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实的简·奥斯汀

我的回忆录写到了一个特定时期，我那时年纪足够大了，记得许多亲眼所见的事，也能懂得她的优异之处了。从这儿开始我将试着去描绘她的为人、思想和习惯。她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身材纤细高挑，脚步轻柔稳健，给人的总体印象是健康又活泼的。作为一个标准的棕发女人，她肤色较深，深棕色的头发色泽丰富；她的脸颊圆润，鼻子和嘴小而精致，明亮的眼睛眸子是浅褐色的，头发自然卷曲，围绕在脸颊旁。也许她不像她姐姐长得那么匀称，但在很多人眼中她的面孔却别有风情。在我现下讲到的这段时期，不论是上午还是晚上，从来没见过她不戴帽子 ；我想一般人都会觉得她们姐妹俩的着装太老气，与她们的年纪和外表都不相称。此外，虽然她们向来朴素优雅，着装尤其如此，但很少有人会认为她们打扮入时、穿着讲究。

按照现在的标准看，简算不上多才多艺。她姐姐的画画得很好，本书前页所附的简·奥斯汀的肖像正是以她姐姐给她画的一幅肖像画为模板制作的。 简本人喜爱音乐，她说话的声音还有歌声都很悦耳。她幼年时学过一点钢琴；住在查顿的时候，她每天都练琴，一般都在早餐之前。我猜她这样做是为了不打扰到家里的其他人，他们并不像她那样喜欢音乐。晚上有时她会一边弹琴一边唱几首简单的老歌，那歌词和曲调我再没听过，如今依然萦绕在我的脑海中难以忘怀。

她法语学得很好，还懂一点意大利语。那时候德语就跟印度斯坦语似的，不是小姐们必修的课程。历史方面，她遵循的是哥尔德斯密斯、休姆和罗伯逊的传统教诲。 当时，被普遍接纳的老派史学家的论断还鲜少被人质疑。古罗马帝国早期君主的历史还没有被渲染为传奇。呈现在读者眼前的历史人物形象非正即邪，还没有被太多细节侵扰而难下定论。人们还没认识到亨利八世的美德，他还是十足的暴君、凶残的丈夫；同样也还没人了解伊丽莎白女王的反复无常，她还是完美的智者和政治家。

在简还是个小姑娘时，就有自己一套激进的政治观点，特别是对16、17世纪发生的历史事件。她曾为查理一世和他的祖母玛丽女王激烈辩护 ^[1] ；但我以为这多半是出于感情上的冲动，而非有理有据地分辩这两位历史人物是该被定罪还是该被赦免。 长大后，她很少关心当下时局，但她很可能和家里人一样，是温和的保守党 。

她非常熟悉当时的期刊，《旁观者》及其后继刊物 。她对理查森的作品了如指掌，无人能及，现今大量涌现的优秀的通俗文学作品使读者们无暇再去了解这样的大师了。《查尔斯·格兰迪逊爵士》中的每一个场景，雪松客厅里发生的一言一行，她都熟稔于心；L和G小姐的婚礼日期她也记得清清楚楚，就好像她们是她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一样。

在她喜欢的作家中，她最推崇约翰逊的散文、克雷布的诗歌，柯珀的散文和诗歌两者皆好。 可以说简天生拥有的品鉴力，以及后天培养和塑造了她的品味的这些优秀作家，使得她没有像别的女性小说家那样热衷于模仿约翰逊博士卖弄辞藻的文风。她很喜欢克雷布的作品，也许是因为跟她自己的风格有相似之处，充满丰富而完善的细节；有时简开玩笑说，如果她要结婚，她就要做克雷布太太 ；当然她只是把克雷布先生看作一位抽象的人物，并不知道也不在意他真正的为人品性。司各特的诗带给她很多乐趣，但她在有生之年没能读到多少他的小说。她生前只有3部司各特的小说出版 ；然而从以下这段书信节选中可以看出，她相当赞赏《威弗利》；尤其是她远离文学圈，按说无从得知小道消息，但竟能如此确信司各特就是《威弗利》的作者：

沃尔特·司各特没有权利去写小说，尤其是没有权利写得那么好，这不公平。他作为诗人已经名利双收，不该再来抢小说家的面包。要是能办到，我也不想喜欢《威弗利》，可我没办法。我倒是下定决心不去喜欢那位太太 的小说，我应该读读看吗？不过还是别让我读了。我想我肯定能抵抗得住她的作品的诱惑，无论哪本。我下定决心不再喜欢任何小说了，除了埃奇沃思小姐的 ，你的 ，还有我自己的。

然而，让简·奥斯汀与众不同的不是她的学识，而是她本人。她深受孩子们喜爱，以下她两个侄女 的描述最贴切，我没法说得比这更好了。其中一个说：

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总是黏着简姑姑，不管在屋里还是外面，到哪儿都跟着她。这些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是母亲后来私下里跟我说的，还说简姑姑从来不觉得我烦。她对孩子们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就是和善可亲。你能看出她爱你，于是你也爱她。这是我能记得的早年对她的感觉，在那之后我才慢慢长大到可以被她的机智取悦，但是很快我就能享受听她讲俏皮话的乐趣了。所有事情都能被她拿来说笑，逗小孩子乐。之后我又大了些，有了更多的表兄弟姐妹 一起玩，她就会给我们讲一些非常有趣的故事，大都是发生在仙境里的故事，里面的每个精灵都有自己的个性。我能肯定，那些故事都是她临时编出来的，要是条件允许，一个故事能讲上两三天。

她还说：

在查顿的时候，简姑姑带着我还有她另外两个侄女，我们总能找到许多乐趣。她总是能想到好多主意，我们向来依靠她。我们在她的衣橱里看上什么衣服，她就会帮我们打扮起来；然后她还会扮作有趣的客人来我们假想的房子里做客。她用各种办法逗我们开心。我记得有一次，她跟我们像大人一样闲聊，假装我和另外两个表妹是成人，前一天刚参加完舞会。

另一位侄女的说法也相类似：

孩子们总是最喜欢简姑姑；她和孩子们相处的方式那么有趣，她讲的故事又长又详细。她时常给我们讲故事，我们也不分时间场合地求她给我们讲故事；简姑姑总能讲出新的故事，她凭空编故事的本领全靠她天生的创造力。啊！要是能复述出这些故事中的哪怕一个都好啊！我再长大一些后，我们之间原本17岁的年龄差距似乎缩小到了7岁，甚至是不存在了。我现在经常意识到，我多么想念她。我已经养成习惯，什么事都会想到她，并对自己说，为了简姑姑我得记下这个。

她的另一个侄子 称，自从简姑姑去世以后，拜访查顿总是让他感到失望。那房子里过去住的人，总令他有所期待，待在那房子里时会特别快乐；只有到了那里他才意识到，那个地方特有的魅力已经消逝了。不只是那房子里的光源熄灭了，还给剩下的人的精神笼罩了一层阴影。她对孩子们的爱，还有她逗孩子们开心的奇妙魅力，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然而还没有说到，她各个年龄层的朋友都曾领会过她那令人愉悦的感染力。她对荒诞之处的敏锐使她处处能以日常中的平凡事物为乐，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但她从未拿严肃的事情开玩笑，比如责任或义务，也从没取笑过别人。

简对待村子里的邻居，即使是不亲近的人，也都非常友善。她热心地关切他们的生活，喜欢听邻里间的各种消息。这些消息有时被她拿来开玩笑；但这都是她自己的胡言乱语，给流言蜚语添点笑料。她绝不是尖酸刻薄爱讥讽。她从不会羞辱别人，或拿别人“寻开心”——这是那个时代的说法，一个糟糕的词，如今已经基本淘汰不用了；它过去被用于表达贬义，现在不如以前那么常用了 。她不时会拿邻居们逗乐，假想他们会遇到什么状况，同样她也会如此打趣朋友和她自己，或是全凭她自己的喜好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上引经据典，要么就是把大家写进虚构的历史故事，想象他们会做什么说什么，都是游戏之作，不会有人当真的。

下面一些例子可以体现她思维活跃的特点，无论是与她通信还是谈话，这一特点都令人喜爱：

在报上读到伊斯特本的盖尔先生和吉尔小姐的婚讯，为此而作。

“伊斯特本的先生盖尔，爱上了一位佳人吉尔，

意气风发的男儿，成了茶饭不思的人儿，

他边叹息，边说道，我被你的眼睛套上了枷锁我的吉尔；

哦，还我自由，要是你愿意，请接受我的盖尔。”

为一位中年结缘的交际花而作，若是风华正茂她可不会嫁给韦克先生。

“玛利亚俏皮非但俊俏且高挑，

为了嫁人孤注一掷博郞笑；

否则那么多舞会舞都白跳，

大梦初醒投进韦克的怀抱。”

“我们昨天晚上都去看了奥尼尔小姐扮演的伊莎贝拉。我本期待她表现得更好，实际上是我奢望太高。表演这门艺术很难让我满足。我本来准备了两块手帕，结果哪块也没用上。她倒是位优雅的女士，还那么讨人喜欢地抱着青春先生不放手。”

“这么说，B小姐是真的结婚了，我到目前为止还没在报上读到婚讯；一般来说只要没印在纸上，那人们还可以当这事没有板上钉钉。”

还有一次她也是突发奇想，给她一位聪慧漂亮的年轻朋友写了下面这首打趣的赞美诗 ：

1.

锦言妙语歌颂一番，

可爱的安娜魅力无边；

心灵不羁无牵绊，

就像广阔的大草原。

2.

安大略湖广袤辽远，

恰如她想象力的幅员；

严格算来绵延伸展，

五百公里不算短。

3.

她的才智泉涌把敌友沐，

堪比尼亚加拉大瀑布；

往来游客皆凝叹停驻，

眼观耳听，见微知著。

4.

健全深刻她的判断力，

如同大西洋彼岸的林荫地，

给予帮助，亲切荫庇，

漫步其间畅游无虑。

5.

倘若这能说清她的美德，

那富饶的美洲早该干渴；

瑰伟大地多广博，

不抵她一颦一笑倾人国——

6.

哦，她的样貌如何描，

我如何才能办得到？

音容笑貌总多娇，

才华淑德岂止面上表？

7.

另一个世界展开来瞧，

别的语言来通晓；

失落的言辞才能描述好，

她与生俱来的美妙。

我相信这些荒唐的游戏之作都是她即兴创作出来的，文中在想象中对美洲的描绘，放在那儿也只是为了配合第一节的韵脚。

以下内容节选自她写给侄女的一封信，当时她的侄女纯属自娱自乐地在写一本小说，这部小说多半从未完稿 ，可以肯定的是也从未发表，我对她这部小说的了解仅限于这封信中提到的内容。简·奥斯汀当时正在创作《爱玛》，对于侄女尚不成熟的文笔，她在信中表现出了善意的同情和鼓励。信的内容附带提到了她对于这类创作的一些意见（摘录）：

查顿，1814年8月10日

你的姑姑卡桑德拉不喜欢情节散漫的小说，很担心你的小说多半属于这一类；其中场景变换太过频繁，有时情节设计得指向太过明显的结局，恐怕没什么意思。我自己倒不是那么反对这样的小说。在这方面我比你卡桑德拉姑姑更宽容，故事的本质和所要表达的思想能掩盖很多结构散漫的缺点。安慰你一下，一般来说人们也不怎么在意故事结构……

9月9日

现在你能把人物安排得讨人喜欢了，能恰到好处地抓到那个点，建构冲突铺垫高潮，这也是我写作的乐趣所在。乡间一个村里的三四家人就够写的了；我希望你能多写一些，把每个人物都安排在恰当的位置，令他们各尽其用。

9月28日

德弗罗·福里斯特被自己的虚荣心葬送了，这个安排很好：不过我希望你别让他坠入“放纵的旋涡”。我并不是反对这种情节安排，只是无法忍受这个说法：这彻头彻尾是小说里的陈词滥调，古老到我敢说亚当读第一本小说时就见过这种说法了。

汉斯广场（1814年11月）

我跟你保证，我在你的书里真找不出什么毛病了。书一到我就读了，非常有趣。真的，我认为你写得很快。但愿我认识的另外一个人也能写得这么快。朱利安过去的经历让我很是吃惊。我怀疑你也是刚刚想到的 ；不过我不反对你设计的这个情节；这一段讲得很好，还有曾经爱上自己的姑姑这一点让塞西莉亚对他更加感兴趣了，这也很有趣。我喜欢这个主意；真是对身为姑姑的人的莫大赞美啊！我猜想，要不是为了恭维这个姑姑或者其他的什么姑姑的魅力，才没人看得上那些侄女们呢。我敢说你丈夫肯定一度爱上过我，要不是以为我得猩红热死了，才不会想到你呢。

简·奥斯汀手很巧，动手的事情她无所不能。在挑棒游戏中，我们中没有谁能像她那样可以把小棍撒成一个完美的圆形，或是稳稳地把小棍抽走。她玩杯球游戏也很棒，我们在查顿玩的是简化的那种，谁都知道她能连续上百次接到球，直到手酸了为止。 有时候她眼睛疲劳，没法长时间看书写字，这些简单的游戏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放松。

这里有她手迹的一个样本，可以看出她的字迹清晰有力。 要是所有需要排版的手稿都这么清楚，那印刷厂的排字工人可就高兴了。此外在书信方面能表现她心灵手巧的不只是字迹。那时候折叠信纸和蜡封都是门艺术。还没有便利的胶粘信封。有些人的信总是看起来松散又邋遢，但她的信总是能折得恰到好处，蜡封也总能滴在合适的位置上。

无论是缝补还是刺绣，她的针线活都做得漂亮得能让缝纫机惭愧。她的缎纹绣尤其出色，是得到公认的。她花了很多时间在针线活上，其中她最乐于谈论的话题，有许多都是关于她和朋友们一起做的衣服，有时候是为她们自己，有时候是为穷人们做的。她的针线活现存有一件珍贵的实物，是她为她的嫂子，也就是我的母亲做的。那是用一个小袋子装着的卷起来的针线包 ，里面放着精巧的小针和丝线。针线包里面还有个小口袋，口袋里装着一张字条，上面用羽毛笔写着下面这些话：

袋子一小只，

不负我心意；

常备针与线，

需时来帮你。

我们将分离，

它来陪伴你：

睹物有回忆，

别把我忘记。

这样的文字就像童谣里好心的仙女会写给小女孩的话，以嘉奖她的勤劳。整个针线包是用印花丝绸制成的，从没用过，一直被小心珍藏，光鲜得一如70年前刚做出来的样子。它证明了那双舞文弄墨的手，将缝补刺绣做得一样精致。

上面罗列了一些简·奥斯汀个性上的闪光点，是最惹人注目然而浮于表面的；在这背后，是她的理性、正直和敏感作为雄厚的基石，使她成为当之无愧的良师、益友和玩伴。事实上，她能和开心的人插科打诨说笑逗趣，也能随时安慰沮丧的人，照料病人。后来她的两个侄女长大成人，其中一个在她去世之前就嫁为人妇。 当她们的心智越趋成熟，她们与她就更加亲近，也对她的严肃思想有了更多的了解；在少女的豆蔻年华，面对那些琐碎的烦恼和困惑时，她一直是她们富有同情心的朋友和明智的导师。

我没有在她的宗教信仰上花费笔墨，在这方面，她自己更加倾向于反思和行动，而不是夸夸其谈。因此我在这里将仿效她的谨言慎行，只是告诉大家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内心充满爱与谦卑，而不会冒昧地在她的美德从何而来上追根究底。不过在后文谈到她去世时，我将深入她灵魂深处的隐秘之地稍作窥探。

[1] 这里指简·奥斯汀早年的作品《英格兰的历史：从亨利四世统治时期到查理一世之死》（History of England from the reign of Henry the 4 ^th to the death of Charles the 1 ^st ），该文创作于1791年，她还不满16岁。文中将玛丽女王和伊丽莎白一世进行了比较，并盛赞玛丽女王为世界顶尖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