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展未出世以前,长江一带有两个神出鬼没的侠盗,还是一对情侣。这对侠盗一出手,必有特殊的记号,男的以黑蝴蝶为记,女的以红蝴蝶为记,但是两人形影不离,留下标记的时候,总是画着一对翩翩飞舞的蝴蝶,不过一黑一红罢了,江湖上有知道这对夫妻隐居巫山十二峰的,便称他们为“巫山双蝶”。长江一带的人们流传着“巫山双蝶”许多艳事和怪事,甚至疑惑这一对情侣是仙怪化身,讲得神乎其神,其实“巫山双蝶”无非武功已臻化境,举动隐现莫测罢了(巫山双蝶故事,不在本书范围以内,拟另编专册问世,)。
巫山双蝶纵横江湖十几年,名望越来越大,可是仇人也越来越多。有一年,两夫妻厌倦江湖,离开巫山,隐居于成都城外偏僻之区,一享偕隐之乐,红蝴蝶还怀了身孕。快到足月时,偏在这当口,黑蝴蝶偶然外出,被一个厉害仇家跟踪找到了双蝶隐居之所。双蝶非常机警,又因红蝴蝶怀着身孕,没法争斗,对头是个非常厉害的盗魁,党羽众多,黑蝴蝶未免势孤,夫妻秘密定计,暂先隐避,拟出其不意,回到巫山老巢,待红蝴蝶生产后,再作计较。
不料敌人罗网密布,在岷江要口,已有高手党羽多人埋伏。巫山双蝶离成都时,特地雇了一只破船,只带一点随身包袱,顺流而下,到了嘉定附近,仍被敌人看破,先用暗器把两个船老大打下河去。黑蝴蝶一看不下毒手,难逃虎口,遂仗着一口利剑和夫妻独门暗器蝴蝶镖,与敌周旋。黑蝴蝶在舱顶上,红蝴蝶不便纵跃,就在后艄一手把着舵,一手施展独门追命蝴蝶镖,帮着丈夫,在江面黑夜中,与仇家邀出来的五六个高手血战。在两夫妻独门追命蝴蝶镖下,竟把敌手伤了好几个。这种蝴蝶镖,镖尖奇毒,一经中上,非残即死。
待把敌人打退以后,黑蝴蝶交手之际,受了严重的内伤,红蝴蝶也震动了胎气,两夫妻黑夜之间,行船的船老大又死盗手,上不靠村,下不靠店,一夜之间,尽力把这只破船支持到嘉定城外,黑蝴蝶已经伤发身僵,奄奄一息,红蝴蝶阵阵肚痛,行动不得,似乎就要坐蓐,想替丈夫上岸抓药已不可能,鼎鼎大名的巫山双蝶到了这地步,也弄得一筹莫展,困在一只破船里面了。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碰着杨展的父亲杨允中,救了两人回去,才和杨家发生了密切的交情。
黑蝴蝶在杨家调养好内伤以后,红蝴蝶也养下一个女儿,两夫妻暗下一计议,杨家是嘉定首户,院宇深广,倒是绝妙隐身之地,仇人绝不会疑心我们在富户藏身,不过两夫妻在杨家坐食也不是事,仇人邀出来帮手虽然惨败,仇也越积越深,迟早有个了断,趁此由黑蝴蝶暗暗召集当年好友,和那仇人作个了断,能化解最好,不能化解,爽兴一拚,斩草除根。初生孩子虽是女儿,也是自己的根苗,杨家这样恩义,双双拂袖而行,也非侠义丈夫所为,这样,两夫妻才决计一留一去。彼时杨允中夫妇,以为男的真个到成都清理账目,贩卖货物去了,哪知道这是侠盗在不得已情形之下,才作劳燕分飞的呢!
红蝴蝶丈夫本姓陈,所以红蝴蝶在杨家以陈大娘名义出现,杨家上上下下,只晓得陈大娘足迹不出杨家大门,足足五个年头,五年以后,才和女儿瑶姑,不断回成都去,夫妇团聚。其实他们夫妻只离别了几个月光景。这几个月里,黑蝴蝶已邀集几个生平好友,把厉害仇家解决。仇敌一去,他隐身于嘉定乌尤寺内,因那乌尤寺方丈从前受过黑蝴蝶救命之恩,结为了方外之交。黑蝴蝶既然隐身乌尤寺,也就不断地在杨家后花园中和红蝴蝶暗中相会。两夫妻神出鬼没的功夫,人家看不出来罢了。
这当口,黑蝴蝶隐身乌尤寺。常常受寺中方丈佛法陶融,感觉本身杀业太重,已有出家之想,只放不下一生情侣红蝴蝶和女儿瑶姑,而且他们两夫妻纵横江湖,平时疏财仗义,毫无积蓄,直到牟家坪牟如虎一档事发生,杨夫人巨眼识英雄,一夜密谈,明白了“巫山双蝶”的来历,结拜了双层干亲,还暗暗订定了杨展和瑶姑的婚姻,一发情深谊固。杨夫人想请黑蝴蝶到自己家来和红蝴蝶母女团聚,蝴蝶夫妻都觉不妥,难免发生意外,累及杨家,还是仍回成都的妥当。于是,杨夫人就把成都南门外武侯祠附近一所房产送与“巫山双蝶”,作为他们夫妻偕隐之所,预先派人修葺一新,双蝶夫妻这才重回成都,得享偕隐之愿。红蝴蝶往返于成都嘉定之间,传授娇女爱婿的功夫。把杨展带到成都时,照嘉定一般,请了位通品,教授娇女爱婿的文学。到了杨展进学中秀才的前后几年中,瑶姑和杨展知识渐开,彼此都知道谁是谁,宛然一对小夫妇。双蝶夫妻的一颗心都贯注在这对小夫妻身上,杨展和瑶姑的武功可算得一出娘胎,便受了严格训练,哪会不突飞猛进,出色当行。
不过世间没有长久圆满的事,红蝴蝶享了几年家庭之福以后,在杨展中了秀才的那一年,突然生起病来。有功夫的人不易得病,一经得病,比普通人还厉害得多。杨夫人得讯,带着杨展赶到成都,干姊妹病榻相对,只相处了几个月工夫,红蝴蝶竟百药罔效,一病不起。
红蝴蝶一死,黑蝴蝶万念俱灰,立时把自己女儿交付了杨夫人,要落发出家,凑巧嘉定乌尤寺方丈,也在这时圆寂,圆寂时留下一封遗信,劝黑蝴蝶勘破红尘,皈依三宝,信外还附了披度戒牒和方丈的衣钵袈裟,几下里一凑,黑蝴蝶主意更坚决,杨夫人百般劝阻也是无效。照黑蝴蝶意思,任何寺院,都可清修,并不要当方丈,再说初落发的人便当方丈,也是稀有的事,可是杨夫人和他夫人红蝴蝶情逾手足,出家的黑蝴蝶又是杨家的亲家翁,于是钱可通神,寺庙也讲势利,有杨家这样首户做乌尤寺大护法,何况前任方丈留有遗言,寺内和尚都知黑蝴蝶不是常人,这样黑蝴蝶一出家,便当了乌尤寺方丈。
巫山双蝶女的死了,男的出家,遗下的女儿瑶姑虽然是杨家的媳妇,有杨夫人收管,但是瑶姑身穿重孝,杨展也有孝服,一时未便结婚,如果把瑶姑接回嘉定,变成了乡村人家的童养媳,难免被人耻笑,遂和黑蝴蝶商量。黑蝴蝶也不主张把杨展和瑶姑天天聚在一块儿,因为两人一年大似一年,平时冷眼看他们两人,已经恩爱得蜜里调油,两人武功,又还没有到火候,还须刻苦深造,不便叫两小常在一起。
两位亲家一打算,杨夫人便在成都挑选几个老成的使女丫环,服侍着瑶姑,自己不断地到成都来,慈母一般尽爱护之职。黑蝴蝶虽然出家,一面在乌尤寺日夜督促杨展下功夫,一面忙里偷闲,还要赶到成都考查瑶姑的武功,所以,一个人真要到五蕴皆空,六根清净的地步,实在不易。
黑蝴蝶既已出家当了和尚,但这颗心依然缠绕在这一对娇女爱婿身上,他自己也明白和出家的初衷有点自相矛盾。其实,他在夫人死后毅然出家,完全为了一个“情”字。出家以后,一颗心牵缠在两小身上,还是一个“情”字。他眼中的杨展和瑶姑完全是“巫山双蝶”的一对影子,而且这对双蝶的化身将来比“巫山双蝶”当年侠盗的大名,似乎要光明得多。他还顾虑到另外一种深意,这种意思存在他一人心中深处,极不愿叫杨夫人知道,他自己明白当年“巫山双蝶”纵横江湖,仇人极多,最厉害的虽然已被自己除掉,难免没有另外冤怨相报的人,对自己无法报复,定必找到两小夫妻身上去。可是瑶姑和杨展一经成婚以后,两小夫妻身份和当年“巫山双蝶”绝对不同,他们不是江湖中人,杨展还要从功名中飞黄腾达,万一被自己料中,有人找到两小夫妻身上去,那就不是两好结亲,反而是遗祸杨家了。他存了这种深心,益发在小两口子身上刻刻用心,只有把杨展、瑶姑两人武功造就得比自己还强,便不怕人家寻仇了。他有这样的存心,杨展和瑶姑的武功当然与众不同了,而他在两人身上一番深情也到了无以复加地步,所以世上最难勘破的,便是“情”字这一关!世上没有这个“情”字,也不成为世界,我佛普渡众生,还不是为了一个“情”字!
杨展在乌尤寺后面自己别业读书这几年,正是黑蝴蝶尽心传授武功的几年。黑蝴蝶既然做了乌尤寺的方丈,当然不能再用江湖绰号“黑蝴蝶”三字了。乌尤寺前任方丈留赐黑蝴蝶的披度法牒里面,已经注明一个法号,用“破山”两字做他出家的法名。“破山”两字怎样用意,圆寂的老方丈没有加以说明,还是破山自己静中生慧,参悟出破山两个字的用意。
他说:“常年和红蝴蝶隐迹巫山,出没江湖,不管人家称他强盗或侠盗,总是不入王法的草寇,说得好听一点,便是山大王,不论王法,照佛家因果循环来说,一生杀业太重,定要落到被官军破山,身首异处为止,现在幸保首领,跳出红尘,皈依我佛,无异两世为人,所以用这‘破山’命名,教他时时警惕,自己是幸免官军破山,身逃法网的人,还不一心皈依,忏悔一生杀业么!”
他自己这样一解释,倒符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旨。他除传授杨展瑶姑两人武功以外,确是戒律谨严,功德精进,嘉定一带,也渐渐知道了乌尤寺方丈破山大师的清名。
有一天,杨展自己在乌尤山僻静处所练完了功夫,提着破山大师赐他的一口宝剑,剑名“莹雪”,这口莹雪剑和红蝴蝶遗传她女儿一口“瑶霜剑”正是一对,瑶姑得了瑶霜剑以后,破山大师把她名字也改为瑶霜,人剑同名,真是人即是剑,剑即是人了。且说杨展提了莹雪剑,信步走上乌尤山最高所在。山巅高处有座亭子名叫旷怡亭,大约是登高四眺,心旷神怡的意思。杨展缓步而上,到了旷怡亭前,蓦见亭内石桌上,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和尚蜷身而卧,呼声如雷,从他身上发出来的酒肉气味异常浓厚,细看这和尚,蚕眉虎目,阔面大耳,紫巍巍面皮,泛着红红的一层酒光,一件僧衣,满身油渍,腌臜不堪,下面赤脚草履,也是泥浆满腿,再一看,亭角还支着一具黄泥小风炉,余火未熄,灶上破锅内还留着吃残的狗腿,地上肴骨狼藉,酒瓶乱滚,心想这野和尚绝不是乌尤寺的,便是相近大佛寺内,也容不得这样酒肉和尚挂单,便摇摇头走出亭来,独自在山巅上纵目远眺,看着嘉定斗大的城池如在脚下,乌尤山屹峙江上,宛如水晶盘里堆着一块苍玉,山上山下,嘉木蓊郁,蔚然一碧,和岷江内云影波光,互相映带,爽气徐引,涤虑清心,真有潇洒出尘,翩翩欲仙之概。
杨展披襟当风,幽然独立,正在游目骋怀当口,忽听得身后呵呵大笑道:“秀才们看江景,也只读得几句风花雪月的歪诗罢了,怎及我七宝和尚的逍遥自在,物我两忘。”
杨展听得吃了一惊,平时听破山大师讲起川南三侠的名头,知道三侠是僧侠七宝和尚、丐侠铁脚板、贾侠余飞,不想这狗肉和尚自称七宝和尚,慌转过身去,只见七宝和尚身子斜依着亭柱子,手上拿着半段狗腿正在大嚼,突然把狗腿折下一根半尺长的腿骨,骨上还带着一点肉,猛不防把这块狗骨头向杨展一撩,还笑嘻嘻地喊一声:“秀才,接着!啃狗骨头,别有风味。”
两人相距也有两丈开外,杨展不防他来这一手,那块狗骨头哧地带着一缕疾风,迎面袭来,而且方向直对自己嘴上飞来。杨展明知他有意相戏,微一侧身,右臂一抬,只用食拇两指,便把迎面飞来的那根狗骨头撮住,随势一抖腕,这块骨头毫不停留,刷地向那和尚头上飞去,嘴上笑道:“请和尚自用吧!”
不料,这块骨头在杨展指上一出手,那面和尚草鞋一跺,燕子般向这面飞来,在半空里一张嘴,正好把掷还的狗骨头在半路用嘴衔住,落下地来,已立在杨展面前,笑嘻嘻地说道:“我知道你是破山大师的高足——杨秀才,你手上这口莹雪剑我认识的。”
杨展知道,川南三侠对于自己岳父均自居晚辈,便抱拳说道:“常听家岳提起川南三侠大名,仰慕已久,不想今日无意相逢,何妨到敝斋一谈。”
七宝和尚笑道:“你说什么?你说敝斋,我可怕吃斋,你说有酒有肉,我非但立时跟你去,而且去了便不想走。”
杨展知他故意打趣,笑道:“酒肉穿肠过,佛自在心头,和尚自有来历的。”
七宝和尚看了杨展一眼,点点头道:“破山大师快婿,毕竟不同。好!我到你楼上谈谈去,可有一节,你不要惊动破山大师,他出世早一点,我又是大庙不收,小庙怕留的和尚,咱们谈谈倒对我心思。”
杨展笑着答应了。两人到了寺后小楼上,美酒佳肴,彼此细谈,从七宝和尚口中得知,川南三侠和巫山双蝶有很深的渊源,尤其是三侠中的七宝和尚和铁脚板,对于破山大师,以师礼待之。破山大师深知七宝和尚和铁脚板常在成都出没,曾托两人随时照料住在成都的女儿——瑶霜,因此雪衣娘也常和二侠见面,杨展也闻名已久,今日才和七宝和尚无端遇合,从此便和七宝和尚有了交往。
有时杨展笑问他:“自称七宝和尚,何谓七宝?”
他随口答道:“和尚有庙,而我无庙,幕天席地,两脚到处,便是我的庙,此一宝也;和尚必须拜师受戒,念经茹斋,而我荤酒不忌,无师无戒,不经不斋,此二宝也;和尚赖佛穿衣,靠佛吃饭,求财主,骗村妇,叩头礼拜,募化十方,而我不必募化,以狗为粮,天下之狗无尽,我亦无尽,此三宝也;和尚无家室之累,而有坐关参禅之苦,我有和尚之名,而无和尚之实,悠游天地,自在一身,此四宝也;和尚苦行苦修,只求早生净土,免堕轮回,我却只问是非,不问果报,现世现了,何必来生,此五宝也;和尚讲出世,我却讲入世,不平事,也得伸手管管,困苦人,也得尽心救救,和尚在庙内做功德,我在庙外做功德,此六宝也;还有一宝,却不能说。”
杨展问他怎的第七宝便不能说了,七宝和尚在杨展耳边悄悄说道:“七宝和尚到时也要杀人,最不济,也得屠狗,和尚手上有血腥,这话似乎不好出口了。”说罢大笑,忽又面色一整,大声地说,“什么叫七宝,满是胡说乱道,说实话,七宝者,‘吃饱’也,世界上不论出家人或在家人,谁不图一饱呢,往后你叫我‘吃饱和尚’便得。”
说罢,一声狂笑,拔脚便走,杨展一把拉住,笑道:“和尚慢走,我告诉你,从华严性海之义,可以悟到无人、无我、无去、无住、无垢、无净,加上一个真如无碍,这七无,便是和尚七宝。”
七宝和尚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笑道:“哪有这许多无字,我只晓得有了世界便有人,有了人,便有你我他,这儿有个你,成都有个她,因为有了你和她,便有我这七宝和尚替你们作捎书红娘,有吃有喝也。”
原来这时他要上成都,杨展托他捎信与雪衣娘,所以他这样说。七宝和尚疯了一阵,便到成都去了。
雪衣娘小名瑶姑,后改瑶霜,这雪衣娘外号怎样来的呢?
原来,瑶霜和杨展年龄相同,只杨展比瑶霜早出世一个月,两人平时兄妹相称。杨夫人对于瑶霜,爱护得无微不至,红蝴蝶死后,宠爱尤甚。有杨展一份,便有瑶霜一份。因为瑶霜是女子,女子应用的东西当然比男子多,因此杨夫人加意调理这位义女兼儿媳,不论穿的、戴的、吃的,瑶霜都比杨展多得多。杨展在嘉定买了两匹骏马,在自己后园围了一处射圃,学骑射。杨夫人到成都时,也替瑶霜买了两匹出色的名驹,这两匹马一对似的,通体纯白,毫无杂毛,竹耳兰筋,非常英俊。瑶霜把这两匹马爱逾性命,杨展上成都时,两人并辔连骑,时常出游。杨夫人和杨展回嘉定时,瑶霜没有了管头,后园虽然也有跑道和射鹄,总嫌驰骋得不尽兴,仗着身怀绝技,不虞强暴,时常悄悄地把马牵出后门,到空阔郊野之处驰骋一下。
起初只在近处武侯祠一带放个辔头,后来看出两匹白马的脚程一般地飞快,便渐渐一二十里放下辔头去,瑶霜这时母丧未除,还是一身孝服,成都南郊一带的人们常常瞧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姑娘,一身白衣,骑的又是一匹白马,往来驰骋,控纵自如,这种女子,成都还真少见,大家不知道她是谁家姑娘,便胡乱替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雪衣娘。每逢她骑马而出,道上一班野孩子便拍手喊:“雪衣娘又来了!”
瑶霜、杨展两人的武功都是巫山双蝶从小训练出来的,应该差不多,但是武术一道,同一师傅,一人有一人的造就,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绝不会等量齐肩。杨展的武功虽然也是红蝴蝶一手教授,但是在乌尤寺这几年,经破山大师尽心指授,内外兼重,尤注重于长枪大戟,冲锋陷阵之能。瑶霜却专心一致于内家功夫和轻身小巧之技,她母亲的一身绝技可以说已经倾囊相授,一柄瑶霜剑,一袋蝴蝶镖,已经练得得心应手,对于内家功夫,如三十六手点穴、七十二把擒拿,似乎比杨展略胜一筹,不过年龄所限,与巫山双蝶那般出神入化的功夫自然不能并论。瑶霜聪明绝顶,人小志大,有时碰着七宝和尚和铁脚板时,一瞧见他们两人偶然漏出几手绝艺,便想尽方法,要两人传授,真也难为她,过目不忘,一点即透,因此她身上的功夫比杨展多点,不过杨展禀赋极厚,天生神力,剑术拳术,务极精纯,却非瑶霜所及。
在杨展预备应考武闱这一年,瑶霜和杨展已都十九岁了,两人的武功,自然又进步不少。杨夫人的意思,这时两人孝服已满,预备杨展武闱以后,便要替人两成婚。杨展托七宝和尚捎去的信内,便是通知她自己母亲的意思,和自己交秋到成都应考武闱的事。七宝和尚把这封信面交瑶霜,吃喝一阵以后,便自走了。
瑶霜接到杨展信时还是春季。她暗想,武闱大约在中秋前后举行,最多三四个月工夫两人就要结婚,成婚以后,当然住在嘉定和老太太在一起,但是成都地方实在比嘉定好得多,便是两口子到城外联骑并驰,嘉定城外哪有成都郊外那般可以绝尘而驰。
她一想到绝尘而驰,便在家中匆匆用过午饭,只吩咐了眼前两个婢女几句话以后,便把身上略一装束,又动了骑马游郊的兴致。这时她孝服虽除,改穿绸罗,但仍然爱穿淡雅的颜色,外面特地披了一件雪罗素裹一裹圆的风衣,她一半好奇,一半童心未除,外面既然有雪衣娘的雅号,所以特地罩这件纯白风衣,保持了这个雅号。她艺高胆大,成都又是省城,虽然郊外闲游,从不带兵刃和暗器。
这天她照常提了一支精致马鞭,从后门跳上马鞍,转上大道,一放辔头,便向南郊道上驰下去了。今天她又特别高兴,一口气便跑了十几里路。这条官道,她平时原是跑熟的,鞭丝一扬,本还想多跑一程,她又爱惜自己的马,瞧见马身上出了汗,便缓缓地松下缰来。
她这样按辔徐行,一路春郊绿野,鸟语花香,美不胜收,心里高兴极了,一阵轻风又飘来一种沁心的异样芬芳,她觉得这阵花香与众不同,站在马镫上,四面探望,瞧见右面一条小河上,架着长长的一座石桥,桥那面一片树林,林内一条小道,道旁杂花怒放,灿若云锦,似乎别有佳境。于是,瑶霜一拎马缰,便走上桥去,过桥穿进树林,信马溜缰,不觉穿过了这片树林,一瞧却是一个池塘,池塘岸上几株高大的桐树,满树开遍了芬馥幽绝的桐花,这种桐花是绿萼红蕊,四面开放的花瓣却是雪白的,花既娇艳,香又浓郁,满树上蜂蝶交飞,落花阵阵。靠近几株桐花,开着一座茶馆,绿油栏杆,红漆茶桌,掩映于花树之下,衬着碧油油一塘池水,池塘内一群黄毛乳鸭,泛泛而游,颇似一幅面景。这是茶馆后身,靠池塘的一面,是茶馆的正面,情形便不同了,对面一排矮屋,参差不齐,有几家挑出酒招,进进出出的都是市井人物,中间一块空地上围着一圈人,乱嚷嚷地不知闹着什么,茶馆门口,也拥着不少人,指手划脚的,不知谈论什么。
瑶霜顺着池塘,赏鉴了一回桐花,不知不觉转到茶馆前面空地上,她在马上已看出一圈人堆内,地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角,披一件破烂的旧红衫,赤着一双泥脚,掩面而哭,身旁放着一个小包袱。人丛中有一个歪帽敞襟的显眼汉子,指着地上小姑娘喝道:“你不要得福不知足!你们走江湖的,官宦人家谁敢收留你们,现在有人收留你,还应允你父亲棺殓,这也可以了,你还哭得没了没结,凭你还想大宅门招你去当千金小姐吗?”
这人一阵呼喝,地上小姑娘哭得更悲切了。
瑶霜把马头一带,嘴上喊一声:“诸位闪一闪,当心被马撞着。”
围着的人,忙闪开了一个空档,大家眼光一齐盯在瑶霜身上了,茶馆门口闲看的一班人内,便有人喊了一声:“这是雪衣娘!”又有一个说道,“马上也是小姑娘,地上也是小姑娘,一天一地,人比人,气死人!”
瑶霜不理会这些闲话,向旁边一个老头儿问道:“老人家,这位小姑娘为了什么事,哭得这样伤心?她家里的人呢?”
那老头儿摇摇头,叹口气道:“这孩子是外路来的,到成都还没有一个月。这孩子同她父亲每天在青羊宫练把势,走绳索,胡乱挣几个钱度日。不料日前父女回来,她父亲便得了重症,只一天工夫便死了。他死在茶馆对面小客店内,小姑娘没有钱棺殓,只一味傻哭,今天早上却来了一个汉子,也是外路口音,对小客店内的人说,她父亲棺殓一切由他来料理,这位小姑娘也由他领走,此刻有事不便,晚上再来,临去时,丢下一锭银子,教先棺殓了再说。不意这小姑娘不知什么意思,等得她父亲棺殓好以后,此刻悄不作声地竟想偷偷溜走,小客店老板已由来人知会过,原是防她私溜,立时追了出来,把她截住。她却赖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再也不肯回店去了。”
瑶霜听得有点奇怪,一飘身跳下马来,预备向那小姑娘盘问一下,不意地上坐着的姑娘一看她跳下马来,突然跳起身,向瑶霜面前跪下,呜呜咽咽地哭道:“小姐,小姐,也许你能救我一命,我情愿跟小姐去,做牛做马也甘心。”
瑶霜这时看她两手没有遮着脸,细细的眉毛,灵活的大眼睛,皮肤虽然风吹日晒黑一点,小脸蛋颇有几分秀气,哭得梨花带雨一般,更觉得楚楚可怜,便伸手把她拉了起来,说道:“你不要哭,我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替你父亲棺殓的是谁?你为什么要逃走?你对我说明白了,我好救你。”
那小姑娘向众人看了一眼,才悄悄说道:“人多不便说话。我父亲死在仇人手上,想领我走的人,定是仇人一党,所以我要逃走,逃不了,我也得拼出命去,替父报仇!小姐,我瞧见你跳下马来,便知一身俊功夫,但是你自己酌量着,能救则救,不能救,快离开是非之地,不要连累了你。”
她说这话时,声音非常之低,瑶霜听得柳眉一挑,用手拍拍她的肩头,说:“咱们有缘,我跟前也缺你这么一个人,好,我替你弄清楚了,咱们就走。”
瑶霜说罢,已定了主意,伸手在锦鞍皮兜内掏出两锭银子,转身向刚才答话的老头问道:“开小客店的老板在哪儿?请老人家费心代叫一声。”
老头指着那显眼汉子说道:“那不是客店老板么?”
显眼汉子看到小姑娘和瑶霜说话已经注意,这时一看瑶霜手上雪花花两锭银子,斜着眼早已盯在两锭银子上了。
瑶霜一看这人,便知不是正经路道,喝道:“你凭什么拦住这位小姑娘,不让她走路,你知道想领走她的人是干什么的?你做买卖的,也想串通匪人,拐骗人口么!”
显眼汉子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位美貌姑娘嘴上这么来得,慌忙赔着笑道:“小姐,我们开客店的怎能做这种事,想领走这孩子的人,干什么的,我们也说不清,不过他已丢下银子,替她父亲棺殓,这孩子如果一跑,那人向我们索还银子,我们也是麻烦,所以……”
瑶霜不等他说下去,笑道:“你原来为了这点银子,那容易办。”说罢,把手上一锭银子,向显眼汉子面前一掷,喝道,“那人来时,便把这锭银子还他好了。”手上还多余一锭,却向在场众人说道:“诸位,我和这位小姑娘也是初见,诸位亲眼瞧见这位小姑娘求我救她一救,愿意跟我走,我也是姑娘,女人对女人,总有点同情心,我不管里面有别情没有,暂时收留她一下,免得她落于匪人之手。这儿还有一锭银子,索性托这位店老板,替她父亲刨个坟埋了,也是一桩好事,坟上留个记号,这位姑娘自己可以来上坟化纸,尽点孝心。”说罢,便把余下这锭银子,也掷在显眼汉子脚前。
众人看到瑶霜言语举动非常老练,偏又这样美貌,年纪又这样轻,无不齐声赞叹,齐说:“姑娘好心有好报,我们在场的也尽份心,定照姑娘说的办好了。”
这时,小客店老板显眼汉子一面看着雪花花两锭银子有点眼热,一面又似乎不敢捡起地上银子来,两只眼睛只顾往茶店门口瞧,弄得没了主意。
瑶霜不管他,问那小姑娘道:“你在客店里,还有要紧东西没有?”
小姑娘道:“没有什么东西,无非摆场子的破刀烂铁片和几根索棍罢了。”
瑶霜笑道:“跟我去可用不着,咱们走吧。”