老祖宗对洋人也束手无策,还是这白莲教,今日这里起义,明日那里杀战,洋人一见到白莲教,那是吓得屁滚尿流啊。现在这把火烧到了天府镇,这两天弄得民不聊生,你两个从合川县去重庆府,方向不对啊,明日你们南下,从东阳镇进入嘉陵江,走水路,不出一日就到重庆府了。”
顾芝初哪里知道方向错了,一直都在路人的指点下行径,幸好遇见了老叫花,否则沿东直行,离重庆就越来越远了。
老叫花的一桶热乎肉汤让两人一下活了过来,肚里的生寒被驱赶而走,浑身充满了精力。次日,在老叫花的带领下,二人到了东阳镇,入江的码头靠了几只运茶叶的船只,想要混迹到船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搬运工一趟趟的往船上送货,中间空隙时间只有不到两分钟,要想摸索到船上而不被发现基本不可能。
这时候,老叫花看到码头边上有家茶馆,顿时起了伎俩,他从兜里摸出了两颗碎银子,走到了茶馆。茶馆老板见叫花子晃荡过来,斜了他几眼,老叫花用手捏着碎银子在空中挥了挥手,老板便手舞足蹈跑了过来。
“大爷有何吩咐?”
“你个见钱眼开的龟孙,认识你爷爷啦?”
“认识认识,你不是天府镇赫赫有名的崔举人嘛,都说你看透世道出来要饭,今日若不是亲眼一见,我是说什么也不相信。诶,崔举人,你放着好几房太太不要,带着银两出来要饭,图个啥。”
“图个啥?说了你龟孙也不懂,你崔爷爷的道你这辈子是悟不到了,还是乖乖买你的茶水,不该问的别问。看见那些运茶工了吧?你过去请他们来喝两碗茶,这些银子就赏给你了,如何?”
“哟,崔大爷,你一出手就是银两,我这里也就挣两个碎铜板,你可是开了我的大张啊,别说是喝茶水,我还要给他们抓几把瓜子。”
老板说罢就过去请人,他首先找了工头,交代完事,由工头带着工人一起来到了茶馆,只留下一个看守。
老叫花朝看守走了过去:“大爷行行好”,边说话,也不忘拿出碎银塞给那看守的伙计,继续交待道:“大爷,你行个方便,我这里有两个娃娃要去重庆,你找个地方把他们藏到船上,五两银子不成敬意,这个忙?”
“大爷的事是大事,别说两个娃子,十个娃子也不在话下,请上船,位置我特意留好给二位了。”
看守见钱眼开的夸张态势比茶馆老板严重很多,老叫花摸了摸顾芝初的脑袋:走吧,娃子,到了重庆谋个事,要是饿肚子了,回来天府镇找我老叫花,老叫花教你要饭。
“原来你是举人,我爹生前也是读书人,认识崔先生是芝初的福分,先生高风亮节不计前嫌,现在又恩赐有佳,有朝一日芝初活出了样子,定回来孝敬先生,芝初和素菲别过了。”
顾芝初拉着素菲赶紧给崔举人磕了个头,然后跟着那位看守上了货船。到了船舱,那看守拿了两只空箩筐,塞到紧里面,示意道:“快点进去,两位小财神,到重庆之前,要出来乱跑被他们发现了,把你们扔到嘉陵江喂鱼,听见没有?”
芝初蔑视的看了眼看守,倒是素菲有了些害怕,面对陌生人的凶恶态度,她不是第一次被恐吓了,每一次都让她提心吊胆,不像顾芝初,开始有了一些痞性和较劲。
就这样,两人像关在笼子里的动物那样,随着船只的摇晃,身体开始吃不消。四周被装满茶叶的箩筐拥挤着,想站起来都难。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身体发虚产生了晕厥,总之两人就这样睡了过去。
船沿着嘉陵江一直南下,穿过和长江交接口后,进入长江,擦着重庆临江东岸全速南下,在龙门浩码头停了下来。在看守的安排下,两人顺利的下了船,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副浩荡辽阔的码头场景,人声鼎沸的的潮流中,挑夫门排成长队盼望着卸货,一个个伸直了脖子,像一只只饥饿的火鸡。
站在这样一幅画面中,顾芝初感到自己书生气十足,和光着膀子的挑夫相比,他的生命失去了硬度,仿佛这里吵闹的声音都足够将他的灵魂抛向空中,让它失去绝对的重力。
这就是重庆府的样子。
匆匆人流涌向龙门浩,滑竿夫们握着烟枪,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的抽着烟,看见穿着显贵的人靠岸,便抬起滑竿小跑过去:“这位大爷,您可来对地方了,这个新修的码头可是洋人的领地,你要什么样的洋货这里都有,只要上了滑竿,想到哪里耍都行。”
顾芝初一眼便看透了滑竿夫的奸诈,也透过皮骨看到了他们活着的卑微与生命的沉重。像他们这样的底层人,抽一口烟恐怕要拉上好几天的活,完全是拿生命在实行不平等交换。但他们愿意耗损自己的生命,从这一点看来,顾芝初对他们的同情又衍变成了厌恶和对世道的沮丧。
拉着秦素菲的手,两人迅速逃离,在码头不远处的江岸边,林立着风格各异的欧式建筑。其中一栋砖木结构的别墅在高高的堡坎之上竖立着,下面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小径周围荒地环绕,一直延伸到川江。那别墅的围廊栏杆和撑拱上雕饰着精美的花纹,宽大的回廊对望着川江,一位衣着光鲜的洋人站在回廊上,手里举着半杯威士忌,他抿了一口,注目着繁忙的码头,听着江面汽笛沸腾的货轮声,脸上的惬意横生出来。
“别妄想了,那是立德洋行的别墅,这龙门浩的九湾十八堡都被立德乐永久买断了,他们要在这里开公司,要在大清的土地上卖洋货。咱们这样的下等人就别想进去了。”
“凭什么不让进去,这是大清的地盘,他们还有理了?”顾芝初和道边卖散酒的伙计攀谈起来。
“凭什么?就凭人家有枪有炮,你们是没看见,几个月前,那利川号闯进了川江,直接开到了重庆,还有炮艇护卫,谁敢拦着啊。”
“大清的官员不出来管管?重庆的知府怎么也不管?”
“哎哟,你小小年纪懂得还不少,不过呀,你还别说,大清管了,不过管的不是咱的子民,倒是这洋鬼子,十年前重庆就成通商口岸了,那不是引狼入室嘛,哎,算了,跟你说了也没用,赶紧走开,别挡着我做生意,本来生意就不好做,现在倒好,五颜六色的洋酒也跑到重庆来了,真是雪上加霜呐。”
“是啊,清政府规定十年内外商船只不得入川江,现在十年期限已到,来了也不奇怪。”
顾芝初对于政治的精通让这位买酒的伙计瞠目结舌,他一拍脑门,觉得自己碰到怪事了。
“诶,我说你个小叫花子,怎么知道这些东西,你是干什么的,跑到龙门浩耍什么名堂?”
顾芝初自己都没发现,经过一番折腾,还真有了叫花子的装束。不过他倒是不在乎,只要脖子上的铜锁和那本桑蚕志没丢,他的精神就永存着。
“大哥,龙门浩哪里有活干,我想找口饭吃。你是这里的熟人,比我懂的多。”
伙计看看顾芝初,又看看秦素菲,心中有了个自觉不错的想法,便道出口来:“你们要是不嫌弃,可以跟我回去,我们何老板可是龙门浩的大酒商,像我这样的散商贩遍地都是,都在给何老板卖命。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好,要得要得。”
酒贩即刻收起摊位,将货挑在肩上,引着两孩子,从立德洋行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此时天色已晚,川江的雾色开始蔓延开来,在这嘈杂污浊的龙门浩码头,顾芝初和秦素菲的命运就像那江面的薄雾,模糊而迷失着。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样子,酒贩拐进了一片褴褛不堪的院子。
“快进来,休息一晚,明日带你见何老板。”
顾芝初一下就闻到了院子的紧张气息,这不像是一个正经人家该有的样子,荒草成堆,屋里湿气扎心,生了离开之意。
“不见了,我们现在就走,我们不卖酒了。”
“芝初,怎么了,我们住一晚吧,我走不动了。”素菲带着哀求的口吻对芝初说道。
“就是嘛,女娃子不想走你就留下来,你不想做生意,人家小姑娘还想呢,你要是不愿意吃这口饭啊,你走就是了,让这女娃子下来,我带她见何老板去。”
一听这话,顾芝初的火蹭就上来了:“你大爷的,素菲是我亲妹子,你敢拆散我两,我弄死你。”
说完便拉着素菲往外走,那酒贩一看情况不对,追了出来,扯住顾芝初的辫子将他按在地上,顾芝初痞性一下上来了,给了酒贩下体一脚,便疯跑着逃了,留下酒贩在地上哀嚎。
“芝初,你在桑园的时候都不爱说话,你看你现在,像个小流氓。”
“是嘛?小流氓好啊,我要不当小流氓,你就要被大流氓欺负,我爹死了,我的心就跟着死了。只要谁敢欺负我,我绝饶不了他。”
“要是我以后欺负你呢,你是不是也要收拾我?”素菲突然对芝初发难。
“我爹走的时候把你托付给我,我怎么会收拾你,再说了,等我有钱了,我找个八人大轿娶你做媳妇。”
“哎呀,你……你……哼!”
两人坐在川江边上,肚子饿的直打滚,但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却始终是他们精神得以存活的力量所在。至于顾芝初口中那娶秦素菲做老婆的话语,不只是句打发无聊的闲话,还是他真心实意的梦想。
不过,这句让秦素菲红透脸颊的话语却一下插入了她的心窝,成了一把再也拔不出来的利剑,封住了她对除顾芝初而外的任何妄想,就连她自己都感觉不到这种自由的失去和选择的流失,仿佛顾芝初的一句话便决定了她的一生。当然了,她意识不到这种可怕的暗涌,但这股暗涌却开始了全面侵蚀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