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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陈大娘的纸捻儿

杨武举单名展,字玉梁。杨展的祖父从盐商起家,嘉定城南二十五里以外有个市镇,地名五通桥,是四川有名的产盐区。四川产盐和近海省份的盐滩、盐坨不同,四川是凿井取盐,每一口盐井,井口不过七八寸左右,用人工和简单钻凿的器械,一点点凿下去,据说要凿到五十多丈的深度,才能取出盐水来,熬炼成盐块,再运到远近地方销售,有时辛辛苦苦掘到很深,依然无盐可取,只好把这口井的全部工程放弃。这种开凿盐井差不多都是私人资本,从明代迄今,没有多大变更,掘出盐来,便是一本万利的家当;十口井掘不出一口盐水来,耗财折本,也可倾家败产,这里边便有幸有不幸,而且为了盐井的争夺,酿成械斗仇杀,也在所难免。在杨展祖父手上却是一帆风顺,凡是杨家的盐井,从来没有失败过,出产多,质地好,驰名全川,传到杨展父亲手上,五通桥的盐井密如蜂巢,其中以杨家产业居第一位,每年从盐井所得的利益,实在可观,城内城外许多店铺房地也渐渐变成姓杨的家当,年复一年,有增无减,杨家便成了嘉定首屈一指的大户。

杨家这样大的家当,几世都是单传。杨展的父亲名允中,进过县学,也是个独生子,连姊妹都没有一个。杨允中忠厚有余,干练不足,许多产业都托本家亲戚代为经营,而且乐善好施,有求必应,因此嘉定的人们都称他为杨善人,却喜有个贤内助,便是杨展的母亲,这位夫人对内对外,有条不紊。

在生下杨展来的一年,杨允中无意之中做了一桩善举。允中平日绝少出门,生下杨展的第三天,却值那年冬天腊月时光,头一天天上忽然飘下雪花,四川气候温和,下雪不常见,嘉定近着峨眉山,偶然飞雪,大约从山上高处被风刮下来的居多。第二天允中一早起来,忽然发了雅兴,坐了家中自备的滑竿(四川人竹轿子的名称),这种富家自备滑竿与普通不同,晴天有遮阳,雨雪有油蓬,而且可坐可卧,允中坐着滑竿,带了两个家人,想到大佛岩应个踏雪访梅的节景,顺便望望岷江雪景。刚出南城,忽听得江堤下面隐隐哭泣之声,哀切动人,仔细一听,出自江边一只破船上,允中心里一动,吩咐停住滑竿,打发一个跟随到堤下去探个明白,跟随回来报告,说是破船上是一对遭难夫妇,大约是江中遭了盗劫,男的受伤甚重,女的又怀着身孕,受了惊吓,震动胎气,怕要分娩,逢着这样风雪天,行动不得,女的看着丈夫伤重,一息奄奄,又不是本地人,举目无亲,一无法想,所以悲哭不已。允中一看,江边一带,逢着风雪大,船只特别的少,堤上也没有人家。暗想船上的人,哭声这样凄惨,男的如果真个一死,女的怀着孕,也许便是三条人命,便留下两个跟随,吩咐他们立时雇了软轿,去到江边,向船内夫妇说明,把这两个落难夫妇抬回家去,拨给一间房子和吃用等物,招个医生,好好诊治,银钱到账房去支领。

他这善心一动,只吩咐寥寥几句话,那江边破船上一对夫妇,便算一交跌入青云。其实他吩咐跟随们办了这档事以后,自己到乌尤山踏雪探梅,回家以后,早已搁在一边,类似这种善举,平日是常有的,家中闲房又太多,也见不到这对落难夫妇的面,连他们怎样落难的情形都没有仔细打听。允中夫人正在坐蓐,也没有理会这事。过了一个多月,杨夫人已经满月,办过了杨展的满月饼酒,两夫妻正在后堂,抱着杨展,弄儿为乐。前面管家忽然进来请示,说是“上月老爷在江边救回来的一对夫妇,男的病已痊愈,女的还生了一个女孩,感激老爷恩典,一定要给老爷和夫人当面叩谢。”杨夫人一问经过,才明白家里养着两个落难夫妇,便叫进后堂来,问个明白,在他们夫归心里,以为定是一对小户人家夫妻。不料管家领着这对夫妇进来,远远便觉出这一男一女与众不同。先头走的男人,年纪不过四十左右,英气勃勃,顾盼非常,后面跟着的妇人,手上抱着孩子,年纪不过三十左右,生得蛾眉凤目,素面朱唇,两人虽然都是一身布衣,却显得雅洁潇洒,步履安详。杨夫人颇有见识,看出这对夫妇大有来头,忙暗暗通知杨允中说,“进来的两位绝不是平常人,我们不要失了礼数。”知会之间,管家已领进后堂来。

管家一闪身,向上面一指,说道:“上面是我家老爷和太太。”

男的上前向杨允中深深一躬,便要跪下。允中忙不及双手架住,不意这人两臂如铁,重于泰山,如何架得住,杨允中吃了一惊,一看自己太太,已把怀中孩子,交与身边使女,和那妇人在地上对拜,妇人臂上依然抱着孩子,起落却非常矫捷,忙也学他夫人的样,跪下地去,和那男的对拜了几拜,男的跳起身来,抱拳说道:“愚夫妇身受大恩,在尊府又打搅了这多天,理应叩谢,不料贤伉俪如此谦抑,教愚夫妇一发不安了。”

允中听他出语不俗,不亢不卑,忙说:“四海皆兄弟,偶然投缘,何足言恩。这许多日子没有趋前问候,反劳两位玉趾,更使愚夫妇惭愧极了。”宾主一阵周旋之后,便在后堂落座,杨夫人更是香茗细点,殷殷招待,问起姓氏邦族,和江行遇盗情形来,男的似有隐情,并没详细地说,只说:“姓陈,家住成都,经商为业,不意这次路过岷江,盗劫一空,受伤几死,万幸遇着善人爱护,真是生死肉骨之恩,没齿不忘,现在托庇多日,贱恙已愈,归心如箭,特来告辞,不过还有不情之请,贱内拟在夫人庇荫之下,暂留尊府,充作婢仆,稍尽犬马之劳,在下一人先回成都,清理账目,补办货色,再来趋府接她,未知能蒙俯允否?”说罢,又向杨允中夫妻深深一躬。

杨夫人便说:“尊驾只管放心回去,我一见尊夫人便觉有缘,便是尊驾不说,我也要留尊夫人多盘桓几天,婢仆之说,再也休提。”说罢,便吩咐在后堂摆起筵席,款待陈姓夫妇。

第二天,陈姓的男子便拜别登程,杨允中又送了许多盘缠银两,衣履行李。姓陈的也怪,毫不客气地笑纳,从此嘴上不道一个谢字,很放心把他妻子和初生的女儿留在杨家,竟自回成都去了。姓陈的走后,杨夫人便把姓陈的妻子留在上房住宿,上上下下都喊她一声“陈大娘”。杨夫人很是另眼相待,还替她做了许多衣衫和她女孩子的应用的东西,而且叫她和自己同桌饮食。

陈大娘也特别,平时对上对下,和气异常,只要探问到他们夫妻来踪去迹的详情,便有点沉默寡言,她只回答你不即不离的一言半语,教人摸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如果和她说起不相干的事,她一样有说有笑,而且见多识广,叫你听得舍不得走开,尤其是杨夫人,爱听她说的事儿,一天也舍不得离开她。陈大娘这样俊俏灵巧的妇人,唯独对于女工一切针线生活,却弄不上来,绣花针一上手,便断成两截,好在杨家有的是干细活的女工,杨夫人待以上宾之礼,一切用不着她动手。

她生下来的女孩乳名阿瑶,杨夫人要替她雇一个乳娘,她极力推辞,说自己乳水太多,乳一个孩子,还有敷余,有时杨夫人生的杨展,乳娘乳水不足,她便把杨展抱过去,和自己女孩一人一乳,一起抱在怀里,一左一右,分乳起来。杨展这孩子也奇怪,只要在陈大娘怀里,整天不会有哭声。日子一久,杨展原有的乳娘变成摆样儿的,一离开陈大娘,便大哭起来。陈大娘也爱杨展,乳水也真足,整日把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抱在怀里。有时杨夫人也把两个小孩都抱在怀里逗乐儿,无意之中,瞧见陈大娘女孩阿瑶右边耳珠上,有一粒红痣,和自己孩子杨展左边耳珠上一粒黑痣,部位大小,一模一样,不过一左一右,一红一黑罢了。杨夫人瞧得奇怪,叫陈大娘同看,笑着说:“这两个孩子一般的粉粧玉琢,又有这两颗痣,配成一对,将来能够成为一对夫妻,才是佳话哩。”

在杨夫人一时高兴,随意一说,照说陈大娘应该谦逊几句,她却没有张嘴,只看了杨夫人一眼,微微一笑。

日月似梭,陈大娘在杨府已过了两个年头。奇怪是她丈夫一走以后,非但没有来接她,连一点信息都没有,陈大娘也绝口不提此事。杨府运销盐块,在成都等处都有联号,常有便人到成都去,她也不托人打听丈夫的消息。杨夫人心里虽然有点疑惑,因为自己孩子和陈大娘非常投缘,离不开陈大娘,反而希望她丈夫不要来接她回去才对心思。有时杨夫人暗地里对杨允中说起陈大娘丈夫,一去以后,消息全无,陈大娘毫不记挂,似乎出于情理之外。杨允中也觉得其中可疑。

有一天,杨允中在外面书房内,叫进一个老管家来,问他:“那一年,我把陈大娘夫妻从江边破船上救回家来,据说是江中盗劫,受了重伤。后来你们替他请医治好,究竟她丈夫得的什么重病呢?哪一个伤科替他治好的?”

老管家想了一想,回道:“老爷不提起此事,倒忘怀了。今天经老爷一提,我又想起陈大娘丈夫的怪病来了。老爷吩咐用软轿把他抬回家来时,我们看不出何处受伤,只瞧他两眼通红,面色发青,非常可怕,果然是重症。我们正想立时请一医生,陈大娘却把我们拦住了。她说:‘她丈夫的病,普通医生治不了。她有家传秘方,只十二味药,不过得派四个人,分东南西北四处药铺,在同一时间,分头抓来,吃下去马上起死回生,否则便不灵了’,她说了这古怪的话,居然能动笔,写了四张药方。每张三味。我以为妇道人家的妈妈经,但是人家落难之中,性命攸关,好事做到底,果真依言办理,派了四个人,分头抓药,十二味药抓齐以后,陈大娘自己在房内,生炉煎药。有人瞧见她从船上背来的一个包袱内,取出一个瓷瓶来,在药罐内倒下一点药面子,然后叫她丈夫吃下去,连药罐内药渣也吃得点滴无存。说也奇怪,第二天她丈夫果然好得多了,眼睛也不红了,面皮也转色了,已能坐起来说话了。我们相信她这秘方果然奇效无比,起初我们不注意她开的药名,抓药回来时,连药方还了她,这时想抄她这秘方,可以救人,她说:‘这方子专预备给她丈夫吃的,别人绝不会生这种怪病,胡乱地吃了,反而害人。’到现在我们还不知她丈夫生的什么怪病。既然从她嘴里说是怪病,和江边所说受了重伤的话,不是自相矛盾了么?还有一桩事可怪,她丈夫吃了怪药,过了三天,在屋内行动便和好人一般,但绝不走出房门一步,陈大娘却在她丈夫病好以后分娩了。分娩时节,并不叫我们请收生婆,只叫我们代办一切应用物件,也不知她小孩何时落地,两大妻关了两天房门,第三天透出小孩呱呱的哭声,开出门来,陈大娘已抱着小孩,坐在床边乳奶了,小孩身上的崭新襁包和夫妻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换得干干净净,而且两夫妻虽说是盗劫一空,却不断地掏出整锭银两来,有时托我们代办应用物件,有时请我们吃喝。除出借了他们一间屋子以外,其实账房里并没有支领什么银两。一个多月的光景,她丈夫竟没有出屋门一步。她丈夫走的时节,还拿出一包碎银,足有五十多两,分送前面一般管事的下人,而且再三嘱咐,这点小意思千万不要叫上面知道。姓陈的走后,我越想越奇怪,还有他们坐来的一只破江船,船上并没一个船老大,难道从成都溯江而下,都是两口子自己掌舵的吗?可是他们上岸以后,这只破船有无别人收管,倒没有打听过,他们两口子的怪举动,我只存在心里。陈大娘人尚在此,为人很好,小少爷又和她投缘,今天老爷不问,下人们还不敢直说出来,她丈夫一走以后,两年多音信全无,大约老爷也有点起疑了。”

杨允中听得,沉了一忽儿,突然面色一整,说道:“陈大娘夫妇是正经人,他们举动虽然有点奇特,也许一处有一处的风俗,她丈夫也许有事出了远门,与你们不相干的事,不要捕风捉影,随便乱说,你是我家老管事,尤其嘴上得谨慎,你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吗?”

这老管家撞了一鼻子灰,只好诺诺而退,可是杨允中回到上房,悄悄和杨夫人一说,杨夫人对于陈大娘也暗暗地加一分注意了,但是陈大娘一切如常,毫无可疑之处。杨展这孩子,对于陈大娘越来越亲热,陈大娘爱惜杨展,无微不至,比自己女儿,似乎还加几分当心。

有一次,杨夫人瞧见陈大娘替杨展和自己女儿洗澡,另用一盆热气腾腾的不知用什么药味煎出来的药水,用块新棉花,沾着药水替两个孩子遍身摩擦。

杨夫人问她:“这是什么药,有什么好处?”

她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法子,将来孩子身体强健,不易生病。”

杨夫人也没有十分理会,后来瞧见她常常这样替孩子洗澡,也就视为当然。两个孩子在陈大娘手上,果然连疖子都没有长过一颗,渐渐地陈大娘已成为杨家的一分子,她丈夫一去不回的事,只要她自己不忧不愁,别人已不大理会了。

陈大娘在杨家一晃过了五年,杨展和阿瑶两个孩子都有五岁了,这五年以内,她丈夫依然信息全无,在杨展五岁头上,杨允中突然一病不起,杨夫人和杨展变成孤儿寡妇,偌大一片家私在两个孤儿寡妇手上,便有狐朋狗党暗暗窥视起来。所幸杨家几个有权的老年管事,感激主人在世恩义深重,个个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加上主妇虽然居孀,家务依然井井有条,外面窥觑产业的一时倒无法可想。

有一夜,上房屋瓦上忽发奇响,竟会从屋上滚下两个飞贼,一齐跌得半死。管事们听得声音不对,一齐起来,赶到后院,毫不费事把地上躺着的两个飞贼捉住。杨夫人惊醒下床,陈大娘也抱着杨展进屋,和杨夫人一齐在窗内暗瞧,院心捉住的两个飞贼身上还带着闷香尖刀,杨夫人已吓得发抖,陈大娘却叫管事们先问一问贼人口供,有没有别情,再行发落。院心不少管事们已把两个贼人捆绑,两贼也醒了过来,经管事人威吓逼问,两贼竟自认倒楣,说是“你们杨家往后还要兴发,定有神道保护着你们。我们两人进宅以后,刚在堂屋前坡落脚,便觉腰后被人点了一下,眼睛一发黑,便骨碌碌滚下来了,我们两人也非等闲之辈,竟在你们杨家失风,我们自己认栽,认头吃官司罢了。”

贼人说话时,堂屋内陈大娘在杨夫人耳边说了几句,杨夫人壮着胆,吩咐管事们道:“这两贼身带熏香凶器,不是普通偷儿,你们仔细问他,其中定有别情,也许有人指使。如果从实招出来,绝不难为他们,非但立时让他们走路,还有重赏;如果不说实话,先把这两人脚筋挑了,这是江湖下三门的匪盗,先教他们识得我杨家的厉害。”

杨夫人照着陈大娘耳边的话,说是说了,心里却勃腾勃腾,老打着鼓,连院子里几个管事人,都听得诧异,我们主母怎的懂得这些门道。不料,两个贼人不用管事们费事,内中一个贼人,竟惊得喊了起来:“罢了,里面这位太太,竟是行家,怪不得我们失风了,不错,我们不是偷东西来的,是偷你们小少爷来的。有人想偷你们小少爷当押头,不怕你们不乖乖地把五通桥盐井换你们小少爷性命,这是我们两人的来意。可是我们只能说到这儿,如果定要问我们是谁指使出来的,行有行规,江湖有江湖门槛,不用说挑筋,便是立时脑袋搬家,我们也不吐露只字。你们太太既然是行家,大约也明白我们为难之处,不过丈夫一言,快马一鞭。倘蒙宽恕我们,我们两人从此远走高飞,非但不踏你们杨家一片瓦,从此也不进嘉定的城。”

贼人说毕,杨夫人唤进一个管事去,竟拿出五十两纹银赏与两个贼人,叫他们牵出前门,放两人走路,这一举动,又把几个管事的惊呆了,他们不知内有军师,全是陈大娘的袖里乾坤。

贼人放走,杨夫人可吓坏了,照着陈大娘一番话,果然从贼人口内,探出有人想在杨展这孩子身上出主意。这计策太歹毒了,以后防不胜防,如何得了,这时杨夫人把陈大娘当作瞎子的明杖,一个劲儿向她讨主意,也没有细想,两个贼人无缘无故会从屋上滚下来,陈大娘怎会懂得江湖门槛?杨夫人一时没有细想,只搂着杨展哭得泪人儿一般,陈大娘也只有极力劝慰,说是“现在最要紧的,必须暗暗查明指使的人,查明以后,再想办法。”

杨家出了这档事以后,杨夫人照陈大娘主意,暗暗派了几个忠心的老管事,四面探听主使的人,晚上多雇几个人坐更上夜。过了两个多月,居然没事,派出去探事的人,也探不出可靠的线索来。

有一天,杨家五通桥盐井总管事进城来见杨夫人。这人原是杨夫人的哥哥,是杨家的舅老爷,年纪五十多岁,人很能干,他对杨夫人说:“现在五通桥相近,牟家坪这地方出了一个恶霸,叫作牟如虎。从前牟家坪,没有这个人,听说牟如虎充过京城御营锦衣卫,和振武营参游一类的武职,还是某权监的门下,年纪已近五十,大约在上年年底罢职还乡,在牟家坪盖造房屋,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就近官府多和他来往,他家里又常养着不三不四的江湖人物,时常到五通桥各盐井穿来穿去,一言不合,便蛮不讲理,恃凶殴人,这班人拳脚上下过功夫,盐场的工人们自然打他们不过,他们便向各盐井索取例规。城内李家的盐井管事气他们不过,私下约集一群打手,竟和他们械斗了一阵,被牟如虎手下打得大败亏输,还死了几个人,李家管事还被牟如虎手下绑去,私刑毒打,李家弄得没法,告到当官,因为械斗在先,是李家先约打手的,官厅又有意维护牟如虎,闹成一面倒的官司,结果,有人私下从中调解,李家忍痛拨出几座盐井,白送与牟如虎,才把管事人赎回来,这一下,牟如虎得着甜头,一发恃势横行,昨天竟派几个横眉竖目外路口音的打手,直进盐场,指名见我,百般恫吓,软硬兼施,硬说是‘李家约人械斗,你们杨家定然有份,杨家的盐井比李家多,识趣的趁早打点,免伤和气。如果敬酒不吃吃罚酒,便要后悔莫及了。’说罢,还声明三天以后,再来讨回音,这班人来过以后,把我气破了肚皮,牟如虎竟想强占我们盐井了。因此我立时进城来和妹子想个办法,看情形牟如虎竟比强盗还凶,地方上有了这种人,如何得了,我们总得想个法子,一下子把他制服了,才能安生。”

这位舅老爷气呼呼一说,杨夫人立时麻了脉。这时陈大娘领着杨展和阿瑶两个孩子也坐在一旁,便开口道:“舅老爷主意一点不错,这种恶霸到处都有,你如果没有力量压服他,这种人得寸进尺,没完没结,想起上次闹飞贼的一档事,想必也是牟如虎做的手脚了。”

舅老爷说:“是啊,宅里闹贼的事,我现在也疑心到牟如虎身上了,幸而祖宗佛爷保佑,事情真够险的。”

杨夫人叹口气道:“我们世代忠厚传家,守分过日,从来没有和官府打交道,也没有和人争斗过,李家已有前车之鉴,我们有什么力量,制服他们呢?”

这位舅老爷一时想不出办法来,兄妹二人只急得长吁短叹。

陈大娘看杨夫人急得无法可想,忍不住说道:“夫人休急,舅老爷也不必发愁,牟如虎自称退职武官,依我看来,连他这点前程都靠不住,他家里又养着不少江湖下流脚色,这人路道定然不正,糊涂官府,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都被他蒙住了,这种人无非作恶乡里,没有多大气魄,还容易对付,不是说三天讨回音吗?舅老爷只管回五通桥照常办事,也许三天以后,没有人向你讨回音了。”

舅老爷很惊异地朝她看了一眼,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暗笑女流之辈不知轻重,怎见得三天以后没有人讨回信呢?杨夫人经过上回闹飞贼的事,只觉得陈大娘见多识广,此刻听她口气,好像她有办法似的,便说:“陈大娘,牟如虎可不比上回两个毛贼,你说三天以后,没人讨回音是什么意思?”

陈大娘微微一笑,半晌,才缓缓说道:“府上积德之家,自然会逢凶化吉,上次两贼,无缘无故会从屋上跌下来,不由人不信的。”

杨夫人舅老爷都以为她另有好主意,不料她说了几句安慰的空话,舅老爷和自己妹子商量了半天,依然想不出好主意来,坐了忽儿,暂时只可先回五通桥去。

舅老爷走后,这天夜里,大家吃过了晚饭,陈大娘坐在杨夫人房里谈闲话,两个小孩子阿瑶和杨展,在杨夫人床上玩耍,杨夫人坐在床沿上,一面逗着两个孩子,一面和陈大娘讲话。

陈大娘嘴上讲着话,手上却没闲着,把一张桑皮纸裁成一指宽的纸条,裁好以后,又把一条条的纸条,用食拇两指卷成一根根笔挺的纸捻儿,手法迅速,一忽儿卷了二三十根一般粗细的纸捻儿,用另外一根纸条束成一小捆,有意无意地放入自己怀内,杨夫人看她卷这纸捻子,不明她用意,以为随手消遣,或者替孩子们玩的,也没有深切注意。

两人讲了一忽儿,陈大娘忽然盈盈起立,向杨夫人说:“今天不知什么事,身上乏得很,今晚两个孩子陪着夫人睡罢。”

两个孩子一般玉雪可爱,孩子们自己还非常亲爱,杨夫人对待阿瑶,和自己杨展一般地宠爱,时常留着两个孩子在自己床上睡,所以陈大娘这样一说,杨夫人立时答应,还说:“你平日在两个孩子身上太操心了,也许昨晚没有睡好,你早点上楼安息罢。”

原来杨夫人住的是后堂楼下正屋,陈大娘平时领着两个孩子,住在楼上,此刻把两个孩子交代了杨夫人,使自上楼去了。

第二天早上,陈大娘笑嘻嘻地下楼来,说是“睡了一夜舒服觉,夫人也许被两个孩子搅得失睡了”。

这样过了二天,已到了牟如虎限期回信的第四天上午了。这天杨夫人一早起来,愁得饭都吃不下去,更愁的是,她哥哥会不会像李家一样,被牟如虎手下人绑去。正在愁急,下人们忽报舅老爷来了。

杨夫人又惊又喜,想想舅老爷既然没有被牟家绑去,定然有人来讨回信,他又向自己讨主意来了。这还有什么主意,拚出几口盐井,白送与牟如虎,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舅老爷一进后堂,一见杨夫人的面,便嚷:“怪事,怪事!你们杨家德性太大了!”

没头没脑说了这句话以后,一眼瞧见陈大娘坐在杨夫人身后,居然向她拱拱手,笑着说:“陈大娘,你那天说的话真有道理,真有佛爷保佑着我们。”

杨夫人平日非常沉静端重的,这时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一个劲儿向她哥哥催问:“究竟怎么一回事,怎的不痛快说出来,老叫人悬着一颗心。”

舅老爷坐下来,喘了一口气,笑道:“我真乐糊涂了!你们谁也想不到,昨天五通桥沸沸扬扬,传说牟家坪出了怪事,轰动了五通桥各盐井,都说老天爷有眼,恶人自有恶报。我仔细一打听,原来,在我那次进城来的当天晚上四更时分,牟家坪牟如虎和一班狐群狗党邀集几个有钱恶少,在自己厅上聚赌,还弄来几个粉头,陪着作乐,正在兴高采烈,闹得乌烟瘴气。当时牟如虎高踞上面,掳臂揎拳,自己做庄,推出一条牌九,散家翻出牌来,三门造反,不是九,便是杠,这一条下注还特别多。牟如虎瞪着一对三角怪眼,把自己面前两张牌,上下一叠,拿起来先看下面一张明的,是张天牌,嘴上便低喊一声‘有门儿’,做张做智的,把上面一张叠着的一张暗牌,一点一点地推动,颠来倒去地一看,哈哈一声大笑,猛喝一声,‘好宝贝,瞧老子的!’劈噗一声怪响,两张牌向桌上一亮,大家急看时,却是一张天牌,一张人牌,原来是副‘天杠’,统吃,败家垂头丧气之际,牟如虎双臂齐伸,把各门注子,一股脑儿掳了过来,面前白花花银子小山似的足有几百两,牟如虎得意非凡,仰头大笑,不料他一仰脑袋,上面屋顶大梁上,突然咔嚓一声怪响,好像房梁碎裂一般,牟如虎一睁眼,众人也一齐抬头,猛觉几缕尖风,夹着丝丝之声,激射而下。下面聚赌的人被桌上两支大红烛的火苗晃得眼花,梁上没有灯,黑黝黝的,看不出什么来,还以为外面起了风,刮下来的尘土,哪知就在大家一抬头之间,牟如虎忽地一声惨叫,往后便倒,同时,牟如虎身边几个凶眉凶目的人物也突然掩面惊喊,山鸡似地跳了起来,一群赌客,还没有看清怎么一回事,忽又呼地一阵疾风,从上面卷下,把赌桌上两支巨烛一齐吹灭。这一来,一群赌客如逢鬼魔,吓得山嚷怪叫,没命乱窜,立时一阵大乱,有的竟吓得失了魂,向赌桌下直钻,你也钻,我也钻,头皮撞头皮,拚命地在桌下顶牛;有的顶在桌面上,顶得通通直响,顶得满头紫血泡还不觉痛。几个粉头更可笑,滚在地下,连惊带吓,尿了一裤不算,却死命攥住钻进桌下人的大腿,这人以为鬼拉着他的腿,吓得哑声儿喊‘妈’,立时眼珠泛白,嘴里吐白沫。

一厅赌客像粪蛆一般乱了一阵,厅前厅后的人们闻声惊集,掌着灯,赶进厅来,又把赌桌上两支蜡台重新点上,一看牟如虎兀自在地上疼得乱滚,急忙扶他起来,仔细一瞧,大家立时惊喊起来,敢情牟如虎两眼流血,每只眼眶内都插进一根纸捻子,眼眶外面还留着一寸多长的半截纸捻,再一瞧几个得力打手,不是左眼,便是右眼,照样插着一根纸捻子,一个个顺着纸捻流血,不过牟如虎是双眼齐瞎,这几个打手侥幸还保留了一只好眼。众人看清了这幕惊人把戏,又齐声呼起怪来,纸捻儿怎会飞进眼眶去,而且准准地都射进了眼珠子,眼碎血流,哪会不瞎。突然,人群里面又有一个惊喊道:‘快瞧,这是什么。’

大家顺着他手指一瞧,只见赌桌上庄家统吃的那副‘天杠’,压着一张一指宽的纸条,纸是普通的桑皮纸,纸上用胭脂写着一行小字:‘欺侮良善,略示薄惩,如不悔悟,立追你命。’下面又用胭脂画了一只红蝴蝶。一群赌客,对于条上几个字当然明白,对于下面画的红蝴蝶却莫明其妙。不意瞎了一只,还存着一只好眼的几个打手,耳朵里听得赌客们乱嚷着‘红蝴蝶’,忍着痛抢到桌边,一瞧纸条上的话,立时面上变色,忙把纸条抢在手里,指挥几个人把牟如虎扶进后院去,受伤的几个打手也到里面治伤去了。一般赌客亲眼看到这般怪事,立时纷纷传说开来。更奇的,昨天李家盐井的总管事悄悄对我说,牟如虎已把霸占去的盐井交还李家了,已经霸占的还交出来,我们的盐井当然不会再来烦恼的了,你想这事奇不奇?李家为了牟如虎,还花费许多财力人力,你们杨家真是福大造化大,意想不到地便把这档祸事化解得没影儿了,我看一半是府上积德,一半是我这位外甥的福命,这孩子将来要大发的。”

舅老爷说得天花乱坠,照说杨夫人要喜出望外,不意杨夫人低着头,不知想什么心事,竟没有答话,倒是陈大娘微笑道:“舅老爷的话一点不错,这位小少爷千亩田里一棵苗,骨骼、品性、模样,确是与众不同,事事逢凶化吉,当然冲着我们小少爷来的。”

杨夫人听了陈大娘这几句话,看了她一眼,暗暗点头。

这天,舅老爷走后,到了晚上,杨夫人把使女们遣开,房里只有她和陈大娘同两个小孩子。杨夫人轻轻把房门一关,走到陈大娘面前,竟插烛似地拜了下去,嘴上说:“大娘,你我初会当口,我只看贤夫妇气度一切,不是平常人,万不料你暗地救我杨家两次大难。今天不是舅老爷说出牟如虎的事,我还在梦里。大娘,你是女侠客,你是我杨家的救星。现在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没有你,我杨展这孩子早落贼人之手。啊哟!大娘,你待我们这样大恩大德,原不是我一拜能了的,我拜的是另一档事,我知道你爱惜杨展这孩子,比我自己还厚一分。同时,我也爱惜你千金瑶姑,这两个孩子,我老看着是天巧地设一对似的,现在年纪都小,我不便说什么,可是我现在想求你一桩,我想把我们杨展这孩子暂时拜在你膝下,你平时常说,杨展这孩子骨骼异常,得好好地造就他,成个文武全材,但是在我手上,最多替他请个本城通品,教点诗书罢了。也许这孩子耽误了,大娘既然爱这孩子,你就成全他罢,不但我感激一辈子,连他死去的老子,也在九泉之下感激大恩的。”说罢,流下泪来。

在杨夫人下跪之时,陈大娘早已把她扶起,纳在椅子上,听她说完了这番话,暗暗点头,故意笑道:“我的夫人,你怎么啦,又是侠客,又是救星,你说的哪一桩事呀!”

杨夫人哭丧着脸说:“大娘,你是真人不露相。你那晚在这屋里卷的纸捻儿,可有了对证。大娘,你这本领怎么学的,纸捻儿怎么能当兵器?大娘,你许是仙人降世罢。”

陈大娘哈哈一笑,这一笑以后,这一晚陈大娘和杨夫人在屋子里,唧唧喳喳,密谈了一夜,从这一夜起,杨夫人和陈大娘变了称呼,彼此姊妹相称,两个孩子也多了一个义母,阿瑶喊杨夫人为义母,杨展喊陈大娘也叫义母,而且陈大娘不在楼上住宿了,除出白天吃饭的时候和杨夫人在一起,此外领着两个孩子躲在后面花园一座典雅的小楼上,并不叫人伺候,杨夫人还不准叫人到那所小楼去。从这时起,陈大娘常常带着阿瑶到成都去,回来以后,照常住在后院小楼上,每隔一月或二月,又带着阿瑶上成都了。陈大娘上成都时,杨展跟着杨夫人,陈大娘回来时,仍然跟着陈大娘在后园小楼上住宿。

在杨展六岁时,杨夫人托舅老爷聘了一位有名的宿儒到家来教杨展念书,阿瑶也一块儿上学,不过在聘请时和先生讲明,这两个孩子身体弱一点,年纪还小,不能天天在书房里。进书房时,先生只管从严教导,不进书房时,先生不用过问。这位先生以为富家子弟多半娇生娇养,年纪实在也太小,也不以为异,杨家对待先生,礼数饮食一切又都比别家优异,也就乐得安享。

这样情形直到两个孩子十二岁,陈大娘同她女儿阿瑶到成都去时,竟把杨展也带了去,而且总得隔了两三个月才回嘉定来,杨夫人不以为奇,这位教书先生却得其所哉,真可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了。可是事情很奇怪,杨展和家里先生好几个月不见面,等得回家来,进了书房,先生以为荒废了几个月,还得从头来,哪知杨展比他所教的还读得多,他没有教的都背诵如流了。先生觉得奇怪,问杨展时,他说:“义母教的。”更奇怪,每逢杨展跟着义母上成都一趟,不论时间久暂,一回家来,先生便要刮目相看,似乎那位义母教的比他高明得多,这位老先生越想越惭愧,有点不安于位了。到后来,陈大娘住在成都日子越来越长,一年之中,只在杨家住个一个月两个月,杨展似乎离不开这位义母,也是在成都日子长,回家来的日子少,这位西席变着摆样儿的,东家太太虽然礼貌不衰,实在觉得无法恋栈了,最后只好托词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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