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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铁脚板

杨展在十五岁的那一年,居然提着考篮,参加县考,而且屡次名列前茅,由童生而秀才,很容易地披上蓝衫。在明朝时代,名器非常受重视,这件蓝衫相当的贵重,何况杨展是一个十五岁的童子,因此神童杨展已脍炙于嘉定缙绅之口。但自杨展中秀才这年起,陈大娘和阿瑶不再到杨家来。在这年秋天,杨展侍奉杨夫人到成都住了几个月,回来时,杨展身上穿着孝服,人家看得奇怪,细一打听,才知杨展义母陈大娘死了,杨展奉慈命替陈大娘穿孝,而且是和儿子一般的重孝,杨家的人都觉杨展的孝服有点过分,连舅老爷也不以为然。

杨夫人从成都回来以后,忽然拿出大量金银,捐助嘉定城外乌尤寺,大兴土木,添造殿宇,内外装修一新,而且在乌尤寺后一座悬崖上,添造一所幽雅的小楼,作为杨家别业。

杨夫人这种举动在一毛不拔的守财奴看来,以为杨家钱财多得没法化,被乌尤寺和尚骗去大批钱财罢了。在稍有心眼的人却觉得有点奇怪,独力捐修寺院是有钱人广结功德的一种豪举,原不足奇,可奇的是不捐修别的寺院,独独大修乌尤寺,而且偏在乌尤寺老方丈圆寂以后。承继衣钵的新方丈是成都来的一位破山大师,杨夫人出资捐修便在破山大师进乌尤寺当口,好像是破山大师向杨夫人捐募,出款兴修似的,但是破山大师和乌尤寺任何僧众,没有一个和尚踏进杨家门过,杨夫人也绝没到任何寺院拜过佛,乌尤寺山门朝向何方,杨夫人更没有见过一面,只有杨展常常到乌尤寺和破山大师盘桓。

杨展喜欢寺后风景幽雅,便把寺后那所别业的小楼打扫干净,搬去书籍床榻等物件,还有两个伶俐书童伺候杨展在楼上读书。每天晚上起更时分,不论天晴天雨,寺内破山大师定和杨展走向山后僻静处所散步。说是散步,必得过了两个更次才见杨展回楼去,天天如此。

杨展自从在这座小楼读书以后,一个月之中,有限几天回家去侍奉她母亲,杨夫人也不以为意,而且杨展中秀才以后,又是城内首户,不免有同年之友和许多攀交的人,杨展只淡淡地应付着,本城缙绅文酒之会,他也常常托故辞谢。还有在杨夫人面前替杨展说媒的人很多,杨夫人一味推说年纪尚小,此时攻读最要紧,不要把此事分了他的心。种种情形,杨家的亲戚本家,都暗暗纳罕。

这样过了三四年,杨展年近弱冠,长得英伟俊挺,仪表非凡,嘉定人们没有一个不说,杨家世代厚德,杨夫人柏节松操,难怪有这样好儿子,但是有一档事,人们也纷纷议论,这三四年内,本乡几场文闱,杨展好像忘记似的,杨夫人也绝口不提,竟没有叫儿子到成都考乡试,人人以为杨展只要进场,一名举人是稳稳的,但是一般秀才们在揣摩应试文字,极力下应考工夫当口,偶然去找杨展谈文,却见他案头摆着的都是六韬、三略、孤虚,风角,以及孙子兵法之类的书,关于应考的书籍一本都没有,这般秀才们摸不着头脑,问他时,却只微笑,再问时,推说是“在本县青了一衿已是侥幸,与其到成都入闱观光,不如家居藏拙,只有恭祝诸兄文战得意,静候捷音的了。”人家以为他财多志短,抱定在家纳福,做一个面团团富家郎罢了。

这年秋天,成都举行武闱。这一次武闱比以前不同,朝廷因为边塞不靖,陕甘等省流寇纷起,内外祸患交逼,天下多事之秋,特地分派重臣,到各省监临武闱,认真选拔真才,储为国用。监临成都武闱的大臣是兵部参政廖大亨,旨饬廖大亨会同新调成都巡抚邵宏业迅速赴蜀,认真办理。

这消息传到四川,各县武秀才各各预备一献身手,博一名武举人的头衔,有了武举人头衔,便可进京会试,飞黄腾达,名扬天下。考这武闱,注重的是弓,马、兵、石、策五项。弓是箭法,马是骑术,兵是马上步下各般兵刃,石是举重,只有策是动笔的,是对答几条关于行军打仗的重要题目。

这当口,杨展忽然辞别自己母亲和破山大师,雇了一只舒适的江船,带了一名书童和随身行李应用等件,悄悄地逆流而上,向成都进发。

嘉定到成都的水道不过三四百里路,因为逆流行舟,比顺流而下就慢得多了。过了青神,到了彭山相近的白虎口,却值上流连天淫雨,山洪暴发,上流无数支流都在彭山汇合,注入岷江,江水突然大涨,而且急流奔湍,建瓴而下,加上江风怒卷,暴雨倾盆,这时再想逆流而进,危险万分,便是船客胆大,船老大一家性命都在船上,也不肯冒这危险。杨展也是无法,只好依着船老大把船驶进叉港,泊在白虎口山脚下。

天色已晚,风雨却止,可是上流水势一泻千里,实在太汹涌可怕了,只好下锚,预备在山脚下停宿一宵。

杨展在船舱内用过了晚饭,听得自己船旁人声嘈杂,便走到船头四眺,却喜雨丝已停,天上一轮皓月已从阵阵奔云中涌现出来,一看泊舟所在,颇为荒凉,有名的白虎山像笔架般峰尖,忽高忽低,排出好几里外去,几条山脚伸入江边,山脚上林木森森,屏风一般,把外边迅捷的江流挡住,船在山脚深湾之处停泊,好似进了船坞一般。山脚林木之间似乎有几条小道,杨展还是头一次停泊,地理不熟,不知小道通到何处,只觉这一带山脚并无灯光,可见绝无住户,大约连渔户都没有一家,端的荒凉已极。紧靠自己船只并肩泊着三只双桅头号大船,每只桅巅上悬起两只挡风红灯笼,船内也灯火闪烁,人影乱晃,船头上还有挂刀的兵勇,有几个跳上岸去,手上都拿着短刀长棍之类,故意把手上兵刃弄得叮当乱响,来回巡视,大约这三只大船内有官员官眷,所以闹得这样威武。

杨展在船头闲立半晌,正要进船,忽见叉港又进来一只大船,黑黝黝的不见灯光,一进港口,并不向这面驶来,远远地便泊住了。泊停之后,掌舵掌篙的船老大似乎影绰绰往蓬底一钻,便鸦雀无声地停在那儿了。杨展看得心里—动,觉得那只黑船有点蹊跷,冷眼偷看岸上几个兵勇,并不理会那只黑船,却不断地向自己打量,其中一个竟踅了过来,大刺刺地向杨展问道:“喂,你们上哪儿去的,这儿有的是泊船地方,何必紧紧靠在一块儿。你瞧那边那只船,不是远远儿地泊着吗?我们瞧你斯斯文文的,才对你好说好道,出门人眼珠亮一点,识趣一点,才不会吃亏,光棍一点便透,你还不明白吗?”

杨展无缘无故被这人教训了一顿,并不动怒,也不答理,只一声冷笑,回头向后艄船老大唤道:“老大,你听见么,我们没有可怕的,何必挤靠着人家,快替我泊得远远儿的,这样好月色,睁着眼瞧顾,也怪有趣的。”

说罢,自顾自进舱去了。进舱以后却暗嘱船老大快起锚,泊远一点,而且不要靠岸,要泊在离山脚一丈开外。

船老大也听见岸上兵勇们无礼的话,却不明白为什么要泊得离岸一丈开外,不便多问,便指挥船上伙伴,起锚解缆,果真照杨展吩咐,远远地离着三只官船泊了,这样,港内五只船分三处泊着,近港口的是后来的一只黑船,中间是三只双桅官船,靠里一面是杨展的座船,也唯独杨展这只船并不靠岸。

杨展待船泊定,把中舱右面一块隔水板抽掉,把舱内一只风灯移向遮暗之处,这样,从抽掉隔水板那块地方,可以望见中间三只官船的动静,因为自己的船离岸一丈开外,也可以望着港口那只黑船。

约摸到了起更时分,一听自己书童和后艄船老大等都已睡得像死一般,悄悄把自己身上略一结束,脚下一双粉底朱履换了一双薄底快靴,随手从行李卷内抓了把制钱,塞在怀里,外面长衣,并不脱下,一瞧三只官船,中舱灯火齐息,船头和桅尖依然高悬红灯,船头灯影下似乎留着守夜的人,再瞧港口那只黑船上,从后艄漏出几丝灯火之光,片刻工夫,突又熄灭,却从船头上窜出四五条黑影,没入岸上树影之中。

杨展瞧戏法似的,暗暗点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忙过去把自己舱内一盏风灯吹灭,在身上束了一条汗巾,把自己前后衣角曳起,向腰巾上一塞,走近船头,暗地向那面一瞧,在船头上一伏身,宛似一道轻烟,飞出两丈开外,一落地,已到岸上,一沾地皮,倏又腾身而起,窜进山脚深林之内,在林内蹑踵提气,向官船停泊所在一路急驰,脚下绝不带出一点响声,刹时已到了三只官船近处,刷地又纵上林口一株两丈多高的黄桷树上,隐身在枝叶丛密处所,居高临近,脚下靠岸三只官船上情形,看得逼真清楚。

沉了半晌,林内飒飒有声,只见四五条黑影从那面林内箭一般穿了过来,到了近处,聚在一处,似乎交头接耳秘议了一阵,其中一条黑影,从林内向自己座船所在奔去,片刻工夫,在自己座船相近的岸上,停身向自己船上打量了半天,大约因为泊得远,便没有纵上船去,转身跑了回来。杨展在树上暗想,不要轻看这几个绿林,心思也很细,再一看三只官船上,在船头守夜的兵勇竟抱着刀蹲在一边打呼鼾了。

杨展已看清岸上预备动手的贼人只有五名,个个一身青的劲装,头上也用青帕束发,带着各种兵刃,而且举动很奇特,五个贼人凑在一处,并不纵下船去,竟在岸上立定,对着船头一字排开,中间一个斜背一柄厚背鬼头刀的,突然用食拇两指,向口内一放,唿咧咧地吹起一阵尖锐悠长的口哨,在这港湾静夜,突然发出这种怪声,水面山脚,隐隐起了回声,一发动人心魄。

三只官船头上守夜的兵勇,猛然被这一声口哨惊醒,睡眼惺忪地愕然四顾,一眼瞧见岸上屹然卓立身带兵刃的五个凶汉,立时啊哟连声,有一个手上兵刃,竟吓得当的掉在船板,像掐了头的苍蝇一般,自己先乱成一堆。

树上的杨展几乎瞧得笑出声来,猛听得岸上五个贼人里面,一人高声喝道:“乱什么,把手上家伙放下,抱着胳膊,往旁边一蹲,没有你们的事。”

船头上的兵勇们还在迟疑之间,三只宫船的后艄也是几声口哨,每只船上都窜起一个人来,落在船头上,手上都拿着雪亮的长刀,齐声威喝道:“老子们伺候了你们几个尿蛋一路,把你们送到了地头,还不乖乖地说好听的,定要送你们回姥姥家去么?”

这样两面一威逼,船头上的兵勇们真个都放下兵刃,蹲在一边去了。

杨展急瞧船头上的贼人,都是船老大的装束,于是恍然大悟,明白贼人计划周密,连这三只官船上的船老大都是盗党。这般盗党似乎对于这三只官船稳吃稳拿,步骤井然,倒要瞧明白了,再见机行事。

这时三只官船的中舱内已起了骚动,还夹杂着女子惊叫、小孩啼哭之声。岸上盗党里面,一人厉声喝道:“呔!船内狗官邵宏业听着,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便是你怨家对头巴东摇天动!你在襄阳用诡计坏了俺几个弟兄,还不知足,几次三番想捉拿老子。哪知道老子并没有把你放在眼内,偏要和你斗一下。打听得你这狗官括足了民脂民膏,带着妻妾老小调到成都来当巡抚了,天从人愿,老子略使手段,你三船财宝和一家老小尽落在俺们手掌之中,现在没有什么说的,你乖乖地把三船财宝和你两个娇滴滴的女儿留在船内,其余男的、女的统统替我夹着尾巴,溜上岸来,这样,老子们看在你这份财宝和你两个女儿面上,放你们一条生路,不然的话,刀刀斩尽,休怨俺摇天动心狠。”

树上的杨展听得勃然大怒,可恶这般亡命徒,非但劫财,还要劫人,正想飞身而下,忽见岸下靠右的一只船上,忽然舱门一开,走出一个白面长须、方巾便服的人来,很从容地立在船头,指着岸上几个贼徒喝道:“我便是钦派监临成都武闱的兵部参政廖大亨,你们也是父母所养,也是大明的子民,邵巡抚奉朝廷旨意,调任成都,你们竟敢拦截朝廷大臣,口出凶言,你们为什么不想一想,劫官如同造反,大兵围剿,还不是身首异处!本大臣偶然和邵巡抚同舟入川,碰着这档事,特地出来劝你们一番,趁此时还没有做出来,立时悔悟,感召天和,你们还可保全首级……”

廖参政还想说下去,岸上摇天动早已听得不耐烦起来,哈哈大笑道:“你倒还有点胆量,照说没有你的事,听自己一报脚色,倒提醒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明人不做暗事,干脆有一个算一个,一刀两断,免留后患。”

摇天动话刚说完,廖参政身后舱顶上,一个盗党举着钢刀,已向廖参政身后扑来。

树上杨展暗喊不好,一抖手,一枚制钱已向舱顶盗党飞去。原来杨展看出情形不对,早已扣了几枚制钱在掌中,从树上到廖参政那只官船,也有三四丈远近,可是杨展暗运内劲,小小的一枚制钱疾逾闪电,哧地已钻入舱顶盗党的眼内,一声惨叫,扑通一声,舱顶的盗党一个倒栽葱,跌落水中去了。

这一下,非但船头上的廖参政吓了一大跳,连岸上五个强盗,也没有瞧清是怎么一回事。不料就在这一瞬之间,凡在三只官船舱顶上的盗党,预备挥刀动手的都无缘无故地个个受伤,也有掷了手上兵刃,滚到江里去的;也有跌倒舱顶,叫声不绝的。树上杨展也暗暗称奇,自己只发出一枚制钱,哪能伤这么多人,定然除自己以外,另有能人,暗伏一旁,打这不平了。

这时,岸上盗首摇天动等五个强徒已看出有人作梗,忽地四下散开,只摇天动拔出背上厚背鬼头刀,抱刀卓立,昂头四顾,厉声喝道:“哪位江湖同源,不必藏头露尾,老子巴东摇天动在此候教。”

摇天动这一叫阵,树上杨展本想下去,忽一转念,想先瞧一瞧暗中出手的是何脚色。这一来,摇天动空自嚷了—阵,半晌没有动静,大约暗中的一位也和杨展一般主意,先得瞧瞧人家的,暗下里这一挤,却把摇天动僵在那儿了。

摇天动一阵冷笑,向散开的四个强徒说道:“白虎口这一带没有成名的老师傅,说到江面上线上的同源,和俺摇天动都有个认识,没有不开面的,除非是初出道的角儿,但是想从老子手上,雁过拔毛,也得在我面前,拿出点玩意儿来,像这样暗中取巧,江湖道上还没有这一号人物呢!”

摇天动这样一记敲山震虎,以为定能把暗中的人挤出来了,哪知仍然白废,岸上岸下鸦雀无声。岸上摇天动五个强徒弄得没法摆布,船顶上已伤了好几个同党,如果不把暗中扰局的弄清楚了,便没法伸手做案,可恶的暗中人存心恶摆布,同你干耗,这一带尽是深林,人暗我明,也无从搜起,闹得摇天动进退两难。

船头上立着的廖参政也愣住了,做官的怎知江湖上的把戏,他虽然有点明白,暗中有人和强徒斗上了,但听摇天动口气,似乎有人存了见面有份的主意,想从摇天动手中分点什么,无论如何,自己和邵巡抚已入强盗掌握之中,自己没有什么,邵巡抚家眷和细软实在不堪设想了。

摇天动和四个盗党在岸上僵了一阵,始终不见有人露面,心想,岸下三只船上金珠财宝和娇滴滴的美人儿已是到嘴的食,如果被这暗中的人一捣乱,把到口的食吐出来,从此我摇天动也不必在江湖鬼混了,这半天没有人答话,也许提出我摇天动的名头,把这人吓退了。他以为想得满对,再一瞧舱顶被人暗地袭击的几个党徒,掉下河去的,因为识得水性,都已带着伤,落汤鸡似地爬上岸来;没有掉下河去的,兀自在舱顶抚摩自己伤处。

摇天动瞧得是愤火中烧,一声大吼,鬼头刀一扬,指挥几个同党,喝声:“上!抢下来再说。”

正要奔下船去,猛听得相近黄桷树上有人喝道:“站住,我有话说!”

摇天动吃了一惊,想不到捣乱的人就在自己背后的黄桷树上,急忙一转身,横刀仰面,向树上大喝道:“何人敢坏你家寨主爷好事?有胆量的,下来见个真章。”

摇天动喝声未绝,黄桷树上一声冷笑,刷地飞下一条灰影,其疾如风,呼地从摇天动头上飞过,活似一只巨鸟,直飞落三丈开外,一沾地皮,倏又腾身而起,落在靠岸中间一只官船的桅杆上,软巾直折,衣履翩翩,很潇洒地停身在桅杆上半截扯风帆的一块横板上,比舱顶高出七八尺上去。

杨展存心要保护三只官船,而且要搜索在暗中还没露面的人,所以一下树,便飞上中间官船的桅杆上,可以居高临下,一览无遗。在桅杆上停身以后,他指着岸上摇天动笑喝道:“盗亦有道!像你这样一面劫财杀官,一面掳人妇女,简直是绿林败类,亏你还敢自报匪号叫什么摇天动,像你这种鼠辈,只配称‘倒路尸’,还嫌臭块地,我还告诉你,这三只船上和我非亲非故,但是万事总有个天理人情,违背天理人情的事,谁也看不过去,现在既然被我赶上,再让你们动了他们一草一木,从此这条岷江我姓杨的也没法走了。”

杨展话风刚完,近岸左面一排矮树背后,突然一个怪声怪气的嗓音乱嚷道:“骂得好,骂得好。”嚷了一阵,忽又嘟嚷道,“要命,要命,穷命的人,想出个舒服的大恭都不成,本来我想出完了恭,向这位寨主爷分点财香,现在被你这风急火急的一来,连我这顿大恭都被你骂得弯回去了,大约我到手的财香也要飞,生成穷要饭的命,有什么法想。”

说罢,树影晃动,从一排矮树后面,影绰绰钻出一个人来,高一步,低一步的,蹲到月光底下,蓬头光脚,一身破衣,两腿滋泥,左臂夹着一根短拐,右手兀自把裤腰乱塞,可不是一个瘦猴似的穷要饭的。

这要饭的钻了出来,竟走到摇天动跟前,点点头笑道:“寨主爷,你真福大量大,这三只船上油水不小,你寨主爷费了许多心机,已经稳稳地送到你面前,你还等什么,人手不够的话,臭要饭替你忙合忙合,事完,你寨主爷随便赏一点,够我臭要饭吃喝一辈子的。”

桅杆上杨展一顿臭骂已够摇天动受的,偏在这节骨眼上,又钻出一个要饭的来,嬉皮笑脸一套近乎,更把摇天动挖苦得淋漓尽致。摇天动在巴东一带,也有点小名头,明知今晚要糟,明知今江湖上最不好斗的,是僧、道、文士、女子、乞丐五种人。这五种人,能在江湖上管闲是非,打抱不平,定有特殊的本领,万不料今晚碰着两位,眼看桅杆上翩翩儒雅的文生,已露了一手绝顶轻功,只这手轻功便得甘拜下风,不料又钻出这块蘑菰,句句都中着自己心病,奇怪的是,这要饭瘦猴子似的,通身没有四两肉,也敢在我面前作怪,不如我先把这臭要饭打发了再说。他心里风车似地一转,原是眨眼之间的事,在要饭的话风一停,摇天动顺着他口气,猛地喝一声:“好!寨主爷赏你一刀。”便在这一喝中,摇天动身形一动,一柄厚背鬼头刀呼地带着风声,一个横斩,先拦腰截去。

瘦要饭嘴上嚷着“啊唷!我的妈,你真狠”,嘴上喊着,并不出手,只斜着一上步,摇天动的刀便落了空,忙把鬼头刀往上一展,左腿向外一滑,独劈华山,刀沉势猛,又向要饭的肩头斜劈过去。

要饭的一甩肩头,身子旋风般一转,左臂夹着一支短拐,已到右手,拐随身转,当的一声,拐头正点在刀片上。

摇天动顿觉虎口一麻,刀几乎脱出手,吃了一惊,慌一翻身,展开五鬼夺魂刀的招术,点、斩、挑、截,扫五字诀,上下翻飞,使出压箱底功夫,和要饭的短拐相拚。起初以为要饭手上一根短棒,无非是根木头,一上手才知是精铁铸就的短拐,在要饭的手上轮转如风,拍、砸、撩、压,点、打、拨、抡,招术精奇,点水不透,摇天动这柄鬼头刀用尽巧妙招数,休想占半点便宜,渐渐地步步后退,连招架都有点手忙脚乱起来。

这当口,一个盗党一个箭步赶到要饭的身后,右腕一翻,一柄钢刀顺水推舟,想从后夹攻,桅杆上杨展大喝一声:“呔!无耻鼠辈,还不退后。”

那个贼党却也听话,当的一声响,单刀落地,捧着右腕,往后直退,原来杨展居高临下,早已监视着岸上四面散开的四个余党。这个盗党想从后暗袭,刀还没有送出,杨展一声猛喝,一枚制钱已中右腕,其余三个盗党也不敢上前了。正在这时,摇天动手上鬼头刀,撤招略微缓得一缓,已被要饭的铁拐震出手去,还算摇天动身上功夫不弱,脚跟一踮劲,竟倒纵出一丈开外,却并不逃走,高声喊道:“今晚俺摇天动认败服输,请两位报个万儿,咱们后会有期。”

瘦要饭呵呵笑道:“寨主爷,臭要饭还有万儿吗?”说了这句,却把自己一双满腿滋泥的光脚板,跷得老高,遥向摇天动笑道,“这便是我的万儿。”

摇天动吃惊地说道:“我想起来了,原来尊驾就是岷江龙头丐侠铁脚板,幸会,幸会。”

说了这句,忽然向桅杆上杨展抱拳问道:“尊驾轻功暗器,端地惊人,佩服之至,高人定有高名,请赐万儿。”

杨展刚要张嘴,岸上铁脚板抢着说道:“这位杨兄,江湖上没有万儿,他也不是江湖道上的人。你定要打听,我可以提出一个人来,他便是破山大师最得意的高徒。”

摇天动一听得破山大师,嘴上“嗐”了一声,一跺脚,向几个盗党遥一挥手,从地上拾起自己的鬼头刀,转身窜入林内,走得没了影儿。其余盗党也个个学样,钻入深林之中,船上还留着的几个盗党竟跳入水内,借水而遁,逃得一个不剩。

杨展在桅杆上双足一点,纵上岸来,向铁脚板躬身施礼道:“原来足下便是眉山陈皞登兄,曾听七宝和尚提起大名,久已心仰,今晚幸会,但陈兄何以认识小弟,并还说出敝老师方面呢。”

铁脚板大笑道:“我是奉令正雪衣娘之命,特来迎接吾兄的。我赶到乌尤寺,打听得兄台已经登程,我仗着自己一双铁脚,素喜走旱道,回身便赶,沿江一看,水涨风紧,算计今晚定然停泊白虎口,不料赶到以后,碰到这档把戏,倒会着杨兄了。”

杨展一听是自己未婚妻雪衣娘派他来的,忙问:“雪衣娘那边定有事故,因为小弟赴成都之事她是知道的,不过未知小弟何日就道罢了。”

铁脚板说,“那边停泊的定是尊舟,咱们到船上细谈罢。”

岸上杨展和铁脚板谈话时,三只官船上盗去身安,舱内舱外,灯火重明,纷纷活动起来,那位兵部参政廖大亨始终站在船头上,一切看得很清楚,早已派了两个贴身跟随跳上岸来,等得两人谈了一阵,两个跟随便躬身说道:“奉敝上命,请两位降舟一谈。”同时船头上廖参政,也高拱双手,朗声说道:“两位豪杰,务请屈尊一谈,下官在这儿恭候了。”

两人本想回自己舟去,被他高声一喊,只好遥遥答礼,铁脚板悄悄说道:“我不喜和这种人周旋,吾兄下去敷衍几句便回,我在宝舟坐候便了。”

说罢,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杨展没法,把曳起的前后衣襟放下,跟着两个下人,走下廖参政立着的官船,向廖参政躬身一揖,却不下拜,嘴上说:“嘉定生员杨展参见。”

廖参政一手拉着杨展,呵呵笑道:“难得,难得,怪不得美秀而文,原来是位黉门秀士,老弟,老夫托大,请不以俗吏见弃。”

说罢,拉着杨展走进舱内,到了舱内,还未坐定,舱外报声:“邵大人来谢杨秀才了。”舱门开处,一个方面大耳的胖子迈着大步挤进舱来,一见杨展,居然兜头一揖,嘴上还说:“今日不是杨兄扶危救困,下官一家老弱不堪设想,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杨展微一皱眉,只好极力逊谢,廖参政却呵呵笑道:“我却不这样想,我还感谢这般亡命之徒,使老夫得到一位允文允武的奇才。”

说罢大笑不止,却问还有一位,怎的不肯赐教,杨展忙说:“那位陈兄,生员也是初会,山野之性,尚乞两位大人鉴原。”

廖参政点头道:“何地无才,惟埋屠狗,往往交臂失之,这便是钟鼎山林,不能沆瀣一气的毛病,言之可叹。”

杨展觉得这位廖参政颇有道理,和这位邵巡抚满身富贵气大不相同,正想告退,廖参政忽又问道:“老兄大约也上成都,未知有何贵干?”

杨展一想他是钦派监临武闱,我怎能说出进闱应考,略一迟疑,廖参政呵呵笑道:“老弟非但文武全才,而且清高绝俗,前程未可限量,但是我却明白,老弟到成都定是应考武闱,因为老夫是监临,老弟避嫌,不愿说明,正是老弟宅心之正。照说老夫也不应接待老弟,但是像老弟身怀绝技,人中之豪,岂是区区武闱所能程限?老夫这样一说,老弟定必疑惑,我怎能断言应考武闱,其实事很明显,老夫两眼未盲,和老弟立谈之间,便觉老弟气清、神清、音清,是相术中最难得的三清格局,止就功名一途而论,已足拾青紫如草芥,但是今年乡试已过,老弟还是生员,这不是老弟文场中名落孙山,定是老弟不屑为章句酸儒,看得天下将乱,立志投笔从戎的缘故,等得老夫问起行止,不愿说谎,却又支吾其词,当然因为避嫌,欲以真才实学扬名于世,不愿因今晚救助老夫的一段因缘,自污了清名,几层一凑合,十之七八,便可断定,此去成都投考武闱无疑,老弟,老夫信口开河,还能入耳否?”

廖参政爱才心切,溢于言表,这一番话,杨展听得也有点知己之感,旁边邵巡抚也赞不绝口,恨不得留住杨展,同舟而行。他存心和廖参政不同,完全被强盗吓破胆了,老愁着到成都还有百把里路,万一摇天动一班盗党不肯放手,再在前途拦劫,如何得了!所以他顾不得大员身份,死命纠缠杨展,不肯放手。

杨展心里惦着自己船上的铁脚板,几次三番告辞,不能脱身,最后还是廖参政转圜,他说:“杨老弟耿允绝俗,武闱之先,绝不肯和我们盘桓一起的,不过邵兄所虑亦是,好在杨老弟宝舟同路到成都,杨老弟救人救彻,只要宝舟遥为监护,托杨老弟庇荫,安抵成都,邵兄一家老幼便感恩不尽了。”

廖参政这样一说,杨展只好应允,这才脱身告辞。廖参政、邵巡抚居然纡尊降贵,一齐送到船头,杨展上岸时,留神那面港口停泊的盗船,已踪影全无,想必悄悄溜走了。

杨展跳下自己船内,舱内灯光摇曳,阵阵酒香飘出舱来,进舱一看,这位要饭似的客人毫不客气,把自己沿途解闷的一瓶大曲酒,家中带出来几色精致路菜,都被他席卷一空,而且在舱板上,枕着铁拐,跷着泥腿,竟自高卧,居然鼻息如雷了。自己的书童愁眉苦脸地蹲在一边,正对着这位怪客发痴。

杨展一乐,书童正想开口,铁脚板已一跳而起,伸个懒腰,指着杨展笑道:“三只官船,幸免洗劫,你的美酒佳肴却遭了殃,都在我臭要饭的肚里了。”

杨展笑道:“这点不成敬意,到了成都,和陈兄畅饮几怀。”

铁脚板摇头道:“杨兄还在梦里,雪衣娘这一次祸闯得不小,杨兄到了成都,怕没有自在喝酒的闲工夫,便是在下今晚权借宝舟打个盹儿,天一亮,我还要替尊夫人搬兵,到蒲江找那狗肉和尚去,再同狗肉和尚到成都,来回好几百里,够我铁脚板跑的,还有工夫和杨兄喝几杯吗?”

杨展吃了一惊,忙问:“雪衣娘闯了什么祸?陈兄既然先到乌尤寺去过,我师傅知道没有?”

铁脚板笑道:“雪衣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她父亲,我临走时,她再三嘱咐,只要悄悄通知杨兄提前到成都,不要传到她父亲耳内去,所以我到乌尤寺去,像做贼一般,暗地探得杨兄已经动身,并没有和令岳破山大师见面。”

杨展说:“我和雪衣娘已有几个月不见面,平时通信,她也没有提起,怎的弄出是非来了?”

铁脚板笑道:“杨兄不必焦急,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听我一说,你便明白了。”

于是两人便在舟中剪烛深谈,杨展才知自己未婚妻雪衣娘发生了意外纠纷,但是作者要说明雪衣娘的事,先得说明“巫山双蝶”与“川南三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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